一

生前飽受苦難沉默低調(diào)，死后備受推崇成為顯學，詩人穆旦在中國詩史上的“待遇”頗富戲劇性。他敏感而堅強，早慧又早逝，留下并不算多的150多首詩卻經(jīng)典迭出：面對國家的深重災難喊出了《野獸》的雄性與覺醒；在民族和大眾的苦痛下看到“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并發(fā)出了由衷的《贊美》之聲；在青春的美好與迷茫并存的矛盾中寫出了自然與人生之《春》；用《詩八首》全面而深刻地寫盡了愛情的體驗與過程；最后在人生最嚴酷的《冬》寫下生命的絕筆。穆旦的詩歌既飽含著豐富的感性體驗，又閃耀著深邃的智慧之光，體現(xiàn)了“詩”與“思”的完美結(jié)合，其鮮活生動的感知，深刻雋永的思想，陌生多變的語言，以及獨特的詩歌形式和獨立的藝術精神，使穆旦成為“九葉派”的翹楚，新詩現(xiàn)代化最為徹底的詩人。

在穆旦的詩歌寫作中，作為肉身存在的身體及其功能與價值一直是一個重要的書寫對象。人的身體是精神與肉體的結(jié)合，是五官感知與大腦思維的密不可分，它既能感知饑餓、疼痛，又能享受快感、忍受痛苦。身體是人與外界溝通或交換的媒介，也是人與自身協(xié)調(diào)或搏斗的根源。穆旦詩歌對身體的關注成為一條暗線，一以貫之地潛伏于穆旦詩歌的整個過程。他不僅用頭腦思想，還“用身體思想”（王佐良語），他是一個“有肉感與思想的感性的抒情詩人”（唐湜語）。身體在穆旦那里絕不是單純的肉欲享受，絕不是低賤的罪惡感的呈現(xiàn)，而是有著獨特的審美價值和深刻的意義指向。饑餓、病痛、快感、衰老……身體的肉身給了穆旦“豐富”的感知，然而思想對于肉身“無處皈依”的放逐又讓穆旦陷入“豐富的痛苦”。正是這種矛盾使得身體在穆旦的筆下同時具有感性與知性的雙重內(nèi)涵。

二

在穆旦的詩歌中，身體是一個柔軟而又敏感的感知觸覺，它為我們開啟了肉身的秘密機關，打開了感官的開放度，通過人的身體與自然外界的溝通和與異性的碰撞，增強了詩歌的感性因素，拓展了詩情的表達途徑。

飽滿熱情而又復雜多變的青春書寫是穆旦詩歌身體柔軟感知的重要內(nèi)容。寫于1942年的《春》足可證明。在二十四歲的青年詩人穆旦眼中，“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為永遠的謎迷惑著”，“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這一帶有自述性的對年輕人成長特征的經(jīng)典表述便是以身體感知為出發(fā)點的。青春的身體是“緊閉”的，還沒有被完全打開，是任誰也無法徹底了解的“永遠的謎”，但它的心態(tài)卻是半開放的，始終蠢蠢欲動，所以有一種唱不出歌卻想一展歌喉的強烈沖動。在這里，穆旦看到了“春天”和“青春”的同質(zhì)素，將自然之春與人的青春巧妙的結(jié)合在一起，寫出了赤裸的欲望被點燃的躁動與美麗，寫出了身體的開關被打開之后“無處歸依”的迷茫與痛苦，寫出了青春逐步步入成熟，“深入新的組合”的渴望和必然性。這首詩的身體書寫在前半部分因為張力的加大而矛盾重重，但隨著詩思的推進，“緊閉的肉體”逐漸變得靈動柔軟，一個萌動而又熱烈的自然季節(jié)和與之對應的人生階段的歡樂與痛苦展露無遺，如果沒有具體生動的“肉體”作為中介，二者的聯(lián)系很難如此天衣無縫地建立起來。

愛情是一種純潔的情感，如果不是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身體也是繞不過去的一道坎。穆旦詩中的愛情書寫并不回避身體，相反，美妙而復雜的愛的體驗最初都是由身體萌生，最終也是藉由身體實現(xiàn)，他把愛看作“靈”與“肉”的完美結(jié)合，而肉身總是被富有誘惑力地精彩呈現(xiàn)出來，產(chǎn)生讓人心跳加快的閱讀反應和令人心悅誠服的表達效果。同樣寫于1942年的《詩八首》便是二十四歲的穆旦對愛情這一人類情感的一般性思考和詩性表達。雖然全詩自始至終彌漫著一股理性思維的嚴密和玄妙，但很多意義機關都是經(jīng)由身體的感知得以暗示的。尤其在愛情處于“豐富而且危險”的熱戀階段，“你”的“小小野獸”“和青草一樣地呼吸”，“帶來你底顏色，芳香，豐滿”，“你我底手底接觸是一片草場”，這些帶有強烈的性別色彩和隱含其中的性別暗示的詩句，還有光明世界里的“擁抱”，令人“窒息”的甜蜜的“言語”，都是愛情必經(jīng)的身體接觸帶來的“豐富”感知。此外，詩中高頻率出現(xiàn)的與身體相關的詞匯如“眼睛”、“子宮”、“手”、“心”（出現(xiàn)三次）、“懷”，與前述的性別書寫一道，成為身體伸出的感知愛情的強大觸角系統(tǒng)。所以，我們除了從抽象的玄思角度去理解《詩八首》表現(xiàn)的愛的一般性和抽象美之外，還應該回到身體，還原這深刻迷離的愛意產(chǎn)生的直接來源。

如果說《詩八首》對愛之身體的肉欲表現(xiàn)還只是隱含的暗示，那么《發(fā)現(xiàn)》則走得更遠。在這首詩中，兩人在相愛之前，“我”不過是水，是沙粒，“你擁抱我才突然凝結(jié)成為肉體”，“在你的肌肉和荒年歌唱我以前，/我不過是沒有翅膀的喑啞的字句”，可見，是男女身體的“擁抱”讓虛無散漫的愛之情愫變得有血有肉，是“肌肉”的接觸讓“喑啞的字句”展翅飛翔?！澳惆盐逸p輕打開，一如春天/一瓣又一瓣的打開花朵”，季節(jié)與身體再次融合一體，正是身體的舒展讓人擺脫“虛偽”，活出生命的原始的“根”。詩人最后說：“由于你的大膽，就是你最遙遠的邊界：/我的皮膚也獻出了心跳的虔誠。”這幾近膜拜的姿態(tài)在一定程度上泄露了這首詩的秘密：《發(fā)現(xiàn)》所發(fā)現(xiàn)的，正是打開身體暗箱的密碼，呈現(xiàn)于眼前的是作為肉體的身體的神奇功能和強大能量，尤其是在性愛的迷宮里。

時隔半年，這一“發(fā)現(xiàn)”在另一首《詩》中得以深入思考和進一步呈現(xiàn)。同樣是以“愛”為實質(zhì)，以身體為突破口，追尋不可知的秘密：“我們互吻，就以為已經(jīng)抱住了——/呵，遙遠而又遙遠的。從何處浮來/耳、目、口、鼻，和警覺的剎那，/在時間的旋流上又向何處浮去。”這應該是穆旦詩歌中身體書寫最為直接和大膽的“細節(jié)描寫”了，在戀人的相互擁吻之中，身體的各種感官同時登場，真實美妙而又虛無縹緲的感覺依然向前推進，“當我們貼近”，黑浪吹息心靈的微光，“對立”和“不安”“都要從我溫存的手指向外死去”，當那些清規(guī)戒律的束縛突然解開，“再也不能抵住/你我的血液流向無形的大?！?，激情消殞之后，最后在黑暗里“忠實沉沒，與原始合一”。《詩》以更加直接的語言和更為完整的過程表現(xiàn)了《發(fā)現(xiàn)》中出場的對身體肉欲的發(fā)現(xiàn)，是穆旦詩歌關于身體書寫最“形而下”的篇章。

在以往的論述中，論者總是喜歡用似是而非的語言搪塞穆旦詩歌中大方而真實的身體性愛感受，以期獲得一絲高雅的形象和某種“形而上”的意味，但筆者在此更愿意將這些高妙的語言組合做一次“骯臟”的聯(lián)想和對應。在我看來，這種完整而美妙的性愛明示和穆旦詩歌中其他關于身體的暗示一樣，都是穆旦對人的身體柔軟性的感知方式，“用身體思想”的穆旦用性感的文字、感性的思維和豐滿的感覺寫出了青春和青年男女的身體之美、愛情之美、詩歌之美。

三

在穆旦的詩歌中，身體不僅體現(xiàn)著柔軟的一面，還體現(xiàn)出堅硬的一面，這樣的身體里有著超強的意志支撐，顯示出堅強的韌性和骨感的硬度，折射出生長、孕育、忍耐、進取、復仇等剛性的符號意義。

作為單個的個體在不同境遇下的身體感知是穆旦詩歌的表現(xiàn)內(nèi)容?！段摇愤@首詩中，“我”“從子宮割裂”后便覺“失去了溫暖”，變得“殘缺”，“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里”，離群索居后感覺什么也抓不住，遇到另一半后又“想沖出樊籬”活出真正的自我。這首詩寫出了個體的人的存在無法排遣的孤獨與痛苦，究其原因，脫離母體是最大的錯誤，也是痛苦的根源。這種身體被囚禁的孤立感和想沖出樊籬獲得自由的追求欲都是通過肉身的原始感知獲得的。相較《我》的哲理之思，《森林之魅》的身體書寫顯得鮮活而實在。此詩是穆旦在“野人山”經(jīng)歷三年多之后對當時的一種“跨時體驗”，熱帶森林神秘而令人恐懼的面孔一開始便發(fā)出了“歡迎你來，把血肉脫盡”的挑釁性警告，它帶給士兵（當然包括穆旦）的是“疾病和絕望”，是“癱瘓了我的血肉和深心”的“綠色的毒”。人的身體在原始而陌生的森林里感受到的，只有“刻骨的饑餓”、“山洪的沖擊”、“毒蟲的嚙咬和痛楚的夜晚”。雖然很多人最后死在了“野人山”，但在生存極限的考驗下，人的身體所表現(xiàn)出來的超強的忍受力和適應能力，正是穆旦對于身體堅硬品格的最大肯定。

從身體入手進行國家、民族、社會等宏大主題敘事，也是穆旦詩歌的一個書寫路徑?！兑矮F》是穆旦第一次對肉體做集中深入的詩意呈現(xiàn)的作品，一頭受傷的野獸，“在堅實的肉里那些深深的/血的溝渠，血的溝渠灌溉了/翻白的花，在青銅樣的皮上！”它從紫色的血泊中抖身、站立、躍起，“在暗黑中，隨著一聲凄厲的號叫，/它是以如星的銳利的眼睛，/射出那可怕的復仇的光芒。”《野獸》寫出了有尊嚴的生命體在身體受到傷害后爆發(fā)出來的絕地反抗的巨大力量，以及生命受到威脅自我保衛(wèi)時的那種出于本性的“野性的兇殘”，表面上寫的是野獸的身體，實際上是擬人的，實在是侵略者鐵蹄蹂躪下中華民族整體和每一個有著堅強血肉之軀的中華民族兒女的真實寫照。

與《野獸》對人格化的動物身體做特寫式的集中展示不同，《中國在哪里》和《饑餓的中國》兩首詩中的身體都是作為復雜意義中的一維而存在的?！吨袊谀睦铩吩谠娢卜磸蛷娬{(diào)：“在隱藏了欲念的，枯癟的乳房里，/我們必需扶助母親的生長”。在穆旦看來，國家貧窮危難的時刻每一個公民都必須要為國家出力，因為我們的快樂在祖國母親的母腹里繼續(xù)著。穆旦意識到母性哺乳和孕育的偉力包含著堅強的民族意志，借助女性身體功能做隱喻，指出“扶助母親的生長”是尋求國家出路的唯一可行之道。而《饑餓的中國》通過身體聚焦了一個最令人震撼的藝術形象——泛著“遲鈍的目光”“伸出無力的小手”求乞甚至倒下的饑餓的孩子。詩人著重渲染昨天的美好和明天的意義重大，然后反復強調(diào)“今天是饑餓”，以此突出表現(xiàn)抗戰(zhàn)勝利后物價飛漲和都市饑荒造成的民不聊生的社會慘象。饑餓的身體感受在此詩中已經(jīng)無以復加，使之成為穆旦面對現(xiàn)實唱出的伴隨著深沉與痛苦的“‘帶血’的歌”（袁可嘉語）。

四

不論是柔軟的，還是堅硬的，穆旦對身體的直接書寫總是時不時地顯現(xiàn)出來，儼然成了他感知世界和表達內(nèi)心與思想的一種方式。到了1947年，穆旦干脆寫了一篇《我歌頌肉體》，像是一個遲到的宣言，又像是對自己長期持續(xù)的身體關注進行總結(jié)和自辯。全詩用三個單獨的兩句節(jié)連呼對肉體的歌頌：“我歌頌肉體：因為它是巖石/在我們的不肯定中肯定的島嶼?！薄拔腋桧炄怏w：因為它是大樹的根?！薄拔腋桧炄怏w：因為光明要從黑暗站出來”。在穆旦看來，肉體是實在而穩(wěn)固的，具有神圣性和樸素性，因而“和神一樣高”又“和蛆一樣低”；我們對待肉體的態(tài)度不是要去封鎖和詛咒它，而是要尊重欲望，還其自由，因為“它原是一顆種子而不是我們的奴隸”；如穿破的衣服一樣的思想是壓制肉體的敵人，思想是抽象僵化的，“自由而活潑的，是那肉體”；肉體具有語言無法表達的“沉默而豐富的剎那”，肉體是一種“美的真實”。穆旦筆下的肉體雖然少了一點惠特曼“帶電的肉體”那樣的直觀殺傷力，但卻有著深厚穩(wěn)重的現(xiàn)實根基，充滿了深刻而又智慧的思辨力量。

穆旦集中而明顯地滲入身體書寫的詩歌都寫于30歲之前，這也是穆旦詩歌創(chuàng)作的高峰時期。從人的成長階段特性來講，青年時期正是一個男人兼具“俠骨”與“柔情”的關鍵時期。從人生經(jīng)歷上講，穆旦經(jīng)歷了愛之女神的初始體驗，詩歌之繆斯女神的青睞，青春的成長也從萌動到迷亂到基本定型。同時，他還經(jīng)歷了三千里路的徒步“大遷徙”和穿越“野人山”這兩個對他的肉體與精神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重要事件，使他對民族災難下國家和國民的命運有了直接而真切的體會。所以我們不難理解，在穆旦的身體感知中，既有感性細膩、溫婉纏綿的愛與性的表達，又有超越血肉之軀的個人精神之思和用錚錚鐵骨承受家國之痛的強力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