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鑫燚 攝影 章梵 設(shè)計 田偉 鳴謝 北京國際露營公園

被位置打動的國鵬

文 李鑫燚 攝影 章梵 設(shè)計 田偉 鳴謝 北京國際露營公園

我曾經(jīng)認(rèn)識一個男孩，他有大大的個子和小小的眼睛，打球和打架時的表情是一樣的。他曾對我說過他的理想，就是要做一個音樂電臺的主持人，說完自己就笑起來，眼睛里都是光芒。后來，男孩消失在人海，但是那個夢想還駐留在原點微微泛白。而此刻，他的偶像國鵬就坐在我的對面，和我敘說著他曾經(jīng)的理想以及他正在做的事。

“你好，我是國鵬。”

電話撥出去之后，我竟然有些緊張，因為我不知道怎樣能夠約到一個每天都要在國際廣播電臺做直播的“大忙人”的時間。“你好，我是國鵬?！笔煜さ穆曇魪碾娫捘穷^傳來，謙和有力，恍惚間覺得是在聽FM88.7的廣播。簡單溝通之后，我們約在了五環(huán)外的一個露營公園進行采訪。

早晨十點相會。他外形干凈時尚，笑容真誠，為我打開車門，這些細(xì)節(jié)透露出他本人對禮節(jié)的注重。驅(qū)車前往我們的拍攝目的地。坐進他的車?yán)锞湍苈牭綕庥魢怙L(fēng)格的音樂，人隨著音樂聲很快就會靜下來?！袄鄄焕?？”我問道 ，“還好，和其他工作更辛苦的人相比較，我還不敢說自己累。（笑）”。在趕路的過程中他又向我介紹了日本音樂的發(fā)展以及土耳其音樂和西班牙音樂的不同，每介紹一個地方的音樂風(fēng)格時，他都會從車?yán)锏念l道里熟練轉(zhuǎn)換，我問他是不是只聽國外的音樂，他說，當(dāng)然不是，中國的傳統(tǒng)音樂我也愛聽。當(dāng)我問到流行音樂時，他禮貌地回答說，當(dāng)然這是我的工作啦，流行音樂也有經(jīng)典。

“我實現(xiàn)了我當(dāng)時的全部理想?！?/h2>

“在中國最出色的電臺，做最黃金檔的節(jié)目，在這個路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挑戰(zhàn)了?！弊鰢H廣播電臺主持人是國鵬的第一份工作，當(dāng)然，也是最后一份。西班牙語系畢業(yè)的他是土生土長的北京男孩，讀書時他就在學(xué)校的廣播站做主持人，直到畢業(yè)后順利進入國際廣播電臺，“我算是實現(xiàn)了我當(dāng)時的全部理想。”被問到如果當(dāng)初不干這行，會做什么工作時，他說他仍舊想做所有和文化藝術(shù)傳播有關(guān)的工作，“我覺得我是一個很好的傳播者，我有自己的審美、比較和甄別，而且非常希望和大家分享我對美的欣賞，讓大家更多地去接觸美，接觸藝術(shù)。我希望做一個藝術(shù)和受眾之間的一座橋梁?！?/p>

“我特別羨慕大劇院里的那些志愿者或工作人員，因為他們可以天天看免費的演出。”可是當(dāng)他真正仔細(xì)觀察他們的工作時才知道，這個職業(yè)其實是在做背后的事情，他們每天的工作是在做協(xié)調(diào)，根本沒有辦法好好觀看演出。 “純粹做一個聽眾，或者純粹做一個審美者很幸福，因為你可以去純粹地感受?！倍鴮i現(xiàn)在的工作來說，這個感受要在前，他要先去感受，然后再通過聽眾的喜好來選擇是否傳播?！皬囊粋€旁觀的角度去看，有些東西是很美的，就是因為有距離?！?/p>

“如果李白有微博，我一定會和他互相關(guān)注。”

雖然做主持人的工作很辛苦，但是國鵬會抓住一切機會出去旅行。他相信一句老話的正確性，叫做“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耙驗?，一個人一生生活在一個地方， 過著一種生活，體驗著一種人生，做著一種角色，其實是非?？菰锏囊患?。我在做的事情和我一直以來的目標(biāo)就是活出一個不一樣的人生，過一種不一樣的生活，盡量不在一種狀態(tài)下生活，盡量不在一種文化下生活，盡量不在一種時空里生活。”他看出我對“時空”概念的疑惑?！芭e個例子，咱們都生活在2014年，我有時候會生活在1492年，有時候會生活在公元前476年，我不希望我的思想被我的身體和地域禁錮住，旅行是擺脫禁錮的一種方式。有的人到了不同的地點，但是那并不意味著你可以進入那個世界，因為你和那個世界是有隔閡的，或者說有時候我人在北京，但是我的思想已經(jīng)在意大利，或者是在上一個世紀(jì)。如果李白有微博，我一定會和他互相關(guān)注。”這種感覺就像閱讀，當(dāng)我們讀到一篇共鳴感很高的文字時，我們本能地會對文字的內(nèi)容發(fā)生某種化學(xué)反應(yīng)，并與之靠近。這是一種不分時間與空間的“懂得”，就如國鵬所說，當(dāng)你可以懂得另一個“時空”里的生活，你自然就可以在那個“時空”里行走。

“對于我來說，每去一個地方一定要做的事就是要看當(dāng)?shù)氐拿袼滓魳匪囆g(shù)表演。比如西班牙的弗拉明戈。很多人去一個地方都是去看博物館或者建筑什么的，但那些東西都是死的，我需要與人溝通，去體會活著的事情。我覺得旅游的概念對我來講是一個隨時都存在的觀念，它不僅僅局限在腳上?！甭眯?，看上去是一個向外走的概念，但其實，往外走得越遠，往內(nèi)看的契機也就越大。它不僅是一種擴張眼界的方式，也是了解自己的一個出口。

國鵬還對我說了一個“搞笑”的經(jīng)歷。今年他去到以色列的約旦河，那里有一個地方叫做“Yardenit”，是當(dāng)年耶穌接受洗禮的地方，他和同伴（一個智利人，一個西班牙人，一個中國人）準(zhǔn)備去體驗一下宗教盛事。他們買了洗禮專用的袍子準(zhǔn)備“下水”洗禮，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河里沒有人，而且河水還有點臟，和他們想象的樣子差距有點大。當(dāng)時是二月份，河水特別涼，他和同伴在沒有牧師的情況下還是頂著低溫走進河里。三個人互相看著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時國鵬對他們說：“這樣吧，我們互相洗禮怎么樣？”智利人說“我大老遠從南半球來到了Yardenit竟然讓一個中國人給我受洗?！眹i笑說：“咦，我一個中國人，大老遠到Y(jié)ardenit竟然讓你一個智利人給我受洗。”兩人在相互開玩笑的狀態(tài)下彼此攙扶著完成了一個“搞笑”的洗禮，還特意拍照留念。后來他們才知道，他們?nèi)サ臅r候是當(dāng)?shù)氐奈顼垥r間，也就是說，這邊他們在互相“嫌棄”著做洗禮的時候，那邊牧師們在安靜的吃飯。

旅行，看上去是一個向外走的概念，但其實，往外走得越遠，往內(nèi)看的契機也就越大。它不僅是一種擴張眼界的方式，也是了解自己的一個出口。

“神秘感降低了，快感也會降低”

國鵬大概粗略地計算了一下，到目前為止他已經(jīng)游歷過二十多個國家?？墒侨耘f有兩個地方他最想去，一個是伊朗，一個是印度。

“這兩個地方是我最喜歡去的類型，第一是因為我特別喜歡去有人文古跡和神秘文化的地方，或者說是有禁忌的地方，如果這個地方你可以隨便去，旅行帶來的神秘感降低了，快感也會降低?！彼€特別喜歡文化沖突比較強烈的地方，“尤其是在去阿拉伯和中東世界的時候，比如突尼斯和以色列，他們的語言、著裝、民族習(xí)俗和生活方式完全都是自己以前不了解的。”

伊朗，具有深厚的歷史文化，而國鵬聊到這里時，說的更多地是關(guān)于它長期被誤解的觀念?！拔疑磉呌胁簧倥笥讶ミ^伊朗，也看過照片，其實伊朗挺發(fā)達的，而且現(xiàn)代化程度挺高的，但是大家不了解，會感覺它很窮苦?！边€有伊朗的波斯音樂與古跡，這些都是吸引他想要去那個國家游走的動力，“一定要探索未知的東西，已知的沒有意義了?！币晾室恢笔侵形魑幕慕唤拥貛В抢锏膵D女也因為戴著面紗而成為全世界男人的神秘幻想。那里不僅有很多中西方文化交融，也有很多不被人熟知的文化吸引著被未知打動的人們。

談及印度，他對那里也是充滿著好奇。“印度的宗教感依然很強，一方面有特別漂亮的古代建筑，一方面他們的寶萊塢和IT業(yè)又很發(fā)達，但是在街頭你又可以看見很多的苦行僧，他們用很原始的方式表達他們的信仰。”不管說起哪里，國鵬總不忘提起他的老本行，“印度的文化也影響了西方的音樂，比如披頭士當(dāng)初就有一些歌曲是受到了印度音樂的影響；還有諾拉瓊斯，他的爸爸就是一個特別有名的印度西塔琴的演奏家，伊朗和印度有很多風(fēng)格各異的音樂可以聽?！?/p>

國鵬說他曾經(jīng)也問過很多旅行家，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那些人都說想去中亞的各種“斯坦”國家，為什么？還是因為那里最不好去，簽證最不好拿到，而且基本很少對外開發(fā)旅游，其實就是一種對未知的好奇。“我出去玩是為了去探索，而不是去度假?！?/p>

時尚外向的他還有另一個身份——古琴資料收藏者。

“我就是御膳房切黃瓜段的”

“它是一個八年的故事?！彼f。從對古琴的不知一直到想要了解更多的未知，國鵬展開了一段對古琴的探索之旅，而這段旅程，一走就是八年，并且，還會一直走下去?！拔乙婚_始只是純粹的喜歡和好奇，因為它很有歷史，而且有各種各樣的文學(xué)傳說和稱呼，它頭上也頂著各種各樣的光環(huán)。加上我自己本人又特別喜歡音樂，所以我就去接觸?！钡菚r候的他和所有的年輕人一樣，對國外的世界更加好奇。人在年輕的時候，眼睛里都是光，心里裝的也都是遠處?！拔矣X得人都是這樣的過程，就是一開始的時候我們都在往外看，但等到了一定程度又會回歸自己的內(nèi)心?！彼麊柫宋乙粋€很普通的問題，“現(xiàn)在中國最偉大的音樂家是誰？中國古代最偉大的作曲家、演奏家是誰？”我瞪大眼睛，腦子里閃過的全是詩人與畫家的名字，而關(guān)于古代音樂的所有，我都回答不出?！拔耶?dāng)初就問了自己這個問題，我也回答不出來，因為我接觸了很多國外的東西后，我發(fā)現(xiàn)西方對自己的音樂都有非常細(xì)致、系統(tǒng)的整理，而且傳播到了全世界。比如最簡單的，人人都知道貝多芬，而我們中國人對自己的音樂卻知之甚少，國外人則更加無從知曉?！?/p>

“著名的中國音樂史學(xué)家黃翔鵬先生說過一些話對我影響很大。首先，中國的古樂是在一片失傳聲音當(dāng)中保留下來的，它根植在中國的各個角落里面，如民間音樂里以及其他文化符號里面。其次，中國的音樂在兩個地方保護得最好，一個是戲曲，一個就是古琴。戲曲是一個綜合的表演門類，但古琴是單一的一個樂器。”

自此之后，國鵬開始了他的收藏之路，他一直不斷地搜尋有關(guān)古琴的光盤，所有市場上買得到和買不到的光盤，他都想盡辦法把它們收集到手，“因為在收集的世界里你是主人?！敝钡胶髞硭l(fā)現(xiàn)，市面上和網(wǎng)絡(luò)上所有的古琴光盤已經(jīng)被他買光了，“于是我就開始轉(zhuǎn)向未知的領(lǐng)域?！绷钏@異的是，當(dāng)他開始探索關(guān)于古琴的“未知”之后，他發(fā)現(xiàn)，原來中國人對自己的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這么不好。古琴已經(jīng)在近代的百年當(dāng)中逐漸失傳與變味?！罢麄€歐洲近代沒有經(jīng)歷入侵與破壞，所以他們對自己的古老音樂歷史保護得非常好，而且他們也在這份古老音樂里不斷創(chuàng)新。而中國在這百年當(dāng)中，還沒有整理自己的這些傳統(tǒng)，傳統(tǒng)就已經(jīng)丟了。這是一個巨大的空白?！?/p>

古琴是一個很大的專業(yè)，它分為（琴器的）制造與鑒賞、演奏、教學(xué)、史料研究等幾大塊。而“我是‘御膳房切黃瓜段的’，這個黃瓜段是什么呢？就是對古琴（歷史）音像資料的保存。我做的這件事為什么重要，因為我是音樂節(jié)目的主持人，所以我更關(guān)注音樂的本體，而且古琴首先是一種可以演奏的音樂，它需要被人聽到，否則傳統(tǒng)就是斷流。”隨后國鵬通過自己的各路關(guān)系開始全中國四處發(fā)掘、搜尋各種古琴的老資料。

“為什么去找老資料。因為很多音樂大師的作品沒有被大家知曉，這都像寶藏一樣，被深埋在某處沒有被發(fā)掘，我做的事情就是去開掘，打開這段塵封的歷史，讓大家知道它的美。這就是我做的工作?！?/p>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而這件事情都是為他人作嫁衣。”

當(dāng)我們在生活的軌跡里行走時，總會與“遺憾”相逢，它停留在每一滴眼淚里，每一個微笑里，每一聲嘆息里。我們常常想著怎樣可以與它避之不見，而它總會一次次和我們打招呼，道聲“好久不見?！眹i的遺憾也與古琴有關(guān)，他說廣陵派有一位古琴大師叫林友仁，兩人之前沒有任何交集，只是萍水相逢?！拔乙娝谝幻娴臅r候，我給他展示了我這些年的一些收藏，他只簡單地說了一句‘做的還不錯’，第二次見面的時候，他的女兒打電話給我，說他有些東西要給我。當(dāng)我到他家里的時候，他取出了一個大盒子，里面有他收藏了一輩子的23盤珍貴的老磁帶交給了我。他曾是上海音樂學(xué)院民族音樂研究所的負(fù)責(zé)人，他這一輩子也在做各種各樣的記錄和收藏。因為他可能沒有機會看到這些資料的出版和公布，第二次見面就把這一輩子的收藏交給了我?！边@是一份莫大的信任，也是一份沉重的托付，就像知己這種情分，在相識的最初，就決定了它的厚重分量。

“我其實就是在搶救，在挖補，很多老錄音沒有出版，有些就會直接壞掉，再不整理就沒了，就永遠的沒了”

2012年11月，國鵬去上海主持活動，隨后專門去拜訪他，而那時林老先生白天要做血液透析，晚上才能接受他的采訪?！拔蚁氩稍L他那些資料來源是什么，他一五一十地把這些來龍去脈都告訴我。我記錄他的時候我也看到了自己，他在和我講述這些歷史時，他也看到了他自己?！币驗榱掷舷壬谧鲅和肝?，國鵬不想打擾太久，就提出下次接著采訪的想法，林老先生卻讓他繼續(xù)采訪下去，就這樣一直到深夜，他把整個采訪都記錄了下來，花費了半年多的時間把資料整理好?！傲掷舷壬鷽]有完成的心愿，我會繼續(xù)努力去實現(xiàn)它?！边@是國鵬最后一次見到林老先生。

“他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整理老錄音整個事情都是為他人作嫁衣的事情，因為它不像演奏、也不是你自己的作品，但是這個很重要?！笔堑模瑥牧掷舷壬絿i，他們做的都是一個基礎(chǔ)性的工作，它就像編字典一樣，枯燥、繁雜、勞累?！斑@是個冷板凳，中國從1934年的第一張唱片到現(xiàn)在，有哪些東西被保存，哪些大師的曲子是有獨特風(fēng)格等等，這些都需要做整理，我為了得到一個年代，就是這個曲子是哪年錄制的，我要打很多電話，請人吃飯，查很多資料，甚至全中國四處打探，最后就是為了得到一個數(shù)字?！?/p>

“我其實就是在搶救，在挖補，很多老錄音沒有出版，有些就會直接壞掉，再不整理就沒了，就永遠的沒了。”對于國鵬來說，有很多的古琴家一輩子享有盛名，但可惜的是沒有錄音出版，而他的工作就是把這些錄音先錄下再出版，讓現(xiàn)在的人們在音樂當(dāng)中聽到活的人，聽到民國時期那些藝術(shù)家是怎么演奏的，因為他們那時候還沒有受到西方文化的影響，還保留著原汁原味的傳統(tǒng)琴藝?！耙魳凡幌裎淖趾徒ㄖ?，看得見說得清，這是個非物質(zhì)的東西，而且音樂只能靠‘聽’去感受，古琴唱片就像一個證據(jù)，去證明當(dāng)時琴是怎么彈的，當(dāng)時的人是什么樣子，他的老師以及他們的傳承，所以，我就是在記錄歷史，在搶救歷史，當(dāng)然，是中國音樂的歷史。即使沒有太多人理解我，我也必須把這些事情記錄下來，以后也要傳承下去?！?/p>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想來若是活著沒有些許遺憾做調(diào)味，人生反倒是無趣的。

出于對古琴的熱愛與執(zhí)著，國鵬女兒的名字都和古琴有關(guān)，靈感都來自于20世紀(jì)初期非常有名的浦東三杰之一，古琴演奏家彭祉卿。我問他為什么用這位藝術(shù)家的名字，他說是因為這位古琴家一輩子都沒有留下錄音記錄，我們所有人都沒有辦法聽到他的琴聲。用此命名，算是一種傳承，像是一種遺憾，也是一種期許。剛剛半歲的她，還不知道父親為她起名的用意，她只是在用孩童的身份逐步成長，享受著父親的呵護與疼惜。

在行走中對天地萬物報之以敬畏之心，在傾聽中對純樸優(yōu)雅的美投之以深深愛慕。這樣的心境已鮮有人懂。國鵬，已是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