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浪
1
周五下午四點四十幾分,我就要下班的時候,彭永強給我打來了電話。彭永強是我一個寫詩的哥們兒,三年前吧,他在我們《澗河晨報》做過半年見習(xí)記者,我是他的責任編輯。我還記得,做見習(xí)記者的那前五個月,他還算刻苦,采寫了大約三十篇新聞稿件,消息啊通訊啊特寫啊什么的。彭永強的稿件有個共同之處,那就是一篇比一篇更蔑視語法、更放肆抒情、更錯別字泛濫,終于使得我早已治愈的偏頭疼再次發(fā)作。還好,接下來的那個月,他突然就知道什么是用事實說話了,那些锃亮锃亮的晃得我頭暈的錯別字也沒了蹤影。我轉(zhuǎn)過頭去,偷偷地出了足有兩個長城那么長的一口氣,知道他名字前面“見習(xí)”這兩個礙事的東西,終于可以去掉了??删褪沁@個時候,彭永強起高調(diào)了,辭職,去了南方。沒多久,他發(fā)電子郵件給我,告訴我他進了一家大型國有企業(yè),做了該企業(yè)文學(xué)內(nèi)刊的執(zhí)行主編。我靠。
彭永強這次打電話給我,是想跟我約個中篇小說。彭永強告訴我,我們這里的稿費漲了。別人是千字一百,你的我給你千字兩百好的啦。
我說,我靠,這么高。
他嘿嘿干笑兩聲,說,一般般的啦。
我就問他,我最晚什么時候把稿傳給你?
他說,最好是十天之內(nèi)吧,我這里馬上要截稿的啦。
我說,行。隨即我就罵他,你他媽的趕緊把你嘴里的鞋墊捋平乎了!
撂下電話,我來到隔壁的總編辦公室。我得請假,安心把小說比畫出來。
總編正在抽煙。我說,老大,下禮拜我請五天假。這段日子我腰疼,撒尿總?cè)霾焕?,哩哩啦啦的,我去哈爾濱檢查檢查。
總編把煙蒂摁滅在煙灰缸里,斜了我一眼,他說,你不是撒尿撒不利索,你是撒謊撒不利索。我還算不過來這點兒賬怎么的?你直說你請一個禮拜假不就行了?
我說,我沒撒謊,不信你自己看看。我邊說邊將腰帶松開了一小截。
你拉倒吧你??偩幭蛭覕[了擺手,說,誰沒有那零配件怎么的?緊接著,總編就拉下了他那張晚娘臉,說,你愛去哪兒去哪兒。我可跟你說好了,就一個禮拜假。這期間要是趕上個什么急事,我一個電話,你馬上給我回來。
我說,靠,也行。我邊說邊將腰帶系緊。
又跟總編閑侃了幾句,就到下班時間了。我一出報社大門,就看到了吳老二,推著一輛倒騎驢。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這種人力三輪車叫倒騎驢,這東西說白了就是前邊有并排兩個轱轆的自行車,兩個并排的轱轆間是車廂,裝載二三百斤貨物應(yīng)該還是沒問題的,前提是車主得有一把實實在在的力氣。
吳老二的倒騎驢上,壓滿了理石、地板塊和石膏線,好像還有水泥、沙子什么的,跟一座迷你的山峰似的。正趕上一段上坡路,吳老二的腰就幾乎彎成了直角,汗水把他滿是灰塵的刀條臉沖得黑一道白一道的。而在上坡的頂端,一個看上去二十歲左右的小雞巴崽子,左手插兜,右手夾了根煙,正在很不耐煩地催促吳老二,快點,你他媽的能不能快點!
我就急忙跑上前,幫吳老二推倒騎驢。吳老二扭頭一看是我,他就咧嘴笑了,露出夾在門牙縫里的一根韭菜。
我說,二哥,你這趟活兒他給你多少錢?
吳老二氣喘吁吁地說,二……二十。
我說,你把這車破玩意兒卸道邊,你就走人,我給你五十,你看行不?
吳老二說,那哪行?劉笑,你,你凈瞎扯淡。
說話間,我就幫吳老二把倒騎驢推到了坡頂。吳老二把車停下,趴在車的橫梁上,喘得像頭牛。
我就來到這個小崽子近前,我說,兄弟,知道老河口不?
小崽子橫了我一眼,說,聽說過,是監(jiān)獄。
我說,兄弟你聽說過就好,我剛從那兒回來。
小崽子就愣了一下,馬上媚笑起來,說,哦,那個,大哥。
我說,我有三年沒把人打殘廢了,這兩天手總癢癢。說到這兒,我拍了下他的肩膀,說,兄弟。接著,我指了指吳老二,說,他是我二哥,以前總是他罩著我,這兩年他金盆洗手了。
小崽子說,大哥,我明白你的意思。剛才兄弟做得不對,哥你多擔待。哥你放心,一會兒我自己把車推回去。
我嘴上說,兄弟,行,爽快。我心里想,靠,我還鎮(zhèn)不住你?
我對吳老二說,二哥,我有事先走一步。明后天我去北澗頭,得在那兒住幾天。你上大毛愣那兒找我就行,我請你喝酒。說完,我轉(zhuǎn)身就走。我知道吳老二這人好像心眼挺直,我怕我嚇唬這個小崽子的話,被吳老二當場揭穿。
我剛走出也就五六步吧,吳老二追了上來。他一把拽住我的手,說,劉笑!你啥時候蹲笆籬子了?你啥時候下道了?吳老二說的“笆籬子”和“下道”,是東北土語,翻譯成普通話,是監(jiān)獄、不走正路的意思。
我說,你上大毛愣那兒找我就行,咱可說好了,我請你喝酒。
剛好三十六路公交車駛來,我對吳老二胡亂擺了擺手,就上車回家了。
2
回頭想想,我認識吳老二差不多有三年了,比認識彭永強晚不到四個月。
我在前面好像說過了,當初,彭永強的新聞稿子弄得我偏頭疼。出于對自己小命的敬重,我就跟總編請了假,去了北澗頭村,是想在那兒歇息幾天,調(diào)整一下心態(tài)。我的高中同學(xué)王海濤在北澗頭村當村長,他有個外號叫大毛愣。事實上,王海濤上高中時就已經(jīng)比較穩(wěn)重了,起碼一個三歲的孩子看他一眼時,他不會上去就扇孩子三個耳光,最多也就扇兩個而已。他小時候得的這個外號,就像一張揭不掉的狗皮膏藥,一直牢牢地貼在他身上。
那次我去北澗頭村,在村委會那間空閑的廂房,以彭永強作為人物原型,我用了不到一天的時間,將小說處女作完成了,竟然連草稿都沒打。小說不長,八千字左右,名叫《詩人記者》。我至今仍在慶幸的是,我沒把《詩人記者》投給哪個刊物。我當時覺得這個小說要是發(fā)出來的話,我就太不講究了,也一定會傷到彭永強。后來我才知道,我就是把它投出去,它也不可能發(fā)表出來。那不過是一種泥沙俱下的宣泄而已,就像彭永強總說憤怒出詩人,我反駁他說,但憤怒本身不是詩。不管怎么說吧,我由此走上了小說寫作這條損人陽壽的不歸路。
完成《詩人記者》的第二天,我和大毛愣王海濤在他的村長辦公室閑聊。王海濤說他們北澗頭有個人,名叫二粗腰,當過國民黨兵,一九四九年去了臺灣,就沒了消息。年初的時候呢,二粗腰的孫子來北澗頭村了。二粗腰的孫子本來是到哈爾濱洽談一個什么項目,之后不知為什么,就來北澗頭晃悠了一圈兒。這孫子覺得老家有山有水有樹有田,環(huán)境很說得過去嘛,就隨口說了半句話:要是在這里建個度假村的話。二粗腰的孫子是上午九點到的北澗頭,中午十一點就返回到哈爾濱了。這之后的大半年,王海濤天天夢想著度假村,天天等二粗腰孫子的電話,當然沒等到。王海濤就問我,你說我這是不是傻老婆等漢子?
我沒有回答王海濤。老實說,他這個不著調(diào)的話題,讓我不是一般地犯困。
就是這個時候,門外有人敲門,聲音很輕,心虛似的。我和王海濤緊忙把抬在桌面上的腳放下。
進來。王海濤說。
一個看上去四十三四歲的中年漢子就進來了。農(nóng)歷閏七月的響晴天,中年漢子卻穿了一件深藍色的中山裝,所有的衣扣,包括領(lǐng)口的掛鉤,都系了個嚴嚴實實,前襟和后背滿是灰白的汗鹵,估計刮下二斤鹽來不成問題。
王海濤看了中年漢子一眼,說,來了二哥。他邊說邊將雙腳重又放在了桌面上。
我就一愣。我和王海濤都是離三十歲還有一小截的人,按年紀算,王海濤該管中年漢子叫叔叔才對。
中年漢子說,嗯哪。
我讓中年漢子坐下來說話。他沒有坐,只是看了我一眼,目光虛虛的。我就對王海濤小聲說,嗯?同時用下巴指了指門口,意思是我要不要回避一下。王海濤的左手對我做了個下壓動作,意思是讓我坐這別動。隨即他就拿過手機,低下頭來,翻看短信。
中年漢子看來真的有些緊張,他的兩只手合在一起,很慢但很結(jié)實地來回揉搓。他說,村長,你說我大哥他是咋尋思的?他說話的時候,看著的是他自己的腳。
王海濤眼睛盯著手機屏幕,右手的拇指上下翻飛、左右舞動,他說,嗯?嗯。
中年漢子說,村長,別人要租我地種就氣我夠嗆,我大哥他咋也惦記我那塊地?我大哥他是咋尋思的?中年漢子說到這兒,頭就抬了起來,但目光仍舊虛虛地落不到實處。他接著說,我才不把地租給他,我咋能租給他?我誰都不租,給我多少錢也不行。
王海濤突然哈哈大笑,把手機遞到我眼前,給我看一條短信。他對我說,你看你看,真帶勁!他又對中年漢子說,嗯,那個,你接著說,你說你的。
我沒看短信,但想來應(yīng)該是黃色的。我覺得王海濤做得挺過頭,也太不把這個中年漢子當盤菜了。我就對王海濤擺了擺手。
王海濤低下頭來,接著翻看短信。
中年漢子說,反正我的地我不會租給別人,誰我都不租。中年漢子的語速突然提了起來,音量也大了。親哥咋的?親哥也不行!我咋能把地租出去?凈瞎扯犢子。還說啥可憐我?我用不著誰可憐。凈瞎扯犢子!真想幫我,春天他咋不幫我栽土豆?還說我缺心眼,咋的?我樂意,管不著!
王海濤把手機放在了桌面上,問中年漢子,二哥,你家二嫂嫁給你的時候,是大姑娘不?
中年漢子脖子一梗,說,是,處女,嘎嘎純!咋的?
王海濤又哈哈大笑。
我起身去了廁所,我怕王海濤再這么人五人六地抖擻下去,我會忍不住扇他大耳光。
我從廁所出來的時候,就聽見王海濤大罵了一句,給我滾雞巴犢子!緊接著我看到中年漢子紅著臉、梗著脖子,快步往村委會外走。走到村委會大門口時,中年漢子腳沒抬高,整個人被門檻絆了個大前趴。
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吳老二時的情形。
3
也正是第一次見到吳老二這天,我還認識了他的媳婦。
這天吃過午飯,我讓王海濤騎摩托車馱我去澗河邊轉(zhuǎn)轉(zhuǎn)。路過村北一片基本農(nóng)田保護區(qū)時,我看到吳老二正大哈著腰,在地里忙著什么。他上午穿的那件中山裝,倚著地頭一棵茁壯的蒿子,竟然能夠站立不倒,猛一瞅,我還以為是吳老二坐在那兒呢。
我就讓王海濤停車,王海濤很不情愿地停了下來。按照王海濤的說法,吳老二的這塊承包地是兩大畝,也就是兩千平方米。我以為吳老二種的是那種我沒見過的旱稻呢,王海濤說,雞巴毛旱稻!草,全是草。我就仔細看了下,發(fā)現(xiàn)這一大片草叢中原來零零星星地長有土豆秧,其中個別頑強者還小心翼翼地開出花朵,那種四邊淡紫、中間淺黃的花朵。
你看旁人家,土豆早收完了,都換成現(xiàn)錢了,他倒好。唉!王海濤長嘆一口氣,接著說,他哥吳老大想種他地,多給他錢,他還說啥不答應(yīng)。我他媽的一想他就腦瓜仁子疼。
我就喊了吳老二一聲,二哥!
吳老二直起腰,梗著脖子橫了我和王海濤一眼,沒說什么,就接著彎下腰忙他的了。
走吧。王海濤邊說邊拽了我一把,說,這套號的玩意兒,你可憐他,他就覺得你在坑他。
我就又坐上摩托車。
我和王海濤剛剛來到澗河邊,總編給我打來了電話,說是有個過氣的女歌星,到我們澗河來撿錢,牛皮烘烘的,腰都懶得哈一下,歌迷就送給了她一間房子,一塊磚一片瓦那樣送到臺上的。歌星正在南岸醫(yī)院搶救,總編讓我馬上趕過去采訪??偩幷f,這事兒你就往大了折騰,安排別人采訪我信不過。我說,老大,我信了,我信了還不行嗎?
王海濤就馱著我急忙往南岸醫(yī)院趕。說來也巧,這個過氣的女歌星,是王海濤少年時的偶像。他說,當年我老稀罕她唱的歌了。我沒心思聽他說這些,就給我們報社的另外兩個記者打電話,讓他們帶上錄音筆和相機,馬上到醫(yī)院等我。
摩托車行駛到北澗頭村的村口時,停了下來。王海濤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好一頓折騰,也沒找出哪里出了毛病,反正就是打不著火。
我追他,快點,你快點!
王海濤說,我比你急,我還想跟我偶像在病床上來個合影呢!
我說,靠!你怎么不跟她睡一覺?
王海濤說,還真讓你說著了。那些年我老夢著她,每回醒來褲衩子都濕了。
我說,你看你住這雞巴癟地方,出租車都打不著。緊接著我就想起應(yīng)該給總編打個電話,跟他解釋一下,再讓他派個車來接我。可我剛拿出手機,總編又給我打來了電話。
擰了,全弄擰了,根本沒那么回事。劉笑你該玩就玩你的,不用采訪了。總編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我急忙回撥,總編關(guān)機了。我大罵一聲,你他媽的耍我呢?
王海濤也大喊,哎呀!哎呀!哎呀!
我以為王海濤是為見不到偶像惋惜呢,他卻接著說,鬧了半天是摩托沒油了。
我長嘆一聲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是真想馬上買塊豆腐,讓王海濤一頭撞死。緊接著我就氣樂了,我拿出煙來,點了一支。
就是這個時候,我看到一個孕婦由村子里走來。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是因為她走路的姿勢特別別扭。一般來說,人走路時都是邁左腿時右手在前,邁右腿時左手在前,否則怎么能掌握平衡呢?可這個孕婦不的,她邁左腿時左手在前,邁右腿時右手在前。而且,別的孕婦走路基本都是上半身稍稍有點后仰,一派理直氣壯的氣場,她卻前傾著,喝醉了酒那樣一搶一搶地往前走。
孕婦走到我和王海濤近前時,我看到她腳上竟然趿拉著一雙棉鞋,那種氈底、黑趟絨鞋面的棉鞋。
王海濤說,干啥去呀大抓啦?這個“啥”字,在王海濤嘴里的發(fā)音是蛤蟆的蛤。
大抓啦很害羞地笑了,但沒有停下腳步,她一邊一搶一搶地走,一邊一字一頓地說,溜達溜。
王海濤哈哈大笑,小聲告訴我,她是吳老二的媳婦。
大抓啦走出十幾步遠時,又說了一個字,達。
我也忍不住笑了??磥?,大抓啦是有很嚴重的語言障礙,溜達溜達這四個字,她得分兩大次四小次才能說全。
我就問王海濤,你們村的承包地里是不是什么都不產(chǎn),就產(chǎn)人才?之后我又問他,她怎么叫大抓啦?大抓啦是什么意思?
王海濤說,她原名叫李紅啥還是李啥紅我想不起來了,大抓啦是我給她取的外號。接下來,王海濤好一頓解釋。所謂抓啦,是個東北土語,意思是一個人的嘴特別能說,還特別說不到要害之處,而且通常專指女性。
我就真的有些佩服王海濤了,他給人取外號的逆向思維能力都能稱上一絕了。當初上高中時,我們下屆有個男生,身高一米九十六,王海濤就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大矬。而有語言障礙的吳老二媳婦,他偏偏叫她大抓啦。
4
轉(zhuǎn)過年來的二月底,吳老二和大抓啦的女兒出生了。而我沒有想到的是,小女孩的名字,居然是我給取的。
我還記得那天是正月十五,一大早,王海濤給我打來電話,讓我過去一趟。我以為王海濤是把我們的另外兩個高中同學(xué)也約到了他家,再叫上我,就能以一場麻將來告別春節(jié)了。此前我跟王海濤通電話時,他多次表示過這個想法。
可我來到王海濤家時,卻只有王海濤和吳老二兩個人,王海濤的妻子也沒在家。
吳老二嘿嘿笑了,兩只手合在一起來回揉搓著。他說,劉笑,你文化高,我尋思讓你給我閨女取個名。
我就知道王海濤準是在吳老二面前跳腳吹噓我了。事實上我只是個小編輯,本科畢業(yè)證是自考混下來的??赏鹾騽e人介紹我時總這樣說,這是我高中同學(xué),北京大學(xué)畢業(yè),現(xiàn)在是報社總編。
在吳老二和王海濤你一句我一句的話語中,我知道吳老二的女兒一個星期前出生了。吳老二的哥哥吳老大給孩子取名叫吳冬梅,吳老二的岳母給孩子取名叫吳寶。王海濤也跟著湊熱鬧,他說,叫吳冬梅肯定不行,冷不丁一聽還以為孩子嗚咚一聲沒了;吳寶也不行,一聽就像五保戶的縮寫。王海濤春節(jié)前剛剛買了電腦,充其量也就菜鳥一只的水準,他卻靈機一動,給孩子取名叫吳.com。
這三個名字,吳老二都沒相中,可他本人又想不出更好的。不但想不出,他還要求我給他孩子取的名字要符合三個條件:好聽、洋氣、有福。
我不能丟北京大學(xué)的臉啊,更不能給村長大人丟臉??钥赃赀炅撕冒胩欤以囂降卣f,叫吳天一行不?意思就是你吳二哥的女兒天下第一。
我得老實承認,天一這個名字不是我的原創(chuàng),而是從彭永強那轉(zhuǎn)載來的。這個時候的彭永強已經(jīng)在南方做了執(zhí)行主編,他兒子的小名就叫天一。
吳老二一拍大腿,說,中!嘿嘿一笑,又說,中!然后他就一把拉住我的手,說,走,上俺家我給你燉大鵝肉吃。
我急忙推辭,說,不用不用。二嫂在家坐月子,我們?nèi)ゲ缓谩?/p>
吳老二說,她們娘倆回娘家了,我老丈母娘伺候她們。
我說,下次吧,下次再來我一定去你家,今天就不去了,一會兒我跟王村長還有個事得商量一下。
吳老二說,咋也得上俺家認認門啊你。
我瞅了王海濤一眼,對他說,我上二哥家認個門就回來。
吳老二家跟王海濤家挺近的,也就隔了七八趟房的樣子。路上,吳老二告訴我,我跟他第一次見面那天,王海濤把他罵了,但過后王海濤找了他哥吳老大,讓吳老大別再惦記他那二大畝地。吳老二就很開心地笑了,說,我就知道村長說話好使,我哥他不敢不聽。
我沒說什么。一片冰雪天地里,我的眼前卻出現(xiàn)了一大片墨綠的草叢。我很想問吳老二上一年的收成怎么樣,但沒敢問。
吳老二的家是一間五米寬、六米長的磚瓦房。進了屋我才知道,他的房子外層是磚,里層卻是土坯。我想象不出這種房子,是怎么蓋起來的。
來時的路上,我其實就想到吳老二家一定挺臟挺亂,但臟亂到這個地步,我沒想到。一進屋,潮味、霉味、糞便的臊臭味,還有煤煙的辛辣味,就像一只斗大的拳頭,哐一下砸在我的面門。爛糟糟的大白菜、雞蛋黃那么大的土豆,還有幾件衣服,就那么胡亂堆在地上。不知為什么,吳老二還在客廳里挖了個大約一米見方的坑,兩只被泥水和糞便染成了深灰色的大白鵝,抻直了脖子臥在坑里,已不知死了多少天了。
坐呀,劉笑你快坐下。吳老二邊說邊隨手扯過一條線褲,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擦著炕沿。
我說,不的了,我得趕緊去找王村長。二哥你忙你的,有空的時候,我還會來你家。我說這些廢話的時候,就看到了吳老二家唯一的家具,是一張叫靠邊站的方桌,上面有幾個沒洗的盤子和碗,還擺著他家唯一的家電,一臺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
吳老二很真誠地挽留我,我還是逃命一般逃到了王海濤家。
一進門我就罵王海濤,你小子吃人飯不拉人屎,吳老二過的那叫什么雞巴日子你知道不?
王海濤說,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你要是能幫他,你就寫個稿子發(fā)你們報紙上,那不比我有力度?
王海濤的話,把我噎住了。
王海濤抖了抖右手,說,大過年的,咱不說他,說他我就腦瓜仁子疼。
可是,吃午飯時,我和王海濤還是聊到了吳老二。
王海濤告訴我,吳老二是三十七歲那年跟大抓啦結(jié)婚的,此前吳老二是光棍一根,大抓啦卻有過一次婚史。不要說蜜月了,蜜周還沒過完,大抓啦就被前夫送回了娘家。后來,吳老二就喜地歡天地娶了大抓啦,寶貝似的供著。北澗頭村有個叫于根順的人,得過小兒麻痹。于根順問吳老二,結(jié)婚那天晚上,你媳婦見紅沒?吳老二說,啥見紅?見啥紅?于根順說,老二,你知道啥是處女不?吳老二說,咋不知道?我媳婦就是處女,嘎嘎純!于根順就笑得差點背過氣去。吳老二愣了愣,說,整別的都沒用,我媳婦好歹能說話。于根順耷拉著腦袋,灰溜溜地走了。于根順的媳婦是個啞巴。
王海濤還告訴我,天一不是吳老二的第一個孩子。吳老二的第一個孩子是兒子,長到三周歲時還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后來就死掉了。吳老大把這個孩子從窗口抱出來,扔到了山上。那一整夜,所有北澗頭村的人,都聽了吳老二凄厲的哭號。
5
人只有享不起的福,沒有遭不起的罪。這是彭永強當初做見習(xí)記者時,跟我說過的一句話。我反駁他,說,人要是犯賤,老天爺拿他都沒辦法。
當初,我手把手地教彭永強怎樣采寫新聞,可彭永強總是不上道。我就接二連三地數(shù)落他,但我不能接四連五地數(shù)落。我就咬著牙耐心接著教,我覺得我真的要瘋了。我沒有想到的是,彭永強去了南方以后,我竟然失意了。我本來應(yīng)該跳腳歡呼幾嗓子的,可我偏偏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我們報社的其他記者將采寫的新聞稿子給我時,我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那些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錯別字哪去了?沒找到錯別字,我就想,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語法錯誤哪去了?沒找到語法錯誤,我就想,這消息怎么寫得這么四平八穩(wěn)?換個刁鉆點的切入角度不是更好?如此一年下來,我們報社的記者就被我得罪了大半。我知道,我是真的犯賤了,老天爺都拿我沒辦法。但我得拿自己有辦法,我得回到我當初的生活軌跡中??删褪沁@個時候,被我得罪的這些記者,事先商量好了一般,齊刷刷地原諒了我,還合伙出錢把我請到了北岸大酒店。我這才知道,他們的那些被我刁難過的稿子,大多在剛剛結(jié)束的年度全省好新聞評選中獲了獎,其中兩個人還因此晉了職稱。我靠!這是哪跟哪啊?
說完這些沒用的,我還是接著說吳老二吧。
那年的正月十五那天,我一邊吃午飯,一邊聽王海濤給我講吳老二的婚姻。王海濤講到吳老二為兒子夭折徹夜痛哭時,吳老二來了,雙手捧著一個罩著塑料袋的鋁盆。
快吃,我剛燉好,還熱乎呢!吳老二說著就把鋁盆放在桌子上,哈哈地吹了吹燙疼的手,揭去塑料袋,是滿滿一盆鵝肉。
王海濤說,二哥,你別藥著我們。這大過年的,醫(yī)院都不上班。
吳老二白了王海濤一眼,說,你不吃就拉倒,我是給劉笑燉的。
老實說,王海濤的話也真就是我所擔憂的,但我不能像他這樣明晃晃地拒絕吳老二。我說,二哥,謝謝你,快,你快坐下,咱哥仨喝點。
吳老二就訕訕地笑,兩只手合在一起揉搓。他虛虛地看著王海濤,說,這,這不好吧?這不好,我先回去了。他就轉(zhuǎn)過了身。
有啥不好的?王海濤一把將吳老二按在了一把椅子上。
吳老二看來也就是二兩的酒量,還得說是啤酒。王海濤給他倒了杯白酒,之后就連勸帶灌地讓吳老二喝了少半杯。吳老二的臉,紅得讓王海濤家屋里的溫度都上升了好幾度,他的話也多了起來,但沒有邏輯和條理。這天我似乎也多喝了一杯,事后就不太記得吳老二都說了些什么。好在我在博客里找到了這天的日記,里面有吳老二語錄,不妨復(fù)制幾條。冤死不告狀,窮死不做賊;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這兩條是吳老二的原話。土地和老婆概不外借。這條是我?guī)退爬ǔ鰜淼?,他的原話兩牛車也裝不下。還有一條就很反動了:把村長這角給我,我也能當好。是吳老二的原話,讓王海濤的臉一下子就拉長了二尺。
吳老二送來的鵝肉,王海濤一口沒動。我呢,找了塊毛少的吃。還好,我的牙齒沒被硌掉。
那杯酒,吳老二喝了半杯,就說什么也不喝了。他說,我得上我老丈母娘那兒,看我閨女去。
我送他出了王海濤家院門口,給了他二百塊錢。這錢本來是我打算打麻將輸給王海濤的。我說,二哥,你拿著,隨便給天一買點什么。
不行不行,這不行。吳老二沒接錢,轉(zhuǎn)過身就小跑著離開了。
我離開北澗頭村時,讓王海濤把這二百塊轉(zhuǎn)交給吳老二。可不久后,王海濤把錢給我送回來了,他說,操,吳老二不要,還說你給他孩子取名,該他感謝你。
也正是在王海濤把錢退給我這天,彭永強回澗河看望父母,我和我們報社的另外幾個編輯、記者在北岸大酒店給他接風(fēng)。點菜時,服務(wù)員一再推薦麻辣烤鵝,說是他們新上市的一道招牌菜。彭永強說,那就來半只吧。麻辣烤鵝很快就上來了,大家都說的確好吃。而我卻覺得,還是……還是吳老二燉的有味吧?
6
給吳老二的女兒取名叫天一后,我有一年多時間沒去北澗頭村。上個周末,我家衛(wèi)生間重新裝修,缺一些貼墻用的釉面磚,我就去了位于內(nèi)環(huán)路的裝潢街。在一家叫鑫億也可能是億鑫的裝潢材料店門口,我看到了吳老二,還是那件中山裝,還是所有的衣扣都系著,但右肩頭和兩個袖肘,多了三塊補丁。
我說,二哥你在這干什么?
他說,拉腳啊。他邊說邊拍了下他身邊的倒騎驢。
一小箱釉面磚,我可以自己抱回家的,但我雇用了吳老二。一路上,我問他這一年多過得怎么樣,他說很好。之后他就夸他女兒,會喊爸爸媽媽了,會走路了,還不尿炕了呢。他還一再說我給他女兒取的名好。吳老二滿足得不行的樣子,笑得智牙都能拍特寫了。
而我的心卻冰涼冰涼的。因為我知道,天一也許真的不是吳老二的親生女兒。
且慢!天一可能不是吳老二的親生女兒,這事吳老二不知道,我又是怎么知道的呢?這就有點說來話長了。
是在這個月初的時候,我們《澗河晨報》在社會新聞版,報道了河濱公安分局破獲的一起案件。犯罪嫌疑人叫于根順,家住北澗頭村。這個于根順,我在前面提到過一次的,就是那個小兒麻痹患者,他當初問過吳老二知不知道什么是處女,而他的妻子是個啞巴。這個于根順,腿腳不利索也就算了,他偏偏手還不老實,偷盜了價值五萬元的通訊光纜。這就是我們報道的內(nèi)容,僅占原稿的五分之一左右。
被我刪掉沒有刊發(fā)的那五分之四,是說警察審于根順時,于根順又交代了別的。他說他們村有對兒兩口子,都傻。有一天晚上,他帶了一斤豬頭肉和一瓶白酒,去了這對兒傻夫妻家,是想讓傻丈夫第二天幫他清理菜窖。傻丈夫埋怨他不該帶酒帶肉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互相幫個忙不算個啥。于根順說,那哪行?喝。沒用半個鐘頭呢,傻夫妻就都喝醉了,歪倒在炕上,一唱一和的呼嚕簡直要把房蓋揭開。于根順本來是想回家的,可他看到一只虱子在傻媳婦的脖子上爬。他想抓住它,可它爬到了傻媳婦的胸口,又爬到了傻媳婦的肚皮,接著就爬進了傻媳婦的褲子。于根順不信自己抓不住這只虱子,結(jié)果真就沒抓到,而是把傻媳婦奸污了。警察啪地一拍桌子,說,還有沒有了?于根順說,清理完菜窖,他又買了一斤豬頭肉和一瓶白酒,去了傻夫妻家。警察又一拍桌子,說,還有呢!于根順就又交代,傻媳婦后來就懷孕了,生了個丫頭,現(xiàn)在快兩生日了,模樣越長越像他。警察就去了北澗頭村,找到了這對兒傻夫妻。傻丈夫說他媳婦現(xiàn)在還是嘎嘎純的處女,并且把他媳婦一條滿是經(jīng)血的內(nèi)褲給警察看。
原稿中,這對兒傻夫妻被我們的記者小羽使用了化名。但我知道,這二人一定是吳老二和大抓啦。我就把這五分之四內(nèi)容齊刷刷地都刪掉了。怕小羽恨我,我就狐假虎威吧,批評小羽犯了三個錯誤。第一,總編會認為他把我們報紙的品位降低了;第二,他把河濱分局得罪了,讀者會認為警察辦案不認真;第三,你侵犯了傻媳婦的隱私權(quán),你讓他們兩口子今后怎么抬頭做人?我把小羽糊弄得一愣一愣的。
正是因為有上面這個稿件,吳老二向我夸獎女兒天一時,我才心里冰涼。
吳老二幫我把釉面磚拉回家時,我也不知道是出于憐憫、憤恨,還是別的一種什么樣心理,我給了他一百塊錢。
吳老二不接,說,你給我這么老多干啥?
我嘆了口氣,說,二哥,這點錢,你,你拿回去把你酒量好好練一練。
吳老二說,不年不節(jié)的,我喝那玩意兒干啥?劉笑我跟你說,要是別人雇我,這趟活兒就是五塊錢。你要是非給我錢,兩塊五就行,多一分我這就走。我本來也不該管你要錢。
我就給了他五塊錢,他接了。我說,二哥,你,你真挺不容易的!
吳老二說,啥容易不容易的?我閨女都這么大了。他邊說邊從左褲兜掏出幾張零錢,抽出兩張一元紙幣,又從右褲兜摸出五個一角硬幣,塞到我手里,他轉(zhuǎn)身就走了。
7
還是回頭說說彭永強跟我要的小說吧。
彭永強約稿之前,我其實已經(jīng)完成了初稿。主人公名叫小龍和阿秀,都是二十歲剛出頭的年紀。兩個人相愛快一年了,窮并快樂著。后來,阿秀的母親病了,生命危在旦夕,急需一筆高得離譜的治療費用。印有領(lǐng)袖頭像的紙片子,把他們兩個實實在在地欺負住了。阿秀就偷偷離開了小龍,給一個叫大福的老男人做了二奶。一個偶然的機會,小龍認識了大福的女兒琪琪。小龍千方百計地追琪琪,以為這樣就能騙來阿秀母親所需的治療費用。
彭永強打電話跟我約稿時,我跟總編請了一周假。我的打算是先到北澗頭村玩一兩天,換換腦子,剩下的那四五天再全力以赴改這個小說。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乘坐上了十八路小公交。一路顛顛簸簸的,小公交開到北澗頭村的村口,就掉頭往回開了。我呢,先到了北澗頭村委會,見鎖著門,就又去了王海濤家。王海濤的妻子告訴我,他在吳老二家呢。
我就往吳老二家走。剛進吳老二家院子,我就聽見王海濤在大罵,???誰不說你傻?你咬屎橛子當麻花,還他媽的嘴犟!你他媽的都要氣死我了!
我就急忙進屋,看到當初可能是用來養(yǎng)鵝的那個大坑已經(jīng)填上了,接著看到吳老二正蹲在墻角,大抓啦愣呵呵地坐在炕邊,她懷里摟著天一。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天一,她正在一頓一頓地小聲抽泣,淚水把滿是灰塵的臉沖得黑一道白一道的。而王海濤站在大坑舊址上,臉紅脖子粗地呼呼喘氣。
王海濤不由分說地一把拽住我的手,他的另一只手指著吳老二,說,攤上這套號的敗家玩意兒,我上輩子得做多大損、缺多大德?人家看他可憐,給他兩千塊錢,他他媽的裝清高,不要。
吳老二磨磨蹭蹭地站起身來,小聲念叨,我不用誰可憐。我有房有地,有媳婦有閨女,還有倒騎驢,可憐我干啥?
我問吳老二,誰呀?誰給你錢你沒要?
王海濤說,李云宇。兩千塊,少咋的?你就是把倒騎驢蹬到一百邁,一年下來你能掙雞巴幾個錢?
吳老二說,反正我就是不要。說完,他又蹲了下去,使勁擤了一攤鼻涕,順手抹在鞋幫上。
我問王海濤,李云宇是誰?
王海濤說,我以前給你說過,有個臺灣人要在我們村建個度假村。
我說,我想起來了,他爺叫二粗腰,當過國民黨兵,是吧?
王海濤說,對,就是他。王海濤手指了下吳老二,說,人家覺得他可憐,給他兩千塊錢,他說啥也不要,氣得人家一拍屁股走人了,度假村也不建了。
吳老二和王海濤同時嘆了口氣,屋子里就靜默了下來。
我來到炕邊,說,天一都這么大了。
大抓啦很羞怯地一笑,一邊抱著孩子往外走,一邊一字一頓地說,溜達溜。走到院子里,大抓啦說,達。
責任編輯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