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旺旺從三姑家跑回黃泥灣,一腦門子的油汗。他見到毛妮,氣喘吁吁地嚷,娘,我姑她們明天要來給你秧大麥。
啥,秧大麥?清明才過幾天,秧什么大麥?她納悶地反問。
坐在墻角曬太陽的一個干巴老頭嘎嘎地笑。
老不死的,喝笑蛤蟆尿了?毛妮沒好氣地罵。
這個老頭經(jīng)常和年輕媳婦打嘴仗,沒少挨罵,總也挨不夠。老頭幸災(zāi)樂禍地說,誰讓你不孝順婆婆呢?你要遭殃了。
快說說,啥是秧大麥?毛妮逼近老頭,追問。
老頭站起來,神氣活現(xiàn)地說,秧大麥,可好玩了。俺記得,解放前,俺村有個婆婆虐待媳婦,媳婦跳塘淹死了,媳婦娘家人秧了婆婆的大麥?!巴粮摹蹦悄?,地主馮月波被鎮(zhèn)壓了,民兵秧了他老婆的大麥。打那以后,俺再也沒見過秧大麥。明天俺可得好好瞧瞧。
怎么,秧大麥是懲罰人的嗎?毛妮不解地問。
老頭不笑了,長嘆一聲,說,秧了大麥的人,褲襠,大腿,不會有一塊好皮好肉的。輕的,三五天不能下地,重的,至少要在床上躺個十天半月的。秧一回大麥,不死也得脫層皮啊。說著,老頭搖晃著腦袋,走了。
毛妮愣在原地,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去鄰居家串門,旁敲側(cè)擊地詢問,終于弄清楚了怎么秧大麥——
如果要秧誰的大麥,就地將她按倒,扎住她的褲腿,往她褲襠里塞板栗苞、大麥芒,還有往里面塞豬屎牛糞的,塞滿了,再系緊她的褲帶,由兩個健壯的人拉著她,跑步如飛,什么時候氣消了,恨滅了,人也半死不活了,才會扔死狗一樣放過她。其實,皮肉之苦倒在其次,誰也受不了那種侮辱。如果不幸被人秧了大麥,怎么有臉活在世上?當年,那個惡婆婆半夜懸梁自盡了,馮月波的遺孀點燃了被迫棲身的牛棚,葬身火海。
聽了這些,毛妮不寒而栗,頭皮發(fā)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丶乙院?,她盤問旺旺,你大姑二姑在你三姑家干什么?
旺旺撓撓頭說,我也沒注意,好像聽三姑說,后山上有板栗苞,曬場上有大麥芒,讓大姑二姑跟她一起去找找。
毛妮頓時大驚失色。
第二天一大早,旺旺上學(xué)去了,毛妮悄悄溜到屋后的山頭上,觀望著村口。果不其然,九點多鐘的時候,旺旺的二姑和三姑抬著一個鼓囊囊的麻袋,大姑跟在后面,往村莊直撲而來。她膽都嚇破了,連滾帶爬地跑回了娘家。
周五放了學(xué),旺旺去看媽媽。毛妮知道了:旺旺的三個姑姑輪流過來照顧旺旺和奶奶,家里的田地和菜園姑姑都幫助種了,豬牛雞鴨都幫助喂了;姑姑她們那天抬來的半麻袋東西還堆在屋角,旺旺偷空打開看了,里面裝的都是板栗苞和大麥芒。
毛妮倒吸了一口涼氣,不敢回家了。
毛妮的娘家沒什么人了,哥哥外出打工,嫂子在家?guī)蓚€孩子。在娘家住一兩天,嫂子親熱得不得了,什么好吃嫂子就做什么,兩人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過了五六天,嫂子就沒有那么熱情了,話也稀少。住到十來天的時候,嫂子的臉色陰沉,似乎隨時都可能落雨,基本不說話了。毛妮走不是留不是,如坐針氈。
旺旺再來的時候,瞅空問舅媽,什么是秧大麥?
舅媽說,現(xiàn)在都秧小麥,大麥基本沒人秧了。你一個小孩家,怎么關(guān)心起種莊稼的事情來了?
我媽媽怎么那么怕秧大麥?我姑姑說要來給她秧大麥,她就嚇跑了。
什么?舅媽的臉一下子黑得像鍋底。
嫂子找到毛妮,慍怒地說,妹子,咱爹娘不在世,你哥又不在家,我得說你幾句。如果咱爹娘在世,我不孝敬他們,你有沒有想法?你家旺旺將來長大了,娶個媳婦不孝順你,你怎么想?將人心,比自心,人家的娘老子就不是人?再說,你要真的被他姑秧了大麥,以后怎么有臉出門?你這當姑娘的,就這樣給娘家長臉?
毛妮掩面大哭,踉踉蹌蹌地跑出娘家,往家里跑。見到婆婆,猛地跪在婆婆面前,哭哭啼啼地說,娘,我過去不懂事,請你原諒。
婆婆趕緊把她拉起來,埋怨她說,這個家不要了?怎么一回娘家,就不知道回來了呢?
旺旺的大姑從地里回來,見到毛妮,笑著說,你把我們當長工???好了,你回來了,我也該走了。
家里出人意料的風(fēng)平浪靜,令毛妮狐疑不已。她悄悄打開屋角的那個麻袋,卻是幾個南瓜和蘿卜。旺旺的三姑家住河邊,沙土地出產(chǎn)的南瓜甜,蘿卜脆。
旺旺回來了,毛妮擰著他的耳朵,扯到僻靜處,低吼,你什么時候?qū)W會撒謊了?
旺旺掙脫了,邊跑邊說,又不是我要撒謊,是姑姑她們教我這樣說的。說著,撒歡兒的小馬駒似的一溜煙兒跑遠了。
選自《小說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