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奇怪的是,妻子的外祖母去世后,我竟一次也沒有夢到她。她生前對我很好,處處對我表示關心,亦時時表達喜愛,使我感覺她就像我自己的親外祖母一樣。可我為什么一次也沒有夢到她呢?妻子常在夢里哭醒,醒來后便無限感傷而委屈地說:“我又夢見姥姥了?!?/p>
這讓我的內心也很酸楚。
岳父岳母有三個女兒,妻子行二。她一出生,岳母便得了乳腺炎,東北俗稱“鬧奶子”,不能哺乳,便把她送到了外祖母那里。外祖母一個人在延邊生活,彼時還身強力壯,帶一個外孫女,應該是不吃力的。這一帶就是十四年,直至妻子要上高中,才回到了父母身邊。這時,外祖母的年紀也大了,被岳父岳母一并接來。
外祖母和妻子的感情近。
這是時間和命運的造化。
我見到外祖母的時候,她老人家已經快七十歲了,一頭的白發(fā),大大的眼睛,微胖,嘴角總留著笑意。她是滿人出身,父親是清朝的一個統(tǒng)領,民國后,成為張作霖手下的旅長,負責琿春、汪清一帶的保境、平匪、安民諸事宜。所以說,外祖母是很有些家教的,雖然是老人了,身上依然有淑女氣。
她十四歲出嫁,夫家是有名的大戶。可惜,她的婚姻并不幸福,因為她的丈夫一直在外求學,并參加了革命,而且“婚姻自由”,和自己的同學早已訂下盟好,至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說大了是孝義的表現,說小了,便是應景文章。
所以,外祖母一生未育,沒有兒女。
岳母,是外祖母夫家做主,過繼過來的。
我和妻子結婚一年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外祖母堅持著要來家住一陣,說是要享一享外孫女的福,實際上是想幫我們帶孩子。那時,妻子工作的單位遠,我除了本職工作,又在外邊兼了一份工,日子皺巴巴的,沒一下能打到鼓點上。
妻子年紀小,又新做了母親,孩子哭鬧,她便無策,時不時地和我發(fā)脾氣。每一次她發(fā)完脾氣,外祖母總會在她出去的時候,小聲地安慰我。
她說:“你不能和她真生氣,氣壞自己的身子是大事?!?/p>
她也說:“是我不好,把她慣壞了?!?/p>
她還說:“她不講道理,可你是一個明理的人?!?/p>
我想,她背后一定也勸慰妻子吧,就算最無奈的時候(妻子有時也和她發(fā)脾氣──這在她,是一種撒嬌的方式),她也會笑著面對這一切,但眼睛里的憂郁是明顯而突出的。
我害怕見到她這樣的眼神。
我和妻子結婚幾年后,妻子的妹妹也結婚了,家里住房條件差,外祖母的安置成為一個必須面對的問題,妻子和大姐都提出讓外祖母和自己一起生活,這遭到了岳父和外祖母的極力反對。岳父的反對是出于自尊心──他不能讓自己的兒女養(yǎng)活自己的岳母;外祖母的反對是出于對妻子的心疼──去大姐家,怕妻子傷心;到我家來,明顯地不現實,一室的房子,十幾平米,暫住可以,長居是艱澀而困難的。
于是,外祖母自己做主,回延邊了。
當然,以她的年紀,自己挑門過日子是不可能的,思來想去,她把自己交給了福利院。福利院在延吉的市郊,旁邊是光榮院,背后是一道長長的大梁。
為了多了解外祖母的狀況,我找單位的領導商量,把延邊劃成了我的分管片兒──那時,我在雜志社工作,每年春秋兩季都要到包片兒的地區(qū)去跑發(fā)行。領導知道我的苦衷,欣然應允。這樣,春四月,秋八月,我都能去延吉,忙完工作后,到福利院陪外祖母住兩天。
我來,外祖母當然高興至極。她到福利院外邊的食雜店買牛板筋,買火腿腸,買牛肉絲,買小咸菜,買白酒,然后,坐在一邊看著我吃喝。我喝酒,她勸我少喝;我不喝了,她又急得什么似的,抓住酒瓶給我倒,生怕我喝不好。
她會問妻子的情況。
我一一作答。
她也問孩子。
我便向她描述兒子的樣子。
聽得高興了,她會笑,十分開心的樣子,一口的假牙都露出來;覺得不好了,就皺起眉頭,嘴巴緊緊地閉起來。
見面總是快樂的。
最怕的是分別。
每次我走的時候,外祖母都會送我出大門,走了一程又一程,直至郊線汽車從后邊趕過來。我最后一次去看她,是秋天,這一次她只送我到大門口,眼睛一直盯著我的臉,仿佛要把它刻下來似的,她說:“你再不會來了?!?/p>
我笑了,說:“哪會?!?/p>
我走出很遠,她還站在那里,扯起大襟擦眼淚。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就是那一年的冬天,外祖母走了。聽到她的死訊,我才恍然明白她最后說給我那一句話的意思。我和妻子要去奔喪,可是福利院來電話,說,外祖母的意思,人已經煉了,不留骨灰。
“你再不會來了。”
就算現在,夜深人靜了,想起這句話,淚水止不住會流下來。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