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庸/自述 魏玲/整理
我小時候一直很不快樂,我覺得世界不是我的,但我又跑不掉。
我去舅媽家,拿一個玻璃杯倒水喝,正要喝,舅媽過來把杯子拿走,說:“這杯子很薄,很貴!”另換一個很粗、很厚的杯子給我。那種感覺是,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一個人歡迎我,大人對我沒有一丁點(diǎn)信心。
我對外面的世界沒辦法、沒能力,只能回到我的世界。我的世界里,一個是畫畫,一個是蟲子。院子里所有的蟲子我都玩過,只有在蟲子面前我最自在,因?yàn)樗鼈儗ξ覜]有威脅,也不會不接納我。
小學(xué)五年級,我和一個同學(xué)去郵局,他很自信,跟我講:“你去柜臺問一下,××郵票出來沒?如果沒有,什么時候出?”我卻從兜里掏出10塊錢(那時是很大面值的錢),遞給他:“這10塊錢給你,你不要叫我去問?!彼粗遥凵窈芷婀?,意思是:你問就好了,干嗎給我錢?其實(shí),掏錢出來,對我是一個很大的傷害,那等于說,我承認(rèn)自己是一個完全無用的人。
我很自卑,直到去年我53歲時,我終于知道我患有亞斯伯格癥——一種自閉癥。那一刻,我原諒了自己。
我換了三個補(bǔ)習(xí)班,該考上的都沒考上。上私立高中,第一學(xué)期就被留校察看。
我淪落到最差的學(xué)校,居然警覺了,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拼命念書。高考前,我最好的朋友來看我,我很高興。臨走時他跟我說:“你沒希望了,考不上的?!闭f完他就走了,他讓我又一次看到人的惡意。本來我們都是混混,突然我要往上爬,他心里接受不了,所以他才來看我,要給我一棒。
我還是沒考上大學(xué),只考上一個三專。結(jié)婚以后,我才知道我有識字障礙,所以我學(xué)不好。
亞斯伯格癥患者與外界溝通有一點(diǎn)偏離,以為自己說清楚了,以為別人接收到了,其實(shí)沒有。我的復(fù)健老師也有亞斯伯格癥,我太太聽我倆聊天,快要瘋掉,她說:“他講一你講五,他講四你講九,最好玩的是你倆還一直講下去,但是從沒講到一起過?!?h3>我只想抱一抱小時候的我
亞斯伯格癥是遺傳的,我爸爸可能也有。他從沒像一個父親一樣向我傳授人際交往規(guī)則,也不會跟小孩坐下來,遞上一杯酒。他永遠(yuǎn)安安靜靜。放假時他沒有應(yīng)酬,待在我家的院子里,修所有的東西。拖鞋壞了他修,傘壞了他修,我媽媽一直罵,我們家什么新東西都不能買,因?yàn)樗袎牡亩急恍藓昧恕K麖臎]對我說過“你這個笨豬”,也沒有逼迫我做任何事情。我媽媽卻善于用一種使小孩內(nèi)疚的方式教育我。
大年初四早晨,我跟我媽說:“我明天要搬出去了。”我媽一聽:“什么?”隨后,我聽她跟我爸說:“他說,他明天就要搬出去了,你趕快去勸勸他!”爸爸就來跟我說:“你真的要搬出去嗎?”我說:“對呀?!蔽野终f:“好。”我就聽到我媽在后面生氣:“我不是叫你勸他嗎?”所以在家里住了29年,我只跟他們說一聲就搬出去了。
結(jié)婚搬走后,我常常很不安。一旦打電話沒人接,我立刻坐三個多小時公交車回去看他們,其實(shí)他們是去打麻將了。我媽媽讓我總處在內(nèi)疚中。
我會畫漫畫,因?yàn)樾r候受到的歧視讓我看清楚世界的假象。媽媽對小孩的愛可能是有條件的,而親戚對待你的方式就是社會對待你的方式,非常現(xiàn)實(shí)。
老師是正義的化身,但往往最不正義,他的外衣讓他可以濫用權(quán)力。你沒有反抗能力,連表達(dá)能力也沒有,只有承受。
小時候我說話結(jié)巴,別人講一句話30秒,我得講三分鐘。如果有時光機(jī)器讓我回到小時候,我只想抱一抱小時候的我。
開始創(chuàng)作以后,我不再那么反叛。因?yàn)槁嫀Ыo我的力量比青春期那種更激烈。
這一生中,我媽媽從不跟我說“你很棒”,她只說:“到菜市場去買菜,他們都笑我,說你兒子畫的(《雙響炮》)原型就是你。”我覺得爸爸為我驕傲,媽媽沒有。當(dāng)時媽媽說完,我只覺得菜市場的人真無聊。我是反應(yīng)很慢的人,通常真正讓我難受的事我也沒法立即意識到。就像一個東西往你身上烙印,你不感覺燙,也不感覺痛,很多年后你看到一個疤,你才知道當(dāng)時可能很難受。
我所有的漫畫都在表達(dá)對事情的懷疑,都是從人光鮮靚麗的正面繞到人的背后,那可能是空的,赤裸裸的。
所以名氣對我來說,是從天花板上掉下來的——來得莫名其妙,我沒什么感覺。我享受住酒店,因?yàn)榭梢圆挥萌デ芭_,直接在房間辦理入住,減少了和人打交道的機(jī)會。對我來說,出名的極致享受就是這個,其他都是壓力。
我的范圍越縮越小,最后只能把自己頂在一個墻角。當(dāng)我知道一群人為我而來,我必須耗盡所有能量才能不拔腿就跑。從一大早就必須聽音樂,靜靜聽,才能讓我接受要見人的事實(shí)。
我痛恨這個世界,但不只我本身活在它里面,我的創(chuàng)作也活在它里面。
我畫人,被迫要注意人。我從每個人身上取那么一點(diǎn),然后組合,所以作品有意無意都跟時代有一點(diǎn)關(guān)聯(lián),盡管我只是憑感覺畫。
我不想讓我的漫畫人物有名字,對我來說,他們只是影子。畫完了,他們不在我腦海中停留,就像鏡子照完了收起來,但是畫的時候,你很難違背他們的意思。
人們說我畫的女人大多不可愛、勢利、傻,其實(shí)我認(rèn)識的人越多,我越喜歡我的狗。
我的漫畫人物大部分有極端缺陷,我借此表現(xiàn)人性的負(fù)面。但如果你把她從漫畫中拎到真實(shí)世界,你會發(fā)現(xiàn)她也有很多可愛面,只要你不碰她的底線。
越不快樂的時候,越會想我到底是什么樣的人。不要的東西越來越多,比如錢。錢不會憑空而來,一定要拿你的東西去換,可我不想拿什么東西去換錢了。
我發(fā)覺我沒有用漫畫捍衛(wèi)什么,唯一在捍衛(wèi)的是我的小時候。我小時候的狀態(tài),是真實(shí)。我的整個成長過程圍繞的幾乎都是假象,包括父母的愛。對我來講,真實(shí)最重要。
我沒有畫過我太太。我不會表達(dá)愛意,也不會買東西送她,我的方式就是多陪她。我早起畫畫前會先吃早飯,等她起來時讓我陪她吃早飯,那我一定會陪她再吃一頓,所以我每天吃兩頓早飯。
人家問我對愛情、婚姻是樂觀主義者還是悲觀主義者,我說我是旁觀主義者——那是我的工作,我看到了便畫下來。
我從來不是個稱職的爸爸。兒子小的時候我一天到晚把他弄哭,從來不讓著他。有一次他哭著去找媽媽,我太太告訴他:“其實(shí)你爸身體里住著一個比你還小的小孩?!蹦且院笏蜎]哭過,他說:“爸爸我讓著你,因?yàn)槟惚任倚??!?/p>
如果有一天我變成大人,我可能就不會畫畫了。
我認(rèn)為全世界最隱私的事情就是死亡。因?yàn)闆]有人可以代替你,沒有人可以了解你、陪同你。至于死后的世界,對我來講是人生最大的一個冒險(xiǎn),因?yàn)闆]有一個活人有經(jīng)驗(yàn),可以來告訴你。
再來一遍是不是還要這樣?如果真能夠選擇,我選擇不來,我選擇不再來,我選擇無知覺、無生命地飄浮在宇宙里,我選擇沒有我。
(梓 暉摘自《人物》2014年第2期,本刊有刪節(jié),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