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兩
楔子
“號外號外,京華商行大當家穆瑾的夫人病逝。滿洲國正式宣布成立,愛新覺羅溥儀為‘執(zhí)政,鄭孝胥為‘國務(wù)總理,年號‘大同。”
賣報的少年揮舞著手中的報紙,電車嗡鳴著從他身后穿過。
“給我來一份?!币恢焕w細的手伸到少年面前,手心里躺著一塊大洋。
少年一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大方的顧客,笑瞇瞇地接過大洋,把報紙攤平放在那只纖細的手上。
女子穿著紅色的大衣,頭上戴著狐裘的小帽,看起來格外靚麗。少年有些微的發(fā)愣,回過神的時候,女子已經(jīng)走遠。
1
入了夜,更夫敲過了三更的棒子,一道纖細的黑影悄悄地翻過圍墻,輕飄飄地落在院子里。
白毓小心翼翼地沿著墻根往前摸索著,放眼望去,偌大的山莊籠罩在一片漆黑之中,偶爾遠處有點點燈光晃過,定是巡夜的侍衛(wèi)。
白毓摸索著往內(nèi)宅走去。
內(nèi)宅里空蕩蕩的大廳里挺著一口棺材,屋脊上掛著白綾,一道修長的背影背對著她站在大廳中央。
黑色的袍子,墨黑的長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地垂在肩頭。
白毓的表情微微僵了一下,轉(zhuǎn)身剛想走,那人卻猛地轉(zhuǎn)身:“什么人?”身子已經(jīng)快速地掠了過來。
白毓嚇得一哆嗦,暗道了一聲糟糕,轉(zhuǎn)身撒丫子就跑。
“你再跑一步試試?!标幚涞穆曇魪纳砗髠鱽?,白毓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壓力帶著殺氣朝她壓了過來,打在肩頭的那只手快速地滑到她脖子上,死死掐著她的脖子。
嗚嗚!要命。
穆瑾愣愣地看著背對著自己的小女人,心底突然升起一絲熟悉感,猛地將她扳過來:“是你!”
白毓干巴巴地一笑:“那個,我來看我姐?!彼龥]啥誠意地道,目光瞄了眼他身后的靈堂。
穆瑾的手依舊掐著她的脖子,晦暗的眸子看不出喜怒:“為什么不走正門?怎么成了偷了?”
“誰說我是偷了?我這是……算了,反正我是來祭拜姐姐的。”掙扎著想掙開他的手,他掐得她的脖子好疼。
有些哀怨地看著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看得穆瑾心頭一緊,連忙松開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自己去找管家安排客房?!闭f完,仿佛夾帶著雷霆之怒拂袖而去。
看著穆瑾離去的背影,白毓撫了撫生疼的脖子,忍不住做了一個鬼臉。
徑自熟門熟路地找到管家要了一間客房,白毓躺在床上一夜無眠。
這么空蕩蕩冷冰冰的大宅子,連床都是冷冰冰的。
次日醒來的時候,白毓去找穆瑾,才知道人已經(jīng)不知道野哪里去了。
此后三天,不管白毓怎么跟管家軟磨硬泡,老管家就是不肯泄露穆瑾的去向。
咬牙切齒地瞪著老管家,白毓知道,他又是在躲著自己了。
夜里,白毓獨自坐在窗前,窗下是一條人工湖,她住的是湖心亭,聽管事的說,這里曾經(jīng)是穆家小姐住的地方,后來小姐出嫁了,地方便空了出來。
撲通!
重物落水聲打斷了她的冥想,她猛地起身沖到湖邊,只見湖心水花翻滾,一團烏黑的頭發(fā)在水面翻滾,那人撲騰幾下就開始下沉。
她來不及細想,飛身跳進湖中朝落水的人游去。
月光清冷,等白毓把那人拖上岸時,兩人亦是精疲力竭地癱軟在岸邊的草地上。
白毓的手被一只冰涼的大手死死地握著,她苦笑著扭過頭想看看到底是哪個渾蛋大半夜玩墜湖,沒想到看到的竟然是穆瑾冷峻的臉。
“穆瑾?”她討厭叫他姐夫,而且姐姐已經(jīng)死了,她便更沒理由叫了。
穆瑾也頗感意外地看著對面張著大嘴能吞下一個鵪鶉蛋的少女,嘴角忍不住輕輕勾了一下,沒有說話。
月光下,濕漉漉的衣衫緊緊貼著她玲瓏的曲線,飽滿挺實的胸如同綻放著光澤的蜜桃在月光下若隱若現(xiàn)。
穆瑾有些心浮氣躁地別過頭,想解下外衣遮住她掩不住的春光,卻猛地想起自己也是一身濕漉漉的。
白毓有些發(fā)傻地看著他濕漉漉的衣衫下包裹的健壯胸膛,臉一紅,突然一把揪住他的領(lǐng)子,傾身湊到他面前:“你大半夜不睡覺玩墜湖有意思嗎?我可不想剛死了姐姐,馬上又死了?!?/p>
去他的姐夫!
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她站起身跌跌撞撞往自己的小樓走。
穆瑾冷冷地看著她被風(fēng)吹得有些蕭瑟的背影,看著她縮著小小的肩頭倔強地走在青石板路上。
2
次日,天剛剛放亮,偌大的宅子里已經(jīng)炸開了鍋,丫鬟婆子匆匆忙忙往湖邊跑。白毓推開窗子,只見得湖邊圍了一群人,穆瑾臉色冰寒地從遠處走來。
心中隱約有種不好的預(yù)感,白毓連忙穿了麻衣(披麻戴孝穿的衣服)來到湖邊。
分開人群,穆瑾背對著她看著湖心,一具穿著大紅新娘嫁衣的女尸面朝下浮在水面上,烏黑的發(fā)絲飄成一片。
女尸被打上來后,穆瑾伸手撥開她臉上糾纏的發(fā)絲,露出一張蒼白如紙的臉。
是白蘭。
一時間周圍的竊竊私語戛然而止,所有人都驚恐地看著白蘭的尸體。
白蘭尸體被丟進湖里一事被穆瑾強勢壓下來了,可偌大的府里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氣氛。
白蘭的尸體分明是穿著素白的裙衫躺在棺材里,為何會被換了新娘嫁衣浮在湖心?
有人說是詐尸了,有人說,少夫人死得冤枉,要來索命了??傊?,私底下,傳聞愈演愈烈。
砰!
穆瑾書房的門被推開,白毓沉著臉沖進來,在看到書桌前面一名坐著輪椅的清秀男人時微微愣了一下。
她上下打量著他,他清秀蒼白的臉上帶著笑意,溫溫和和地看著她。
“有事嗎?”穆瑾冷冷地道。
白毓有些賭氣,昨夜她分明救了他,他連道謝都沒有,今日見了她說話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她有些受傷地看著他:“我姐到底是怎么死的?真的是病死?是什么人把她的尸體給丟進湖里?”她狐疑地看著他,其實是想問昨夜他到底在湖里做什么,是不是跟白蘭的尸體有關(guān)。
可是又礙于有外人在場,不好說明。
穆瑾淡淡地掃了她一眼,扭頭對穆城說:“你先回去吧!待會兒我叫人把藥送過去?!?/p>
“哥!”穆城不悅地挑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大嫂她,你不該瞞著她的?!闭f完,扭頭看白毓。
白毓一愣,知他話里有話,更加肯定心里的疑慮,死死地看著穆瑾。
啪!穆瑾用力拍了一下桌面,猛地站起身:“出去。”
穆城嚇得縮了下脖子。
看見他吃力地推動輪椅的輪子離開,白毓才猛然發(fā)現(xiàn)他竟然是瘸子。
難怪穆家的所有房屋都沒有門檻。
身后的門輕輕地合上,輪椅碾壓石板發(fā)出的聲音漸行漸遠,書房里只剩下她和一臉寒霜的穆瑾,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尷尬。
他就站在她面前,隔著一張桌子,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濃郁的男性氣息肆無忌憚地噴灑在她臉上。她忍不住退開兩步,卻被他突然伸手拉住,身子失衡向他倒過去。
他的雙手扯著她前傾的身子,鼻尖貼著她的鼻尖,一雙冰冷的眸子望進她眼底,像兩把刀子狠狠插進她的心底,瞬間鮮血淋漓。
“忘了昨晚的事吧?!彼谅暤?,薄唇突然碰了她的嘴唇一下,又快速離開。
白毓感覺渾身仿佛被定住一樣,不可置信地看著近在眼前的男子。
渾蛋,她是他小姨子,他竟然……
情不自禁地摸了下嘴角,恨不能一掌劈了自己,有一瞬間,她竟然帶著一絲莫名的欣喜。
白毓,你是個渾蛋,她竟然肖想自己的姐夫?
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剛剛,是什么意思?明明調(diào)戲了她,竟然說得跟她纏著他似的。
“穆瑾……你……”
壓在唇上的食指阻斷了她的話,穆瑾將她扶正:“你姐姐懷孕了?!?/p>
“什么?”白毓微愣。
“她懷孕了,但是,孩子不是我的?!彼谅暤?。
話音剛落,啪的一聲脆響,白毓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手不說話。
“你怎么可以這樣說她?”她覺得自己的渾身都在顫抖,仿佛浸在冰窖里一樣。她雖然跟嫡出的姐姐白蘭感情不是特別好,但畢竟是她姐姐。
她像小瘋子一樣抓起桌上的茶杯往他身上扔:“你個變態(tài),死變態(tài),說謊!”
穆瑾躲過茶杯,繞過桌子一把扣住她的肩,陰鷙的眸子死死盯著她:“白毓,你聽著,我沒有說謊,也沒必要說謊?!?/p>
白毓被他狂怒的樣子嚇得臉色慘白,垂在身側(cè)的手死死握成拳頭:“你要干什么?也要殺了我嗎?其實,昨夜是你把我姐的尸體扔進湖里的是不是?是你……是你殺了她,因為你覺得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你這個殘忍的殺人犯?!?/p>
“白毓,你冷靜點。”穆瑾突然大吼一聲,一把扣住她的肩,緊抿的薄唇死死地吻上她的薄唇。
撕咬,探入,吸吮,他霸道地吻著她的丁香小舌,雙臂死死將她禁錮在他的懷里。
白毓不知道事情是怎么發(fā)生的,她是要掙扎的,可是她纖細的手臂抵不過他的蠻力,被他死死禁錮在胸前,貼著他厚實的胸膛,隔著薄薄的布料感受他強烈的心跳聲。
他的吻,霸道、冷冽,仿佛要把她整個吞入腹中,帶著欲望的狂潮將她淹沒。
砰砰!
一陣叩門聲打斷這個蠻橫的吻。
穆瑾寒著臉推開她,冰冷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她,在門外那人出聲前,突然傾身又含住她的唇,張口狠狠朝她嘴唇咬下,直到口中嘗到淡淡的血腥味。
“記住,忘了昨晚的事?!闭f完,未等她回過神便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書房的門合上的瞬間,白毓無力地癱軟在地,雙手無意識地撫摩著還微微刺疼的薄唇,胸腔里的心臟猛烈地跳動著,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膛而出。一種罪惡感折磨著她的靈魂,她仿佛看見白蘭挺著大肚子披頭散發(fā)站在她面前指著她。
白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他是你的姐夫!
3
白蘭發(fā)喪的日子因落水事件被提前了兩天,這天清晨,穆府異常熱鬧,白幡引路,巨大的棺槨被八人抬著。穆瑾穿著白衣走在前面,白毓披麻戴孝的跟在他身后,在后面,便是那個坐輪椅的清瘦男子。
送葬的隊伍出了城門往穆家的宗祠移動,穆城在后面突然伸手拉了拉她的衣擺。
“怎么了?”白毓狐疑地側(cè)過身子,便見他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笑意,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她湊近一點。
白毓挑了挑秀眉,閃身讓出身后的路,穆城跟著她來到路邊,棺槨從他們身邊抬過去。
“你要說什么?”她低頭看了眼穆城,卻突然感到眼前一花,癱坐在輪椅上的男子突然站起身子,修長的身軀將她籠罩在一層暗影里,緊接著,略顯蒼白的唇就那么肆無忌憚地壓下來。
白毓驚愕得不知所措,直到一個滑溜的東西躥進口中,她才猛地回神,啪地揚手甩了他一巴掌。
她的手勁很大,將他的頭打得一偏,左面臉頰上瞬時紅腫,殷紅的血絲順著嘴角滾落。
穆城依舊含笑看著她,鬼魅般地笑了,伸出嫣紅的舌舔了舔嘴角的血絲,朝她身后喊了一聲:“哥!”
白毓感覺身體被一把巨大的鉗子死死地按在原地,她聽見身后厚重的腳步聲,然后,一抹素白從眼前閃過,穆瑾已經(jīng)寒著臉走到兩人之間。他抬起手,狠狠地揍了穆城一拳,打得他略顯單薄的身體一個踉蹌跌回輪椅上。
“哈哈,哈哈哈!”穆城突然有些瘋癲地笑了,他的笑聲有點歇斯底里,顫抖著伸出手指著穆瑾,“怎么惱羞成怒了?我看嫂嫂就是你殺的吧!嘿,不過是一個讓你戴綠帽子的女人,憑什么進我們穆家的宗祠?就是個賤人。你也和你姐姐一樣?!闭f完,扭頭瞪著白毓,言語激烈地怒罵著。
白毓感覺身體一陣惡寒,久久說不出話來。
一只大手,帶著暖意搭在她的肩上,她知道是穆瑾,可她不敢抬頭,拼命地咬著牙,揚手再次抽了穆城一嘴巴,轉(zhuǎn)身跑回送葬的隊伍。
4
穆家兄弟因一個女人鬧得大打出手的傳聞鬧得滿城風(fēng)雨,整個穆府也籠罩在一股說不出的壓抑氣氛里。
湖心亭里一燈如豆,白毓坐在窗前看著窗外漆黑的湖面,涼風(fēng)吹亂了烏絲,只是抬手整理凌亂發(fā)絲的瞬間,湖面上突然閃過一個光點。她下意識地朝岸邊看去,卻見有人拿著一面銅鏡照著湖面,鏡面折射的月光在湖心留下一個光點。
白毓鬼使神差地沖了出去,等沖到湖邊的時候那人已經(jīng)離去。
她追進湖邊的竹林,黑暗中,一雙大手從后面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嗚嗚嗚!”她拼命扣住卡在脖子上的大手,感覺呼吸一窒,雙腳拼命向后蹬??蔁o論她如何掙扎,那雙大手都像鐵鉗子一樣死死掐著她的脖子。
就在她以為她要被活活掐死的時候,掐在脖子上那雙冰涼的大手突然松開,空蕩蕩的竹林里傳來一陣瘋狂而詭異的大笑聲。
終于得到自由的白毓劇烈地喘息著,貪婪的呼吸著林間帶著泥土氣息的空氣,直到腦中那股眩暈漸漸散去,她才猛地轉(zhuǎn)身,借著淡淡的月光,看見穆城那張精彩的臉。
“你要干什么?”她驚恐地一退再退,戒備地看著他的雙腿。
穆城踢了踢腿,目光變得幽深,他背靠在樹干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好似方才也消耗了他過多的體力,臉色蒼白如紙。
“坐輪椅坐慣了,我都快要以為自己不會走路了?!彼φf,笑的時候扯到了嘴角的裂口,疼得齜牙咧嘴,好半天才道,“喂,聽說,我哥本來要娶的人是你?”
白毓愣了愣,確定他不會突然撲過來繼續(xù)掐著她的脖子后,才訥訥地開口:“你瘋了,說什么呢!”
雖然嘴上這么說著,可是聽見他說穆瑾本來要娶的人是她,她的心臟還是不受控制地狂跳了一下。
“呵呵,難道你真的看不出來?他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樣?!蹦鲁窃幮Φ?。
白毓臉一紅,想起那個霸道的近乎瘋狂的吻。不,不應(yīng)該的,他怎么會喜歡她?白毓拼命地搖頭想要甩出腦中那齷齪的想法,穆城的聲音卻像是魔咒一樣在她腦中不斷響起。
“怎么?你還想否認嗎?哈哈,你們姐妹倆都不是好東西?!蹦鲁禽p蔑地冷哼。
“你真是瘋了?!卑棕箰琅氐闪怂谎?,轉(zhuǎn)身欲走,“不管你說什么,反正明天我就要離開了?!?/p>
“他喜歡你?!蹦鲁峭蝗淮蠛鹨宦暎缓笥职V癡地笑了,“他喜歡你,可是他不能娶你?!?/p>
白毓愣住,覺得穆城的樣子有點瘋狂,擔(dān)憂地看了他一眼,決定還是先離開為好。
“他喜歡你,不然為何娶了白蘭卻不碰她?”他突然蹲下身子,整個人抱成一團,“呵呵,是我,是我不許他娶你的,我討厭你,真心討厭。”他有些語無倫次,整個人又突然躥起來,沖過來掐住她的脖子。
“殺了你,我殺了你,你們這些女人都該死,我殺了你,殺了你,誰也不能傷害他,誰也不能!”
白毓突然被掐住脖子,小臉漲得通紅。
要死了嗎?
她愣愣地想,掙扎的雙手無力地垂下,迷茫的視線恍惚中好像看到一道人影,然后,卡在喉嚨上的手突然松開,凌空的身體落入一具熾熱的胸膛。
她緩緩睜開眼,穆瑾的臉在眼前放大,穆城一臉驚恐地跌坐在地,竟然號啕大哭起來:“哥!嗚嗚嗚!”
穆城哭得像個孩子,他在地上匍匐著爬到穆瑾腳邊:“哥,哥,我的腿,我的腿好疼,好疼,斷了……”他瘋狂地垂著小腿,已經(jīng)陷入癲狂。
穆瑾輕輕放下她,直到確認她平安無事,才低頭去看地上的穆城,一把抱起他單薄的身子,轉(zhuǎn)身出了林子。
涼風(fēng)吹得竹林沙沙作響,白毓默默地看著兩人漸行漸遠的背影,昏暗中,一道光亮刺痛了雙眼。她猛地抬頭,看見穆城從穆瑾的臂彎里探出一只手,手里拿著一面銅鏡,故意將銅鏡折射的月光打在她臉上。
她頓時明白,穆城是故意引她出來的。
5
夜里,白毓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黑暗中,總覺得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死死掐著她的脖子,朝著她猙獰地笑。
嘎吱!木門發(fā)出詭異的聲響,白毓瞬間感覺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了,她猛地坐起身,一把抓過床頭的瓷瓶護在胸前,屏息凝神看著黑暗中一點點朝床頭靠近的黑影。
黑暗中,一只修長的大手一點點朝她靠近。
“??!”她驚叫一聲,跳起來用瓷瓶砸向?qū)Ψ降念^。
砰的一聲巨響,瓷瓶被砸得粉碎,黑影晃動了兩下,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白毓驚魂未定,連忙跑到桌面點燃桌上的蠟燭,昏黃的燭光亮起,等她走過去看清那人的臉時,頓時有種大腦充血的感覺。
地上躺著的竟然是穆瑾。
白毓愣愣地看著他流血不止的額頭頓時慌了手腳,直到他悠悠轉(zhuǎn)醒,虛弱地朝她指了指房間角落里的柜子:“那里有止血藥。”
白毓愣愣地點頭,驚慌失措地跑過去翻出止血藥,又將他扶上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給他包扎。
這一天實在是過得太過驚心動魄,看著穆瑾鮮血淋漓的額頭,她突然有種走進一個巨大深潭的感覺,渾身都被四周冰涼的水淹沒,有種喘不過氣的錯覺。
穆瑾一把握住她顫抖的手,突然從床上坐起來,鼻眼相對,近得可以看見彼此臉上的毛孔。
“孩子是穆城的?!彼蝗婚_口,似乎很滿意看見她目瞪口呆的表情,冰涼的大手輕輕碰了碰額頭,他說,“白蘭肚子里的孩子是穆城的。”
“你是說姐姐和穆城有奸情?”她果真是被真相驚愕了,凝眉看著他,不明白他眼里的火焰是為什么,他冰涼的手指輕輕撫摩她脖子上被穆城掐出的瘀傷。
“白毓,留下來?!彼f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溫柔的唇輕吻著她的臉頰,“穆城一定跟你說過,我本來想娶的人是你,喜歡的也是你?!彼路鹱匝宰哉Z,深邃的眼里流瀉出濃得化不開的憂傷。他說,“成親那一年,我和穆城一起去淮南做生意,途中遭遇山洪,穆城為了救我,被滑坡的山石打斷了腿。后來父母為我定下這門親事,穆城隨我一同去過你家,他,希望我娶白蘭?!彼拖骂^,眼中帶著深深的自責(zé),是為了不能跟喜歡的人在一起嗎?還是為了弟弟的雙腿?
白毓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實在不明白,穆城為什么那么討厭自己。當然,更讓她不能消化的,是穆瑾對她的感情。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穆瑾,好長時間不知道要做何反映。不可否認,她對他真的存在著說不出的感情,可是,真的把這份感情擺在面前,她又害怕了。
“他……為什么這么討厭我?”她低斂著眉,不敢看他灼熱的雙眼,問出心中的疑問,“他的腿已經(jīng)好了,為什么還要坐輪椅?”
她感覺穆瑾的身體一僵。
“腿是好了,可是心里有病。心病。腿傷后,他被當時的未婚妻拋棄,精神受了刺激,覺得所有女人沒有一個是真心真意愛他的。后來病情嚴重,他時常精神恍惚,做出傷害自己和別人的事。有時候明明已經(jīng)腿傷痊愈,卻還以為自己不能走路,堅持要做輪椅。”
白毓愣愣地看著他痛苦地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忍不住伸手抱住他精瘦的腰,把頭貼在他胸前,聽著他過于狂烈的心跳,小手從背后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對不起,可為什么他一定要你娶白蘭?”
穆瑾從背后一把拉住她的手,大手包裹著她軟綿綿的小手:“因為白蘭就是那個拋棄他的女人。這事也許你們都不知,畢竟他們是私訂終身的。白毓,我累了,我不想再被愧疚折磨了,我想和你在一起?!彼J真地看著她,死死地看著她,仿佛要把她深深印在心底。
6
也許是那氣氛過于曖昧,也許是心底對這份錯過的姻緣的遺憾,白毓覺得自己就像一只撲火的飛蛾,義無反顧地撲進他編織的情網(wǎng)。
然而生活總是有太多的可能。
當白蘭的尸體再一次出現(xiàn)在湖心的時候,不僅她驚呆了,穆瑾的臉色已經(jīng)不足以用難看來形容。他默默地轉(zhuǎn)身,朝著不遠處坐在輪椅上的穆城走去。
他一把揪住穆城的領(lǐng)子,拳頭終是狠狠地砸在他的臉上:“你到底要怎么樣?很好玩嗎?”
白毓遠遠地看著,穆城嘴角勾出妖異的詭笑,他伸手摸了一下嘴角的血跡,只是靜靜地越過穆瑾看著她,仿佛在無聲地告訴她,下一次,浮在水面上的也許是她。
她想起白蘭肚子里的孩子,突然覺得整個身體都僵在原地。
“好玩?。∵@個女人活該被水泡著啊,她是個賤人,不配入穆家的祠堂?!蹦鲁禽p蔑地笑了,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這個男人真的是個瘋子!
白毓覺得一股怒火燒到腦子里,終于忍無可忍地沖過去狠狠抓住他的頭發(fā),發(fā)了瘋一樣地撕扯:“你憑什么那么說!你憑什么那么說!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是你的孩子,你這個瘋子?!?/p>
“哈哈,哈哈哈!”穆城笑了,那笑聲瘋狂得讓人渾身發(fā)寒,“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他突然就淚流滿面,突然就不說話了,默默地、深深地看了白毓一眼。那一眼在白毓看來,突然就多了那么一絲絕望,混濁的眸子了無生機。
白毓愣愣地看著穆城離開的方向,身體一軟,幸而穆瑾及時抱住她的身體:“你沒事吧?”
她抬頭看著他,仿佛他一夜之間蒼老了好幾歲,眉頭深深地擰著,她伸手想為他撫平,被他一把拉下,大手死死包裹著她的小手。
“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呢?白毓愣愣地看著他痛苦的模樣,只覺得那痛苦的根源就在穆城。
“他……他到底要干什么?”她訥訥地問。
他沉默了一下,好半天才道:“他只是太依賴我了,他怕我丟下他,怕我有喜歡的女人就不會再愛他照顧他了。所以……”他微微頓了一下,才道,“新婚夜,他把我灌醉了,然后和白蘭……”他沒說下去,但她知道他要說什么。
她覺得心頭冰涼,想伸手回抱他,卻覺得不能。她的心也在疼著。
府里這幾天一直處于烏云籠罩的狀態(tài),流言已經(jīng)越傳越烈,二少爺和嫂子有奸情,大少爺和小姨曖昧,詐尸的大少奶奶,各種傳言在偌大的宅子里瘋傳著。
偶爾有奴仆見了白毓會用異樣的眼神看著她,不咸不淡,卻殺傷力極強,讓她有種鳩占鵲巢的感覺,而那只雀還是她的姐姐。
7
轉(zhuǎn)眼已經(jīng)進入初秋,院子里的桂花開得十分繁茂,她坐在湖心亭外,遠遠看著對岸的兩棵桂花樹,手里的書信被捏成一團。
“白毓?!币浑p大手從背后摟住她的腰,將她帶進懷里。
鼻端傳來淡淡的男子氣息,她癡迷地聞了聞,悄悄把紙團塞進袖口。
“白毓,你什么時候給你爹娘去信?我們成親吧!”穆瑾輕輕聞著她的發(fā)香,眼神疲憊地看著湖面,一股深深的哀痛在眼中一閃而過??上艁y地顧著如何圓謊,根本沒注意到。
是的,她沒有給家里寫信,她怕,怕父親不會同意把她嫁給穆瑾,怕父親知道白蘭死了會遷怒穆瑾,她甚至連白蘭的喪信都還沒寄出去。
“你怎么了?神色不太好?!蹦妈膺^她的身子,“在想什么?”
“瑾,我們不要告訴我爹娘好不好,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我還沒寫信?!彼裏o奈地道,覺得自己太無恥了,竟然喜歡上了自己的姐夫。
穆瑾的臉色一沉,一把推開她:“為什么?你不想和我成親?哈哈!也難怪,我只是個懦夫?!彼趵淠乜粗?,凌厲的視線仿佛要在她身上燒出一個洞,然后猛地轉(zhuǎn)身,“對不起,我失控了,我需要冷靜一下?;蛟S是我太自私了,我沒有顧及你的感受,畢竟你是白蘭的妹妹,畢竟,她才死不久,我不該逼你的?!闭f完,轉(zhuǎn)身大步離開。
白毓覺得穆瑾是在故意疏遠她,每次遠遠看見她便轉(zhuǎn)身就走,好像她是洪水猛獸一般地躲著。
她覺得委屈,可那又能如何?
夜里,她終于忍不住去他房間找他,卻在剛剛踏進院子時正好看見一名穿著紫衫長裙的女子款款走入穆瑾房中。
房間里昏黃的燈光將兩人的身影拉得細長,有一半折疊在素白的窗紙上。
白毓咬著牙,心中說不出的酸楚,想轉(zhuǎn)身離開,雙腳卻像釘子一樣死死地釘在原地。
她就那么愣愣地站在窗外不遠的地方,默默看著屋內(nèi)人影晃動,直到昏黃的燭火熄滅,心中那微微的一絲希望的火苗也破滅了。
她覺得身體仿佛掉進一個巨大的冰窖里,她想爬出來,卻總是在最后一步功虧一簣。
她想到自己是個庶女,沒身份,沒地位,想起自己臨行前爹爹已經(jīng)決定將她許配給一個中年員外做三房。
她死死地盯著窗內(nèi)的一片漆黑,一站就是一夜。
直到天光放出魚肚白,她才猛地回神,肩頭已經(jīng)落了一片露水。
她癡癡地看著緊閉的房門,垂在身側(cè)的手緊了又緊,直到尖銳的指尖刺進掌心,殷紅的血絲順著指縫溢出,她才轉(zhuǎn)身狼狽逃離。
穆瑾的心思她越來越捉摸不清了,他不愿見她,疏遠她,仿佛前幾日的海誓山盟都是一場虛幻的海市蜃樓。
她不明白,前一刻還說愛自己的男人,為什么會在轉(zhuǎn)身的瞬間與別的女人情意綿綿。她不懂,也沒有問的勇氣。只能看著他帶著紫衫女子在湖心亭外的岸邊親密地撫琴吟詩,銀鈴般的笑聲傳進她耳中,把那根緊繃的名為忌妒的弦砰的一聲扯斷。
她覺得心正在被一刀一刀地凌遲著,卻無法狠心離開。她告訴自己,他只是一時迷惑而已,總有一天他會明白過來,他是愛她,喜歡她的。
直到有一天,府里的奴仆開始重新整修庭院,直到管家告訴她,穆瑾要成婚了,新夫人很喜歡這個湖心亭上的小筑,希望她移居到另一處院落。
白毓的心碎了,一片一片。
遷居的那天,她才猛然發(fā)現(xiàn),這里,她的東西好少好少,如今連姐姐白蘭的這根紐帶也斷了,她又有什么理由留下呢?
8
刺耳的炮竹聲震耳欲聾,白毓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不受控制了,她躲在人群里看著穆瑾和別的女人拜堂,看著新娘子被送進洞房,看著穆瑾面上帶著淺淺的笑意周旋在人群中。
這是怎樣的一種痛?她狠狠咬著牙,悄悄地來到洞房門前,藏在寬大袖口里的手死死地捏著一把剪刀。
她輕輕地推開門,看著端坐在床上的女子,只覺得整顆心都擰著。
她一點點地靠近女子,腦袋沒辦法思考,只是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殺了這個女人吧,只要這個女人死了,穆瑾就是她的了。
這種情感太過強烈,強烈到她完全不能自抑。
她感覺到身體里的血液在沸騰,然后,在接近那個女人的瞬間,狠狠地把手里的剪刀刺過去。
哐當!
一聲脆響,剪刀掉在地上,一支梅花鏢深深地插進她的手背。身后的門被踢開,穆瑾沉著臉,黑眸中帶著一絲痛苦,看著她。他說:“白毓,真的是你!為什么?”
她覺得他在說傻話,顧不得血淋淋的右手,輕輕地笑了:“當然是為了你。你說好了要娶我,為什么此時坐在這里的是這個女人?”她指著床上一直不說話的女人。
穆瑾沒說話,瞄了那女人一眼,那女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掀開蓋頭,見穆瑾進來,便起身緩步離開。
穆城推著輪椅進來,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絲詭笑:“我一直沒說,白蘭那個賤人是被人毒死的,殺她的人也是你吧!三個月前你來探望白蘭,有丫鬟看見你交給她一個白色的紙包。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讓她在三個月后吃下的,所以,就算明知你殺了她,我們也沒有證據(jù)?!闭f著,他扭頭冷笑著看著穆瑾,“哥,哥呀,你看,你看女人的眼光真的不太好,一個是賤人,一個是心狠手辣的女殺手。”
穆瑾的臉色已經(jīng)沉得不能再沉了,白毓心底一片冰冷,身體已經(jīng)虛軟得再難支撐,咚的一聲癱軟在地。
她仰起頭看著他,眼中含著熱淚,聲音嘶啞難聽:“你……都是騙我的?你不喜歡我?一切都是引誘我來殺這個女人?”
多可笑啊!她追逐了這么長時間的愛情,其實,都是一場無恥的陰謀。
穆瑾無言已對,卻覺得心口發(fā)疼,看著她瞬間蒼老了好幾歲的容顏,突然覺得自己過于殘忍,對她,也是對自己。
他說:“我沒有騙你,我喜歡你,我累了,我想跟你在一起,可這又如何呢?你殺了你姐姐,她的肚子里有穆城的孩子?!彼f得咬牙切齒,只有自己知道,每說一個字,心口都微微抽疼一下。
“我說不是我殺的,你信嗎?”她仰起頭,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其實,連她都恍惚地覺得是自己殺了白蘭,可是,真的是嗎?
她把目光投向門口笑著的穆城。
穆瑾看著她,好一會兒才道:“你剛剛差點殺了她?!彼傅氖悄莻€新娘。
“可也只是差點?!卑棕勾蠛耙宦暎熬退阄覛⒘怂?,就能說明我殺了白蘭嗎?”|
“你曾經(jīng)給過白蘭一包藥。”
白毓啞口無言,她覺得此時說什么都是多余,她扭頭看著他:“你要把我怎么樣?要殺了我嗎?”
穆瑾身體一僵,腦中嗡嗡作響,他不知道要怎么做。
看著他默不作聲,穆城突然朝窗外拍了拍手,一群衙役沖進來,顯然是在外面蹲守很久了。
白毓冷笑著看著穆瑾,再看著穆城,突然間覺得自己真傻。
她緩緩彎下身,撿起地上的剪刀,突然朝穆瑾沖過去。
“哥!”穆城大喊一聲,穆瑾回過頭的時候,白毓已經(jīng)沖到他面前,剪刀貼著他的腋下穿過。
“白毓!”
穆瑾抱著她的身體,感覺掌心一片濕熱,殷紅的液體瘋狂地往外涌,衙役的刀上染著醒目的血。
這一刻,穆瑾覺得自己的呼吸瞬間停止了,他驚恐地抱著白毓,看著她臉上燦爛的笑,看著她輕啟薄唇,說了一句:“穆瑾,是不是只有我死在你懷里,你才能一輩子記得我?”
尾聲
有些人,有些愛情,其實終其一生也未必能夠圓滿。
比如穆瑾和白毓,比如穆城和白蘭。
白毓靜靜地躺在地上,耳邊已經(jīng)聽不見穆瑾歇斯底里的呼喊,她其實好想告訴他,姐姐沒死。姐姐吃的只是假死藥而已。
這偌大的穆府啊,深深的宅院困住了一個女人的青春,白蘭有什么錯呢?她只是想離開一個不愛自己的丈夫、一個精神錯亂的愛人。
只是她沒想到,本來可以順利在七天后醒來的姐姐,會被早就安排好的人救出去的,可是,誰又能想到,那天夜里,穆城會把姐姐丟在湖里呢?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要淹死姐姐的,更無法知道,他心中所想。
那天穆瑾跳進了湖里,是因為看見了穆城拋尸吧!只可惜天色太黑,他并沒有找到尸體。
一個人的愛,可以是蜜糖,也可以是毒藥。她不知道穆城對白蘭的感情是怎樣的,可她知道,自己喜歡穆瑾,第一眼見到時就喜歡了,可惜造化弄人。
穆城的愛是偏執(zhí)的,他無法娶到白蘭,便想盡辦法傷害她。
穆瑾的愛是壓抑的,似乎注定要用這樣決絕的方式才能讓他清醒。
她咧嘴笑了,眼前已經(jīng)看不見那張心心念念的臉。
“白毓!白毓!你醒醒!你……”他覺得自己的心在白毓閉上眼睛的一瞬間徹底碎裂了,一股說不出的劇痛如海浪般將他滅頂。
穆城隔著窗子看著悲痛欲絕的穆瑾,墨黑的眸子里閃過一絲狂熱。他笑著說:“哥,你看,這些可惡的賤人都死了,這穆家,以后就剩你和我相依為命了,就你和我……”
穆瑾靜靜地看著弟弟瘋狂扭曲的臉,第一次發(fā)現(xiàn),其實這個弟弟自從那次受傷之后,整個人都變了,變得瘋狂,變得偏執(zhí),變得他再也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