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志宏
我有一個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姐姐,她把每一天讀過的報紙都按日期整整齊齊地疊起來。我在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一堆蒙塵的寶藏,開始在課余時間按日期一張一張地讀了起來。
我在里頭看到迷人的《林叔叔講故事》欄目,讀到美國扭扭舞以及迷你裙流行的消息,看到詹姆斯·邦德的《你只能活兩次》的漫畫連載,等等。這些不該在我的年齡讀到的舊聞與故事,流連在我的腦中,我后來也無法分辨哪些是從當(dāng)時報紙上讀到的新事,哪些是我在那些下午不上課的時光里瀏覽舊報紙所得。
在那個閱讀材料匱乏的年代,我饑渴而靈敏地?fù)湎蚰切┛梢詽M足心智追求的只字片紙。如果在一堆報紙中,偶爾缺了一天的,連續(xù)的故事出現(xiàn)一段缺失的環(huán)節(jié),可以想象它是如何困惑著那個剛剛開啟閱讀之門的小孩的。有一次,我無意中找到一張舊的《國語日報》,就被一幅插圖牢牢吸引住目光,那是一只有著斑馬條紋的可愛恐龍,有著胖嘟嘟的身材和一條長長的尾巴,頭上有一只獨角獸式的角,最令人向往的是,它的背上還有一對小小的翅膀。我抓過報紙細(xì)看,故事的名字叫作《我爸爸的小飛龍》。
故事里有一個小孩,在下雨的街上撿回來一只濕透了的老貓,他把它藏在地下室,給它烤火取暖,也給它喝牛奶,但母親回家發(fā)現(xiàn)后大發(fā)雷霆,告誡小孩決不可以把街上的野貓帶回家。小孩只好失望地把貓送出去,他為大人們的不禮貌向貓道歉,兩“人”在公園里游蕩,交換一些可以安撫心情的想法。老貓問起小孩的心愿,小孩說他想要一架飛機,可以飛到世界任何一個地方。貓說它沒辦法為他找到一架飛機,但它知道有一只會飛的龍,被鎖在一個小島上做渡河的奴隸,如果小孩可以把它救出來,它就可以成為他的飛機。小孩當(dāng)晚就收拾好他的各種寶貝家當(dāng),離家出走,藏身在貨船之中,前往小島去救恐龍了。
故事愈來愈精彩,重要的情節(jié)也正要展開,但這是個連載的故事,當(dāng)天只寫到這里,底下是“待續(xù)”的字樣??蓱z的鄉(xiāng)下小孩去哪里找到這張舊報紙的“待續(xù)”?這是我各式各樣沒頭沒尾的閱讀邂逅之一,又是讓我最傷心的一個,因為我太喜歡這個故事了,我為這個故事輾轉(zhuǎn)反側(cè),那個小孩究竟如何抵達(dá)小島找到恐龍,又如何救它出來呢?
一個晚上接一個晚上不停地思索、想象,然后就稀疏了。偶爾我還想到這個未能完成的故事,但是其他的新鮮事物漸漸蓋住舊的遺憾,更重要的是,我長大了,我有新的事情要煩惱,然后就慢慢把它忘了,完全忘了。
三十年后,躺在我身旁的三歲小孩不肯睡,堅持說:“還要講一個故事?!蔽彝蝗幌肫鹉侵慌粥洁降挠兄唏R條紋的可愛恐龍,我說:“爸爸有一個好聽的恐龍故事,可是只有開頭,沒有結(jié)尾,你要聽嗎?”
“恐龍故事?要!”
我就開始搜索枯腸,講了起來,但講著講著,講得太長了,我自己都覺得有點疑心,而且說到最后,竟然是一個有頭有尾的完整的故事(小孩在島上找到恐龍,避開壞人救了它,并帶回去藏在家里,藏在學(xué)校,藏在公園,一直到它長得太大完全藏不住,被鎮(zhèn)上的人發(fā)現(xiàn)了,可是恐龍可以為大家做很多事,也就被大家接受了)。故事說完了,小孩睡著了,昔日閱讀的小孩如今困惑的爸爸卻沒有睡著,我在想這是怎么回事。沉沉睡去之前,我得到一個結(jié)論,由于當(dāng)年太喜歡這個偶然相遇而殘缺不全的故事了,我小小的腦袋已經(jīng)一次又一次地把故事修補起來,現(xiàn)在它是一個完整的故事,但哪些是原來的故事,哪些是后來自己編的故事,已經(jīng)分不清了。
記憶可以是騙人的東西,你發(fā)現(xiàn)它已悄悄依照你的需要做了假,但你找不出中間編造的界限與痕跡,如果你發(fā)現(xiàn)記憶的一個謊言,你就開始擔(dān)憂,會不會自己真實的一生都是依自己的喜好編造的,那些美好的記憶有多少是真實的?
三年后,我來到日本青山的“蠟筆屋書店”,為小孩尋找一些兒童讀物。在一張桌子面前,我感到呼吸急促,我見到暌違三十多年的形象,一只胖嘟嘟帶翅膀的小恐龍,被一個小孩親昵地?fù)肀е?,和?dāng)年不同的是:小恐龍是彩色的,黃藍(lán)條紋相間。
與其說是為小孩買下那個系列的三本書,不如說是買給已經(jīng)失去童年的自己。我打開書,第一段就是我熟悉的雨中遇貓的故事,一直到小孩離家出走為止,故事和記憶中的都一模一樣,仿佛是昨天讀過的書。但小孩上了小島,故事就和記憶中的完全不同了,插圖也是從來沒見過的。
我把三本書帶回家,重新講給小孩聽,他有點困惑:“為什么和你以前說的不一樣?”我解釋我從前并沒有讀到全部,后面是我自己編的?!白约壕幍??”他還在試圖理解這件事,卻好意地安慰我說:“還是你編的比較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