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城
他又遲到了,站在教室門口剛想喊“報告”,就看見里面沒有人。都干什么去了?他仔細地想了想,好像是說今天要去別的班一起聽大課?要不就是去別的班或者別的小學參觀?放學的時候,他們都叫著、笑著,兩個或者幾個地一起走,最鬧的壞學生也扎堆兒,可沒有人叫他,那幾個老被老師罰站的“鬧王”也不叫他,要叫就叫他外號,還丟他石子。他老是一個人,上學時他總是轉很多圈兒,也不愿和大家一起走進學校,他總暗暗希望,要是可以永不走進校門就好了。
現(xiàn)在他還是一個人,可是不一樣,他現(xiàn)在是真正的一個人;他拉開門走進教室,沒有偷偷的感覺,門關上了,他的心熱烈地跳起來,他好像還從來沒有體驗過這樣的緊張、激動和興奮的心跳呢。昨天以前,一直那么氣悶的教室,現(xiàn)在卻安靜、明亮、開闊,全部的原因在于——沒有別人,只有他一個人。
教室里關著滿滿的暖氣,呼吸起來是那樣溫和、舒適,他好像從不記得,他有過這樣的舒適。
沒有人。書包放在每個位子里,本子都放在桌面上,還有各式各樣的鉛筆盒。
位子。位子間有種種生機勃勃的小動作、小陰謀,甚至暴行,但那不屬于他。老師的聲音在每個人的臉上滑來滑去,粗線條的男生、面色發(fā)白和發(fā)紅的女生,老師一陣陣地釋放著聲音,好像要把人都貼到墻上去;下課鈴快響的時候,忽然就有一陣細微而熱烈的騷動……但是這也不屬于他。上課的教室不屬于他,他被長久地安排在最后邊的犄角里,沒有人肯和他同桌;下課的校園更不屬于他,他一直低著眼,要不就會看見那些厭棄的、鄙夷的、譏諷的、漠視的眼神,壞的還會打他一板或丟他個磚頭尋開心,他的頭被打破過,可是老師還要狠狠地訓他。
他的位子空著,他把書包隨便地往地上一放,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神氣。
他看每個本子上的名字,他知道每一個人都凌辱過他;而現(xiàn)在他可以凌辱他們——他可以在他們的名字上畫叉,選中一個還可以畫上大王八。本子上有老師觸目驚心的對號,他可以把它畫爛,可以撕或揉成一團,然后丟進暖烘烘的爐子,再添些熱量。
鉛筆上也刻著名字,香橡皮上也貼著名字,他們還都有名字,什么強、什么榮、什么麗華,也就是這么一堆;寫個怪字的“韻”,那是個最尖刻的家伙了,叫聲也尖,還是小隊長,看她寫的字也尖頭尖腦的。
真是所有的字都寫得難看無比。也有寫得好看的,他看見了“德五”,那是個紅臉胖子,寫的字也圓圓滾滾的,就是昨天他丟石頭的姿勢都跟他們不一樣,跟他們說“走走走”。
有一種奇怪的平和同興致升起來,他開始端詳每個人的字跡和名字,再想他們的樣子,真是每個人都天生一個套,注定了就換不了,換不了一切倒也簡單清楚。他想他的套,他還能干什么?,F(xiàn)在明明白白就是他一個人,一切都在他眼前,都在他手下,爐子是熱的,敢去摸嗎?
——他可以拔掉臭棉鞋烤腳,烤他個熱烘烘、臭烘烘,再坐到那個“韻”的座位上,往她書包里放個死蛤蟆,就放教室外頭的那個,昨天她還沖他叫,說他就是那個癩蛤?。凰€可以拿她的手絹擦鼻涕,然后站上講臺,看著他們所有的家伙,像老師那樣將粉筆折斷,叫他們全體起立!……
空氣里有音樂的聲音,時鐘還遠沒有走完一格——他是班里人人嗤之以鼻的臟孩兒、鼻涕蟲、爛桃兒、缺門牙、后媽養(yǎng)的、劣種……
但是現(xiàn)在,他是主宰,他是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