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故夢
【漫天星辰,疑似你來】
深夜十一點,梁若箐邁著疲憊的步子拐進小巷回家。
路燈年久失修,這段黑黑的夜路無人路過,只有她空寂的腳步聲,顯得異??膳隆A喝趔浼涌觳阶?,突然間,聽到了兩重回響。
她渾身一僵,不停安慰自己大驚小怪,對方可能就是個路人,但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她膽戰(zhàn)心驚地發(fā)現(xiàn)——背后的腳步聲也加快了。
這下她慌了神,疾步往前走,快繞到拐角時,她偷偷摸摸側過臉,想看清背后,卻不偏不倚地撞進了隱秘的鏡頭。
她身后,竟是個手拿相機、一臉尷尬的高個青年。
梁若箐一怔,松了口氣,兇巴巴地逼問:“你在偷拍我?”
青年連連搖頭,像一只撥浪鼓。
“那你給我看相機?!?/p>
那人咬著唇:“你千萬別誤會,我拍你沒別的意思,是主編讓我抓拍圖片,報上用的……”
“你知道什么是肖像權嗎?!不經我允許跟蹤偷拍,誰知道你們是不是個不入流的網站小報,想拿它去做不正當?shù)挠猛荆 ?/p>
青年被訓得頭一縮一縮,揣著相機包手足無措,披著星輝,遮住了面目,梁若箐一個恍神,從他的剪影里看到了當年的謝威。
當年的謝威就揣著個相機包,在校園林蔭密布的夜里偷偷跟在她身后,被她發(fā)現(xiàn)。
他尷尬地把相機擋在臉上,支吾地解釋,說自己就是想拍個人像作業(yè)。
他當時在班級里存在感很低,平凡的五官,中等成績,唯一能看的就是身材,瘦高,穿白襯衫只亮個背影,就能迷惑一票人。
梁若箐卻看中他的存在感極低,和他套近乎,讓他幫忙偷拍周臣的照片。當時謝威的表情極為詭異,他說:你暗戀他?
她一臉羞澀又尷尬地點頭。結果沒過幾天……謝威就甩給她一疊看了讓人完全笑不出來的照片。
照片上光線昏暗,但依稀可辨周臣的臉。他從背后抱住一個女生,而那個女生,是一班的容笑琪。
梁若箐死死盯著照片上登對的兩人,翻過來倒過去,終于相信自己的眼睛,眉頭狠狠打了個死結。她抬起頭就看到謝威也擺著一張糾結的苦瓜臉,不禁覺得好笑。
“你也難受?。俊?/p>
沒想到他猶豫了下,點點頭。
“喔……我明白了。”梁若箐高深莫測地仰頭看著謝威,“你是不是也暗戀容笑琪?”
他咬著唇裝啞巴,但從那難為情的表情里,梁若箐就洞悉了。
“你這人真沒意思,我都告訴你我喜歡周臣,你害臊什么。”她撇撇嘴,略一思索,唇邊忽然綻開陰險的笑,“既然這樣,我想到了一個辦法?!?/p>
【極愛你,直到老,也欠缺回報】
梁若箐打開QQ,找到謝威,把制定的計劃發(fā)出。
“我去找容笑琪出來,你約周臣。行程我都寫在文件里了,你仔細看看,我們的目的就是要搞破壞?!蹦┝烁劫浟艘粋€金館長的表情。
“沉默的兔子”,也就是謝威,只回了一個簡潔到不行的“哦”。
什么啊這小子,對這計劃居然一點都不上心。
她不禁開始擔心,謝威這個笨手笨腳的家伙搞不好會幫上倒忙,他從哪方面看都不及周臣,怎么看最后都會成為周臣的陪襯……
結果,她的預感真的靈驗了。
四個人約在游樂園碰頭,這里的鬼屋是出了名的“有去無回”。她計劃進去的時候謝威就保護榮笑琪,而她就可以小鳥依人地霸占周臣。
黑燈瞎火最容易醞釀感情嘛。
梁若箐偷偷挪到謝威身旁,撞了撞他肩:“等下進鬼屋就看你的了。”謝威默默無言地凝視了她一眼,說不出的……悲壯。
走進黑漆漆的鬼屋后,梁若箐瞅準周臣走到他身邊,不動聲色地把謝威推到容笑琪身邊。但是沒走幾步,一個骷髏頭從天而降,某人居然發(fā)出極其可怕的尖叫,抖著身體拉上了她的胳膊。
梁若菁震驚又無奈地看著面色蒼白的謝威,目送著榮笑琪得空攀上周臣,催他往前走。
她眼前一黑,怒氣沖沖地壓著聲問:“你在搞什么?”
謝威楚楚可憐:“我怕鬼……”
“你為什么不早說!”梁若箐咬牙切齒,不甘心地看向走在前面姿勢親密的兩人。突然一個無頭馬面殺出來,她毫無防備,嚇得一頭扎進旁邊人的懷里。
電光石火間,她的腰被輕輕地環(huán)住了,溫暖的觸感令她有片刻分心,只是……那雙手還在害怕地微微發(fā)顫。
謝威蒼白著一張臉看著她,故作鎮(zhèn)定地說:不怕不怕。
內心的郁悶突然間煙消云散。
她扁著嘴說,下次別再逞強了。你看,計劃就這么失敗了。
出了游樂園,榮笑琪忽然提議去唱k。梁若菁一聽臉都綠了。她天生五音不全,能把《董小姐》唱成《董先生》,但是如果不去,又扳不回面子。她只能寄希望于謝威,偷偷問他:你唱歌好不好???一定要比過周臣,讓榮笑琪對你刮目相看!
謝威頓了一下說:一般般。
梁若箐眼前一黑,知道又沒戲了。
但她根本沒想到,謝威所說的一般般,足夠秒殺許多麥霸,包括周臣。
他點了一首《暗戀的習慣》。燈光暗下,黑暗里除了叮叮咚咚的前奏,還有少年好聽到不可思議的歌聲,像盤旋在耳邊的風,溫柔騷動。
他側看著容笑琪,淡淡唱道:
你與他一早是赤裸的故事,可惜我錯放了的心事。
極愛你,直到老,也欠缺回報。
梁若菁盯著這一幕,突然覺得心缺了個口子,風從耳朵鉆進心里,刮得人眼眶想要“下雨”。
【你說誰沒教養(yǎng)】
唱K結束后,梁若箐的心情很糟糕。
她安慰自己,一定是因為剛剛自己也被迫唱了一首歌結果在周臣面前丟臉的緣故。
四個人在岔路口分開,她找了家沿路的排擋坐下,向老板要了三瓶北冰洋。
氣泡源源不斷地灌進嘴里,心像被二氧化碳包圍腐蝕……一陣酸楚。三瓶汽水下肚,她狼狽地打著氣嗝,毫無形象地準備付錢,驚天霹靂地發(fā)現(xiàn)自己身無分文,她的錢全墊付了唱歌錢。
梁若箐一邊打嗝一邊保證:“不、不好意思,我現(xiàn)、現(xiàn)在就回去拿。”
店主兇神惡煞:“騙誰呢,你一個小姑娘還想賴賬,有沒有教養(yǎng)???!”
梁若箐頓時臉色一變,想和店主叫板,一雙手忽然按住她的肩頭,打斷了她被羞辱的憤怒。她轉過頭,是謝威。他很嚴肅地問店主多少錢,二話不說就掏出錢包付錢,然后拉著她的手走掉。
梁若箐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嚷嚷:“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謝威停下來:“你還能走嗎?”
“不能走又怎樣,你背我回去嗎?”她嗤笑。
不料謝威蹲下身,拍了拍自己的后背:“上來?!?/p>
梁若箐微微訝異:“……我開玩笑的。”
“上來?!蹦懶≤浫醯闹x威此刻蹲在地上,異常固執(zhí)。
她撇撇嘴,暈眩著攀上他的背脊。謝威真的好瘦,她貼著他的背,甚至可以感覺到兩片凸出的蝴蝶骨。他就這么單薄地背著她,一聲不吭地往前走。
“你怎么沒有回家?!?/p>
良久,梁若箐聽到謝威輕輕出聲。
她打著氣嗝嘟囔:“我不開、開心?!?/p>
謝威立刻明白她為什么不開心。
“……其實喜歡一個人,不一定要得到他。有時候放下,或許你會看見……”
“看見新的幸福?”梁若箐不以為然,“膽小鬼的說辭!”
謝威好像默認了,安靜的夜色中,他輕飄飄的嘆息被抹殺在車鳴下。
謝威背著她走到一半,梁若箐實在不忍心欺負他,毫無防備地跳下來。他雖然沒說累,可背上的汗早出賣他了。
終于回到家的時候,梁若菁驚訝地發(fā)現(xiàn)窗戶亮著燈。平常,那永遠是黑的。
她還以為自己眼花,用力揉了幾下才確定沒看錯,頓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沉重地打開家門,一個中年女人背對著她坐在沙發(fā)上。
她視若無睹地繞過那女人,卻被那女人叫住。
“你怎么一身酒氣?還這么晚,你平常都這樣?”
梁若箐冷笑:“和你有關系嗎?”
“我是你媽?!?/p>
梁若箐狠狠捏起拳頭,冷靜地回答:“那個和別的男人結婚又生了個兒子的人是你吧,我不記得我有過這個媽?!?/p>
“明天我就回來住?!绷簨尷淅涞乜粗鋈蝗酉乱挥浿匕跽◤?。
梁若箐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你那邊的家呢?!”
“離了?!彼n老的眉間高高隆起。梁若箐抿緊了唇:“這房子是你的,我不能攔你回來,但我告訴你,我一點都不歡迎你?!?/p>
說完,她重重地關上房門。
【便宜不撿是傻子,你就是傻子】
她的心情經過那晚,簡直跌到谷底。
老媽要在第二天重新入住,可自從爸死后她改嫁,梁若箐一個人獨居了很久。她已經不再奢望能享受到什么溫情,此刻對于她媽回來,完全是別扭占了上風。
最可笑的是,她心底居然殘留著一點溫情和期待。小的時候,媽媽喜歡把她抱在懷里,她的身上有一種很特別的味道,像初夏的桑葚,微甜清香。
她從前以為那就是媽媽的味道,獨一無二,后來才知道,那只是最普通的香水味,誰都可以模仿。
一大早梁若菁特意出了門,避免與她打照面,卻意外地撞上了謝威。
清晨的公路上人煙稀少,天空碧藍,樹葉蔥綠,眼前只有一眼望不到邊的公路和身邊沉默陪伴的謝威。梁若箐奇跡地發(fā)現(xiàn),此刻她的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寧,像顛簸的船只歷經風浪后終于找到棲息的港口。
走著走著,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一輛熄火的貨車,車上放著滿滿好幾箱的東西,可車主不在。 梁若箐眼睛一亮,好奇地湊近,發(fā)現(xiàn)那東西居然是咪咪。
五毛一包的蝦條咪咪,她最愛的零食。
梁若箐側過頭陰險地對謝威笑:“你來搭把手,我們一人抱一箱?!?/p>
謝威面色鐵青:“那怎么行!這是偷!”
“膽小鬼,這貨就這么大刺刺地放在這里,不拿就是傻子。你要不要當傻子?”
謝威搖搖頭:“這樣不好,你有沒有想過車主?”
梁若箐本來不是存心想拿,此時感覺連謝威都給她臉色看,好像全世界都跟她對著干,不禁莫名其妙地委屈,固執(zhí)地從車上挪下一箱咪咪就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他急忙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她身邊,憂心忡忡地望了她一眼,伸手想搶過她手中沉甸甸的箱子。她吃力地和他對抗著,可不消片刻,箱子就被謝威搶走。
她扁著嘴橫眉怒目:“你敢還回去,我就繼續(xù)拿?!?/p>
謝威無奈地瞥了她一眼:“我來幫你扛?!?/p>
梁若箐這才氣消了一點點。
兩人遠離了貨車,在草地上坐下。梁若箐三下五除二拆開了紙箱,拿了一包給謝威,自己拆開一包,津津有味地往嘴里扔。
她看著謝威想催促他吃,突然覺得他看上去怪怪的,想了一會才意識到他從不離身的相機不見了。
謝威撓了撓頭:“昨晚幫你付錢的時候隨手放在一邊,回去找已經不見了?!?/p>
梁若箐震驚:“這你都不和我講……我……我還你個新相機吧?!?/p>
“不用,這又不是你的錯?!?/p>
“你走吧?!绷喝趔涑聊艘粫?,突然嚴肅地開口。
謝威滿臉疑惑。
“其實你一定很不甘心吧,被逼跟蹤拍照,還為此丟了相機,現(xiàn)在還得陪我出來偷咪咪。我這人真的糟糕透了,活該沒人稀罕我?!绷喝趔淦v地揮揮手,“我一個人待會兒,麻煩你走吧?!?/p>
謝威盯了她一會兒,默默地起身走了。
梁若箐抬起頭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鼻頭一酸。
謝威果然是對她不耐煩的。
也許有些人命格太硬,注定孤獨。在黑暗里被周臣一把推開,被自己的母親親手拋棄,再被謝威說走就走地丟下。
在原地呆坐了一會兒,她抱起只動了兩包的咪咪原路返回,又在箱子里放上一塊錢,想放回車上。
還未走近,她就看見謝威在和車主交涉著什么,然后伸手掏出一沓錢,點頭哈腰地遞給車主。
他沒有丟下她,而是再一次替她收拾爛攤子。
明明是那么怯懦的姿態(tài),背脊甚至是彎曲的,可梁若箐一瞬間眼角通紅,覺得那背影帥得驚天動地,粉碎了她所有掩蓋狼狽的強勢。
【敢為你兩肋插刀】
梁媽入住后,她們沒有過一次正兒八經的交談。
梁若箐一大早就到學校,把學校當成容身之所,可是這個容身之所卻在短短時間內化身為可怕的是非之地。
校園的公告欄上不知道被誰貼了好多照片,主角是周臣和容笑琪,他們的早戀被突如其來地曝光。
這并非重點,重點是,梁若箐覺得熟悉。
那些照片都是謝威給她看過的,他所偷拍的那些照片……為什么,它們會被沖印出來大張旗鼓地宣傳?梁若箐立馬想到,一定是那個在大排擋順手牽羊拿走相機的人,而且是學校里的人,畢竟大排擋離學校那么近。
周臣不堪其擾,毅然將這件事告上了教務處,要求徹查這次惡作劇。
事情很快有了蛛絲馬跡,班上有人舉證,說看見謝威前陣子一直拿著單反東拍西拍。
梁若箐就眼睜睜地看著謝威被帶進了教務處。當然,一同進去的還有周臣。
她緊隨其后,一直等在教務處門口,直到他們出來。她立即迎上去,拉住謝威問:“你和他們說了沒有?這些照片不是你放出來的。”
“說了,但照片的確是我拍的。我確實要負起責任?!?/p>
“……那怎么辦?”
“就是在升旗儀式上念檢討,不會少塊肉的。再說周臣也要念,他算早戀,也造成了很不好的影響。”謝威一頓,忽然說,“你應該更關心這個吧?”
梁若箐一怔,腦子一瞬間空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剛剛謝威和周臣一同從里面出來時,她滿腦子關心的居然是……謝威。聽他這么說,她才意識到周臣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他也難逃此劫,可她眼睜睜看著周臣路過,忘記這是自己大獻殷勤的好機會。
但是她覺得,這個機會她好像已經不想要了。
她只想要謝威平安無事。再說,這件事情的罪魁禍首應該算自己。
無論謝威如何輕描淡寫,但梁若箐心知肚明,在眾目睽睽下作檢討是很丟人的事情。
星期一早上先念檢討的人是周臣。她渾然不在意,注意力全放在即將上去的謝威身上。
周臣在臺上念著稿子,說他和容笑琪只是朋友。他們走近,只是為了學習。
他將彼此的關系撇得一干二凈。
梁若箐側過頭看向不遠處的容笑琪,不出意外地,她臉色鐵青。
他們終于被拆散,這是她曾經暗戀周臣時難以啟齒的期待。但真正兌現(xiàn)這一刻,她沒有絲毫的喜悅,因為下一個檢討的人就是謝威。
他的手上沒有檢討書,拿過話就那么簡單地開口。
“照片是我拍的,我為此道歉,但我從來沒想過將照片公之于眾,這是個意外。”
人海中,他對上了她的眼神。
底下一陣騷動,議論紛紛,但當事人緘口不言,只肩抗下。教務主任顯然對這番說辭不滿意,臉色難看起來。梁若箐握緊拳,撥開眾人,昂首挺胸地走上臺,在謝威驚訝的神色里一把搶過他的話筒,清了清嗓子。那一瞬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有不斷上涌的熱血。她沒考慮后果,只想著,自己不想謝威受罪,況且她本來就難辭其咎,不想當縮頭烏龜。
“是我指使謝威拍的,因為我……喜歡周臣?!?/p>
全場嘩然,當即,她被憤怒的教導主任拎進了辦公室,謝威原本的處罰落在了她頭上。這時她才知道,謝威的處罰不像他說的檢討這么簡單,他還要被停課兩周。
走出教務處,她毫不意外地看見謝威等在門口。
“你干嗎突然沖上來?”他居然難得地沖她發(fā)脾氣。
“那你又干嗎一個人抗下?”
他沉默了會兒:“你是我朋友。”
梁若箐頓了頓,心口有個地方酸酸的。她總覺得,她期待的是別的答案。她的腦海里閃過容笑琪的臉,感覺一陣胸悶。
“所以你為朋友兩肋插刀?”梁若箐取笑他,“你這家伙連進鬼屋都大呼小叫,偷個咪咪都擔驚受怕,沒想到在臺上倒逞英雄?!?/p>
因為有要保護的人啊,這是當年梁若箐所不知道的答案。
【容笑琪是她的魔咒】
停課后梁若箐不想呆在家里,索性就在學校里閑晃。下課時,教學樓里突然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回過頭,震驚地發(fā)現(xiàn)喊她的人是周臣。
他氣勢洶洶地走過來,絲毫不給她好臉:“我需要跟你好好聊聊照片的事?!?/p>
梁若箐語塞,她還記得她大刺刺地在臺上說,她喜歡周臣。其實她心里明白,自己早就不再喜歡,那只是給這件事一個交代?;蛘哒f,她從沒真正喜歡過周臣。她碰上謝威后,才頓悟什么叫做喜歡。
不是浮夸的追逐,更不會想要破壞,而是沉默的難過,像那陣從耳朵鉆進胸口里的風,摧枯拉朽地碾平她的期待。
希望謝威能夠幸福,哪怕這幸福沒有她參與的份兒。
周臣說:“你的喜歡也太變態(tài)了吧,找人跟蹤我?”
“對不起,我過去確實欠考慮,但那都是過去了?!?/p>
周臣大聲斥責:“你這么輕飄飄的一句話就以為過去了?我所遭受的流言蜚語以及我和容笑琪之間的關系都因為你破裂了!”他咆哮得起勁,忽然嗓音一轉,很溫柔又急迫地叫了聲笑琪。
梁若箐側過頭,看見容笑琪正往這邊路過,聽見周臣喊她,她皺眉問:“有事?”
周臣焦慮地解釋:“那天教導主任也在,我沒辦法!你要體諒我!”
“是嗎?”容笑琪云淡風輕地笑,“那天謝威也在教導主任的眼皮底下檢討,人家怎么就那么有膽量?周臣,你根本比不上他?!?/p>
聽到容笑琪稱贊謝威,梁若箐的第一個反應是……謝威肯定會很開心。
梁若菁偷偷溜到了操場上,班里在上體育課,她看見謝威正在跑步,細瘦的身材像移動的火柴棒。瞥到她,他拐出跑道,停在了她面前。
她故作輕松地笑著說:“我剛剛看見容笑琪了,你知道她說了什么嗎?她說……你比周臣厲害?!绷喝趔渥屑毟Q探著謝威的表情,“我想……她可能有一些喜歡你了?!?/p>
謝威聽后,表情沒有什么劇烈的喜悅,只是看著她說:這世界上可能會有千千萬萬個榮笑琪喜歡我,但能令我開心的,卻不在那千千萬萬個里頭。
梁若菁傻傻地看著他,那如黑珍珠一般的瞳孔里,唯一映出的人,是自己。
【孤立無援的懸崖】
她被停課的事終于還是被她媽知道了,梁若菁本來以為沒什么,她缺席這么多年,很多事從來都隨心所欲,因此根本沒想過會有接下來那么暴烈的反應。
她媽當時正在廚房做飯,看見她時切菜的手一頓,反常的暴躁:“我供你讀書,不是讓你這么揮霍的!”
“我不稀罕你一分錢!”梁若菁毫不示弱地頂回去,硝煙味頓時彌漫開來,盤踞兩方, “你那么多年沒管過我,現(xiàn)在裝什么假惺惺?!”
“好,你厲害,你別住我這房子,拿自己的錢去交學費!這些天你要甩我冷臉到什么時候!”梁媽顫抖著手指,憤怒到了頂點。梁若箐立刻起身,決絕利落地往門口走。
“你站住。”
她不聽,轉開門把。
“梁若箐!”
她終于轉過身去,迎面的卻是刀。她媽在怒極中隨手抄起手上的刀扔過來。梁若箐驚得一身冷汗,驚險地轉頭,但眼角還是一片劇痛。
刀擦過了眼角……還好沒有傷及眼睛,只是下方多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她呆了一秒,隨即在那個女人失控的尖叫聲里捂著傷口飛奔下樓。
當時她揣著兜里的一百元,驚慌失措地找了家小診所縫合了傷口,才勉強止住劇痛。
她的身體因為害怕而止不住地發(fā)抖,她沒想到她的媽媽會這么對她!處理完傷口后醫(yī)生說,傷口太深,可能會落下永久的傷疤。
梁若菁表情麻木,內心彌漫著前所未有的恐慌,不敢想象這一生都要帶著一條丑陋的疤痕,可笑的是那是親生母親賜予的。在如此孤立無援的時刻,她唯一想到的人,是謝威。
還好有繃帶遮著,她鼓起一丁點勇氣去見他。
梁若菁在學校的圖書館里找到了謝威,但他不是一個人。容笑琪坐在謝威身旁,仰頭專注地盯著謝威,而謝威專注地給她講著試題。
他穿著白襯衫,袖口挽起,露出細瘦白皙的胳膊,朝容笑琪偶爾露出彎彎笑意。
那一個小時,她就坐在遠處,麻木地看著那兩人。
她釋然地發(fā)現(xiàn),她依舊孤立無援,無人可求救。她不該來圖書館,這只是在懸崖邊上,多出了一只手,推她下去。
說什么千千萬萬個容笑琪都不能令他開心,都是騙人的。誰都向往美好的東西、悅目的人、賞心的風景,而她恰恰是從此眼角帶著傷疤的丑八怪。
當謝威看著自己,他的瞳孔里映出的,是自己眼角那道深而長的疤……他不會眼角彎彎地笑,只會流露出驚嚇的眼神。
而她不能忍受那樣的眼神,于是她慌不擇路地逃跑了。
在那個萬里無云的下午,她渾身發(fā)冷地在街頭游蕩,最后搜刮了全身上下所有的錢,買了張去深圳的火車票。
坐在候車廳時,她的眼睛下面干澀發(fā)癢,隨后有黏稠的液體流下來,是血。她的眼淚混雜其中,但她一直低著頭,不被任何人看見。
那天她孑然一身,踏上南下的火車。
兩周的停課過后,梁若箐沒有回來。
【以十七歲的方式重逢,卻回不到十七歲】
深圳有很多她這樣高中沒畢業(yè)就出來闖蕩的人,他們掙破頭只為搶一份工。她咬牙扛下,告訴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最強勢的梁若箐,什么難關都能自己扛下。
她被人欺負過,被騙過錢,餓過肚子,但都過去了。等到她不用再租地下室,甚至攢了一份錢用以去做微整形時,她終于有機會能擺脫那道丑陋的疤痕了。她的疤痕太深,牽扯到了眼睛,為此她還被迫動了眼形,但總算能夠復原,雖然手術后再看自己,她竟已和以前的模樣大相庭徑。
有時候她會想,她終會原諒那個女人,她會回去。
無數(shù)次半夢半醒時,她總會設想自己還會不會和謝威重逢,他會認得面目全非的自己嗎?
人生若只如初見,他們以十七歲那年的方式重逢,卻都回不到十七歲。
就在這個只有寥寥月光的巷子,面前的謝威已長成青年,更加高大,但揣著相機包無所適從的模樣依舊沒有改變。
只可惜,他真的認不出她了。
梁若菁除了遺憾和悵然后,居然還有一點慶幸。慶幸在他心里她依然保留的是十七歲的面容,單純澄澈,而不是經年之后的改頭換面。
他們中間,真的隔了好漫長的歲月。八年,足夠花開無數(shù)朝暮,一顆小樹長出年輪,老城墻長滿青苔。他們都回不去了。
梁若菁復雜地盯著謝威,終于,還是選擇了緘默。
“把照片刪了吧,我不好看,拍我干什么?”
青年謝威搔了搔頭:“我覺得……你長得很像我曾經喜歡的人?!?/p>
梁若箐身形一晃,將指甲硬生生嵌入掌心,極淡然地說了聲“哦”,內心咀嚼著他話中的詞“曾經”,嘴巴里是鋪天蓋地的酸澀。
在中間那幾年,她打開一直未登錄的QQ,那上面蹦出了一大堆未接消息,其中有上百條都來自“沉默的兔子”。
他一直擔心地問她去哪里,為什么不來找他,還發(fā)了一個音頻,是他錄的一首歌:
“你與他一早是赤裸的故事,可惜我錯放了的心事。
極愛你,直到老,也欠缺回報?!?/p>
那一首《暗戀的習慣》。
當年謝威這個膽小鬼,側看著容笑琪,心里卻想著背后的梁若箐。
最后的一條消息止于一句慘淡的陳述。
“你一直覺得我很沒勁,對吧?我知道?!?/p>
她無法想象當時謝威的自暴自棄和絕望,只是眼前的謝威已經完全走出了當年的陰影。他放軟口氣說:“那我就保留背面的圖好嗎?我把網站的地址給你,到時候你可以在百度搜到網址,看到你的照片。拜托了,主編給的期限就是明天,我實在沒辦法。”
梁若菁答應了他,目送那個迷惑人的清瘦背影歡天喜地地漸行漸遠。
她張了張嘴,就要喊出聲,可只發(fā)了一個音節(jié),就卡在喉嚨里,像一根刺,扎得喉嚨鮮血淋漓,只剩下無邊的苦澀無聲無息地涌動。
他們已經是彼此交錯的時光,在傷害他那么深之后,在歲月將曾經改頭換面后,她沒有勇氣再開口。她已經上岸,低頭望去,他眼眸的河流里只有經年后她的倒影,陌生如斯。
他不會再對她有留戀。
然而,梁若菁還是沒想到結局。很久以后,她偶然在百度上搜到了他拍的那張圖,拍的是背影。她盯著那張圖的描述,描述只有一句話,卻讓她哭得稀里嘩啦。
上面寫著——
假裝這就是你,我很開心。
編輯/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