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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骨多情

      2014-05-14 09:46阮笙綠
      飛魔幻A 2014年12期
      關(guān)鍵詞:老祖師兄齊國

      阮笙綠

      顧小骨坐在碧潭山的山脊上,眺望著山下的路。

      碧潭山下碧波萬頃,霧氣繚繞中一座吊橋,在風里晃晃悠悠,嘎吱作響,不知道搖了多少年,她在這里坐了也不知道多少年。

      山腳下一大片梨樹林,粉白的梨花如煙霧一般氤氳開來,聚了散,散了聚,春夏寒暑,一茬接著一茬。

      師兄還沒回來。

      原來師兄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1.?少年如松

      顧小骨是妖。

      碧潭山是天闕劍宗的所在地,山中靈氣充沛,多產(chǎn)精靈魔怪,顧小骨便是一棵碩大的山參。她生著與眾不同的火紅纓子,肥碩的參體已經(jīng)長成了人形,在山參界算得上頂頂有名的美“參”坯子。

      彼時,她還未得人身,卻已經(jīng)可以脫離土壤,頂著如火的紅纓子滿山跑,在山頂看日出,迎著朝霞觀日落,逗著嘴饞的兔子精滿山耍,日子過得好不悠哉。

      那一日,她看完了日出,照舊去山下碧潭中,泡在靈力充裕的潭水中修煉,微風吹著潭水,波光粼粼,映著頭頂?shù)那嗵彀自疲瑢庫o安逸。

      她頭枕在水面,吸收著靈氣,美滋滋地想,此情此景,若是再有個美貌的少年郎伴在左右,那她的“參”生就再無遺憾了。

      這么想著,岸邊還真多了個少年郎,烏發(fā)玉面,一柄長劍背在身后,英姿颯爽,她一瞬間就被勾去了魂,鬼使神差地跟了過去。

      少年要去天闕劍宗拜師,卻因為為人太冷太耿直,不會打點山下看門的弟子,而被拒之門外。有認得他的弟子從他面前經(jīng)過,肆無忌憚地對他指指點點。

      “就是那個人,叛國將軍蕭儒郎的孽子蕭久笙,齊國人人得而誅之的賊逆,這種人也想入天闕劍宗的門,簡直就是笑話?!?/p>

      少年也不爭辯,就只是冷著一張如玉的面孔,抬頭靜靜看著山頂?shù)姆较颉D抢锸翘礻I劍宗的劍閣所在,劍閣藏在叢山密林處,從山腳下看過去,其實是什么都看不到的。而少年雙瞳黝黑,里面有冷冷卻極清明的光在閃,帶著希翼,帶著說不清的苦澀,被潭邊的霧氣氤氳著,像極了夜幕下的星光。

      關(guān)于叛國將軍蕭儒郎的事,她聽進山采藥的郎中和山腳下過路的八哥妖們說起過。

      蕭儒郎原是齊國的將軍,戰(zhàn)功赫赫,儀表堂堂,卻在戰(zhàn)場上與死敵粵國的公主私定了終身,還生了孩子。瞞天過海許多年,最終事情被揭發(fā),齊王大怒,定他了個叛國罪,滅了滿門。

      那個修成人身,穿得五彩斑斕的八哥妖,講起那段慘烈的故事,竟哭得涕淚橫流。

      她說:那一日,法場之上,血流成河,粵國公主披麻戴孝,手執(zhí)寶劍,帶著年僅五歲的蕭久笙,拼了性命,殺上法場,要給蕭儒郎收尸。齊王下了死命,要斬草除根。蕭久笙小小的年紀在一片混亂中,抱著父親的頭顱,牽著母親的手,不哭不鬧,只是咬著牙關(guān),睜著墨黑的眸,看著面前一張張猙獰的面孔。最后是粵國的大皇子帶兵殺來,才救下了這對母子。

      那之后蕭久笙一直跟著母親住在粵國,卻因為生父是齊國人,而受盡欺辱,一直忍辱負重,活到今日。

      凡人來天闕劍宗,總有所求,有人求仙問道,有人追名逐利,有人但求一生清明無惑。

      有著那樣孤苦身世的少年蕭久笙,站在山腳下,看著劍閣的方向,冷冷不語,他心中所求又是什么呢?

      顧小骨頭頂著一片芭蕉葉,偷偷看著少年的側(cè)臉,捂住了胸口。她明明是棵還未修出人身的山參,更談不上有心,可是不知道為什么,胸口處心臟的位置卻在突突地跳,一下兩下,聲大如雷。

      她要幫他。她頂著芭蕉葉,默默地想。

      她此刻并不知他心中所求,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心中求得便是這樣一個如雪中紅梅、山中松柏一般,苦寒不屈的堂堂少年郎。

      2.?故人歸

      顧小骨邁著小短腿一路奔上山,大搖大擺闖進劍宗老祖的書房,老祖正在研究一本劍譜,一抬頭就看見一棵肥碩的山參順著桌子腿爬上書桌,與他四目相對。

      “老祖,我給你找了個徒弟?!?/p>

      老祖看著對他極盡討好的山參,然后一抬手,將她彈到了書房外。

      顧小骨在地上滾了幾圈,疼得怪叫,接著就坐在書房外,戚戚哀哀地哭,一連哭了三天三夜。

      這三天里,天闕劍宗也不知是得罪了哪方的火神,劍宗里接連失火,先是燒了飯?zhí)茫又譄瞬穹?,最后連劍閣也無緣無故開始灼灼燃燒。

      老祖再也坐不住了,飛身上劍閣,滅完火后,回到書房門外,第一件事就是堵住顧小骨的嘴。

      “龍女一滴淚,大雨傾盆至,天火一滴淚,星火勢燎原。這位小姑奶奶,你能不能別哭了。”

      天火一滴淚,星火勢燎原??蛇@世上,哪兒還有什么天火?都隨著三千前年族長月灼仙人的歸去而一并去了。

      前事如一道火印烙在心上,言之心傷,不提也罷。

      顧小骨晃著紅纓子,撇著嘴:“徒弟你收還是不收?”

      老祖望著這一山的狼藉,一咬牙:“收。”

      皆大歡喜。

      蕭久笙初被領(lǐng)到老祖面前時,還有些愣神,許是還沒想清楚,為何自己在山腳下站了三天三夜,山門都沒進,就成了劍宗老祖唯一的關(guān)門弟子?片刻的愣神之后,便恢復了冷靜,行了拜師禮,與眾同門一一見禮。

      從此之后,青山之上,碧潭岸邊,就多了一個勤奮習武的英挺少年郎。

      顧小骨頭頂著芭蕉葉,躲在碧潭水中,看著少年郎如玉的顏,美滋滋地想,青山綠水少年郎,她的“參”生自此再沒什么遺憾了。

      她陪著他練劍,陪著他上山,陪著他在這山中的流瀑中抓魚解饞,日子過得像山外那座吊橋,晃晃悠悠,一晃就是幾年。

      蕭久笙到了第三年才開始習慣這山中的生活。習慣幾近殘酷的修行;習慣在自己熱的時候,頭頂上忽然吹來的微風;習慣在自己冷的時候,樹上掉下來的一片片芭蕉葉;習慣上山時,隱隱跟在身后的腳步聲;習慣明明感覺有人在身后,猛然回頭,發(fā)現(xiàn)身后根本沒有人時,那龐大到可怕的孤獨。

      顧小骨發(fā)誓要修煉出人身,便是在那個時刻。

      她小心翼翼地頂著芭蕉葉跟在他的身后,他似乎有所察覺,猛一回頭,她條件反射遁入土中,地上只余一片盈盈飄落的芭蕉葉。

      蕭久笙看著那片芭蕉葉,似有若無地揚了揚嘴角。那似乎是個笑,這是三年來,她第一次看見他笑,可是那笑里,滿滿的自嘲和空落刺痛了她的心,她的世界似晴朗天空突然下了一陣綿綿的細雨,冰冷冷,濕漉漉,澆了她一身,澆得她猝不及防地蹲在地上,大哭出聲。

      這個眼神,她終生難忘,像極了一千年前天火墓中遇見的那個少年。

      那時天上也正下著雨,淅淅瀝瀝砸在芭蕉葉上,山谷中氤氳著霧氣,迷蒙蒙的一片,她就像現(xiàn)在這樣蹲在地上無助地哭。

      頭頂上的天空一暗,有什么隔斷了雨簾,她抬頭,看到一張如玉的少年的面孔,站在濕漉漉的青山之中,手執(zhí)一把天青色的雨傘,舉在她的頭頂,他說:“姑娘,別哭,雨總會停的?!?/p>

      3.?師兄

      她越哭越兇,山中火光四起,老祖慌慌張張找來,愁容滿面地問:“小祖宗,你又哭什么?”

      “我要修成人身。”顧小骨堅定地說。

      “胡鬧什么啊小祖宗,再忍一千年,你就能脫離這山參,重修仙體,天火一族可就剩你這一根獨苗了?!崩献婵嗫谄判摹?/p>

      她目光萎靡,兩根參須拽住了老祖的衣擺:“只要能修出人身,做妖也行,再過千年,他若不在了,升仙又有什么意思?”

      老祖咬牙再咬牙:“若不是答應了月灼仙人,顧你周全,老夫才不管你是死是活?!?/p>

      有了老祖的幫忙,顧小骨的修為一日千里,又過了三年,修煉成一名小妖。

      老祖將顧小骨領(lǐng)到了蕭久笙的面前,只說:“這是你師妹?!痹俨还芩?。

      顧小骨一身鵝黃衣衫,長發(fā)如墨一直垂到腰際,俏生生喊:“師兄?!?/p>

      蕭久笙性情雖冷,卻是個很好的師兄。老祖是個劍癡,又過于懶惰,每天忙著研究劍譜還嫌時間不夠,哪里還有時間管徒弟?他一般都是直接扔過去一本劍譜,教授幾句心得,便讓蕭久笙帶著顧小骨一塊練。過幾個月想起來,叫來他們,指點一二,想不起來,就完全放任不管。

      教授武藝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更不用說。所以,顧小骨的日常起居,基本上都是蕭久笙料理的。

      “小骨,吃飯?!?/p>

      “小骨,睡覺。”

      “小骨,不許偷懶?!?/p>

      “小骨,跟緊我。”

      他會說的話,也僅限于這么幾句,但是她很愛聽,從此不再頑皮,乖乖地跟在他后面,看著他消瘦卻堅韌的脊背,牽著他溫暖的大手,慢慢露出這一生最心安的微笑。

      也是會遇見麻煩的。天闕劍宗,看似是個清修之地,卻也是個欺善怕惡的地方。蕭久笙和顧小骨是老祖僅有的兩個徒弟,外表看起來風光無限,實際上在同門中因為人數(shù)太少,勢單力薄,備受欺凌。

      一次,劍宗同門有意挑釁顧小骨,說,老祖門生,自有過人之處,若能取來這碧潭崖下的黑潭珠,我們便服你,否則,你和你師兄便都是名不符實的廢物。

      污蔑她,她大概不會有什么感覺,但是污蔑師兄,她是萬萬不能忍的,于是腦子一熱,轉(zhuǎn)身下了那萬丈碧潭崖。

      碧潭崖下多密林瘴氣,旁邊便是波濤萬頃,她那點修為,很快迷失了方向,走了一天也沒走出那瘴氣林,天黑的時候終于累得暈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有人將她背起,一步步朝崖上爬。她抬起頭,在一片漆黑中,摸到一張熟悉的臉,那張棱角分明的面孔上滿是溫熱的粘膩感。是師兄,師兄來救她了。

      此時的顧小骨才知道后悔,自己的莽撞,連累師兄受這樣的苦楚。

      她有些想哭,卻又怕引起大火,給師兄再添麻煩,極力忍著不敢哭,只是輕輕哼了兩聲。

      蕭久笙以為她是害怕,騰出一只手來,拍拍她的手背,低聲安慰:“小骨,別怕,師兄在這里?!?/p>

      小骨,別怕,師兄在這里。

      姑娘,別哭,雨總會停的。

      兩個聲音,穿越一千年,重疊在一起,她心中如春風拂過,暖意融融。她趴在他的背上,癡癡地想:她這命這身,都是師兄救的,她一顆心滿腔情,也全是師兄的。師兄與她,比天高,比海深,比命重,有著比情愛還要更深一些的牽絆。

      回到住所,蕭久笙處理好兩個人身上被懸崖下的利石割出來的傷口,便板起臉來教訓顧小骨。

      怎么能只身冒險?

      師兄學藝未精,萬一救不了你,怎么辦?

      顧小骨笑瞇瞇地聽著,最后因為態(tài)度不夠端正,而被罰跪在廊下。

      半夜,顧小骨正餓得頭暈眼花,蕭久笙冷著臉走過來,也不言語,靜靜遞過一個溫熱的饅頭和一個黑漆漆布滿金色紋路的珠子。

      是黑潭珠。他竟然折返回崖下,取回了珠子??蛇@珠子生在崖下迷瘴內(nèi),聽說還有巨獸看守,她在下面一天一夜,連找都沒找到,更別說打敗巨獸了。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他是怎么辦到的?

      蕭久笙看出她的疑惑,伸手摸摸她的頭,說:“我的師妹,怎能被說成廢物?”

      顧小骨啃著饅頭,看著珠子,眸中有霧氣,含含糊糊問:“師兄,你真好。師兄,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如紗月光下,他冷冷的眸子里充滿了無限的溫柔和寵溺,他揚起嘴角淡淡笑了一下:“因為那個熱時為我扇風,冷時給我摘芭蕉葉,日復一日陪我上山下山的小蘿卜?!?/p>

      顧小骨目光灼灼,嘟著嘴巴小聲辯解:“什么蘿卜?人家明明是山參。”

      原來他已經(jīng)察覺,而且不嫌棄她是妖,她的師兄,果然是天底下最好的少年郎。

      她又想起一千年前的那場雨,雨水沁骨般地冷,浸透了整座青山,他為她撐著傘,直到雨停,天色亮了起來,青山在迷霧中露出迷人的臉,一道彩虹從天這邊一直彎彎地跨到那一邊,那絢爛的色彩,真是美啊。

      就像師兄此時的笑,真是美啊。

      她拉著他的手,晃來晃去,歡喜得不能自已。

      4.心中所求

      蕭久笙修行十分刻苦,很快便學會了御劍飛行,幾年之后,山中同門,再無人是他的對手。

      老祖心中甚慰,時常對著山下練武的身影,捻須感嘆,沒想到無心插柳卻得了個好徒弟,只不過這徒弟仙緣太深,怕不是一個天闕劍宗能夠留得住的。

      修行累的時候,蕭久笙會帶小骨去他的故鄉(xiāng),從云端望下去,那湖泊山川,錦繡一片。不得不說,齊國確實是個很美麗的地方。

      他指著下面,眸中有閃閃的星光,語氣自豪:“小骨,你看這片大好的河山,它是我父親用性命守住的,我要替父親繼續(xù)守著它。所以我要練好武藝。”

      小骨第一次聽到說起自己的事,瞬間明白這便是他心中所求,可她覺得憤恨:“齊王滅你滿門,你不恨他?”

      他眸光幽靜,彈彈她的額頭:“恨啊,恨不得誅之后快??墒前?,所謂忠,忠的是國是民,不是某一個人,某位君王。我怎會為了某一個人的過錯,而遺棄自己的故土?”

      這種大義,顧小骨當然不懂,她心中自有小算盤,于是央求師兄,說要在齊國玩幾天,蕭久笙禁不住她撒嬌使滑,很快就同意了。

      他們住在齊國國都的一個客棧,用了最淺顯的法術(shù)遮擋了自己的容貌。

      白日里,顧小骨拉著蕭久笙東看西瞧,玩得好不悠哉。

      晚上,她就使了法術(shù)混進宮里,給齊王畫了個花臉,且用的是碧潭山上的山藤汁水,這種汁水不能沾水,沾水就會火辣辣地疼,想要除掉就得近火烤,烤上一個時辰,等眉毛、胡子都焦得差不多時,顏色就退了。

      顧小骨邊畫邊恨恨地嘟囔:“昏君,叫你滅我?guī)熜譂M門。”

      第二日回程的時候,顧小骨心情明顯好了許多,御劍飛行時也一直在哼小曲,蕭久笙只覺得奇怪,便問她怎么了。

      她抱著他的腰,神神秘秘地抬頭沖他眨眼睛:“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師兄的?!蹦┝擞忠а狼旋X加了一句,“師兄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

      蕭久笙雖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說這樣的話,只是覺得云端的日頭太大,將她的面龐映得紅撲撲的,桃粉的腮邊一抹嬌嗔,十分誘人,他不由自主漾出一抹笑來,俯身在她頰邊印下輕輕淺淺的一吻。

      5.?身祭龍脈

      蕭久笙是在一個春天離開天闕劍宗的。

      那一年齊王駕崩,新王年幼,群臣無首,鄰國趁機大舉進犯,齊國陷于危難。有國民一步一拜,拜到劍宗門口,高呼:請蕭小將軍出山,解救齊國于危難。

      蕭久笙跪在老祖門前,請求下山,老祖在門里嘆氣,語氣哀愁:“你這一走,我們師徒緣分便也到了盡頭?!?/p>

      蕭久笙拜了又拜,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顧小骨也包袱款款跟下山,老祖氣得踹開門指著她的背影大罵:“兩個沒良心的小東西,走了就別回來?!?/p>

      到底師徒一場,不管當初收徒是有多不情愿,到了分別之際,也竟是這般不舍。

      那年山腳下的梨花開得很旺,一片片,一簇簇,如那戰(zhàn)場上馬蹄卷起的滾滾塵煙。

      戰(zhàn)爭持續(xù)了兩年,齊國軍隊死傷無數(shù),仍不能扭轉(zhuǎn)國運,蕭久笙疲于奔命,顧小骨心疼不已,時常憂心地勸他:“師兄,這國家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國家,盡力了就好,何必這么拼命?”

      他修為雖高,但地方也有奇人異士,不能輕敵,所以一直在研究敵情,已三日未曾合眼。

      他回頭,看見剛才還說話的小小的人在營帳內(nèi)縮成一團,靠在桌邊,已困得頭一點一點。

      他走過去,脫下披風,輕輕為她披在肩上。

      小骨驚醒,拉著師兄的手撒起嬌來:“師兄,你也去睡?!?/p>

      “你先去睡,我再等一會兒?!笔捑皿吓呐乃氖直?,面色雖冷,語氣卻很輕柔。

      小骨犯起了倔脾氣,拉著他就是不放手:“師兄不去睡,那我也不去。等我熬成了老太婆這輩子再嫁不出去,師兄你養(yǎng)我一輩子?!?/p>

      蕭久笙看著她,眉頭皺了又皺:“胡鬧?!弊焐线@么說著,清冷的臉孔上卻爬上了一抹可疑的紅暈。

      小骨困得迷迷糊糊,一把摟住他的腰,將臉貼了上去:“師兄,我想了想,我這一生都不嫁了,就要師兄養(yǎng)我一輩子?!?/p>

      說完就靠在他身上睡著了。

      蕭久笙被她靠著,身體從開始的僵硬,慢慢變得輕柔,最后嘆一口氣,將她抱起,送回營帳。離去之前,幾番回頭,最后還是沒忍住,俯身在她唇邊,淺淺一吻。

      戰(zhàn)事不緊時,蕭久笙會帶著顧小骨在夜色繁星中御劍而行,一遍一遍看著這片滿目瘡痍的河山。

      他說:“小骨,我若去了,你要幫我看顧著這片河山,切記切記?!?/p>

      小骨聽得心驚,死死摟住他的腰,大聲地嚷:“師兄若是去了,小骨就自散修為,隨師兄一起離去?!?/p>

      蕭久笙拍拍她的背,只說:“不要胡說?!北阍俨谎哉Z。

      顧小骨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那天師兄說的話,其實是他的遺言。

      他一早就知道,齊國衰敗皆因龍脈被斬斷,而要修補龍脈必要一修為高深,并且是國之棟梁、民之所向之人,身祭龍脈,與龍脈融為一體,才能再次支撐起這個國家。

      所以,他上天闕劍宗拜師,得一個身修為,又用兩年的征戰(zhàn)之苦,換取民心所向。只為成為龍脈祭品。

      那一日,龍音谷細雨霏霏,小骨跌跌撞撞尋了過來,蕭久笙早已入谷,殘龍的嘶吼聲帶動著強大的沖擊力,將細雨揚得到處都是。小骨拼盡了力氣,朝龍穴靠近,卻見蕭久笙已割開身上血脈,血滴在殘龍身上,殘龍的軀體慢慢愈合,無神的龍目,迎著蕭久笙蒼白的臉,慢慢變得鮮活了起來。

      顧小骨沖過去,手忙腳亂地替他止血,可是那血哪是那么容易止得住的,她慌亂無措,一聲聲喚著:“師兄,師兄……”

      蕭久笙抓住她的雙手,笑容暈在細雨迷霧里,看起來蒼白而縹緲:“小骨,謝謝你陪我度過這些年。我很開心,千萬年來從未這么開心過。

      “小骨,我大概快要死了,竟然看到了許多凡人不該知道的事……

      “小骨,這一世與你相遇,是我求來的。

      “磨難也好,凄苦也罷,今生我如愿與你相伴,再沒什么遺憾了。”

      ……

      顧小骨用了很多年,才明白這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話里的意思。如果,當時,她不是那么慌亂,一定好好看看他,將他的眉眼,一點點刻進心里,免得日后再見不到,相思刻骨,無處尋覓他的蹤跡。

      最終蕭久笙還是倒下了,小骨的目光已經(jīng)開始有些模糊,朦朧之中,她看到她的師兄慢慢與巨龍融為一體,巨龍仰頭,山谷中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響,接著巨龍伏地,閃動著熒光化成地上巨大的溝壑圖騰,便再無聲息。

      巨大的龍音谷內(nèi)空寂無聲,小骨伏在地上,眼淚滴在地上,躥起星星點點的火苗,火苗旺起來又被雨水淋熄,周而復始,明明滅滅,奇詭而絕美。

      顧小骨抬起頭來,看著那條龍脈,突然暴怒,身體升騰起一股躁動的火,那火劈開她的肉身,灼灼燃燒,燒得她淚光漣漣,她手執(zhí)一把火色長劍,對著蒼天,左劈右砍。

      蒼天啊,你若真有慈悲,便還我?guī)熜郑€我少年郎,還我這一世,再無處托付的意重情長……

      6.?少年御龍

      暴怒過后,她混沌的心慢慢開始清明,記起了所有。她低頭看著身體慢慢在蛻變,火翅瀲滟,紅發(fā)瘋長,垂在膝下,不禁仰頭大笑,笑著笑著,又開始號啕大哭。

      天火一族,萬年出一圣女,名曰:火凰。

      要成就火凰,必歷三劫,生死別離是一劫,孤苦無依是一劫,情深緣淺是一劫。

      千年之前,天火一族遭遇大難,被雨狐一族全滅在天火之墓,天火圣女火凰應劫而生,生而孤苦,歷經(jīng)別離,生性涼薄,不黯情事。

      她尋雨狐一族蹤跡,成功復仇。

      那一日天上飄著細雨,她一個人踩著濕漉漉的青石板走進天火之墓,望著滿目的蒼涼,不禁悲從心中來,只覺得這神仙當成她這個樣子,真心沒什么意思,想著想著,就蹲在地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寂靜的山谷中傳來龍吟,御龍的少年撐著一把油紙傘,從天上經(jīng)過,看到此情此景,心生憐惜,忍不住跳下云頭,走過去將傘舉過她的頭頂,聲音冰冷而輕盈:“姑娘,別哭,雨總會停的?!?/p>

      她抬起頭來,看著少年靜好的臉,墨黑的眸,還有他身上輕柔的暖意,一瞬間,心就軟成了一片。

      她起了私心。她想要人陪她。

      “我怕。你能留下陪我嗎?”她淚眼瀲滟,美得讓人心碎。

      少年是天界的御龍尊者,名喚:無涯。負責看護人間各國國運,為昌盛的國家送去龍脈。

      人間有個國家叫作齊國,國盛民安,君王賢德,臣子忠誠,他御龍而去,為齊國送去龍脈。

      無涯尊者本來只是稍作停留,此時卻有些遲疑。

      火凰起身,指尖輕顫,可憐兮兮地握住了他撐傘的手。

      多美的人呀。無涯尊者輕嘆,他想陪著她。

      于是,他們在這冷清的天火之墓中,撐著傘,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直到雨停。

      無涯尊者收起傘向火凰道別。

      有生以來,第一次想要與人親近的火凰開始手足無措,她不知道要怎么留下這位尊者,就用了一個很蠢的法子。

      斬斷了他的巨龍。

      她想,沒有了那龍,也許這位尊者就走不了了,可以永遠在這天火之墓中陪著她。

      可龍沒了,事情也并沒有按照她的預想發(fā)展。

      巨龍被斬,跌于龍音谷,齊國國運慢慢開始衰敗,無涯尊者遭天帝責難,罰下界去,一去無蹤影。

      而火凰,則被斬斷了雙翅,打落在碧潭山上,受天闕劍宗老祖照顧,精魂進入一棵千年的山參體內(nèi),重新開始修為之路。

      前因后果,變得明了,顧小骨再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一切本因她而起,是她斬斷了本應鎮(zhèn)守齊國的巨龍,斷了齊國的龍脈,師兄一家才會遭此厄運,最終身祭龍脈而亡。

      她記起很久很久以前,老祖曾經(jīng)跟她說過,所謂神仙,是滅七情六欲,斬人間情根,方能得仙路穩(wěn)固長久。

      此時的她,歷經(jīng)三劫,重生了仙體,卻只覺得,這天上的神仙,當真是可憐可笑得很,愛一個人,暢快一世多好,為什么一定要將自己弄得滿身瘡痍,面目全非?

      她拖著流火瀲滟的羽翅,往龍音谷外走,天上梵音誦唱,天火圣女火凰重歸仙位。而她的心里卻在反反復復地想,為什么她是一個神仙?為什么她要經(jīng)受這樣的劫難?

      做人做妖都好,她只想愛個痛快,活個痛快。再不要一顆心傷到時刻如火燒灼,還再硬撐,說已頓悟。

      她心中有愛,終生不悟。

      凡人皆慕仙人長生,卻不知,此時此地,有一個神仙,正睜著淚眼,看著人間,心里是滿滿的艷羨。

      7.?他的模樣

      顧小骨最終并沒有回歸仙位,她斬了自己的雙翅,隱了氣息,變作蕭久笙的模樣,仍舊坐鎮(zhèn)齊國軍帳,指揮著千軍萬馬,收復失地,重振家園。

      又過了兩年,齊國已恢復往日昌盛,封蕭久笙為護國將軍,迎蕭儒郎牌位進宗祠,認粵國公主為國母,并誓與粵國交好,永不開戰(zhàn)。

      護國將軍蕭久笙,在人前永遠是一副堅不可摧的英雄模樣,卻沒人知道,夜深人靜的將軍府里,白日里的英雄,會脫下盔甲,對鏡獨坐。

      一會兒變成顧小骨,對著盔甲喃喃:“師兄,這片大好河山,我為你守著呢?!?/p>

      然后,她變成師兄模樣,摸摸自己的頭:“小骨,真乖?!?/p>

      兩手端起酒杯,左手碰右手。

      “師兄,干杯。”

      “干杯。”

      喝醉了,又變回師兄模樣,靠在鏡子上,摸著鏡子中熟悉的輪廓流淚:“師兄,我想你?!?/p>

      在他離去的兩年里,她終于將自己徹底活成了他的模樣。

      又是五年,齊王成年,能夠獨擋一面,顧小骨回到碧潭山,日日坐在山脊,看著上山的路,只是碧波之上的吊橋,再不是師兄的歸路。

      蒼龍殿的無涯尊者,佛緣深重,少年靜好的年紀便已有了仙界少有的修為。

      天帝憐他,說:“尊者本可不必下凡塵身祭龍脈,為齊國再尋巨龍,重修龍脈便是?!?/p>

      尊者看著茫茫浮世,渺渺紅塵,輕輕揚唇:“入凡塵,能遇她?!?/p>

      “凡塵太苦?!?/p>

      “不及相思苦?!?/p>

      那一日,御龍的少年看見了那個哭泣的姑娘,從此墮入了紅塵,再不歸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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