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白菜
【一】
我的父皇,是大司開國以來最英明的君主。他興修水利,將這片大旱大澇的國土治理得井井有條;他減免賦稅,讓大司的百姓們安居樂業(yè);更重要的是,他年近三十歲卻依舊風(fēng)姿卓越,使無數(shù)深閨女兒們心向往之。
可眼下,我風(fēng)姿卓越的父皇正一臉怒容地走進內(nèi)殿,一把抱起坐在凳子上吃果子的我就向外沖。
父皇的肩膀厚實有力,我咬著自己的手指:“父皇,我們?nèi)ツ膬???/p>
“離宮出走!”
父皇連聲音都是抖的,可見氣得實在不輕。這樣的情形每個月都會上演那么幾次,父皇身邊的李公公也積累出了經(jīng)驗,聞言立刻撲上前,抱住父皇的大腿號啕大哭。
“皇上!皇上您不能走啊,江山需要您!百姓需要您!”
父皇被他拖著站在原地,臉上的表情一陣風(fēng)云變幻,最后終于稍緩。
李公公掛在父皇的大腿上向我使眼色,我勾住父皇的脖子,把小臉貼到父皇的臉上:“有誰惹父皇生氣了嗎?女兒替您抽打他!”
“還能有誰?”父皇英挺的眉毛皺在一起,面色沉沉,“不就是你那個餓鬼投胎的母后!”
可以坐十來個人的圓桌上一片狼藉,除了擺得密密麻麻的盤子,幾乎都看不出里邊原本食物的樣子。宮人們還在不斷地撤下吃空的盤子換上新菜,而獨坐在圓桌邊上,正卷著袖子捧著一只烤羊腿吃得不亦樂乎的一大團,正是當(dāng)今皇后、也就是我的母后——陳如玉。
唉!
“女兒給母后請安?!?/p>
重復(fù)著問了第四遍安,一邊奉菜的宮女姐姐終于忍不住上前從母后嘴里奪下羊腿:“娘娘,公主來看您了。”
“???”母后的目光繾綣地跟了羊腿一段,這才“不經(jīng)意”看到羊腿后邊的我,“林歌,你怎么在這兒!”
“……”
“怎么來了也不叫母后一聲?”母后嘟著油光發(fā)亮的嘴,抱起我放到她腿上,順手就從最近的盤子里拈了個和我臉一般大的包子塞進自己口中。
“母后,”我扭開臉不去看母后狼吞虎咽的樣子,這段對話才險險得以繼續(xù),“您是不是又惹父皇生氣了?”
“咦?沒有呀!”母后一臉驚訝,“你那個小氣鬼父皇早上才來過呀!”
“……然后呢?”
“然后……”母后肉滾滾的臉皺成一團,費力地回憶著,“然后……我當(dāng)時好像在吃東西來著……咦,然后他好像就不見了?”
“……”
我突然就明白了父皇為什么會那么生氣。
一定是母后光顧著吃東西,把他給忘記了。
【二】
大司歷代皇后的鳳輦都是四人抬,到了母后這里,卻不得不因為抬不動而換成八人。即使如此那撐著鳳座的桿子還是被生生壓斷了兩次,最后父皇親自設(shè)計,把鳳座擴大兩倍,撐桿加粗了一圈,母后的出行工具這才塵埃落定。
如今那大得離譜的鳳輦正搖搖晃晃地落在御書房前,母后一口吞掉了最后兩個蝦餃,把空盤遞給隨行的宮女,這才懶洋洋地從上面下來。
“母后一會兒就出來了。等會兒帶你去吃桂花糕?。 ?/p>
“……”母后,不是人人都像您一樣對食物那么執(zhí)著的。
李公公看到母后主動前來示好,眼睛都笑成了一道縫。父皇身著龍袍,正在御案后邊批閱奏折。我站在門邊看著母后娉娉婷婷地沖著父皇走過去,然后……一屁股坐進了父皇懷中。
“噗——喀喀喀!”
父皇差點被壓得一口氣喘不上來,一陣猛咳之后忍無可忍地推開母后:“你是想弒君嗎!”
母后大概是沒想到撒嬌會遭如此冷遇,也是一臉委屈:“皇上!”
“肺都要被你壓出來了。”父皇橫了母后一眼,上上下下打量幾遍她已然跟門柱相差無幾的腰身,“你是不是又胖了!”
“是呀是呀,”母后喜笑顏開地轉(zhuǎn)了個圈,“臣妾也覺得自己更美了呢!”
“……”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父皇的嘴角連抽了好幾下。
“李寺,”他將李公公招上前,“吩咐御膳房,從明天開始,皇后的飯菜分量減半?!?/p>
母后的眼睛立刻瞪得圓滾滾:“為什么!”
“還有,以后給皇后的菜里,一律不準(zhǔn)有肉。”
“……”
御書房內(nèi)的氣氛一下就緊繃起來,李公公抖著小腿肚告退,出門前還很有眼色地將門帶上。我看到的最后一眼,是母后肉乎乎的手掌砰地砸上御案的桌面。
“為什么要減我的飯菜!”母后的聲音。
“你吃得已經(jīng)夠多了?!备富实穆曇?。
“哪有人做夫君做成你這樣的,竟然嫌自己的女人吃得多!”
“……反正你不能再吃下去了!”
“我不管,你不讓我吃肉,我就吃了你!”
母后這句霸氣側(cè)漏的威脅讓門外的我和李公公都不約而同地抖了抖,門里的父皇終于忍無可忍:“陳如玉!”
片刻的沉默,就在我以為母后妥協(xié)了的時候……
“吼什么吼?。∩らT大了不起??!堂堂一國之君連老婆都喂不飽你好意思在這里跟我吼??!”
母后不愧是女中胖子,大聲起來中氣十足,連父皇剛剛的威嚴(yán)之音都不能與之相比!
“你……”
父皇大約是真的動了氣,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御書房的門被人重重拉開。父皇的臉露了出來,我與李公公正準(zhǔn)備下跪,這時卻有另一股力道又從里邊把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
“……”
母后不僅是個中氣十足的胖子,還是一個行動靈活的胖子?。?/p>
御書房里傳出來一些奇怪的聲音,好像是桌椅被人碰倒了,好像是父皇繡工精致的龍袍被人撕破了,至于后面那些……我還小,我什么都沒有聽到。
李公公心驚肉跳地把我牽開,我回頭看一眼御書房頂上那輪和母后的臉一樣圓滾滾的明月,心里覺得母后說的“一會兒就出來”,大概是做不到了。
【三】
我竊以為,父皇和母后這次又要冷戰(zhàn)好久了??蓳?jù)李公公的小道消息,母后第二天從御書房出來的時候一臉饜足,絲毫沒有惱怒的神色。父皇也是面色平平地上朝去了,看不出不悅。
我去向母后請安的時候,她持續(xù)了一個半時辰的早餐正以一道松子鱖魚完美收官??墒歉富什皇且呀?jīng)下令不讓母后吃肉了嗎?
“哼,那我還說你父皇不讓我吃肉,我就吃了他呢!”
“那……父皇是怕被母后吃掉才撤回御旨的嗎?”
“嘿嘿,你父皇才不怕我吃他呢,”母后把一整條胖鱖魚啃得干干凈凈,笑容詭異,“他怕我不吃他!”
“……”這話怎么聽都聽不懂啊。
我還在冥思苦想,下了朝的父皇已經(jīng)在一連串通報聲中急急走了進來,臉上是掩飾都掩飾不了的怒意。
“選御廚是怎么回事?”
“嗯?”母后正捧著盤子喝里邊的魚湯,大半張臉被盤子掩去,露出兩只亮晶晶的眼睛,“宮里的御廚做來做去都是那幾樣菜,臣妾都吃厭了啊?!?/p>
“那你也不能說要選御廚就選御廚啊,也不跟朕商量一下!”
“這又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父皇的語調(diào)微微上揚,這是他要發(fā)怒的前兆,“你知不知道為了你這一句話,多少百姓得不遠千里從全國各地趕到京城,車馬勞頓不說,家里土地擱置妻兒不管,根本就是勞民傷財!”
母后怔了怔,大概是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話的波及面居然這么廣,而后又想用撒嬌敷衍過去:“皇上……你不疼臣妾!”
“朕不疼你?”父皇的怒氣卻更重了,“朝堂上下行節(jié)儉之風(fēng),你一個人每月吃掉的開銷就有一千兩黃金,朕怪過你沒有?你一餐吃掉朕三天的飯量,朕怪過你沒有?你每次吃得忘乎所以,朕和林歌站在你旁邊你都發(fā)現(xiàn)不了,朕怪過你沒有?李寺!”
李公公抖著上前:“在!”
“傳朕旨意,皇后每餐分量減半,不得見肉!”
“皇上……”母后還想故技重施,伸出一只肉掌去拽父皇的袖子,卻被父皇毫無遲疑地甩開了。
“皇后,你在后宮驕縱一點也就算了,大司的江山經(jīng)不住你這樣折騰!”
我的父皇和母后,就這樣在和好不到三個時辰之后,又重新陷入了冷戰(zhàn)。
唉!
“小氣鬼……負心漢……毛毛蟲!”
母后靠在貴妃榻上,一面憤憤地吐出一些大逆不道的詞,一面從宮女捧著的盤子里抓果子塞進自己口中。
“母后,其實女兒也覺得……這次是您做得欠妥?!?/p>
父皇的皇位來之不易,所以一直都特別珍惜。我從記事起就不斷聽到周圍的侍衛(wèi)宮女們夸贊他勵精圖治的事跡,對這樣一個用心良苦的皇帝來說,母后的任性之舉實在是有些過分了。
“哼,當(dāng)初娶我的時候說得好好的,現(xiàn)在連吃他點東西都覺得心疼了!”母后憤憤不平,決定化悲憤為食欲,“我的晚飯呢?來人,我要吃晚飯!”
身邊侍奉的宮女面露為難之色:“娘娘,您的晚飯……您正在吃啊。”
“……”
母后的目光隨著她的示意落在那盤只手可數(shù)的果子上,寫滿不信:“你……你不要告訴我這就是我的晚飯!”
“……”
母后沉默片刻,爆發(fā)一般從貴妃榻上跳起來:“我身為一國之母,晚上就只吃幾個小果子,你你你……你們這是想餓死我嗎!”
“娘娘息怒!”捧著盤子的小宮女慌張跪下,“皇上吩咐,以后您只可吃早午兩餐,晚上……只有果子。”
“母后……”我上前兩步,試圖安撫一下暴躁的母后,手還沒碰到她的衣角,她卻已經(jīng)沖著宮門外咆哮起來。
“林辰——你這個——渾——蛋!”
宮人們頭低得不能再低,假裝自己沒有耳朵。
我的母后,大概是大司史上唯一一任敢如此辱罵皇帝的皇后吧。
唉!
【四】
父皇要迎娶沈?qū)④婇L女沈青青的消息不脛而走,那時我正在母后的寢宮里,給餓得奄奄一息的母后揉肚子。
“你說什么?”軟綿綿地在床上癱成一團的母后聽到消息之后竟然一個鯉魚打挺蹦了起來,“誰要娶誰?”
來報的宮女也是一臉著急:“是真的,皇上要封沈青青為淑妃,封妃典禮就在一個月之后!”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母后臉色發(fā)白,像是聽到了什么比不能吃肉還要恐怖一百倍的事,“他當(dāng)初娶我的時候?qū)ξ腋赣H發(fā)過誓,有朝一日登上皇位,后宮里只有我一人?!?/p>
我握住母后冰涼的手,她喃喃道:“我父親呢?鎮(zhèn)國公,我要見鎮(zhèn)國公!”
鎮(zhèn)國公就是我的外公,當(dāng)年父皇并非太子首選,還是鎮(zhèn)國將軍的外公把母后嫁于父皇,承諾幫他奪得太子之位。那場奪位之戰(zhàn)究竟有多兇險,我也只在小時候聽管事的嬤嬤說過一次。
皇爺爺起初偏向二叔,邊關(guān)戰(zhàn)事連連,父皇被派去以大司三萬兵馬對抗西圖的十萬大軍,幾乎就是送死。母后那時還懷著身子,在皇爺爺?shù)钋肮蛄艘灰骨笏栈爻擅?,第一個孩子就這樣流了產(chǎn)。外公頂著違逆皇命的大罪強自領(lǐng)了京中的軍隊去支援父皇。那一戰(zhàn)使父皇聲名大噪,他回來之后便向著外公發(fā)誓,即使有一天登上無極高位,后宮里也永遠只有我母后一人。
如今父皇繼位不過七年,也要違背誓言封新妃了嗎?可我總覺得,父皇能縱容母后那么多年,就并不是那樣見異思遷的人。
“那個沈青青……現(xiàn)在在哪里?”
母后稍稍冷靜了些,聽宮女回答人已經(jīng)被接進千明宮了,遂拉起我的小手:“林歌我們走,去會會那個小妖精!”
“……”
母后,您這樣稱呼一個將軍長女——還是即將封妃的將軍長女——真的好嗎?
千明宮里一片安靜,我在路上悄悄向隨行的宮女姐姐打聽過,沈?qū)④姷拈L女沈青青,是個很好看的女人。
母后將自己的發(fā)髻正了又正,指了個公公上前通傳。很快有個姑娘打扮的人從里邊迎了出來,這便是我第一次見到沈青青的樣子。
她真的是個,很美很美的女人。
母后究竟美不美,這個問題我早已分不清了。從我記事起,母后的眉眼便都藏在白嫩嫩圓滾滾的臉頰中間,讓人看得不甚分明??缮蚯嗲嗖灰粯?,她長著一張尖尖的下巴,顯得兩只眼睛越發(fā)大而有神,向著母后問安的時候,桃紅色羅裙下的纖纖細腰不堪一握。
她們這樣面對面站著,真的是高下立現(xiàn)。且不說父皇,連我這個母后的親生女兒都難免會生出幾分動搖。父皇封新妃的消息……大概是真的吧。
母后大概也想到了這一層,眼中云卷云舒,沉沉的臉色卻反而漸漸散去。沈青青還對她半躬著身,她卻只是直直看著她惹人憐愛的姿態(tài),連“平身”都忘了說。
“林歌,”母后將我的手拉得更緊,“我們回宮吧。”
母后與我剛剛轉(zhuǎn)身,不遠處明黃的車輦卻堪堪落下。
“——皇上駕到!”
【五】
“——皇上駕到!”
父皇大概是剛剛下朝就向這里趕了來,我怔了怔,第一個反應(yīng)卻是回頭去看沈青青的樣子——她依舊低垂著眼,卻分明是一副歡欣和期待的神色。沈青青,是真的愛慕著我的父皇。
我又看向母后,平日里總是囂張跋扈的母后這會兒卻只是怔怔地望著父皇的方向,面色蒼白,眼中甚至流露出幾分絕望——自上次爭執(zhí)后,他們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不曾見過對方了。
父皇無視掉她們,卻是走來慈愛地摸了摸我的腦袋:“林歌怎么跑到千明宮來了?天涼了,你也不多穿點!”
“你是認真的?”
母后的聲音低低的,目光卻越過父皇直直地看向遠處:“你真的要封妃?”
父皇臉上面對我時的溫柔漸漸退去,直起身體:“你覺得呢?”
“你當(dāng)初立過誓的!”
“當(dāng)初是當(dāng)初,”父皇隔著母后,對不遠處偷眼看他的沈青青露出一笑,“當(dāng)初你也是一個纖細苗條的少女,不像現(xiàn)在水桶一般,哪里有半分做一國之母的風(fēng)姿!”
母后大概是沒料到一向順著她的父皇會說出這種話,頓了一下:“我要見父親。”
“你自可以派人去找,”父皇像早就料到她會說出這句話,悠悠一笑,“不過朕已經(jīng)知會過鎮(zhèn)國公這件事了。他完、全、不、反、對?!?/p>
“……”
母后一時再無話,我抬眼去看她,發(fā)現(xiàn)她的眼眶竟然已經(jīng)紅了?;实廴龑m六院并非稀罕事,可此時我突然怨恨起父皇來,夫妻一場,他實在不用這樣刺激母后的。
“作為補償,青青封妃之后,你的一應(yīng)用度可以恢復(fù)如初,”父皇的視線落在母后發(fā)紅的眼眶上,情緒不太分明,“以后你想吃多少便吃多少,想換廚子也可以換廚子,我不會再管你?!?/p>
一滴淚水順著母后的臉頰砸在地上,這是第一次她聽到有吃的也沒露出開心的表情:“你就是嫌棄我不如她……”
“沒錯,我是嫌棄你?!?/p>
父皇斬釘截鐵地打斷了母后的話:“玉兒,我們夫妻一場,莫說我不給你機會。我封淑妃的時間是在一個月之后,若是你能在一個月之內(nèi)變得和青青一樣,我便把她送回將軍府?!?/p>
話音乍落,母后的眼中微光浮現(xiàn),沈青青的臉色卻在瞬間慘白。
“嗚嗚,林歌,你父皇其實就是嫌棄我了對不對!”
我原本以為,一向雷厲風(fēng)行的母后回宮之后必會做出什么動作,可她竟然只是軟綿綿地躺到床上,然后一口氣吃掉了二十幾個果子。
好吧,大概母后的雷厲風(fēng)行只體現(xiàn)在食物的方面。
“母后,”我收起心中的無力感,默默地嘆了口氣,“您現(xiàn)在最應(yīng)該擔(dān)心的,是怎么樣在一個月的時間里奪回父皇的心吧!”
“有道理!”母后嚴(yán)肅著沉思片刻,“你看到今天沈青青穿的那件桃紅色羅裙沒有,母后決定照著做一件,你覺得怎么樣?”
“……”我越發(fā)能體會父皇無數(shù)次被母后噎得說不出話的心情,“母后,這不是衣服的問題,這是人的問題啊!”
父皇的意思,是要你瘦??!
“嗚嗚嗚,”母后想了一會兒,又沮喪地把臉埋回床上,“說什么愛我寵我都是假的,現(xiàn)在嫌我胖了,還不是一樣要娶那種瘦不拉幾的小姑娘!這樣的男人哪里值得我愛了,我干嗎要為他做那么多??!”
“可母后既然口口聲聲說愛父皇,又為何不愿意為了父皇瘦一次呢?”
母后大約是沒想到我會說出這句話,怔怔地從被子里抬出圓臉。
“難道在母后的心目中,父皇還比不上一只羊腿嗎?”
“……”
母后呆呆地看著我,我猜想她也許是在心里反省了。這樣靜默了半刻,她卻重新弱弱地開口:“林歌……”
“母后?”
“母后肚子餓了……”
“……”
“能不能吃飽了再減肥啊……”
“……”
怎么辦,我現(xiàn)在很想勸父皇休了母后??!
【六】
母后節(jié)食第一天。
“母后,您今日過得還好嗎?”
“嗯——”
“您看,節(jié)食也不是這么難的對吧?”
“嗯——”
“母后?”
“……我餓得沒有力氣講話……”
“……”
母后節(jié)食第四天。
“母后,您這幾日看起來好像瘦了!”
“……”
“母后,奪回父皇的心指日可待,您一定要再接再厲??!”
“……”
“母后,不要用這種可憐巴巴的目光看著我,我不會給您帶吃的!”
“……你們這群沒良心的毛毛蟲!”
母后節(jié)食第九天。
“母后,您今日精神怎么這么好?”
“嗯!”
“母后,您的床下那是什么……羊腿?”
“……”
“……烤雞?桂花糕?五花肉?母后您到底在床下藏了多少東西!”
“……”
母后節(jié)食第十天。
父皇來了。
母后用銀子賄賂宮女換來的吃食昨日都被我沒收了去,心情一直不太好。父皇大概沒料到上前迎接自己的是這樣一張皺成一團的苦瓜臉,怔了怔,語氣不由自主地軟和起來:“你又怎么了?”
母后的嘴嘟得可以掛油壺:“我餓了!”
父皇想起什么,嘴角微勾:“聽說你最近瘦了?”
“哼!”
“……”
“負心漢!小氣鬼!毛毛蟲!”
父皇平白無故被罵了通,竟然依舊笑瞇瞇的,還牽起了母后的手:“讓你少吃點也是為了你好。照你這種胡吃海喝的速度,哪天一不小心撐死了,我要去哪里找個人陪著終老?”
“你不是已經(jīng)找到了嗎?”母后想起沈青青,食欲倒是瞬間就下去了,“沈青青想必可以與皇上相伴到老的?!?/p>
“真的這么吃醋?”
“……”
“那朕把她送回將軍府好不好?”父皇越發(fā)放軟態(tài)度,“只是她走后,你的節(jié)食也一天都不準(zhǔn)停,還有瘦下來之前不許吃肉。”
“那你還是娶她吧!”
父皇溫和的臉色僵了僵:“吃肉就這么重要?”
“……”
“你寧可朕另有新歡,也不愿意一餐沒有肉吃?”
“……”
父皇得不到回答,只當(dāng)母后是默認了。他松開母后肉乎乎的手,滿臉失望:“朕在你眼中,真的比不上一塊肉嗎?”
“罷了罷了,讓你與你的肉廝守到老吧?!?/p>
父皇轉(zhuǎn)身離開,我看著母后一臉倔相立在原地的樣子,急得恨不得上前替她將父皇揪回來。明明都已經(jīng)為了父皇餓了十天了,怎么人一到跟前又開始犯渾了呢!父皇明顯是來服軟的啊,母后順著臺階下,先把那個沈青青送出宮去不就什么事都沒有了嗎!
有句話叫做,不作死就不會死。
我深以為然。
【七】
月初,父皇按照原定的時間,封沈?qū)④婇L女沈青青為淑妃,住在千明宮。
母后沒有出席封妃大典,自那天父皇走后,她的一應(yīng)用度全都恢復(fù)了,連肉比起以往也只多不少。只是這次母后也徹底沒有胃口了。
沒了父皇的寵愛,母后對著一桌油光水滑的肉菜,居然遲遲下不了一筷。
沈青青,哦不,淑妃直到一個月之后才來向母后請安。
她穿著一身絳紫色的宮服,纖細的腰身越發(fā)顯得不堪盈盈一握。母后淡淡地看著她,目光中寫滿疏遠,她卻渾然未覺一般上前挽住母后的手。
“一個月不見, 皇后娘娘清減了不少呢!”
淑妃云鬢高聳,兩頰微紅,一副正蒙圣寵的模樣。我也摸不清母后此刻心里的滋味,只能上前兩步輕輕拉住她的手。
“公主小小年紀(jì)真是乖巧呢!”淑妃怔了怔,繼而對我露出一個稍顯僵硬的笑,“我與你母后有話要說,公主先回去,我讓千明宮的宮女姐姐帶著公主一起玩好不好?”
“不好。”我想也沒想就回絕了。
淑妃臉色不是很好,征詢地看向母后,見母后絲毫沒有攆我走的意思,只能作罷。繼續(xù)笑道:“皇后宮里怎么冷冷清清的,皇上最近可有來過?”
母后面無表情:“關(guān)你何事?!?/p>
“……”
淑妃的表情更加難看了,母后點贊!
“皇上最近常常去千明宮那兒,想必也沒什么空閑來看望皇后的吧!”這話便有些紅果果了,母后朱唇抿緊,明顯的逐客令。淑妃冷哼一聲,“外界都傳皇后娘娘如何驕縱跋扈,今日一見,青青總算是領(lǐng)會到了。也難怪皇上會移情別戀?!?/p>
沒人搭理她。
淑妃徹底暴躁了,黑著一張美麗的臉蛋不淡定地起身,袖子里卻掉出一件什么東西落在地上,發(fā)出鐺的一聲輕響。
我只看了一眼便渾身發(fā)涼——那是一把匕首。
淑妃她是來行刺母后的!
我迅速擋在母后身前,還未來得及喊出一聲“來人”,身后傳來巨大的一聲重物砸地聲,母后已經(jīng)倒在地上。
“母后!母后!”
淑妃也愣住了,臉色由黑轉(zhuǎn)白:“我我我……還什么都沒做啊!”
我再也找不出詞匯來形容此時的感覺,母后面無表情地倒在地上,雙目緊閉。那種失去她的恐懼給心口破開一個大洞,冷風(fēng)從洞里瘋狂向外涌,讓我從頭涼到腳底。
“來人!來人!”
撕心裂肺的喊叫召來大批侍衛(wèi),我指著一臉驚慌的淑妃:“她殺了母后!把她抓起來!”
“我我……我沒有??!”
這下歇斯底里的人換成了淑妃,她一面掙脫侍衛(wèi)的束縛一面解釋:“我我……我?guī)ж笆走^來只是想要嚇嚇?biāo)?!皇上從來不去千明宮看我,我氣不過才來嚇嚇?biāo)?!?/p>
只是此刻已經(jīng)沒有人聽得進去她的解釋,我俯下身費力地托起母后的一只手貼在臉上,涼涼的溫度讓人無比恐慌。
“太醫(yī)!宣太醫(yī)!”
【八】
母后的寢宮里本來圍了一屋子的人,后來父皇怕人聲擾了母后,把他們都遣散了。于是整個宮里只剩下父皇、我還有年邁的宋太醫(yī)。
母后還在昏迷著。父皇一臉懊惱,緊緊抓著母后的一只手向她懺悔:“都怪我,我不該讓她住進皇宮的,我不知道她竟然會想對你不利!玉兒,我發(fā)誓我只是想用沈青青來氣氣你,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愛過別人?。 ?/p>
“皇上……”
“宋太醫(yī),讓我說完!”父皇眼中浮現(xiàn)痛色,“玉兒,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已經(jīng)把沈青青趕出宮了,我發(fā)誓以后再也不用任何女人來試探你,只要你肯醒來,以后我……再也不讓你節(jié)食了,你想吃多少肉就吃多少肉!”
“皇上……”
“太醫(yī)請講?!备富式K于把目光移向他。宋太醫(yī)輕咳兩聲:“恕為臣直言,皇后娘娘她……并未受傷?!?/p>
“那她為什么會突然昏過去?”
“微臣問了些娘娘最近的起居狀況,如果微臣估計得不錯的話,娘娘她是……餓昏的?!?/p>
“……”
“娘娘身上并無傷口,而且據(jù)微臣所知,淑妃娘娘的匕首也從來未能碰到皇后娘娘?!?/p>
“……那她為何還不醒?”
“這也正是微臣想說的,”宋太醫(yī)為難地咽了一口口水,“娘娘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醒了?!?/p>
“……”
果然宋太醫(yī)的話音前腳才落,母后后腳就睜開了眼睛,偏偏還要裝作一副才剛剛轉(zhuǎn)醒的樣子。父皇哭笑不得,卻長舒口氣:“玉兒,你嚇?biāo)牢伊?!?/p>
“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嗎?”母后的聲音還帶著一分虛弱,父皇連忙點頭:“朕以皇位發(fā)誓,這一生唯獨只愛你一人。”
“不是這句……”母后繼續(xù)虛弱,“你剛才說……肉……”
“……”
這件事到了最后終于真相大白。
沈?qū)④娝蜕蚯嗲噙M宮,的確是存了讓父皇收她做妃子的心。只是父皇心里想著母后,原本只打算讓她在宮里住一陣再找個理由指個皇親國戚賜婚。那時他正好在與母后置氣,就順道放出了一些要納沈青青為妃的小道消息,母后果然當(dāng)了真。那日父皇來母后寢宮本來就是告訴母后真相的,被母后一激,反而假戲真做,真將沈青青納入了后宮。
雖說沈青青年輕貌美,但父皇是真心從頭到尾沒正眼看過她。沈淑妃獨守了一個月的空閨,又羞又氣之下把錯全怪到了母后身上,原本是把匕首揣在袖子里想來嚇唬嚇唬母后,被母后與我一氣,匕首就那么眾目睽睽之下掉了出來。
然后母后就……餓暈過去了。
我又想起了那句話:不作死就不會死。
真真是深得我心。
【九】
母后失而復(fù)寵之后,食量更上一層樓。父皇從皇宮一應(yīng)用度里專門給她劃撥出來的一千兩“食神基金”居然都不夠用了。父皇無奈之下只得好言相勸:“玉兒啊,這年頭大行減免賦稅,國庫里銀子不多,你別全部吃空了?。 ?/p>
而我那圓滾滾的一團母后,一邊繼續(xù)她吃了兩個時辰的午餐一邊吩咐宮女再去烤一只全羊端上來,聞言只是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哎呀,你煩不煩啊,說了包在我身上啦!”
“……”
那幾日民間開始流傳一種說法,當(dāng)今皇后乃神女轉(zhuǎn)世,福澤加身。如能蒙她召見一次,共進午餐,就能得到神明庇佑,一生無禍無災(zāi)。
百姓們原本不信,仔細想想又覺得挺有道理:皇后都胖成一個球了,皇上對她的恩寵還不減當(dāng)年,這不是神明庇佑又是什么?
于是大家紛紛詢問得見皇后的方法,宮里那“可靠消息”又說,皇后福澤不是輕易得見的,一年只能見一個有緣人。至于如何召見嘛……名額有限,當(dāng)然是價高者得。
于是頭一次進宮被皇后召見的名額,被拍出了五萬兩黃金的高價。
母后四年的伙食費都拍回來了。
夜深了,我和李公公一人蹲守在御書房外一側(cè),等著進去向父皇示好的母后。隔著一道門,我又聽到父皇無可奈何的咆哮。
“胡鬧,那只火腿是要送往耶魯國當(dāng)貢禮的,你怎么能不說一聲就把它給吃了!”
……
吵鬧的次數(shù)多了,連我都知道不多時以后里邊就會傳出來御案被推倒的聲音和衣服被撕破的聲音,然后李公公會心驚肉跳地跑來捂住我的耳朵,一邊還念叨著“阿彌陀佛,公主她還小,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才不小呢,母后說父皇最怕的,是母后不肯吃他。那時我聽不明白,現(xiàn)在卻有些懂了。母后再愛肉,卻也是因為有父皇下飯,所有食物才變得好吃。
而這人世間,能找到一個心甘情愿被你吃得死死的人,又是一件何其幸運的事情。
【番外】
鎮(zhèn)國將軍陳威武一生最得意的事情,不是打勝過多少場戰(zhàn)役也不是占領(lǐng)了多少畝土地,而是成功把自己的女兒陳如玉嫁了出去。
民間傳說陳威武的獨生女兒是個飯桶,陳威武竊以為,這種說法實在是太謙虛了。
——飯桶至少還有個容量,而他的寶貝女兒陳如玉的胃口,簡直是個無底洞。
每天有個圓滾滾的東西在自己面前表演狼吞虎咽,他簡直不想承認這個東西身上流著從他這里繼承過去的血。
陳威武一咬牙——眼不見心不煩,他必須找個傻小子把這個圓滾滾的東西給嫁了!
沒想到這個“傻小子”這么快就自動出現(xiàn)了,三皇子登門拜訪,很有些想同他結(jié)盟的意思。
陳威武看著三皇子林辰畫一般的眉目,心中一動,托辭三個月之后家中再議。
林辰前腳剛走,他立馬就沖到陳如玉的閨房,把正蹲在椅子上啃雞腿的陳如玉踹下來,吩咐左右兩個侍衛(wèi):“把小姐給我綁起來!”
“嗚嗚嗚——”陳如玉叼著雞腿,吐詞不清,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從今天起的三個月內(nèi),每天只準(zhǔn)給小姐一碗清粥。晚上睡覺前在后院扎半個時辰的馬步,若是她三個月內(nèi)瘦不下來,你們這些人統(tǒng)統(tǒng)給我充軍去!”
“是!”
陳威武一臉決然地踱步而出,把陳如玉的鬼哭狼嚎關(guān)在身后——女兒,等你順利嫁出去了,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爹絕對不會攔你!
三個月的時間過得很快,陳如玉餓得眼冒綠光,卻也從一個圓球瘦成了個凹凸有致如花似玉的美姑娘。
“傻小子”林辰上門這天,陳威武特地讓她半開了閨門,三十度角側(cè)著身子背向門外坐好——這個角度她看起來最瘦!
林辰到得很準(zhǔn)時,經(jīng)過院子時有間房門開著,他的目光無意間向著門里掃了掃,卻再也挪不開了。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有位伊人,在水一方。
陳威武回頭看見那傻小子臉上明顯動情的神色,默默在心里比出一個“耶”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