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政華

在巴西里約熱內盧郊區(qū)希亞斯公爵城里，有一座占地超過一萬平方米的中國城，里面銷售的商品，從手機、文具到箱包飾品，幾乎全都來自萬里之外的中國。如果不是耳邊此起彼伏響起的葡萄牙語，身處其中的游客，常常會誤以為到的是浙江義烏小商品市場。

商務部最新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僅今年上半年，中國對拉美的投資就已經超過90億美元。十多年來，幾乎每年都有超過100億美元的中國資金涌入拉美。從2000年到2013年，中國與拉美雙邊貿易額增長了21倍之多，成為全球增長最快的雙邊經貿關系之一。

百年來，拉美一直被視為美國后院、歐洲投資者的天堂，如今又迎來另一撥來自太平洋彼岸黃皮膚、黑眼睛的商業(yè)冒險者。除了國有經濟都占據(jù)主導成分之外，拉美與中國，這兩塊地球上相距最遙遠的大陸，幾乎沒有多少共同之處。但是在過去十多年里，一段跨越太平洋的經貿關系，卻在悄無聲息地滋長著。

國企民企一起上

董明星，時任華為阿根廷代表處副總經理，2000年初到拉美時，中國商品在當?shù)厝丝磥砭褪恰百|次價廉”的代名詞。當時，想約見一個客戶都很困難，好不容易見了面，對方又不相信中國公司能造出那么多高科技的電信設備。

華為不得不動了許多腦筋，一方面邀請阿根廷的客戶去中國的總公司參觀，或者到華為已經擁有相當銷售規(guī)模的南美一些周邊國家看看，比如華為在巴西的交換機運行情況。后來，為了讓客戶對產品有直觀的感受，華為還把機器運到阿根廷，現(xiàn)場測試給他們看。

兩年后，華為在阿根廷賣出了第一臺交換機。幾年后，華為創(chuàng)始人任正非視察阿根廷分公司，當?shù)仉娦胚\營商就曾問他：“華為能在阿根廷待多久？”任正非回答：“至少50年，而且我的想法是永遠待下去?！?/p>

如今，阿根廷電信公司已經離不開華為。華為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提供的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2013年底，華為阿根廷代表處雇用了近500名員工，其中七成為當?shù)厝耍A為的產品和服務已經覆蓋1000萬用戶，占阿根廷全國人口的1/4，華為也成為阿根廷三大主流電信運營商最主要的設備供應者。

與民企點滴遞進不同，國企一開始便是大手筆投資。

2010年底，國家電網(wǎng)斥資近十億美元，在巴西新建7條輸電線路，并由此獲得逾3000公里輸電線的30年經營特許權，不久又收購了巴西圣曼努埃爾和伊陶卡拉的水力發(fā)電項目，以及貝盧蒙蒂電力項目。

這是國家電網(wǎng)自2007年實施走出去戰(zhàn)略之后，在亞洲以外地區(qū)斬獲的首張大訂單。國家電網(wǎng)盡管掌握著中國近80%的輸電份額，但近年來卻努力向跨國能源投資公司轉型。國家電網(wǎng)巴西分公司總經理蔡鴻賢近期宣布將在2015年，對巴西投資100億美元。

據(jù)統(tǒng)計，從2005年至2014年上半年間，中國對拉美總投資額將近900億美元，其中65%以上來自中央國有企業(yè)，按照投資額度大小排名，前十大企業(yè)依次是中石化、中鐵工、中石油、中化、國家電網(wǎng)、中國機械、五礦、中海油、中鋁、中鐵建。

美洲對話研究中心中國與拉美項目主管瑪格麗特·邁爾斯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表示，在拉美，中國公司是拉美兼并收購的積極參與者，善于利用被收購公司的網(wǎng)絡和專業(yè)技能，融入當?shù)氐馁Y源供應鏈。

中國企業(yè)在拉美掀起的投資高潮，很大程度上是緣于填補了美國和歐盟投資空白。

由于歐債危機和經濟增長乏力，原先拉美地區(qū)最大的投資來源地歐盟企業(yè)，開始放棄它們在拉美的一些非核心業(yè)務，幾年來，超過20家歐盟企業(yè)拋售了300多億美元的資產，而中國企業(yè)則趁機填補了這一投資真空。

此外，由于近年來，美國的外交政策重心逐步側重亞洲和中東，導致美國在拉美影響力下降，經貿關系也隨即轉冷。美國對拉美的進出口額雙雙下跌，其中進口額度同比減少了16個百分點。

美國能源信息署去年的報告稱，在過去的10年間，美國從墨西哥進口原油量已經下降47%。近兩年來，巴西石油對美出口銳減60%。2013年，委內瑞拉最大的能源國企委內瑞拉石油公司對亞洲原油出口量史上首次超過了北美，委內瑞拉成為中國第四大石油供應國。

從趨勢上看，過去10年拉美與美國的貿易額不斷減少，與歐盟基本持平，而與中國的貿易則呈現(xiàn)出顯著增長。拉美經濟委員會預測到2020年，中國會超過歐盟在該地區(qū)貿易中的地位，并縮小與美國之間的差距。

更為重要的內因還在于，隨著中國經濟規(guī)模的不斷膨脹，其投資海外的需求愈發(fā)強烈。從2002年到2012年，中國對外直接投資（ODI）占全球外國直接投資額（FDI）的比重增長了33倍，尤其是2008年至2012年，中國對外直接投資連年增長，該比重又增長了3倍。

在中國社科院拉丁美洲研究所研究員張森根看來，中國對外直接投資存量僅占全球投資存量的2.16%，這與中國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體量相差甚遠（中國GDP為全球總量10%），中國對外投資還需翻番才能與中國當前的世界經濟地位相匹配。

能源礦產最受關注

中國在拉美投資的迅速擴張，還得益于兩地之間經濟結構的互補性。目前，中國從南美洲主要進口農產品和自然資源，南美洲則需從中國進口計算機與通訊技術產品、紡織品、服裝、空調等商品。

拉美自然資源儲備豐富，巴西是世界最大鐵礦砂生產國和出口國，智利是全球最大的銅礦生產國和出口國，委內瑞拉和墨西哥均為世界前十位石油儲量國和生產國。而中國作為“全球工廠”，需要穩(wěn)定的能源和資源供應。

正因為如此，根據(jù)聯(lián)合國拉美及加勒比經濟委員會的統(tǒng)計，該地區(qū)92%的中國投資主要是石油與天然氣。在2002到2008年間的12起中國公司在南美洲的并購案中，有10起是有關原材料及能源的。

早在2005年，中國曾與巴西達成了“工程換能源”協(xié)議，中國負責對巴西的一處港口進行投資建設，投資額為10億美元；而巴西作為回報，將向中國提供等值的石油等原材料。

后來，中國與委內瑞拉又開創(chuàng)了“貸款換石油”的模式。2013年委內瑞拉探明石油儲量位居世界第一位。今年7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和委內瑞拉總統(tǒng)尼古拉斯·馬杜羅簽署一項協(xié)議，其中就承諾中國將提供40億美元的資金，而委內瑞拉將以每天新增10萬桶原油供應作為回報。

2013年，委內瑞拉對中國的石油日出口量達62.6萬桶，其中近半數(shù)用于償還貸款。委內瑞拉官員表示，他們計劃到2016年把日出口量增加到100萬桶。自2008年以來，中國與委內瑞拉進行了超過400億美元的貸款換石油合作項目。

截至目前，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中化集團在委內瑞拉、秘魯、厄瓜多爾和哥斯達黎加等國均有能源合作項目。今年上半年，中國石油拉美公司生產原油665.7萬噸，相當于同期大慶油田產量的三分之一。在阿根廷，中國海洋石油總公司已經是僅次于該國國有的YPF集團的第二大石油企業(yè)。

根據(jù)匯豐銀行的統(tǒng)計，截至2013年底，中國銀行業(yè)在拉美已投放850億美元貸款，主要集中于拉美地區(qū)的基礎設施、能源、礦產三大產業(yè)領域，其中基礎設施領域獲得的貸款額度超過了半數(shù)。中國的貸款對象相對集中，有超過90%的資金流向了委內瑞拉、巴西、阿根廷、厄瓜多爾四個國家，其中，委內瑞拉一國占了中國在拉美地區(qū)貸款45%的份額。

一位參與過對拉美貸款的國有大行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中國進出口銀行的貸款利率有時候會比美國進出口銀行還要低。但貸款約束條件往往比世界銀行還要嚴格，盡管不會附加政治條件，但往往會借機推動簽署一攬子的機械裝備采購和石油采購合同。此外，中方貸款盡管也會涉及一系列環(huán)保準則，但其在執(zhí)行中卻要比西方同行寬松靈活

作為全球第一大鐵礦，淡水河谷公司出產了全巴西八成的鐵礦石，2010年前后，該公司超過65%的鐵礦石都運往了中國。此后這一比例盡管有所下滑，但中國買家每年仍然采購了其近一半的鐵礦石。

今天，中國進口的約十分之一石油、四分之一鐵礦、三分之一銅礦、二分之一大豆都來自拉美地區(qū)。中國需求已經直接影響到整個拉美地區(qū)的大宗商品價格。

全球最大鐵礦石廠商淡水河谷2014年一季度財報顯示，其凈利潤同比下降19%，主要由于中國經濟增長速度放緩，導致鐵礦石價格大幅下跌，該季度淡水河谷的鐵礦石平均售價創(chuàng)下自2010年初以來的最低水平。

與此同時，隨著民眾的生活水平大增，飲食結構升級，中國越發(fā)成為拉美農牧產品的最主要目標市場。目前，中國已成為巴西和阿根廷大豆的第一大買主，也是拉美肉類、魚粉、水果、葡萄酒和豆油的最有潛力市場。

過去十年間，秘魯在歷史上首次經歷了年均GDP超過6%的高速增長，這也是同期整個拉美地區(qū)最高的發(fā)展紀錄。匯豐銀行在2014年初發(fā)布的報告稱，中國企業(yè)作為秘魯?shù)V業(yè)最大投資者，不僅為該國經濟發(fā)展做出了最多的貢獻，也成為秘魯GDP增長的主要推動力。

中國前駐厄瓜多爾、智利及古巴大使劉玉琴認為，中國需要拉美的原材料、農產品等，而拉美需要中國的投資。隨著中國內需市場規(guī)模越來越大，拉美向中國出口將持續(xù)增長。

匯豐銀行拉美地區(qū)首席分析師本·萊德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表示，未來，中國企業(yè)在汽車、農業(yè)、裝備制造等產業(yè)領域掀起新的投資熱潮。

今年7月，國家主席習近平訪問拉美時，百度巴西葡語版搜索引擎初次運行、中興簽署打造巴西托坎廷斯州數(shù)字城市協(xié)議、華為與巴西簽訂云計算和大數(shù)據(jù)技術協(xié)議，雙方面向未來的合作正刮起一股“科技旋風”。

老朋友有了新問題

從2013年開始，中拉雙邊貿易遭遇“增長斷崖”，增速猛降至個位數(shù)。這背后既有中國經濟放緩、需求下滑的因素，更重要的還是結構性問題。在中國現(xiàn)代國際關系研究院拉美研究所主任助理孫巖峰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表示，傳統(tǒng)的貿易拉動型經貿合作已經無法滿足當前中拉整體關系的需求。

部分拉美學者也提出，拉美對中國出口產品中 80%屬于原材料，而中國向拉美出口產品中工業(yè)制成品占多數(shù)，中國拉美關系越來越向“南北關系”轉化，顯示拉美國家希望改變當前中國-拉美貿易結構的愿望。

這并非拉美經濟民族主義的首次抬頭。事實上，由于許多拉美國家深受民眾主義、資源民族主義影響，大家族、壟斷企業(yè)及各種利益集團也相當有勢力，導致其經濟政策經常發(fā)生較大變動。

2005年中石油和中石化曾斥資14.2億美元收購了厄瓜多爾的一個石油項目，2007年，該國突然以“總統(tǒng)令”方式將中方公司額外收入的99%收歸國有，使得中國企業(yè)損失慘重。2009年，厄瓜多爾新總統(tǒng)科雷亞上任之后，宣布所有礦產資源都是國家的財富，投資環(huán)境進一步惡化。

上世紀90年代新自由主義改革浪潮受挫之后，委內瑞拉、玻利維亞、厄瓜多爾的左翼政府上臺執(zhí)政，隨即展開一場國有化運動，并導致許多西方公司被迫相繼撤出。由于中國市場需求巨大并提供了雙方更容易接受的政府間合作模式，因而一些中國企業(yè)將大額資金投向上述資源富集的國家。

2013年3月，委內瑞拉原總統(tǒng)查韋斯去世當天，國際能源署便發(fā)布預警報告稱，中國在委內瑞拉的原油生產以及從該國進口原油將遭遇困難。在孫巖峰看來，左翼政權國家政治形勢容易發(fā)生突變，右翼國家和加勒比地區(qū)國家又與美國有著特殊的政治關系，因而中國投資拉美的政治風險不可忽視。

政局不穩(wěn)導致在拉美的投資項目常常會打水漂。

上世紀80年代，秘魯啟動修建一條全長800公里的油氣管道，途經秘魯東南部的亞馬孫雨林，越過安第斯山脈，最后達到太平洋沿岸。但直到2004年底，這條管道才全部竣工，前后歷時二十多年，其原因并非在于工程難度大，而是秘魯政局的搖擺不定所致。

2002年，委內瑞拉國家石油公司曾經與荷蘭殼牌石油公司和日本三菱公司就開發(fā)馬利斯卡爾蘇克雷液化天然氣項目達成協(xié)議。但后來由于委國內發(fā)生未遂政變，這項論證時間長達20年、總投資20億美元的項目最終擱淺。

中國企業(yè)投資最多的礦產開采領域，也是麻煩不斷。

2005年，中國五礦集團曾與智利國家銅業(yè)公司簽訂協(xié)議，首期投資了5.5億美元，以協(xié)議價格購買銅礦石，后來在收購該公司Gabriela Mistral銅礦49%股權時，卻因工會反對而流產。2012年，經過兩年談判后，武鋼放棄了50億美元與巴西MMX聯(lián)合建廠計劃，不久中國五礦以70億美元收購加拿大Noranda公司受阻。

由于投資拉美的中國企業(yè)仍以央企為主，其國有性質容易被貼上紅色標簽，常常被其他國家認為是非完全市場行為和國家意志，這也成了中國國有企業(yè)一個越來越明顯的掣肘因素。

2011年12月，阿根廷政府出于對中國國有企業(yè)購買該國土地的擔心，出臺了限制外資大規(guī)模購買本國土地的法律。此前，巴西政府也出臺了新政，禁止外國人、外國企業(yè)及外資控股的巴西企業(yè)購買或并購擁有土地所有權的巴西企業(yè)。

近年來，阿根廷、巴西、墨西哥等國為了保護本土產業(yè)，對中國頻頻動用貿易保護主義措施，其稅收及市場政策多變也增加了中國企業(yè)的投資風險。

中國出口信保公司第二營業(yè)部副總經理吳妍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表示，投資者進入拉美，應該盡量采用合資形式，以取得一定的合理身份，可以使投資方分擔一部分的投資風險，對資源開發(fā)類比較敏感的投資，可以通過產品分成獲得收益，如果投資主體具有品牌、技術、管理優(yōu)勢也可以采取特許經營的形式，避免投資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