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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鐵1號線的北京故事

      2014-05-14 16:53
      中國新聞周刊 2014年35期
      關(guān)鍵詞:北京

      長安街在上,一號線在下。上面8條車道,燈火通明,橫貫北京東西,是世界上最長、最寬的街道。而地表以下則以3分鐘一班的車次,45年不變的路線,每天穿過31.04公里,把約150萬人運到23站點,那相當于北京常住人口總量的1/13。

      在長安街與一號線之間,隔著一層80厘米~100厘米厚的防爆層。600年前,朱棣在建造北京時,在承天門前修建了這條街道,清朝時承天門更名為天安門,漸漸地,從東起東單牌樓,西至西單牌樓,圍起了老北京最早的商業(yè)街區(qū),也成了最早長安街的雛形。隨著北京的不斷擴延,這條街道向東西兩側(cè)不斷延長。

      從東單向東,一路出建國門,過永安里,至國貿(mào)CBD商區(qū),寫字樓越來越多,銀行家、投行經(jīng)理、石油公司高管、律所合伙人……世人眼中的精英和塔尖群體沿著長安街沿線一路向東聚集。樓也越來越高,地價、房租也一路飆升,那代表著名望、財富、技術(shù)精英、年輕白領(lǐng)、富足人群。

      “東富西貴”,是很長時間以來流傳在北京民間對人群的階層劃分。復(fù)興門一帶新改建的金融街,是西邊唯一的金融機構(gòu);再往西的木樨地,那里是財政部和計委所在地,首都博物館和中科院也坐落在這里。沿長安街繼續(xù)向西,是軍事博物館,一路下去,濃濃的府院氣息迎面而來,路經(jīng)公主墳、萬壽路,這是全中國的軍事中心,軍隊司令部所在地。而再往西就到了八寶山革命公墓。公墓以西就到了石景山區(qū),那里是首鋼老家屬聚集地,北京從軍政要地轉(zhuǎn)入老工業(yè)區(qū)。

      沿著一號線一路往西,眼看著人們的鞋跟越來越低,同是白領(lǐng),這之間卻有著微妙的區(qū)別。

      因為跨度太大,而每個站點的位置都有它“顯赫”的出身,這使得站點本身似乎帶上了某種隱喻,成為了某個階層、某種生活的入口。當你走出自己那一間群租房,在四惠排30分鐘的隊,被人群推著、搡著扎進地鐵時,你是那個掙扎在北京的北漂;而當從國貿(mào)下車,一身體面,進入以青春、聰明或底線換來的寫字樓的一個位置時,你是中國中心的最貴寫字樓里的一名立足者;當你苦悶地在北京做著一份無聊的體制內(nèi)工作的工作時,或許若干年后伴隨著緩慢的升遷你能換來一個真正屬于這個城市的身份。

      同在這條地鐵上,從不同站點進出的可能是如此迥然不同的人群,他們帶著各自的人生經(jīng)驗和生活體會融入了偌大的北京之中。他們從全國不同地方來到北京,抱著不同的目的,通過不同路徑,以不一樣的代價,試圖從這條線上找到入口,把自己嵌入這個城市,在這里安頓自己的人生。

      正是無數(shù)個身在北京的故事,串聯(lián)起北京的不同側(cè)面,展示了一個多面北京的不同況味。而這些,都是北京。這就是北京。

      一、四惠東

      每天,李征(化名)從出租房走到四惠東坐1號線,從起點經(jīng)11站到西單,再轉(zhuǎn)4號線坐12站,一個半小時到達上班地。回程再一個半小時,經(jīng)23站。

      當李征拎著小公文包,鎖著眉頭急匆匆從寫字樓里走出來的時候,他的狀態(tài)有點兒游離,那樣子看似溫吞卻又煩躁,整個人充滿了矛盾。

      這個地道的山東漢子今年才28歲,卻已經(jīng)有點兒滄桑了。父母種地,一個男孩就這么考了出來。人雖然出來了,面臨著這個大城市的一切新鮮東西,可一套價值觀還留在玉米地那里。

      眼下他正跟“么么噠”較勁。他剛從體制內(nèi)的公務(wù)員跳出來,在一家企業(yè)上班,負責微信平臺,他指著那界面告訴記者,他真的不適應(yīng),“這不是矯情嗎?”他激昂地說,“話不好好說,干嗎要用‘親‘么么噠?‘冰淇淋不叫冰淇淋,干嗎要叫‘甜品'?”

      他皺著眉頭跟我討論,似乎那是關(guān)乎體面的大事?!拔蚁矚g嚴肅一點的東西?!彼傅膰烂C是那種人民日報體,或者幾個學(xué)者來講課或交流,探討一些哲學(xué)、文學(xué)、藝術(shù)類的問題,之后排成一排,照相,中規(guī)中矩發(fā)一篇文。

      可他必須學(xué)習(xí)“么么噠”的用法,非常努力地造出“博雅塔,么么噠,我來了”的句子。說的時候很嫌惡,就像每一個字都要花他錢似的。

      一旦工作本身讓他沒了興趣,上班就變成了一件需要忍耐的事情。上班從一出門開始就是一段艱難的旅程。作為1號線始發(fā)站,四惠東在2000年通車,1號線東側(cè)始發(fā)站第一次從西單東延到了東四環(huán)外,這也是1號線最近一次的擴延。一條線從此穿起了朝陽、東城、西城、海淀、石景山五個區(qū)。又因這一站靠近立交橋,客運、地鐵、公交方面都是重要的交通樞紐,這里日客流量超過20萬次。

      在此之前,四惠東近北京郊區(qū),多是小商品市場,檔次、服務(wù)效率都不高,住在這里的也是小商販、打工者、底層務(wù)工人員???號線一路向東,加上CBD東擴,四惠及四惠東有了新的價值。這個西起大北窯,東至高碑店文化園的地帶,搭乘地鐵至國貿(mào)縮短到了20分鐘以內(nèi),它因輻射CBD商務(wù)圈、與國貿(mào)距離最近、而房租又能被普通小白領(lǐng)承受,很快成了的那些寫字樓里白領(lǐng)的首選,這一帶房子開始炙手可熱。

      每天,大批住在通州、燕郊的小白領(lǐng)在這里換乘。在天橋下排隊30分鐘等地鐵,五六趟過去仍擠上不去車是完全正常的。在哪個門口,跟哪群人一起上也大有講究,最好能選中一個強大的人流,順勢被推上去,這個地鐵口流行一句話:“選好團隊比個人努力更重要?!?/p>

      李征(化名)也不例外。每天,他要拿出3個小時,上車,換乘,一路西進北上,周而復(fù)始,那感覺就像每天都比別人少活了3個小時似的,每天像圓形籠子里的倉鼠一樣一直循環(huán)地跑,上班是為了下班,下班為了睡覺,睡覺為了第二天再上班。

      時至今日,他仍然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在體制內(nèi)不行,現(xiàn)在到了體制外也不行;老家那一套不行,大城市這一套也不適應(yīng)。他在兩套標準里出出進進,左搖右擺,把自己的生活過得很糾結(jié)。

      當初進體制,有多少是自己的意愿,多少是為了滿足老家那邊對他“出人頭地”的期待,他已經(jīng)分不清了。2009年從煙臺大學(xué)畢業(yè),又考上人大專業(yè)碩士,對一個農(nóng)村孩子來說,這是不錯的成績了。初來京時,他頗有幾分躊躇滿志,一心想取得一個父老鄉(xiāng)親所認同的位置。那渠道很清晰:拿戶口,進體制,熬兩三年,做上副主任、主任,攢錢買房,結(jié)婚生子,逢年過節(jié)衣錦還鄉(xiāng)。

      剛進體制的時候他和所有年輕人一樣,以為自己可以改變或影響什么?!拔蚁氚汛蠹业男臍鈨憾嫁垌樍恕!睘檫@,他專門做了一個單位內(nèi)部微信公號,每天推送員工事跡,單位故事。這是分外工作,本以為是錦上添花的事,卻被老板找去談話:“小李啊,你要在這個微信公號上制定一個規(guī)矩,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這個宣傳口徑要把握好?!?/p>

      李征蒙了,可怎么解釋領(lǐng)導(dǎo)就是不聽。

      再就是一遍一遍地開會,學(xué)焦裕祿,學(xué)到晚上10點再討論兩小時,領(lǐng)導(dǎo)帶頭表示:焦裕祿是我的神。

      輪到他發(fā)言時,他大著膽子說出真話:“焦裕祿死了二三十年,蘭考還是一個貧困縣,我覺得當干部沒必要成公仆,辦事兒就行,我給你服務(wù),你用納稅來滋養(yǎng)我,把這個互相服務(wù)的關(guān)系搞好。不然累死也是無效的。”

      一句話惹毛了領(lǐng)導(dǎo)。那時他已經(jīng)動了離開體制的念頭。這只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更根本的原因是他看不到升職的希望,之前干得熱心,以為可以提干,卻沒了希望,之前的下級做了他的領(lǐng)導(dǎo)。之前這下級來北京開會,叫他李總,給他倒酒,現(xiàn)在反過來叫他“小李”,酒也輪到他倒了。

      離開體制那天,他坐到領(lǐng)導(dǎo)辦公室里,“我想走。”領(lǐng)導(dǎo)一驚,“小李啊,我們這么培養(yǎng)你,你作為一個黨員干部,你怎么能……”“領(lǐng)導(dǎo)”,李征打斷他,“我只是一個黨員,我不是干部?!?/p>

      這是他的第一次叛逆。內(nèi)心里更深的厭惡壓倒了出人頭地的想法。骨子里,他一直比同齡人更焦慮,那幾乎是一種潛意識,學(xué)生階段他已經(jīng)開始找工作,同齡人都在享受校園時光,讀書戀愛,而對他來說,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如果它們不能指向一件事:好工作。“好”當然是指物質(zhì)方面的:穩(wěn)定有保障,能支持一份殷實的生活。

      研一那年,他在兩個機會之間猶豫。一個是中國移動徐州分公司的offer,另一個是去愛爾蘭交流一年。他猶豫了,到手的那份工作框住了他,家里勸他,“出國也就一年,工作可是一輩子的事!”

      對父母那輩人來說,工作就是鐵飯碗,找到一個必須抱牢,“出國”屬于不務(wù)正業(yè)。李征很矛盾。一直以來,他都在自己的價值觀和父母傳統(tǒng)的評價體系里搖擺不定。瞧不起一張戶口,又必須得到它;骨子里討厭官僚主義,又真心想進體制。一切機會面前他都傾向于傳統(tǒng)的價值觀,但當中又透出不甘。

      他猶豫了很久,最終拋下手邊這份工作去了愛爾蘭。愛爾蘭很美,人也悠閑,在湖邊散步,不時有鴿子飛起來。他卻不安起來:太輕松了,將來怎么辦?回國怎么辦?工作怎么辦?

      一旦學(xué)業(yè)、工作、結(jié)婚、生子這四件事兒里,有哪一環(huán)銜接不上,他馬上陷入焦灼。好像這一步接不上,就永遠接不上了。

      他發(fā)現(xiàn),那些固有的東西,正根深蒂固的留在自己腦子里,逃也不是,順從也不是。一年里,他的口語沒進步,見聞沒增加,吃也克制,玩兒也小心,按部就班地在愛爾蘭過了一年中國生活。

      他感到自己正陷入尷尬:一回老家,鄰居圍上來,“李征,你都三十了,還沒結(jié)婚……”“我才28”他反駁。再就是問戶口,問房子,問一個月賺多少。之前,這一套曾經(jīng)指導(dǎo)著自己全部的奮斗路徑,可現(xiàn)在他聽著,突然一陣厭煩。

      自己離老家遠了,可北京這個城市并沒有接納他,觀念、生活上他仍然沒有接軌。如果他膽敢不結(jié)婚,不買房,他簡直無法踏到老家的土地上,無法活在鄰居的眼光里。

      擠地鐵擠煩了,他偶爾也會皺起眉,撫著額頭問:“我到底為了什么活在這兒?為了父母嗎?父母不在身邊;為了舒服嗎?還是為了更高的意義,可哪兒又有更高的意義呢?”

      他開始睡不著了。女朋友家里催著結(jié)婚,一套房子首付60萬,女方那邊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半,他這份就是拿不出來,家里幫不上一點兒忙。

      睡前,他偶爾會問女朋友,咱在這兒干嗎呢?雙方父母掏空了,買房子,還房貸,還了二三十年,六十歲還完,還得再給兒子買套房。

      28歲,他已經(jīng)開始嘆氣了。

      二、國貿(mào)

      按照一般的職場標準來說,Jolie的條件并不好,父母很早就下崗了,家里在錢和關(guān)系上幫不上忙。她自己身體差,眼睛晶狀體、玻璃體有先天性病變,一只眼睛幾乎看不見,另一只上千度的近視,除了外語上有一點兒天分、讓她感覺到容易,生活的一切方面她都是非常吃力的。她甚至不敢提一只重箱子,因為那可能讓她本就脆弱的視網(wǎng)膜破裂或滑落。

      大學(xué)畢業(yè)11年后,Jolie出入在北京國貿(mào)三期的寫字樓里。戴著隱形眼鏡,眼睛看上去仍然不大對勁,太大了,有一點外凸,那是長時間戴眼鏡留下的痕跡。但一張臉是漂亮的,不僅如此,還帶有一種神氣,讓人感到她對自己的生活擁有著完全的控制力,甚至,她就像那種天生就該待在這里的人?,F(xiàn)在,她在一家美資的高級律所做市場推廣,之前做過的兩份工作分別是高級翻譯、PICC(“中國人保財險”)評級。

      她甚至要花一些工夫,用很多術(shù)語才能講清她的工作內(nèi)容,因為那復(fù)雜程度已超過了普通大眾能夠理解的層面。她語速快,但并不給人壓力,聲音柔軟客氣,這顯示出她在待人接物上受過好的訓(xùn)練。小城的窘迫童年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她已經(jīng)取得聯(lián)合國口譯資格,她還想去紐約,想去聯(lián)合國那樣的機構(gòu)看看。

      因為她知道平臺的重要性,人在紐約,一舉一動都是國際級別,就像在北京,隨便干點兒什么都是中國、中央這種名頭,如果你在這個城市爬得高一點,出國就成了容易的事,渠道和距離都不一樣了,一些看起來遙不可及的事情會在這里成為可能。

      可如果留在武漢,Jolie不知道自己會落入哪一種生活里。她上的是理工大學(xué),專業(yè)又是英語,加上不到一米六的個頭,八十多斤的體重,“聯(lián)合國”這類東西,離她像天那么遠。

      可現(xiàn)在,站在國貿(mào)三期的最高處,她幾乎可以俯瞰整個北京城。她是剛從國貿(mào)銀泰的一家評級公司跳槽后到的國貿(mào)三期,采訪當天,她剛剛在這棟北京最貴租金的寫字樓里工作一周,自己也覺得恍惚。這可是國貿(mào)三期呀!全北京最高的樓,如果找不到,保安會讓你仰仰脖子:它在這一帶樓群中高入云端。那高度就像一種權(quán)力,待在這兒的注定是少數(shù)人。

      作為北京的最高建筑、全球最大的國際貿(mào)易中心,國貿(mào)三期位于北京東三環(huán)CBD核心區(qū)域,這座330米高的巨型建筑正以一種難以企及的高度,把整個北京城壓在下面。

      它的出現(xiàn)連起了國貿(mào)一期、二期,從此,這一帶110萬平方米的建筑群就是全球最大的國際貿(mào)易中心。設(shè)計師Brian Lee 對這個龐然大物非常滿意,“它把北京的天際線推向了新的高度?!?/p>

      是的,它已經(jīng)朝天際去了,而這之前,這一帶早已把地下的風光占盡。

      國貿(mào)區(qū)建在建國門外大街,那是北京最中心的商務(wù)區(qū),毗鄰東長安街,寫字樓、酒店、會所云集,12公頃的占地,43萬平方米的建筑面積,入駐的企業(yè)多是全球500強。可以說,國貿(mào)是京城黃金商業(yè)帶里最黃金的那一塊。它的出現(xiàn)讓王府井、西單、前門商業(yè)區(qū)黯然失色。

      這里要的不是繁榮、熱鬧、和諧,而是更高一層的東西,比如奢華、孤獨、克制。國貿(mào)三期里,每一件器物都來歷不凡,4.5米高的荷蘭皇家寶盾旋轉(zhuǎn)門,9米高的大堂,從以色列專門運來的金黃色的大理石地面,棚頂4組500公斤重的,由600個工人人工吹制的彩色玻璃泡吊燈。6到56層里,有至少37家世界500強企業(yè)。

      而在樓中工作的人也有著不言自明的共同秩序,他們彬彬有禮又不過分親密,客氣周全而又充滿節(jié)制,他們擁有這城市最好的教育,他們的工作場所處在最優(yōu)質(zhì)的地段,這一切都暗示著權(quán)力、位置和身價。

      Jolie用11年的時光換來了這棟大樓里的一個位置,代價是青春、健康、孤獨,和一份毫無積蓄的生活。

      進入這個大樓的路徑并不那么簡單。從武漢理工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她鉚著勁的要考外交學(xué)院的高級翻譯專業(yè)。這幾乎是全國英語類考試中難度最大的,畢業(yè)后可做外交官或同聲傳譯。那難度極大,用腦量驚人,可她一路走了過來,那是她在北京立足的起點。

      本來是可以去外交部的,但一個插曲惡心到了她。研一那年,外交學(xué)院要跟教育部批一塊地,得到了上級領(lǐng)導(dǎo)的應(yīng)允,但有個要求,要一個外語好的女生到領(lǐng)導(dǎo)家來當家教,教教英語。學(xué)校選上了她,在外交學(xué)院這是有慣例的,給領(lǐng)導(dǎo)當過家教,前程遠大,將來進外交部或給領(lǐng)導(dǎo)人當翻譯不成問題。Jolie以為那真是可以獲取成功的捷徑。可通知她剛一周,這位領(lǐng)導(dǎo)就因為犯事兒被拉下馬,之前的腐敗和生活作風問題一下子都被揭出來。她這才恍然明白,那是一個什么性質(zhì)的捷徑。

      同學(xué)中90%以上考了公務(wù)員,她放棄了,一個人開始體制外打拼的生活。但這不是一條坦途,公平有了,可辛苦是加倍的。這個城市里,Jolie至今沒有房,沒有車,沒有男友;只要她還能工作,生活就可以維持在一個不錯的水準上,一旦工作停了就一切都沒了。這個城市里,她將無法安頓自己。

      跳槽之前,房租要占Jolie收入的40%以上。因為她要租一整套二居室的房子,在這個城市的任何地區(qū),這樣一套房子都不便宜,每月四五千是至少的。作為家里的獨生女兒,她把父母從武漢接到了北京。他們很早就下崗了,不能給女兒積累什么資源,有時,看女兒一個月剩到手里的只有三四千,他們也心疼,吃穿用度上也幫著女兒貼補,最初Jolie拒絕,慢慢也接受了。

      這三四千的收入,她用得很省,“平常我?guī)缀鯖]什么開銷”,她說。但一套體面的衣服還是需要的。有時要出國開會,她看看自己“沒什么衣服了”,就上網(wǎng)去淘一點,買的都是些顏色大方,富有層次,款式好價格卻不貴的衣服,“幾十塊也可以穿”,最貴的一條裙子,是一個一萬塊的大品牌打一折,一千就入手了。

      在北京,要過上和小城里同等生活質(zhì)量的生活,就要付出嚇人的辛勞。外人看來,Jolie這個位置上,連辛苦都是高一層的,比如花一個半小時化妝,為了不讓人看出剛剛熬過通宵;住5星級酒店里,只睡上3個小時,第二天就跟著公司高管去以色列開會;6小時的大會,漢語從耳朵里進,英語從嘴里出,6小時下來也不露出疲態(tài)。

      不是不累。在這行里,累也要累得光鮮,如果因為累,放松了對儀表的要求,那你就成了個可憐人。和任何高薪、高壓的行業(yè)一樣,任何一點兒邋遢、疲乏都會讓人不堪,因為它會將你打回原形,打回光鮮之下沒車沒房、沒有儲蓄、沒有背景的真實里。

      說白了,自律就是為了那一點體面。她已經(jīng)能熟練駕馭不同款式的短裙、黑色針織衫,穿著經(jīng)過巧妙的搭配,顏色上富有層次。一個美人的生活總讓人充滿猜測。跟那些累了就可以在外表上放心大膽垮下來的人相比,職場對這些小白領(lǐng)總要更殘酷些。

      這就像個悖論。在北京,處在她的位置和階層上,就必須消耗自己來換取資源。但回老家,她有了資源,但技能又完全沒有辦法用,高級翻譯、評級這類技能超過了城市的需要。

      如今,換一種生活方式,把眼界和環(huán)境降低一層,去適應(yīng)一份有車有房的二線城市生活,對她來說已經(jīng)完全不可能。處在眼下這份生活里,她只有進沒有退,北京給了她好的一面,這一面她要踮著腳才能夠到,但這已經(jīng)足夠把她架在這里了。

      只是,無論她穿得多么體面,每天從國貿(mào)三期走出來,她必須從一號線進去,扎入人海,進入最真實的北京生活,那里沒有大吊燈,玻璃咖啡廳,甚至要踢著菜葉回家,但那是她的生活。下班,上地鐵,到家,一路下去就像過了三重天。

      那幢大樓里,她連買杯咖啡都還需要用導(dǎo)航,別的名品店更是一無所知,唯有一件事她一清二楚:怎么繞過重重地下通道找到地鐵入口。

      當她繞過國貿(mào)地下商城,走過一條長長的通道,還沒走到頭,一股熱氣就來了,空調(diào)弱了,氣味也大了,從這兒起,優(yōu)雅就不要緊了。要緊的是潑辣、麻利。她把自己投入人流,被擠著、推著、搡著,就這么進了地鐵一號線。性騷擾是常有的事。“你往我身上靠是什么意思?”“你剛剛把手放在什么地方了?”有時對方不認賬,反咬一口:“誰摸你了?你以為自己很漂亮嗎?”

      對著干不是辦法,要緊的是引起注意,對此她已經(jīng)很有經(jīng)驗。最好大聲講出對方的行為,講得具體、有細節(jié),讓人臉紅為最佳,幾十雙眼睛就會一下子唰地看過來,那比什么都有效。來京10年,她早已身經(jīng)百戰(zhàn)了。

      小時候,Jolie就看不起身邊那些沒有野心的同學(xué)。一個朋友對她說,你看,我家在這條路上,我的小學(xué)、中學(xué)都在這條路上,考個大學(xué)也在這條路上?!澳阋惠呑泳退涝谶@條路上了?!彼?。

      她不同,上大一時,家里拿學(xué)費都困難。窮家小戶人家,人漂亮,心氣兒格外高,覺得武漢裝不下她,她要更大的世界。認識的她的人都知道,這女孩從小優(yōu)秀、拼命、求勝心切,一直是“別人家的孩子”,要拿出A+的東西,要名列前茅。

      而Jolie自己說,這好勝背后,其實是巨大的不安全感?!拔已劬Σ缓?,相當于半個殘廢。”但即便這樣,她依然很注意著眼部的修飾,戴著隱形眼鏡。這有磨損角膜的風險,但國貿(mào)三期里,一個體面的外表還是要緊的。

      “我累的時候頂多聲音低一點,但不會讓人看出我很累?!彼f。這棟光鮮的寫字樓里,所有人都那么時尚、得體、精力充沛,但私底下,Jolie知道他們花了多大力氣讓自己“看起來輕松”。

      午休時,她也到樓下逛逛,那些名品店里有人買包,十幾萬,直接掏出現(xiàn)金來,律所的同事一年賺七八十萬,反而不這樣花?!澳切┛雌饋砗芎玫娜硕夹量噙^,所以他愛惜自己,絕不會很粗魯?shù)厝レ乓@個辛苦?!?/p>

      新?lián)Q這份工作給了她豐厚的薪水,房租在她薪水中所占的比例從40%降到了20%。但她仍然認真地跟星巴克前臺討論著她的積分卡里可以怎么搭配一份套餐,而避免重新買咖啡。

      在武漢時,她一直覺得能來北京就是到天了,那些在高樓里工作“都是少數(shù)人”,現(xiàn)在回頭一看,“那東西已經(jīng)在我后面了。不知不覺的就這么走著,我也成了少數(shù)人。”

      層次越來越高,年齡也越來越大,男人面前,她很尷尬。同齡男人中優(yōu)秀的早有了家庭,年齡小些的又要娶更小的女孩。她說自己在這個問題上是開放的,但顯然還是懷有顧忌,強調(diào)地說起國外對30歲女人的追捧和寬容。

      在一些細節(jié)上,她偶爾會露出軟弱。出差時,拉著箱子站在機場,航班信息在屏幕上滾動,字小,距離又遠,她看不見,這種時候她會有點兒黯然,“如果身邊有個男人就好了?!敝笏謺a充一句:“其實就是找個苦力,別的方面自己都能搞定?!?/p>

      但身體始終讓她有很大的不安全感?!拔遗潞?,黑了就什么都看不見了,讓人不安。我做口譯也是為這個”,她指指眼睛,“將來壞掉了,用耳朵也可以做?!?h3>三、永安里

      李海鵬已經(jīng)人到中年。這個年齡上,他算成功了,但仍然在跟自己較勁。二十年來,他一直試著在愛好、才能和世俗的成功中找一個平衡點,每一次都對自己的選擇非常肯定,懷有雄心和激情,但每一次選擇都不長久,這讓他顯得過于理想而又有點兒輕率。

      作為《時尚先生》全線產(chǎn)品出品人和雜志總編輯,現(xiàn)在的李海鵬是一個決策者了。在這之前,他當過文人、小說家、《南方周末》名記者,《人物》雜志的主編,對報道有著近乎苛刻的要求,嬉笑怒罵,寫一手好文章,永遠“對一個更美好的世界懷有鄉(xiāng)愁”。

      熟識他的人說,李海鵬內(nèi)心里其實是個少年,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單純,這可以解釋他性格里的猶疑、敏感和躲閃。

      但這并不妨礙他在一個龐大復(fù)雜時尚集團里做到高層。當他從世貿(mào)天階時尚大廈里走出來的時候,他的衣著打扮跟周圍的環(huán)境非常和諧,灰色寬松窄腳褲,純白T恤,個子瘦高。一年前,他的著裝風格還在時尚邊緣滑動,充滿了試探性,現(xiàn)在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

      每個星期,他要上班三天,比起早年自由的記者生涯,這頻率已經(jīng)不算低,每天,他從五棵松附近開車出來,拐上長安街,一路從西往東,“西邊很安穩(wěn),小市民的生活,然后你過了東單馬上就變了,能看到國貿(mào)三期了,再到東邊就很躁了,四惠已經(jīng)是兵荒馬亂的新北京?!?/p>

      現(xiàn)在的李海鵬不用再擠一號線了,他開車走在長安街上面的世界。那線路和1號線是重合的,但從地下到地上,他用了很多年,終于在永安里這一站,他找到了一個出口,實現(xiàn)了身份上的變化。從記者、文人變?yōu)橐粋€管理者。

      “永安里”本是個祥和的名字,位于朝陽區(qū)西部,50年代命名,取安居之意。這之前,這里是平民區(qū),分布著劉家樓村、祁氏菜地、小藍靛廠。50年代才建起了住宅樓,90年代時,這里不過還是一條狹窄的商業(yè)街,兩邊用鐵板搭起來的簡易平房,這里最出名的是那一條秀水街,露天小市場,兜賣些絲綢瓷器,價格實惠,世界聞名。

      當秀水街從露天市場變成大廈時,永安里早已不是之前的永安里了。這變化是從2004年開始的。如今,這一帶路面寬、大廈多,現(xiàn)代而整潔,西至王府井東至國貿(mào),它處在之間,像一個微妙的過渡,媒體、文化企業(yè)多在這里的寫字樓里。

      現(xiàn)代生活對人構(gòu)成的威壓感不如國貿(mào)那么明顯,但顯然是講究速度和效率的,他感到人們連走路的速度都要比西邊快,每個人都帶著急迫感。

      從永安里出來之后,他繼續(xù)向東,兩年后他的辦公地點東移到了北京最浮華的地標——世貿(mào)天階,那里是他新的東家時尚集團的辦公地點。

      隨著年齡增長,李海鵬說自己已經(jīng)越來越嬌氣,即使限行不能開車的時候他也寧可打車,那樣即使堵也可以堵在自己的空間里,也不用人擠人。

      空間有了,時間卻越來越少。這幢大樓里,李海鵬總是行色匆匆。事務(wù)性的工作完全占據(jù)了他。比起《南周》《人物》,時尚男刊的工作內(nèi)容完全不同,跟新聞和文學(xué)的關(guān)系都已不大,但他依然以一種近乎嚴苛的認真態(tài)度,在一篇關(guān)于晨勃、睡前做愛的稿子上反復(fù)修改。

      他過度的認真,讓人感到他似乎有一點焦慮,或急于做成什么。

      20年前,李海鵬是個不折不扣的校園詩人。早年認識他的伊險峰回憶,李海鵬長得“又瘦又白”,“透著股神經(jīng)質(zhì)的勁頭”,同學(xué)們不待見他,叫他“寫詩的”,當時這不是一個很受尊重的稱呼。

      回頭想,他覺得自己錯過了那個時代,走入新聞或者時尚,多少有些誤打誤撞的意思。到現(xiàn)在他都清晰地記得那變化。1993年,他還在遼寧大學(xué)讀書,突然一夜之間,全校人都開始排隊買認購證,這是一個買股票的權(quán)限,領(lǐng)了這個,倒手出去,能賣到一兩千塊?!耙恢苤?,如果你是一個寫詩的,畫畫的,你就是校園偶像,一周之后你就是傻×?!彼驹趦蓚€時代的夾縫里回不過神。

      如今20年過去,李海鵬早已愿意跟商業(yè)的東西講和,或至少不那么疏離。他坦言自己現(xiàn)在想要做的就是個“好東西”,這個“好”是從產(chǎn)品角度來說的,不管這是一本好的新聞雜志,還是好的時尚集團,他只追求“好”,無關(guān)屬性、內(nèi)容。

      顯然,比起近新聞的《人物》來說,《時尚先生》更能幫助他達到這一點,因為它有成熟的商業(yè)模式,豐富的廣告,好的規(guī)模,這一切讓做好一個產(chǎn)品這件事兒成為可能。

      可時尚也是門大學(xué)問,做了多年的記者和文人,這不是李海鵬熟悉的行業(yè)。時尚大廈里,男男女女光鮮亮麗,言必提及品牌,語句中夾雜英文,專業(yè)的目光從另一個行業(yè)里射過來,像能直接穿過你的衣服,看到那背后的標價牌。

      領(lǐng)導(dǎo)這么一群人,衣著、品牌的東西要惡補嗎?“學(xué)一點兒吧”,李海鵬說,說時露出困擾,“我不可能完全學(xué)會,看不懂那東西,你要說哪個衣服好看,我確實看不出來?!?/p>

      他說自己早過了二十幾歲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年紀,別人都時尚,他會不會顯得土,這問題他早不關(guān)心了。但早年跟熟識李海鵬的朋友說,最近一次約他見面,李海鵬問的第一句話是:“你覺得我的鞋怎么樣?”

      同在一個集團里,跟他同樣級別的人狀態(tài)與他完全兩樣。他們會在798租下一個店面賣自己用過的二手貨,光鞋就二百來雙,賣了十分之一就收回十萬多塊,“你想想他們的錢都花到哪兒?他們的生活是這樣的!”驚訝之余他也感到了大家的差別,“所以你一定要非常非常地尊重人家的專業(yè),你去隨便說人家這衣服不好看,這真是不行的!”

      李海鵬的收入還是花在扎實的生活層面,不過他已經(jīng)開始修改時尚的稿子了,38頁,時裝周的,米蘭、巴黎、倫敦,他都敢改,“是稿子就還有基本規(guī)律在里面”,這部分是他熟悉也敢動的。

      比起新聞雜志,《時尚先生》的環(huán)境要復(fù)雜太多,那牽扯到更多利益,但李海鵬看來,這好處遠比代價要多,“《人物》拿不出《時尚先生》的商業(yè)模式。”這模式未必對報道的質(zhì)量有所助益,卻可以實實在在地拉到廣告,產(chǎn)生影響力和商業(yè)價值,“即使《時尚先生》(內(nèi)容)做壞了,那又怎樣呢?照樣一百三十多頁的廣告,《人物》做再好,也只有二十多頁廣告,這個東西不是你做好就行的?!?/p>

      他談起數(shù)據(jù)、量化指標和一般意義上的成功。

      早年在《南周》做記者時,李海鵬聽到同事們聊天,一個同事說:“那當然了,擱誰誰不愿意做主編?”當時李海鵬很詫異,“人怎么會有這種想法呢?”那時他跑新聞,做采訪,常常一碗石鍋拌飯,一份大醬湯,一手舉著雜志,從一個小記者的奔波自虐里感到滿足,為每一篇稿子的付出跟編輯討價還價:“我能不去嗎?太累了。”

      編輯勸了他一個小時,那次他剛剛做完一個大稿子,處在疲勞期,出差太久,整個人都乏了,死活不接第二個活兒,“海鵬,為了公共利益,你也得去啊?!边@就是個結(jié)束語,可李海鵬一聽,“行那我去吧。”當時的李海鵬是可以被“公共利益”四個字說服的。

      入職《南周》頭兩年里,他是發(fā)稿量最大的記者,那頻率接近每周一篇。那正是《南方周末》的美好時代,廣告過億,2000年一個普通記者月薪兩萬,夫妻倆在南方系工作兩年,就能在四環(huán)買一套房。受廣東省委的保護,所有人都憋著一股勁,覺得自己真的可以胸懷天下,讓無力者有力,讓悲觀者前行。也有審查,但沒人當回事。

      李海鵬說,他也寫過幾年的發(fā)刊詞,但都不如鼎盛時期那么感性,那么動人。他也寫過一些有感召力的句子,但寫得心虛,遠不比當年那撥人真心相信“陽光打在你臉上,溫暖留在我心里?!?/p>

      靠稿費賺來的積蓄,再從幾個朋友那兒湊了6萬塊錢,他在玉泉路買下一套140平方米的房子,104萬買下來,首付只要30萬。把稿費兌換成一個數(shù)目,然后用這個來過生活的時候,記者這一行的辛苦和壓力就很明顯了。

      那時他已經(jīng)有了口碑和名氣,要不斷滿足大家越來越高的期待值,這事兒讓他疲憊不堪。他覺得沒意思?!靶侣勥@個工作本來就沒意思,不過是個訂制產(chǎn)品,你做好了,一次兩次,有人夸你,你就把這個事情重復(fù)下去,可歸根結(jié)底它不是很有意思?!?/p>

      回顧本心,他做這行不過是因為喜歡文學(xué),因為對自己能否當個好作家沒有那么大的信心,對天分這事兒也不是很確定,懵懂入了新聞這行,入了之后又做得不錯,漸漸有了偏執(zhí)。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他對周圍的評價異常看重,他就是依賴這些評價在行業(yè)里留下來,這行本身的一些東西,比如與人搭訕,保持人脈,并不那么吸引他。

      可是,他面臨的質(zhì)疑也開始多了。汶川地震時,一眾報道中,李海鵬的《北川災(zāi)后殘酷一面》出來,毀譽參半,有人指責他在災(zāi)難面前還想著“作品”,細致冷酷中似乎帶有一種想要與眾不同的企圖,這樣的評價是李海鵬反感的。

      年齡和心氣大了,再往上走開始變得困難。恰逢報道結(jié)集《佛祖在一號線》出版,很快銷量過了十萬,在六個月時賣到了最高峰,他知道“那是口碑式傳播的”,李海鵬為這感到欣喜,這數(shù)字給了他一些信心,他覺得自己可以退出新聞,回歸純文學(xué)了。

      “如果你內(nèi)心一直認同的是嚴肅文學(xué),什么讓你在這行留下來?”“軟弱?!彼肓讼牖卮鹫f。

      寫小說是個漫長的過程,意想不到的是,當他直面這項自己最看重的技能時,他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笨重和緊張。《晚來寂靜》自序里,他筆法隆重,意象繁密,失去了所有的幽默感。

      寫時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調(diào),一句一句地修改,非要改到句子“淙淙作響”,寫到后一半他開始覺得吃力,情緒反反復(fù)復(fù),早起覺得還不錯,晚上又覺得寫了一堆垃圾。還差14萬字時他完全寫不下去了,草草收尾,臨到出版前又砍掉了2萬字。

      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受生計和職業(yè)的裹挾,沒有機會認真對待自己的天分,可真正認真起來時,他發(fā)現(xiàn)那不是一個愉快的體驗?!熬秃帽纫粋€35歲的處男,從來沒搞過,第一次搞,又緊張又興奮,他能搞好嗎?肯定不能?!?/p>

      小說沒寫完他已經(jīng)想見人了,想聽見人說話,想跟人交往,《博客天下》邀請他出席一個活動,那活動規(guī)格不高,但他痛快答應(yīng)了,“我被關(guān)在洞里太久了?!?/p>

      小說賣了五萬冊,版稅30萬,李海鵬又出山了,這次不是作為名記者、小說家,而是主編?!度宋铩冯s志里,李海鵬抱著隨時要走的心態(tài),提了薪水要求,一個月兩萬。出版人應(yīng)允了他。很快,靠“李海鵬”這個名字聚集起很多人,理想主義又一次被提出來,所有人為了這一點熬夜、較真、付出他十年前為這行付出過的辛勞。

      當他離開的時候,這群被理想主義聚集起來的人亂了套??衫詈yi說,他并沒有投入什么心血,也沒有對這地方真正的寄予深情。那思路和他轉(zhuǎn)做《時尚先生》是一樣的,不過是想做一個產(chǎn)品,這里條件不足,就去那里,他要的是一般意義上的成功。人到中年,李海鵬對“理想主義”的看法,跟早年不同了,“理想是需要商業(yè)支撐才可以的,沒有這個肯定是要折的?!碑斈?,他從那個封閉的環(huán)境里跳出來,來到北京,懷著文學(xué)上的一股偏執(zhí),在新聞行業(yè)四處打工,現(xiàn)在資源有了,名聲也有了,“我還在那輛車上”,他指的自己內(nèi)心里真正的文學(xué)夢,可《時尚先生》的日常雜務(wù)依然占據(jù)了他大部分的時間。

      現(xiàn)在,他正籌劃著去東邊買房子,位置大概在通州一帶,一來上班方便,二來那群早年跟他一起來京的朋友都住到了東邊。早年李海鵬是討厭東邊的,他把房子買在玉泉路,就是喜歡西邊的體面、優(yōu)雅、文氣,可如今他沿著一號線一路往東,那感覺很微妙,人們連走路的速度都是不一樣的,越來越快,越來越躁,而他的生活、工作也在一路沿著這條地鐵向東遷移。

      《晚來寂靜》序言里,李海鵬鄭重寫下,“倘若不是作為一個作家死去,我的一生將毫無意義。 ”

      “現(xiàn)在還這樣想嗎?”李海鵬思索了一會兒,“是這樣啊”,他說。那口氣有點兒沉吟。

      四、天安門

      “說句無恥點兒的話,我就是這個城市的受益者?!辈苡钫f。

      他三十出頭,走路的姿勢很講究,一步一步像踩在節(jié)奏上,頗有幾分好整以暇的調(diào)子。他與李征算是同齡人,卻好像從沒吃過苦,生在北京,長在北京,父母又在都在體制內(nèi)工作,就這么一個兒子。他把這看似平順的人生歸結(jié)為自己是個北京人:“我特別有主人翁意識,這一切都因為我出生在北京。”

      采訪這天,他把地點定在王府井華爾道夫酒店。那天下雨,他提前一小時到,見面時,他拿了一塊手帕?!拔也挥眉埥怼?,他說:“那不環(huán)?!矣忻珒喊桑俊?/p>

      顯然,他過著不錯的生活?!拔夜べY的確不高,我又想維持一個稍微好一點的生活,那不能去偷去搶啊,有時就需要父母救濟一下?!彼忉屨f。

      大二寒假,同學(xué)回老家了,他去學(xué)櫥窗陳列;大四下學(xué)期,同學(xué)都去實習(xí),他去中國美術(shù)館當志愿者,同學(xué)找工作找得焦頭爛額,他在中國美術(shù)館看展覽,一看看三天,發(fā)現(xiàn)這事兒最能消磨時間;畢業(yè)那年,別人一遍一遍改論文,他改了卻總通不過,送了中國美術(shù)館的幾張贈票給老師,論文就過了。

      剩下的就是追求美,起居的美,飲食的美,藝術(shù)的美。高中畢業(yè),家人與藝術(shù)研究院老院長是朋友,托他帶一個暑假,他每天泡在恭王府藏寶閣,最開心的時刻就是中午吃完盒飯剩下的米粒不用扔,直接扣在翹起的房檐上,第二天被鳥兒吃得干干凈凈。

      在藝術(shù)上,他確實有不少見地,會臨帖,寫一手好字,學(xué)過畫畫,可以張口說出一串19世紀畫家的名字,在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讀過在職碩士,很多美術(shù)界人士都是他的朋友。

      但這些跟生存技能無關(guān)。他也試過拿愛好當工作,在今日美術(shù)館五險一金當一個公共教育部主任,干了一年半,工作強度越來越大,他離開了,“工資、水電、對民營美術(shù)館都是很大的壓力,現(xiàn)實永遠比你的心理準備嚴峻得多啊?!?/p>

      兜來轉(zhuǎn)去仍然回到體制內(nèi),回到原點。

      同在體制,他和李征的狀態(tài)完全另一樣。他家在西城區(qū),工作單位在太廟里,就在天安門廣場東北側(cè),很少擠地鐵,每天上班“非常幸?!?,沿路都是名勝古跡,“走前門也是美,景山后街也是美,開車、打車、自行車、公交車無一不美?!?/p>

      偶爾搭乘地鐵的話,他從天安門東下車,出了地鐵口,兩重安檢,不可逆行,8條車道,120米寬。在重要日期,天安門東、天安門西這兩個站點,地鐵過而不停。

      這里是北京城的中軸線,明清時,這是權(quán)力的禁忌所在,永樂年間名“承天門”,順治八年更名“天安門”,取“外安內(nèi)和,長治久安” 之義。

      如今,這一帶混合了政要、游客、外國人、底層商販、執(zhí)勤兵和廣場上無處不在的特警,來的人有著各自清晰的層級。對外國人來說,這是個神秘的所在,而對中國偏遠地區(qū)的市井小民來說,排隊3小時,看5秒鐘毛澤東遺體就是莫大榮幸。

      骨子里,曹宇本就有老北京的性子,生活上很多事情不愿意努著,差不多就行了,人活一輩子,開心是要緊的事。對他來說,人生只有兩種選擇,要么去死,要么積極的活著,沒有C選項,沒有更高意義,不選這兩種,反而去挑戰(zhàn)規(guī)則,結(jié)局就是個輸家。

      組織學(xué)習(xí)焦裕祿的時候,他也看了電影參加了討論,這討論讓李征差點掀了桌子,可曹宇覺得那很應(yīng)該?!熬秃帽纫粋€時裝編輯去看秀,大品牌給他出了機票和酒店,他回來還對著品牌大加批評,這不是心理有病嗎?”

      他喝了一口水,“你是體制內(nèi)的,組織上培養(yǎng)著你,給了你這些條件,讓你去體會、去欣賞,去觀摩,讓你看看焦裕祿,回來自己有個正面認識,你就覺得痛苦……要我說這種人就應(yīng)該從黨的隊伍里開除出去?!?/p>

      “你不是游戲規(guī)則制定者的時候,你想挑戰(zhàn)規(guī)則,就只能是一個傻×。”這是曹宇的原則。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體制內(nèi)工作要學(xué)會尊重上下秩序和領(lǐng)導(dǎo),從他身上找出優(yōu)點說服自己,對抗沒有意義,“傷害自己”。

      他一直盡力遵從這一點,和很多北京小孩一樣,這城市就是他的,活著就為了感受這個城市帶給他的一切。每天他做完黨建工作,下班回家,洗完澡,換上衣服,半躺在一個單人沙發(fā)上,打開落地燈,放上音樂看看書,什么都看。也看“體制內(nèi)”的,學(xué)學(xué)黨最近的思想動態(tài)。

      他說起那安全感的來源:最好的醫(yī)院都在北京,高考分數(shù)低,買車都比外地人容易,醫(yī)療報銷,養(yǎng)老負擔低,大家都是北京人,條件又好,脾氣都該比外地人好,覺都該睡得比外地人香:“得灑向人間都是愛才對?!?/p>

      只是談話中,他始終對本職工作談得不多,他說起在中國美術(shù)館、今日美術(shù)館的工作(提到建筑對人的影響),它們并不正式,有的是兼職,有的維持過一段時間,但他用這些串起自己的履歷,更愿意把自己定位成一個文藝愛好者。

      早年在今日美術(shù)館認識曹宇的人告訴他,再見到他幾乎一驚,他的狀態(tài)跟當年完全兩樣了。聽這話時他有點兒悵然。當年他人雖然懶些,但還是一心愛文藝的,每天工作到凌晨兩三點,臨走還要在美術(shù)館里逛一圈兒,舍不得走。

      那為什么選擇現(xiàn)在的工作呢?

      他回過神來:我也是一個有抱負的人呀!我看《新聞聯(lián)播》是會哭出來的,我是這個時代的受益者,我得回饋社會呀?!?h3>五、西單

      為一個電影夢,蔣璐霞從內(nèi)蒙古通遼跑到北京來,以為自己可以成為一個打星,像釋小龍那樣。這想法不過分,老天給了她一副好樣子,一個好身體,加上從小就對動作類的東西有種天分,她有做這樣夢的本錢???1年后,28歲的她沒有成為任何人。

      說起電影上的作品,她有點兒黯然,想了想說,“我在港臺那邊更出名”,因為她多演一些僵尸片、恐怖片,那些內(nèi)容在大陸是無法公映的。

      她身上充滿著矛盾和不協(xié)調(diào)的東西,單看臉,她很美,嫵媚當中透著股英氣,女演員中少有這么清爽利落的長相。但舉手投足間,她似乎對自己的美毫無意識,更不知道怎樣運用它,眼神直通通地看過來,說話粗聲粗氣,仍像所有運動員那樣橫著走路。

      大部分的時間里,她生活得更像一個運動員,而非演員。比如每天1000個俯臥撐,1000個引體向上,兩腿綁上沙袋爬山,一個月練出了腹?。粵]日沒夜地練劍,甚至跟著格斗士學(xué)搏擊。

      漂亮而會打的演員一向稀缺,可她搖搖頭,表示想不通也無法解釋為何自己始終籍籍無名。之后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紅不紅是要“靠命的”,說這話時露出感慨。

      很難想象,這就是那個2007年橫空出世的網(wǎng)絡(luò)紅人“貓耳寶貝”。曾看過那組視頻的人都記得這個女孩,當年她21歲,跟芙蓉姐姐同批出來,卻討喜很多。短發(fā),中性打扮,白皙有靈氣,在少林學(xué)過武,身手好極了。視頻中,在北體宿舍里弄拳腳,耍棍棒,一組動作做完,總要對著鏡頭眨眨眼或握握拳,清爽俏皮。

      直到現(xiàn)在,她都一一叫得出北京許多媒體的名字。當時,他們一個一個地等著采訪她,她推都推不過來。來北京11年了,像樣的出名就那么一次,之后名聲遠離了她。

      說起來,視頻里的動作是她編的,但整個的策劃和心思都來自于經(jīng)紀人。那時播客正紅,很多人出來了。蔣璐霞還在北京體育大學(xué)念大三,這視頻讓她第一次被人看到。

      和很多網(wǎng)絡(luò)紅人一樣,觀眾興趣一過,新的紅人取代了她。

      蔣璐霞生在內(nèi)蒙古,父母從小不怎么管教她,年紀輕輕送去武校,后來又學(xué)過少林,沒讀過多少書,人際關(guān)系也簡單,常常打幾場比賽回來,進了學(xué)校要問人:“我是高一還是高二了?”這注定了她在社會關(guān)系中的單純和笨拙。顯然,她不是那種能在一個環(huán)境里摸清所有關(guān)竅,順勢把這條路打通的人。她不太看得清自己的優(yōu)勢,更不懂得怎樣增加它,只一味地練著肌肉,很努力地舉杠鈴,只為那塊肩部肌肉的線條可以更好。至于這努力的方向是否對她的事業(yè)更有幫助,她渾然不知。

      視頻出名之后,開始有廣告找到她,讓她做一個跳水動作,給郭晶晶當替身。說是跳水,底下卻沒水,平鋪了一層紙箱子。沒防護,沒保險,就這么跳下去。

      在北影廠,一米高的臺子,“翻下去!”導(dǎo)演要求,她照做了;高度加到五米,又翻下去。一天之內(nèi)高度加到北影廠棚頂那么高,“跳下去!”導(dǎo)演喊。下面是空的,比在地上看著還要感覺高,她看了一眼,腿開始抖。導(dǎo)演不管這個:“你行嗎?”“行。”“錄著呢,翻吧?!彼酪灰Вf身跳出去,下墜、抱腿,前空翻。平躺在紙箱子上時,她看見導(dǎo)演眼睛一亮。

      從這天起,她和電影這個圈子真正沾上了邊,但也只是沾邊而已,從此“貓耳寶貝”的視頻也不再做了,對她來說那與她的電影夢沒有關(guān)系。可真正入了電影圈才發(fā)現(xiàn),一個網(wǎng)絡(luò)紅人一旦脫開這個身份,一頭扎入電影、娛樂這個圈子,就好比針投入了大海,很快淹沒進去。她開始了一個武打龍?zhí)籽輪T的生涯。

      因為常在長安街東西沿線約見合作人,2009年研究生畢業(yè)后,蔣璐霞租住的房子都在1號線沿線,從高碑店到西單她都住過,西單住得最久。

      和國貿(mào)一帶不同,作為與王府井、前門齊名的北京三大傳統(tǒng)商業(yè)中心,西單最老舊,也更大眾,核心地段880米,延伸長度5400米,每天20萬人在這里進進出出。

      這是最早的長安街西起點,因有單牌樓,額題“瞻云”,在皇城之西,故稱西單牌樓,簡稱西單,與東單相對,兩座牌樓圈起了老北京最早的商業(yè)旺鋪。

      1930年起,先后建成的厚德、福壽、益德、臨時、惠德、福德六個商場統(tǒng)稱為西單商場,是當時北京西半城的繁華商業(yè)中心。70年來,這一帶經(jīng)過了股份制、擴建裝修,營業(yè)面積擴大到3萬余平方米,京城老百姓到這兒買家庭大件兒,漢光百貨、西單文化廣場、首都時代廣場里,遍布著大眾時尚百貨。

      這一帶人員混雜,因此也有一種自由,常有住在五環(huán)以外地下室的打工小妹,一路黑絲襪、大濃妝的坐到西單,在地下商場里打一份零工。

      同是商區(qū),從國貿(mào),到王府井,再到西單,那地位已明顯下滑,價錢一級一級降低,而品牌也從高級奢侈品,到西單的時尚大眾百貨。人群也階層也在變化,要進入到國貿(mào)一帶寫字樓的生活里,知識、教育、好的頭腦是必須的,但在西單,你可以憑一份純體力工作,低門檻的進入這個城市,如果還需要什么的話,那就是青春、勇氣和耐心。

      這是籍籍無名的日子里,一個年輕女孩能付出的全部。那段時間里,蔣璐霞身上長年帶著傷,早已經(jīng)沒了痛感。有次去青島拍戲,她對海風過敏,全身脫皮,一層一層,沒法上妝時導(dǎo)演才叫助理陪她買了點兒化妝品,其他時候照打不誤。她說自己在劇組為人踏實,這圈子太小,她注意著別傳出不好合作或太矯情的名聲,可她的一切付出和努力都似乎沒有幫助到她更往前一步。

      她也會琢磨別人是怎么紅的,想不通時就把那歸結(jié)為運氣,她眼看一個男演員簽了約,一直沒戲,最苦時一年賺5000塊錢,自己都養(yǎng)不活。換了個老板就好多了,一年中連給他量身定制了3部戲,部部都是男主角。她覺得自己只需要運氣好一點,功夫精一點,這樣的機會或許某天就從天而降了。

      她知道混圈子還涉及人脈、心思,及對自己優(yōu)勢的使用。她漂亮,但卻不擅長文戲,難體現(xiàn)內(nèi)心細膩的部分;功夫立本,但幾乎從來沒有“主動見組”這樣的事,深信“做得好一定會有人找上來”。而對于什么才叫“做得好”,在她來,無非一味地下苦功夫,練危險動作。

      女孩里很少有沾“跑酷”這項運動的,可她也敢練,只為了挑戰(zhàn)別人不會的,她覺得這也是一種提前準備。“跑酷”來源于Parkour, 把整個城市當作一個大訓(xùn)練場,一切圍墻、屋頂都可以爬,算一項街頭極限運動。

      2012年底,就為練這個,她三步上墻,一腳撐著,頭向下后空翻,本該一個轉(zhuǎn)身,漂亮落地,可頭先著地,下巴插進胸口,耳邊只聽三聲響。鎖骨斷了,胸骨全部錯位,頸椎、神經(jīng)都傷了,“胳膊像過電一樣,感覺一會兒粗,一會兒細,手指僵了,握不起來,不能走,一走就摔,腿是瘸的,像踩了棉花?!?/p>

      別的壞了都好,“可壞的偏偏是我吃飯的筷子”,沒了這身功夫,她誰都不是。這之后,她把所有戲全推了,她一個人回到內(nèi)蒙古老家。會動、會打的時候,北京有她待的地方;不會打了,活在這兒就難了。她退掉租住的房子,頸椎不好,腦供血不足,記憶力一天比一天差,東西放下,馬上找不到,“我完了?!?/p>

      她覺得整個世界荒唐可悲,并第一次注意自己的年紀。之前只嫌年齡大,這會兒,她驚覺自己傷得太年輕了。

      還能做什么?說、寫都不行,只能做教練,“教練也要示范,可我不能動?!?歲學(xué)武術(shù),每天練功10小時,練得尿血,嘔吐,一進入練功房就頭皮發(fā)麻,就為一件事兒:拍電影?,F(xiàn)在這夢做到一半兒,草草收尾,她十二分的不甘。

      她開始信命了。北京那么大,大到給她一種錯覺,你可以在任何圈子、任何生活里出入,只要愿意。但那時起,她知道全不是那么回事兒。你可能用盡全力也不過成了一個炮灰,或被這個城市生生消化掉。

      在內(nèi)蒙古的家里休養(yǎng)了整一年,2013年底骨傷好了之后,她回到了北京,依舊練起招式,但有一點,她開始怕了。一些心理習(xí)慣留了下來,一個事情出了先往壞處想。焦慮成了壞習(xí)慣,更要命的是,那之后,再回到那種松弛無畏的狀態(tài)就很難了。

      說這話時,她正雙手搭在座椅扶手上,腰挺直,腿叉開,用男人的那種坐法坐在椅子上。如果不看那一張臉,你幾乎要懷疑那就是個男人。可她說自己是容易露怯的,動不動就緊張起來,就這么坐著說話,她都能攥起拳頭來,因為肌肉一直處在不放松的狀態(tài),對未來的不確定感時時刻刻抓著她。

      她不那么逼自己了?!拔以俳o自己五年時間,五年不成就算了?!?h3>六、復(fù)興門

      生完孩子后,史逍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個女同性戀。她平靜地把這件事告訴了丈夫,并提出離婚。她感到他受到了一個鈍而緩慢的刺激,一面感到這段婚姻受到了威脅,一面又并不真的把這威脅當回事兒。

      內(nèi)心里,丈夫覺得女人和女人在一起算不上背叛,跟一個男人在一起他會憤怒,可女人跟女人之間的性關(guān)系,在他看來也不是什么性關(guān)系。他覺得妻子在玩兒,在“游戲人間”,孩子已經(jīng)一歲了,他想她遲早會想通回來的。

      那是2008年,汶川地震的那年。史逍說,她自己也經(jīng)歷了一次地震,人生上、內(nèi)心里的。這一年她來京6年了,做過幼教,當過義工,住過霍營,跑過燕郊,結(jié)過婚也有了孩子,從一個河北女孩,變?yōu)橐粋€敢闖敢做的母親。這一年她第一次懷著朦朧猜測的心理,走進了一個拉拉沙龍。

      她很忐忑,并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和她一樣忐忑,因為多數(shù)人都是第一次,出于對自己身份和取向好奇來到這里。她們坐在一個大餐吧里,八九個人的樣子。她記得自己走進去那一瞬間的心情:不好意思,很尷尬,有點害怕。怕面對別人,更怕面對自己。

      這一切外化在行為和態(tài)度上,就成了一種羞怯。而這狀態(tài)馬上吸引了一個瘦高的女孩子。她男孩打扮,“小痞子一樣”,但很清秀,講話的方式非常特別,直接中透著一種特殊的吸引力,她說:“你這姑娘還不錯,我挺喜歡你的?!?/p>

      當時的史逍已經(jīng)是一個全職太太了,那句“我挺喜歡你”讓她感覺到恭維。當時她不工作,無社會交往,對婚姻已沒有太多感覺,但覺得也可以容忍。這句夸獎讓她愉悅,并一瞬間覺得自己和這個地方有某種關(guān)系。多年后她說自己感激這個女孩,那句恭維像一個含糊的鼓勵,讓她有勇氣面對自己。

      這之前,史逍對自身、對愛情、對世界的感覺始終不分明。來京5年時,她在父母催促下結(jié)了婚,丈夫是個技術(shù)宅,北大的,數(shù)學(xué)考滿分的那種人。

      結(jié)婚那天,她沒有愛的感覺,但隱約覺得自己可以通過這種方式回報父母,他們一直催促著她?!拔耶敃r不算愚孝,但很聽話,很傻地認為,結(jié)了婚再離婚我就自由了,這想法很不負責任。我就這么跟我第一個相親對象結(jié)婚了,結(jié)婚時我們認識還不到一百天。他條件不錯,是我媽世交的孩子。”

      領(lǐng)證時她對他說:“我跟你結(jié)婚的目的就是為了離婚,為了干完這么一件事兒,離完婚我就自由了,你要想清楚?!闭煞蛘f他有信心,“你會愛上我?!?/p>

      她是他的初戀。

      那時她不知道自己是個拉拉,只是對任何人都沒有愛的興趣,那既然這樣,與誰結(jié)婚都不妨事,那只是對象的問題。婚后她很快懷孕了,生下孩子,有大把時間做全職太太時她才突然有種感覺,好像自己在生活中完全找不到位置,有一塊一直是空的。

      懷著對自己的一點好奇和勇氣,她搜到了北京拉拉沙龍這個組織,又名北京女同志中心,是中國最大的女同性戀NGO,非營利,跟國外的洛杉磯同志中心對接。去了幾次之后,她隱約意識到了之前生活中的那塊空白到底是什么。

      但那當中含有很多的不確定,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百分之百的女同性戀,那是她要對自己做的功課。為了明確性取向,她用半年時間來認真嘗試與女孩子在一起,確認之前她沒有輕易透露這件事,怕給周圍人的價值觀造成困擾。

      這嘗試是從性開始的,她想單純地明確自己在這件事上的態(tài)度?!昂芏嗳擞X得自己是個拉拉,也喜歡女生對女生的溫柔體貼,但也許她不能接受性,那與和男生的性是不一樣的。當時我尺度很大地試了一夜情,那感覺雖然不好,但比男生好,或者說比男生適合我?!?/p>

      半年后她愛上了一個女孩子,非常明確地有了戀愛的感覺。可離婚涉及到一件事——孩子。這個來到世間一年的小生命,讓她一次一次地哭泣、思索、自責。她意識到這個婚姻從一開始就是不負責任的,甚至可以說,是兩人共同承擔了人生的一個錯誤。如果這一場婚姻在老家河北,她會把它進行下去,像所有人一樣遵循社會習(xí)俗,受父母及周圍眼光的約束,按別人希望的方式完成自己的一生??杀本┳屗吹搅肆硪环N可能。

      很多觀念在她的腦中來來去去,一方面,她覺得自己不尊重這個孩子,在犯了很多嚴重錯誤的情況下帶來了一個生命;另一方面她又覺得,孩子有孩子的人生,她有她的人生,“我會對他的人生盡我一切能力去負責任,但是并不代表我就要犧牲自己的人生。而且我不覺得犧牲掉我的人生他的人生會更美好,維護一個沒有愛的婚姻,讓他在爸爸媽媽的爭吵中長大。”

      她決定離婚。孩子讓她覺得牽絆,但某種程度上,又似乎讓她釋懷。她覺得自己生過孩子后,起碼完成了中國社會對女性的一些期望值。雖然她沒有貫徹得很徹底。

      一個下著大雪的夜晚,她跟弟弟一塊回家,路上她告訴這個只小自己幾歲的男孩:“我出柜了?!?/p>

      雪落在地上,四周比平時更要安靜,她已經(jīng)忘記了弟弟的態(tài)度和細微反應(yīng),只看見他哭了。

      那哭泣中混合了難受、不忍和心疼,他認為她走了一條非常艱難的路??擅鎸@份心疼,史逍的心態(tài)并不完全是感性和接受的,她反而一瞬間感到了周圍人對同性戀人群那種知識性的空白。他們認為她走了彎路,是不幸福、受傷害才如此,但她知道那不是。她是清醒和主動的,而且這是她唯一可走的路。而她也清楚地明白,在中國的社會環(huán)境里,這條路很辛苦,得到幸福的概率要比一般人更低。

      她是個直接的人,跟弟弟講完后馬上告訴了父母。她不想隱瞞,她要求生活的透明度。

      結(jié)果在預(yù)料之內(nèi)。父母一哭二鬧三上吊,罵她變態(tài),罵她神經(jīng)病。早年,她是被父母的意愿裹挾為了他們?nèi)ソY(jié)婚生子,可如今,那種一直存在在她性格中的周全別人、委屈自己的慣性一下子斷了。

      眼界和交往圈子起了作用。位于四惠的拉拉沙龍里,她做過一些志愿工作,比如社會倡導(dǎo),知識性的宣傳,或具體的籌款及幫助。她已經(jīng)可以用知識和越來越強大的自我去抗拒一些干擾。她試著把自己的情況告訴了大學(xué)里的好朋友?!拔页龉窳??!蹦桥⒁惑@:“以后還是少見面,我懷孕了。”

      史逍沒聽懂,過后女孩解釋,“因為會有艾滋病?!?/p>

      她先是吃驚,再是莫名其妙,接著憤怒,她感到一陣扎扎實實的羞辱。發(fā)現(xiàn)周圍人“是如此的愚蠢、殘酷、無知。她是個受過大學(xué)教育的人,在她為數(shù)不多的科普知識里,竟然覺得同性戀等于艾滋?。 ?/p>

      比起父母的不解,這一次的傷害更甚,因為它來自同齡人,觀念與認知上的距離把她們隔離在兩個世界。

      來京6年來,史逍一直四處租房,父母也沒有在買房這件事兒上擔心過。因為他們的觀念里,史逍遲早會有一個家庭。她離婚后,他們在燕郊給史逍買下了一套一居室的房子。

      很長一段時間里,史逍要從燕郊到復(fù)興門一帶的雨楓書館工作。四惠到復(fù)興門,史逍完成了自己人生完全不同的兩個階段。

      復(fù)興門也是北京最早的地鐵換乘站。路面上多企事業(yè)單位,繁華錦繡,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卻少有人定居在這里。人們形色匆匆,從這里去向北京的各個方向,投入到這個城市的不確定性和漂泊感中。它就像一個中轉(zhuǎn)站,這以西,安定、保守,遵從習(xí)俗,而東邊是另一個開放的世界,不同的聲音和人群,不同的生活方式。

      但唯一讓史逍難以接受的是地鐵上的擁擠,密閉的車廂里她明顯感覺到她和男人之間的距離,不知是出于不幸的婚姻,還是出于她對男性的抗拒,她已不能忍受其他男人碰到自己的身體。巨大的人流讓人與人之間無法維持一個體面的社交距離,她為這一點感到恐慌。

      “當男性離我太近的時候,我有種非常痛苦非常痛苦的感覺,特別強烈的生理感受,我本來就不能接受男性的身體,但是在地鐵里沒有選擇的情況下,他們還要那么親密地離你那么近,好痛苦。我就經(jīng)常選擇放棄(坐地鐵)。我是為數(shù)不多希望地鐵漲價的人?!?/p>

      但這就是北京。地下是一個世界,地上又是另一個。位于復(fù)興門站之上的雨楓書館一個女性主題的書店,舉辦很多文化沙龍。多元的價值觀,先鋒藝術(shù)家中有很多GAY和拉拉,他們接受過不同的教育,早接受了多元化的觀念,她喜歡書館的理念和氣氛,很寬松,那讓她覺得自己自己既不特別,也不獵奇。人們的交談充滿善意,會跟她聊一些普通而溫情的家常話,比如“你跟現(xiàn)在的女朋友怎么樣了?”

      但大多數(shù)時候,她仍然能感到外界的無知和不友好。她的一個女同朋友非常出色,華爾街的精英,一次回國,在上海被一個男人打了。因為看起來像個男孩子,在沒有任何預(yù)兆的情況下,一個男人沖過來:“你是什么玩意兒?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這是一次嚴重的恐同事件。

      “我身邊那么多拉拉,她們都有很強的兩面性,就是在職場里和在朋友圈里是兩個狀態(tài)。她們訴說自己情感關(guān)系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一百個里有一百個都活得很辛苦,每一個都是一本血淚史?!?/p>

      有時,她覺得GAY也許會好一些,那么多的壓力落在兩個女孩子身上“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她做過NGO組織,也做過社會倡導(dǎo),心態(tài)上是開放的。但有一點,她還要面對自己的孩子?!拔也唤橐馑馈?,她說,“但是我要看他的承受能力和認知能力,我對他有信心,他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男孩子?!?/p>

      她希望有一天,就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時一樣,兒子會像她弟弟那樣認可她,并心疼她。

      “我沒有懷疑過有一天他會恨我”,她說,那樣子像是說給自己和未來聽的,“但我相信未來的教育和整個的社會環(huán)境,我想我這么多年對他的愛,足以給他機會去接受我的人生吧。”

      七、南禮士路

      Susie管自己叫“龔媽”。過了40歲,她徹底活開了,大說大笑,像個沒什么顧忌的、情懷大開的人。

      現(xiàn)在,她在一家科技園內(nèi)的外企工作,生活殷實,物質(zhì)上該有的都有了,女兒正準備出國。從西安考來北京27年,Susie拿了北京戶口,找了北京老公,靠一口流利英文一路打拼。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處在了這個城市的上層。

      人生到了這個階段,她松弛下來。只有一件事,她不吃粗糧,這是苦日子留在她身上的唯一痕跡。

      “我一輩子的粗糧都在西安吃完了?!彼f,“誰要想惹怒我,就在我飯里摻一點兒棒子面,我能把桌子給掀了?!边@幾年她才剛剛能喝幾口小米粥了,之前碰都不能碰。

      這點上,她一直沒法跟土生土長的北京老公溝通。老公很納悶,窩窩頭有什么不好吃的?粗糧多健康。

      一說這個她就要急。60年代,北京人的糧食構(gòu)成和外地人不一樣,同樣的30斤口糧里,外地人只有3兩細糧,北京人的比重要大很多。

      “從你生下來開始嚼糧食,第一口,一直吃到你有記憶的時候,只有過年才能吃到那個潤滑的、細膩的、咽下去不拉嗓子的細面。那感覺真是不一樣。”她說,“我到什么程度,現(xiàn)在讓我吃一口窩窩頭,我能吐了,就是那種發(fā)自心里的厭惡、痛恨,不是那個窩頭的味道,而是all the surffering, all the miserables ”(所有的苦難,所有的悲慘)。

      她用純正的英文說完后半句,告訴我,哪怕只是這么一提,她都受不了,呼啦一下子,那些苦日子馬上浮到眼前:她不吃窩頭,媽媽又傷心,又沒辦法,哥哥姐姐打她,不吃這個就沒別的吃,可她耍性子把窩頭扔地上,在那個年代這是犯死罪的事情。

      恐怖、貧窮,關(guān)于糧食的記憶,這一切把她和老公分開在兩個世界里。這幾年她才剛剛可以忍受身邊人吃粗糧了,“你們吃吧,我要吃細糧,人一輩子吃的粗糧是有定數(shù)的,你們吃你們這輩子的quota(配額),龔媽已經(jīng)完成了?!?/p>

      從戶口、生存狀態(tài)上,她算是北京人了,甚至是這個城市里舒適體面的那一群,但心理上,她始終和這個城市懷著距離,這距離就在這一口一口的粗糧上。

      如果沒有上山下鄉(xiāng),Susie將生在北京,長在北京,吃著細糧,上外語學(xué)校,帶著流利的口語考上北外。

      但卻沒有。1957年,父母作為第一批知青,從北京下放到西安,全家在大雁塔邊落腳定居。母親是個浪漫的人,心心念念惦記著北京,自己回不去,就把這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

      北京是什么地方?外婆的家。姐姐比Susie大5歲,小時候,姐姐嘲笑妹妹的一切優(yōu)越感,都建立在她曾在北京生活過六年的份兒上。當時父母帶不過來,把姐姐送到外婆家。

      那時,北京只是Susie聽說過的地方,那兒有天安門,爸媽在那兒完成了教育,全國最困難的時候,那兒也有白面吃。

      “北京是無上的崇高的”,Susie說起當時的感覺,“全國人民都仰視著這個地方,那真是北京升起個金太陽,你能到北京落下腳來,就是上天堂了?!?/p>

      Susie說,如果她這一生有一個重要數(shù)字的話,那就是高考分。538,直到今天她都記得一清二楚。這個數(shù)字意味著一個生長在西安的小城姑娘可以換一種人生,到那個金太陽升起的地方去。

      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兒,從小要強,成績好,不知道第二名是什么東西。她以陜西省前十名的成績來北外報道,滿心驕傲??梢贿M校門,女生一個比一個洋氣,口語一個比一個好,楊瀾比她高一級,許戈輝比她低一級,同學(xué)里有的人上學(xué)前就出名了,“我跟電視里的同學(xué)在一起!”

      她再看看自己,穿得土,口語差,站在她們面前一直低下去,“自卑極了”。

      另一個打擊是,姨家的表妹竟然在少年宮學(xué)畫畫。她在西安時,少年宮這種東西都很少聽說,眼界、知識面、穿著打扮都被比下去,“丑小鴨一樣?!?/p>

      第一堂外語課,老師讓同學(xué)們在外國原版教材上標出錄音上聽到的內(nèi)容,她根本沒有找到課文。

      “天啊,我聽不懂,你想想,那是什么感覺,聽力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還在試圖從目錄上標出一些東西來!”

      同班的北京孩子們一路從外語學(xué)校念過來,環(huán)境天然就好,不用學(xué)也會了,看著他們天天的“吃喝玩樂”,自己卻要去聽力室,排隊、借磁帶、領(lǐng)聽力證、扣上大耳機一天一天地聽。聽力室要防塵,兩層玻璃,又悶又熱,加上聽不懂,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四年下來,她練出一口純正的美式英文,但兩只耳朵卻聽壞了。

      偶爾她也去姥姥家蹭頓飯,這本該是她出生的地方,可現(xiàn)在,她要精打細算省出路費,才能保證每個星期去那么一天。那年代,1號線是奢侈的交通,一個月三十塊生活費,地鐵票就要五毛錢,南禮士路到復(fù)興門僅一站地,但她一定要坐,因為別的城市里沒有這個。

      這一站地鐵是她對北京的最初記憶。正是1987年,1號線2號線開始變動,復(fù)興門至長椿街、建國門至北京站的連接線建成,復(fù)興門站成為了一個T字形的換乘站;南禮士路位于木樨地和復(fù)興門之間,東邊是不斷向東延展、伸長的新北京,西邊是有著部委大樓、首都博物館和中科院的老北京,一站下來,就像一個時代走向了另一個時代。

      這里是家,又不像家,外婆、母親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可她卻是個外人。那感覺很微妙。

      是時間把她慢慢帶入這個城市的。那節(jié)點很不清晰,但有一天起,她不再坐1號線了,因為嫌貴了。于是地鐵改成公交,公交又加上步行,車費從一塊三減到三毛。

      她講的一口普通話,沒有任何陜西口音。因為在陜西,普通話是會被尊重的,那說明你是下放過來的知識分子,有教養(yǎng)、有文化。從小在西安長大,她也會一些陜西話,但從不說,來到北京后,陜西話就更不講了。

      Susie說,自己是到了現(xiàn)在才偶爾冒出幾句陜西話的,不標準,但她敢說了。

      語言上的微妙變化,似乎從某種程度上暗示了她和這個城市的關(guān)系,從仰視,到努力適應(yīng),到終于在這個城市里放松地生活。

      說起對粗糧的痛恨,她已近沒有了任何局促、避諱的情緒,到了這個階段,痛苦和自卑都已經(jīng)成了談資。

      她已經(jīng)在北京站住腳了,但心理上,她還是個外地人?!拔覐膩頉]覺得自己是個北京人,也從沒覺得北京人就怎么樣了?!彼f。說時帶有情緒。

      她受不了北京人流露出來的優(yōu)越感,哪怕是自己的老公,兩人在兩個世界成長起來,對丈夫來說,很多事情都是“當然的”,“北京當然應(yīng)該享受全國的稅收,當然應(yīng)該有最好的條件,因為我們是首都?!彼谖靼渤源旨Z的時候,婆婆每周要給老公做頓魚。直到現(xiàn)在Susie都沒有吃魚的習(xí)慣,因為從小吃不到,她漸漸忘了這個食物。

      拿了戶口,有了房子,又在這個城市有了家和女兒,可她仍然感覺到那種情緒。她看見老北京張口閉口說著“外地人”,他們把自己對這個城市的失落感都壓在外地人身上。

      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多年之后,她反而覺得自己的根在西安。幾年前她回了一趟老家,小時候,大雁塔那么高,那么大,幾乎是她所有照片的背景,占了半個天空,躲都躲不開。可現(xiàn)在,除了大雁塔的上半截她還認識,下半截已經(jīng)完全認不得了。

      “我特別特別的傷感”,她說,“沒有一條街,一棵樹是我認識的,一個陌生的城市,完全看不到一點兒痕跡。我的路,我住過的地方,我的學(xué)校,全被推掉了?!?/p>

      她突然感到,四十年來,所有人都在承受著這個國家的發(fā)展,所有人都在失去自己的故鄉(xiāng),外地人也如此,北京人也如此,她眼看著那些老北京,一個一個被推到四環(huán)以外,五環(huán)以外,一步一步邊緣化,貧困化,生活不斷下降。

      現(xiàn)在,對Susie來說,北京不再是金太陽了。她想找一個在金太陽里活了一輩子的人做阿姨,因為“知根知底,比較保險”。但找不到。北京人不愿意做這樣的活計。她納悶,吃低保的那么多,為什么不出來做阿姨呢?

      這個城市在變化,無論對北京人還是外地人,這當中的況味都很復(fù)雜。

      現(xiàn)在,Susie早就不坐地鐵了。兩塊錢的地鐵里人山人海,今年上半年放出將要漲價的消息,很多人都歡欣鼓舞,認為那可以把更窮的人趕出去。而對Susie來說,這消息只讓她心酸。

      “沒有一個人在北京是吃白飯的”,她說的時候有點兒感慨,也有點兒黯然,“他們已經(jīng)付了多少倍的票價,讓他們坐兩塊錢的地鐵,吃什么虧了?他們的父母、他們的子女也在為這個城市付出代價。難道他們付出的還不夠嗎?可是卻要漲價了?!?/p>

      哥哥曾告訴她,當年那些修地鐵的就是來自外地的工人,打洞需要操作那種震動機械,不停的震動把細胞組織震壞了,年長后很多人出現(xiàn)肌肉粘連,落下一輩子的病根。北京對這些人來說是一個艱難又殘酷的城市。

      如今女兒長大了,要去美國,這一點讓Susie有點兒感慨。當年她跳出家里舒適的圈兒,離開了父母積累的資源和人脈,一個人來了北京,現(xiàn)在,女兒又要跳出她親手建造的舒適圈兒。

      她問女兒,你在北京不好嗎?女兒指指正在準備的美國申請資料;“I think this is better.”(我想這里更好)這是她想要的答案,她一時里說不上是感慨還是什么,用英文回答她說,“OK, I will support you.”(好,我支持你 )27年前,她也是憑著一口英文來了北京,如今,女兒又因一口英文把自己送出去,生活在她這里發(fā)生了奇妙的輪回。

      八、八角游樂園

      對呂其慶來說,夢想這東西從來都是實實在在的,它關(guān)乎身份、房產(chǎn)以及一切物質(zhì)指標。爹媽眼里,兒子有出息,2006年從中國青年政治學(xué)院畢業(yè),一畢業(yè)就進了老國企,一年半拿下北京戶口,轉(zhuǎn)跳到了中宣部。在老家說起來,左鄰右舍都聽得一愣一愣的。

      和一切農(nóng)村父母一樣,兒子養(yǎng)大了,考上大學(xué)了,剩下的就是盼頭,一個比一個殷切:盼戶口,盼房子,盼媳婦,盼孫子。

      兒子如果孝順,就要像打怪獸升級一樣,一步一步往上爬,在那個叫首都的城市,把父輩的生活輪回一遍。呂其慶就是這樣,人快到中年,他終于把爹媽盼的東西一個一個解決了。

      呂其慶三十出頭,沒家底,沒幫襯,一個人靠工資,買了房,把父母從農(nóng)村接了出來。他是兒子,對他來說,來京的奮斗路徑很清晰,那就是:留下,扎根,跟農(nóng)村一刀兩斷。為了這,他在體制內(nèi)熬了8年,二十幾歲的日子就這么過完了。

      拿下房子,接了爹媽,他這才覺得自己在北京扎下根了?!坝泻惝a(chǎn)者有恒心”,他笑一笑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在他的價值觀里,兩件東西就把你在這個城市的位置釘死了:一個是房子,一個是戶口。來這個城市,他要的只是一件東西:身份。

      單看臉,他不老,方臉,板寸,金絲眼鏡兒,甚至有點兒稚氣,但舉手投足間有種負重感,似乎有什么東西框住了他。他看起來過于正統(tǒng)了,說起話來一板一眼,講完總要加一句:“那么我總結(jié)一下說呢……”

      8年干下來,一些痕跡還是留了下來。早年,他看不上體制內(nèi)那些人,他們打官腔,悶得很,每天喝茶水,拿工資,到點兒接孩子。他跟他們“沒什么可說的”。但一轉(zhuǎn)眼,他自己也成了這群人中的一個,時間把他推到了自己的反感的那一面。

      現(xiàn)在,呂其慶反而并沒有以為的那么抵觸了,滔滔地說起房子和種種保障,并拿出中宣部工作證,指指早年的照片:“我胖了?!?/p>

      搬入北京那天,爹媽高興得了不得,哪里都想看看。這可是北京呀。早年,“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什么都“向北看”,北就是北京,是毛主席待的地方,今天這地方也輪到他們待了。爸媽的情緒感染了呂其慶,內(nèi)心里,他也起了一點優(yōu)越感,他們一家從此就是北京人了。這可是事關(guān)家族命運的大事。

      可這8年里,他沒過過一天跟青春有關(guān)的生活。一切都朝著一件事:扎根。北京對他來說過于具體,也過于沉重了。

      其實早年,呂其慶骨子里也是個浪漫的人。當時他剛畢業(yè),北京還沒現(xiàn)在這么擠,他特地在八角游樂園那一帶租了一間房子,那是他進入北京的最初入口。

      至今他都記得那段日子,“八角游樂園那一帶,安頓了我們80年初出生的整整一代人?!?/p>

      這一帶因有北京最早的游樂園而得名。它處在石景山區(qū),西接西五環(huán),東臨首鋼老山居民區(qū),這一區(qū)的常住人口不過63.9萬,自古就是京西歷史文化重鎮(zhèn),山地多,綠化好,人均公共綠地面就有73.89平方米,在北京城區(qū),是排在第一位的。

      國貿(mào)、天安門、木樨地、軍事博物館,商業(yè)的、政治的、文化的、軍事都在它的東側(cè),到了這里安靜下來。那是家的感覺。

      商業(yè)與居住區(qū)混合,文化設(shè)施都很近,處在1號線西邊,去玉淵潭、科技會堂、軍事博物館不過幾站路。新開樓盤并不像其他地區(qū)那樣火爆,舊房拆遷價格又高,政府住宅規(guī)劃重點不在這里,8年前,在這里租一間環(huán)境不錯的老房子,價格不過在600-800元之間,小區(qū)舊但有型有款,整潔安靜,樓距很寬,日子緩慢悠閑,周圍要么是老人、北京本地人,要么是剛剛畢業(yè),耽于夢想又有些懵懂的年輕人。呂其慶記得自己那一間屋子,地方不大,但有通向天花板的書架,吃完飯打打球,泡泡圖書館,下雨了,地上有槐花,空氣濕濕的,“心都融在那兒”。

      那段時間,人剛畢業(yè),生活的壓力還沒一下子壓過來,他跟室友合養(yǎng)了一條哈士奇,夜里二兩小酒,就這么海闊天空地聊天。室友也是農(nóng)村來的,做銷售,人溫柔實在,不如他有沖勁兒。也就因為這一性格,到處吃不開,做銷售,又沒心眼兒,往往一單談得差不多了,臨簽單卻又被同事撬走了,就回家喝通悶酒,幾回之后打鋪蓋回了老家。

      在他室友身上北京露出了殘酷一面。要在這個城市立足不是那么容易的。呂其慶也不如意,但還扛在那兒,跟自己擰著。新聞專業(yè)出身,本想進媒體,曾有個機會去《京華時報》的,卻因為不能解決戶口放棄了。剛進北廣電子集團時,他好一陣子回不過神。這是個老軍工廠,做雷達通訊,新中國成立時毛主席講話的擴音喇叭就是這廠子生產(chǎn)的,如今早沒落了。

      就為一張戶口。他每天整理檔案,發(fā)展黨員、訂飯、送水、查消防、關(guān)燈,每天穿身藍工服一桶一桶地扛水。

      一個青島同學(xué)來京辦事兒,中午約了吃飯,他從車間一路小跑趕過來時,同學(xué)上上下下掠了他一眼:“你怎么混成這樣了?”

      “我真難受?!笨噶舜蟀肽甑乃?,他第一次留心到自己的裝扮。一身工服,又厚又悶,大夏天一身汗,人也沒個樣兒。當年他是中青院新聞系第一名的學(xué)生,連南方報系都看不入眼。

      朋友走后,他一個人爬到車間露臺處。北京那么大,可那一張戶口把他死死按在了這個地方。

      生在農(nóng)村,長在小城,他沒法更具超越的眼光,能去看輕這個東西。只能撐著,挨著,在一個自己不認同的上升路徑里一步一步往上爬。

      進入了這個體系,路會越來越窄,他要拿出更多的時間、精力,用在人情和機會上,保證自己帶著戶口和保障,在體制內(nèi)上升或遷移。不久機會來了,一個熟人去了中宣部下屬刊物,缺個策劃,刊物叫《政工研究動態(tài)》,講黨的思想動態(tài),他曾翻開掃過一眼,“真看不下去”。但那是個“中央單位”,戶口穩(wěn)拿,收入不低。

      隨后的幾年里,他在這份工作中徹底結(jié)束了自己的青春。

      30歲這年,他掏出30萬首付,買下了四惠甘露園一套80多平方米的房子。房子不算好,走進小區(qū),到處是小販,城管動不動就來圍剿,可畢竟那是家了。

      買房前后,他帶著爸媽沿著1號線自西向東地跑。爸媽看著都高興。往后的日子安全無憂,幾乎可以一眼看穿,這正是父母想要的。

      拿下房子那天,他感覺心里有什么東西,想吐又吐不出,就那么卡在那兒。普通人的人生是不會有什么儀式的,但那一天,他需要一個儀式感,需要一個總結(jié)的、夸張的表達,但沒有。他一個人握著鑰匙,這一天起,北京里有他一盞燈了。

      可夢想這東西說來很怪,實現(xiàn)之前,它高于現(xiàn)實,實現(xiàn)之后,它也不過是另一種現(xiàn)實而已。活在了夢想里,他并沒有感覺到之前以為的優(yōu)越感,這是一種很恍惚的感覺,8年的時間從耳邊流過,似乎就為了這一把鑰匙,可那又怎樣呢?

      有了自己買的房子,他從最西邊八角游樂場搬到了東邊,上班還是照常,東邊躁得很,早晨從四惠站上車,一出門人已經(jīng)排到了天橋下面,七八點鐘曬在太陽下,半小時進不了站。開始時他很煩躁,人群挪動得那么慢,有一次就為上地鐵,他被擠掉了一只鞋,回頭撿,差點被踩踏,那是個狼狽又驚險的記憶,沒有任何尊嚴感可言。

      他鬧不清生活為什么是這樣子,想了很多邏輯來安慰自己:“在北京活著,就好像天造地設(shè)的給你安排了一個屌絲的位置,你不斷去找這樣的感覺,找準了,把自己填進去,心態(tài)就坦然了。”他說話神態(tài)不像解釋,更像對自己的一種勸服。

      排隊的時候,他也刷刷微信,朋友圈里,所有人都在罵自己的生活。

      最初看這些,呂其慶也跟著笑,但笑著笑著,他覺得自己這一代人都有那么一點兒悲哀。

      (黃丹露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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