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珍
“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妻已亡,并無后。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謚曰陋。身與名,一齊臭。”(啟功《自撰墓志銘》)
啟功先生六十六歲寫下這么一首自況兼自嘲的打油“墓志銘”,七早八早就把自己一生論定,從容開闊而謙遜,老派文人的風姿盡現(xiàn)字里行間。老先生在北京,我在臺北,不識其人只愛其文字,以文字相通,人生大樂。
這七十二個字,我背不來,倒是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出席北師大教師節(jié)活動的時候背了出來,他還特別強調(diào)不贊成把課本中的古代詩詞和散文拿掉。
看到新聞我笑了出聲,每個世代有每個世代的學習模式和偏好,比我們大點的能背還能記上一輩子,那是他們的生活與生命經(jīng)驗,我就始終搞不懂陳寅恪先生哪來的記憶力,在經(jīng)典中上窮碧落下黃泉;我們這一輩能背泰半還是應付考試用,背完考完,即使不立馬忘記,過個三年五載肯定殘缺不全。
記得從小家里長輩沒事就叼念著《三字經(jīng)》《百家姓》,書本是肯定沒有,就著口念就著口背,背的字到底怎么寫都不知,就順著念下來。還好就這兩,若再加上《弟子規(guī)》和《幼學瓊林》一大套,不背到涕泗縱橫才怪。進了學以后,這背的就復雜多了,《祭十二郎文》《祭妹文》不知背來何用,《出師表》《與妻訣別書》還背得滿腔國仇家恨,但不知有用無用,總還覺得有意思。
我讀書的時候,國文課本之外,還有“中國文化基本教材”,從四書五經(jīng)到詩詞曲賦,無一不包。國中至高中六年,算是對中國古代經(jīng)典有一個概括的認識,想像得到,讀《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的時候,這課上起來完全回到千年前,老夫子點名罵人“朽木不可雕”的場景,睡倒者不知凡幾;但開始上詩詞曲賦的時候,那可美了,青春期小女生無人不感動得搶著做筆記,背課本與教材的不夠,老師也使出混身解數(shù),盡最大可能旁征博引,沒人嫌背詩詞曲賦累,就怕背少了被比下去。
除了這些,還有《古文觀止》是必備課外讀物,每當我叫苦連天的時候,長我三歲的姐姐,總是嘲笑我:“《古文觀止》夠好讀了,我們那時候還要讀《東萊博議》咧!”拿出八股嚇人的確管用,立馬低頭再啃我的《古文觀止》。
古文到底有什么用處?三十多年后,友朋聚想起了考較大伙兒的背書功力,有人出了題:“《古文觀止》第一篇是什么?”一桌子十來人面面相覷,唯一人能答。這表示,考試若沒考,還真沒用。
從語言到文字,就是人類文明的表征,跟建筑物一樣,但是,建筑物可能毀于戰(zhàn)事,文字卻能歷千年而流傳,即使斷簡殘篇,口耳相傳都能傳述老祖宗的智慧。特殊的是,人類哲學的發(fā)展就在那數(shù)千年前,從西方到東方哲人輩出的歲月,從人生到宇宙的大道理似乎都被說盡了,即使科學還在探究的事,彷佛從古代經(jīng)典中都能窺知一二,這到底是預示還是果若“天人合一”?
葉嘉瑩先生嘗言,她在人生最困頓的時候,從古典詩詞中找到源源不絕的慰藉。其實不同年紀、不同際遇都能在閃耀著光華的文字中得到感發(fā)。少時多愛李太白,老境獨厚杜拾遺,青春正盛就喜辛稼軒的金戈鐵馬,有點人生歷練后特覺蘇東坡的曠達顯得瀟灑。
文科生親近古代經(jīng)典不消說,即使理工科出身的人,邁過中老年,嗜讀的多半還是這些經(jīng)典。原因無他,就是從文字到文化鋪陳開來的境界得以感通,這是想廢都廢不掉的。
胡適倡議白話文,他自己研究古籍不遺余力,而且,從中得到無比樂趣。蔣介石來臺后特別提倡“中華文化復興”,從政治權(quán)力上說,有人揣度他玩得還是忠君愛國那套,但不論如何,在臺灣保留很大部分的中華文化。
臺灣政治生態(tài)牽動文化生態(tài),我少時所讀的“中國文化基本教材”被扁當局給廢了。馬當局好不容易拉回來,但國文課綱到底要選用多大比例的古文始終是個政治爭議。即使如此,還是有民間“讀經(jīng)班”繼續(xù)傳揚。有意思的是,這套教材在臺灣已經(jīng)一變再變,反倒是轉(zhuǎn)了個彎到了大陸,成為“中華基礎(chǔ)教材”。從某種程度說,兩岸不論政治或經(jīng)濟距離的遠近,文化通道卻始終存在。
所謂“不廢江河萬古流”,不論如何,這個通道值得珍惜,否則隔絕半世紀,隔了一代的我,又怎么可能隔海視啟功先生的文章事功為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