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吳貞姬
第一次見到她是十年前的某一天傍晚時分,在市場那條街上。在一家水產(chǎn)商店,主人和一個看起來三十多歲的女人在打架,是因為一方說給了錢,一方說沒收錢,不知道哪邊記錯了而發(fā)生的糾紛。店主人氣急敗壞地發(fā)威,說自己賣了二十幾年東西從來沒多收過錢,一旁一個衣著寒酸一臉愁容的女子翻遍了自己的衣兜,打開錢包看了又看,不知該怎么辦。誰看都是這個女子處于劣勢,她突然爆發(fā),大哭了起來,嘴里念叨著,“這可怎么活啊,怎么活啊”,仿佛要把對世間的不滿與委屈都控訴出來。突如其來的哭聲讓周圍的人和店主人瞬間噤了聲。后來發(fā)現(xiàn),那女子好像還在守孝,她頭上戴著白色的發(fā)帶,這讓她的哭聲更顯得凄愴。
第二年,我又見到了她。她推著滿載著西紅柿的手推車,正與攔著小商販的公寓保安人員理論,這讓我突然想起了在市場上狼狽的哭聲。進不到小區(qū)里邊,她只能將手推車停在圍欄外邊,她喊著“新鮮又好吃的西紅柿嘞”,還一邊唱起了動聽的《昭陽江少女》,她的嗓音非常好。不久,會唱歌的水果小販已經(jīng)出了名,大家都叫她“昭陽江少女”。從應季水果開始上市的晚春一直到冬天,她每天都會來小區(qū)圍欄外賣水果。漸漸地,小區(qū)居民都與她混熟了,隨著老主顧增多,她不再唱歌了,有人讓她唱一首,她就會笑著說還是多給你搭一點稱吧。
原來是她剛開始做買賣時,比較羞澀不好意思,無論怎樣也無法大聲叫賣出來,抱著豁出去的心態(tài),選了首歌代替叫賣。
她經(jīng)常給顧客添稱,即使顧客不央求,她也會有各種理由給添頭,因為剛開張,或是因為沒有別的顧客,又或者因為賣得好,或是因為賣得不好,等等。那段時間,我總是一整個冬天都看不到她,但一到晚春時節(jié),她保準會推著水果車出現(xiàn),長滿黑痣的臉上總是帶著燦爛的笑容。我聽說她丈夫死的時候給她留下了四個孩子,最小的才兩歲,最大的也不過十歲,她帶著孩子住在一間出租房里,早上她把一天的飯菜準備好,給每個孩子分一枚硬幣做零花錢后,出來做買賣,孩子們終日都見不到媽媽。她做姑娘的時候,喜歡唱歌,想要做歌手,還參加過縣里的唱歌比賽。隨著年齡的增長,遭受的生活苦難越來越多,但她愛唱歌跳舞的興致似乎并沒有隨之消減,有一次,我看見消失了一陣子的她跛著腳出現(xiàn),聽說是參加小區(qū)居委會舉辦的集體旅行時,她在旅游車上不睡覺反而跳起了舞,結果把腳給扭了。
在那之后的兩年,我離開了家鄉(xiāng),即使回去也因為搬家等變動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過她,只是偶爾買水果的時候,或是聽到好聽的流行歌曲的時候,會突然想起她,不知道她過得怎么樣。再一次見到她是在去年的夏天,她推著滿滿一車香蕉和香瓜走著,她先認出了我并高興地掰了一個大香蕉一定要讓我拿著。布滿黑痣的臉雖然看起來老了很多,但還是一如既往地帶著滿面笑容。交談中得知,她買了一間小公寓,并且兩個大的孩子都已經(jīng)自食其力,總算可以松一口氣了。
她說,別人都讓我弄個店面坐下來做生意,可我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到了這個年紀也坐不住,就想來回轉悠,估計就是這個命吧。 想想當初孩子他爸走的時候,對著弱不禁風的我說讓我?guī)е⒆雍煤玫鼗钪?,那時候日子多難啊,多少次都想干脆撲通跳到江里算了,那樣的日子是怎么熬過來的呀。但也是這樣的日子教會了我生活,如果在家里老老實實地待著舒服地生活,哪能知道這世間有這么多五花八門的事情呢?聽說您是寫小說的,您寫寫我這一輩子試試,估計十本書都寫不完。”
我雖然點了頭,但也知道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這個在冰冷而殘酷的世間,在社會底層艱難熬過來的女人,卻能坦然地露出燦爛的笑容,我感覺在她面前,任何有關痛苦、絕望或是悲傷的字眼都顯得那么遜色而蒼白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