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乙
近年間,我和家人客居北京北五環(huán)外的天通北苑。也許由于處在燕山山脈和繁華京都之間相對空曠的地帶,一年中總會不時地刮起猛烈的西北風。尤其在冬天的早晨,大風似乎蓄滿在曠野中冶蕩一夜的怨怒,惡狠狠旋空劈下,讓迎風走向地鐵5號線的上班族,不由得身體前傾并踉踉蹌蹌。
兒子是上班族中的一員。他同樣逆風而行。
我在年中辦了退休手續(xù),自覺應追求慢生活,每天早上必有一段時間“望呆”——從我住的三樓北窗下望,除了一兩位遛狗的閑散男女,大多是年輕人匆匆的身影,三三兩兩,川流不息。
大多上班日,早晨7點30分左右,兒子走向地鐵站的背影同樣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中。早晨的天光下,兒子的背影既熟悉又些許陌生。他在室外空間呈現(xiàn)出一種自由自在,不是家人共處時有點沉悶的模樣。他從樓道出來,甩甩手臂,又瞅瞅天空,然后目視前方,不緊不慢前行,動作平穩(wěn)中還挺自信。他的情緒是隨意的,從手腕的靈活翻動中就可以看出來。
兒子前后左右時或有年輕秀麗的女孩走著,大家向著同一方向。有時會相互打量一眼,目光中多是青春的率性。妻子這時會湊上來說:什么時候,兒子能和一個女孩牽手走著多好。
一個男孩的幾年經歷,就在兒子雙臂甩動中悄然掠過。他從工科畢業(yè),原本可去沿海工業(yè)區(qū)做一名操控機床的藍領,然而心性深處還是對動畫感興趣,于是我們讓他入美院動漫工作室進修。一年后結業(yè),由授課老師推薦到一家動畫公司,成為一名不領薪酬的見習設計員。
他入職那天突逢一場少見大雨,整個京都隱在一片天昏地暗中,只有各種燈光在漆黑雨幕中張皇閃爍。茫茫陰霾中他看不見要找的高樓,急得渾身冒汗,幾經輾轉總算問到坐落在大樓背面的小公司。這樣的公司,在京城可能不少于上千家,在拉來投資的前提下他們存活,某一天資金鏈斷裂,業(yè)務難以為繼,于是死亡。小公司經費又總是維系不上,半年后由于發(fā)不出工資,十幾位動畫制作師紛紛作鳥獸散。但兒子很沉得住氣,仍天天按時上下班,認真嚴謹,獨釣寒江。最后,老總終于也要走了,臨走前他打量兒子的身影,推薦他去另一家動畫公司入職。
這次是到京城遠郊的懷柔區(qū)上班。兒子每天坐班車奔襲上百里,不過走高速,車行綠野,兩廂風景不錯。公司每天提供免費午餐,更重要的是有了2000元月薪。新老總認為兒子有一定設計能力,而且沉穩(wěn)踏實,還擅長計算機安裝調試,工資不高,物有所值。這以后兒子全身心投入,晚上回家還在房間里忙到夜深。因為熬夜胃口不好,需要吃很刺激的食物,總嫌他媽做的飯食淡而無味——但到我嘴里味道其實很沖。他往飯菜里大加辣醬蔥蒜,偶爾會給嗆得咳嗽幾聲。
轉年,兒子的工資加到3000元,公司還給辦理“幾險幾金”。他的臉色初露晨曦。
兒子現(xiàn)在每天早晨到亦莊上班。從天通苑乘坐地鐵5號線,到宋家莊終點,然后轉乘亦莊線,又經一段很長路程,到站后再坐兩站公交車到公司。上班單程兩個小時,早晚來回要花去四小時。晚上到家已經20點以后。經常他加班晚了,就在公司留宿。工資加到5000元了。5號線是京城最擁擠的地鐵線之一,早晚客流高峰期總會加以限流,讓人群在站前廣場曲曲彎彎、擠擠挨挨地排隊,以此減緩流速。兒子是宅男一枚,節(jié)假日幾乎足不出戶,作為行走愛好者的我,無論如何動員都不行。他身體在發(fā)胖,臉上也顯出一絲滄桑。前一段他在右手虎口部分貼活血止痛膏——他媽說這是“鼠標手”,一種職業(yè)病,鼠標用的時間太長了。兒子則不愿承認。同樣,他自己買眼藥水,因為眼睛給電腦熒光刺激過長就干燥發(fā)疼。兒子還網購消食片之類,因在電腦前坐的時間太長,導致消化不良。
夏秋間,北京國展中心舉辦大型文化科技展,四五個展館分別展出當今北京各地區(qū)的最新文化科技成果。我和妻子慕名去看。一座樓面大字標示“亦莊館”。我說就先看這個,因為兒子在亦莊。進館一看,科技成果琳瑯滿目。轉過一道展屏,竟然看到一處動畫展位。再走近,卻是兒子所在動畫公司舉辦的。和展位講解員聊了聊,我才知道兒子已能夠獨當一面,能夠擔任主創(chuàng)人員,這讓我有出乎意外的歡喜。
回家路上,我說兒子還真進步了啊。妻子滿意地點頭,有點心花怒放。我們路過一家吉祥西餅店,一下給兒子買了椰子餅等幾樣好吃的點心。
(汪月生摘自《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