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
公元640年,貞觀之治十四年,強大的唐王朝吸引八方來儀。
這一年,高昌國被大唐軍隊消滅;東突厥被大唐軍隊消滅;距長安萬里之遙的流鬼國也向大唐納貢。
這一年,25歲的藏王松贊干布再次向大唐派出求婚使者,唐太宗沉吟:“一樁好婚姻勝過十萬雄兵!”于是,為大唐立下過汗馬功勞的太宗宗親李道宗的女兒文成,被太宗準允,遠嫁松贊干布。
對遙遠的邏些,文成了解的,遠不如她在銀鏡里看到的多。
銀鏡是文成十四歲生日時哥哥送她的禮物,哥哥說,美麗的銀鏡做生日禮物,才配得上妹妹這朵芙蓉花。銀鏡是哥哥從云集著無數回鶻、印度、波斯商人的長安西市買來的,鏡子很神奇,很神秘,文成第一次攬鏡自照,就看見鏡中的神奇世界,她看見峻峭的雪山屹立,碧藍的湖水倒映著潔白的云朵,她還看見草地上的羊群和牧人,鷹在雪山之巔盤旋上升……望遠處,一隊威嚴的儀仗從草地深處走來,風吹動旌旗與華蓋,吹動畫中人華美的袍帶……她看見華蓋下端坐年輕的王,眉眼俊秀,隔著遙遠無邊的時空,王如在眼前般關切地注視著她。大霧忽然彌漫了鏡中世界,妙曼的歌聲從幽隱中傳來,歌聲用的是文成陌生的語言,但是,她竟然聽懂了,那是一首贊歌,歌詞如下:
他是深沉的玉,翱翔的鷹,是藏著秘密的天空,是美麗的花。他的名字,則是松贊干布……
歌聲隨霧氣慢慢彌散。那面銀鏡又恢復成一面平常的鏡子。
奇怪的是,除了文成,任何一個人,都只能在鏡中看見自己的臉,那些仙境猶如秘境,通向它的小路只為文成顯現。
轉眼文成16歲了,這一年,25歲的藏王松贊干布再一次向長安發(fā)出求婚請求。這一次,藏王派來的求婚隊伍更為龐大。太宗親自出面考察求婚使者,安排文成混在一群宮女中暗暗旁觀。
叫祿東贊的使者是藏區(qū)聞名遐邇的智者,使者誠摯謙恭,持重有禮,面對大唐儀官近乎游戲的考問,表現得既穩(wěn)重幽默,又風趣生動。
且看大唐考官出的考試題目:如何把絲線穿過彎彎曲曲的九孔明珠?如何甄別一根兩端一般粗細樹木的根與梢?如何分清關在一起的100匹馬駒的媽媽是100匹母馬中的哪匹?如何曲終人散時,能在迷宮般的大唐宮殿里找回到自己的宿處?如何在100個如花的姑娘中認出哪個才是和他們有緣的公主文成?
這是對生活常識的考察,但誰說常識不是最智慧最有用的東西呢?
尊貴的智慧的陛下,勤快的螞蟻能幫我把絲線穿過曲孔,歲月給了樹根比樹梢更多的經歷和分量,尋奶的馬駒能找到自己的媽媽,因為敬仰與熱愛早已使您的偉大宮殿刻畫在了我的心上。
祿東贊的從容與智慧使威嚴的太宗欣賞,臉上不覺露出一層比一層深的喜愛和嘉許,太宗打量混在宮女里的公主文成,他看見公主眼里喜悅的閃光,于是,太宗慈愛地請使者從100名宮女中指認出公主。使者當然指認出來了,因為他說,在美麗的大唐公主身后,他看見了白母度仁愛的身影。
春天來了,帶著釋迦牟尼12歲時的等身佛像,大批的經卷典籍,金玉珍寶,烹飪食材,谷物種粒,工匠醫(yī)師,宮女廚娘,浩浩蕩蕩的人馬從長安西金門出發(fā),向著遠方。
從春走到夏,從秋走到冬。車輦,轎子,駱駝,馬匹,越過了春,又迎來了春。在路上,文成從16歲走進19歲。
佛像經過的地方佛塔建起,經幡飄動,公主身后,來自大唐倉廩的玉米、土豆、蠶豆、油菜、小麥、發(fā)芽開花,年輕的碾磨、紡織、制陶、造紙、釀酒工匠傳承了新徒。
這一天,在一個叫柏海的地方,公主和贊普相見,夢境走進現實,兩處儀仗合并一隊,緩緩向著此行的目的地邏些旖旎而去。
又一個新異的早上醒來,云雀在山邊鳴叫,風吹動布達拉宮檐下的風馬發(fā)出悅耳的丁零,文成聽見侍女的歡呼聲,她看見她的夫君,脫掉了昨日的氈裘,改穿了一件霽紅的絲質唐袍,快步上前呼喚:公主,下雪了,可愿意隨我去雪野馳騁?
時間踏踏,又過了7年,松贊干布死了。這一年,贊普35歲,公主26歲,這一年,距離她從長安出發(fā)整10年。
她留下來,像她在邏些栽下的那些唐柳一樣,不能挪移。
留下來。時間又過了30年。
這一年,她也死了,死前夢見自己開成了芙蓉花。這一年,距她離開長安,40年過去了。
消息傳來,長安城上空鐘聲鳴響,巍峨宮殿的重門次第開啟,一對人馬從長安出發(fā),匆匆急行,渴望大唐如水的鄉(xiāng)情似曲江流波,蜿蜒而去,流進她的長眠之地,去滋潤她那株妙曼的芙蓉花。
選自《小說月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