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輪回

◆ 孫建偉

上海輪回

◆ 孫建偉

一

1918年。青皮小子布魯克從一戰(zhàn)戰(zhàn)場上退伍。英國雖為戰(zhàn)勝國，但已元氣大傷。布魯克游蕩了一年，還是沒能找到工作。戰(zhàn)爭使原來生活安定的小五金商父親淪為別人店鋪的伙計，當(dāng)兵的兒子退伍后得不到政府的幫助。他整天咒罵嘮叨。布魯克卻并不特別憂愁，雖然無所事事，但也可以彌補他過早成為一名軍人后失去的快樂。

那天布魯克從父親包點心帶回的一張油漬硌膩的報紙上發(fā)現(xiàn)一條中國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招募警員的招聘廣告。廣告不太顯眼，卻立即抓住了布魯克的眼球。他知道上海，也知道在那里有英美的公共租界。

那一夜，布魯克失眠了。第二天一早，他把自己想了一夜的結(jié)論告訴父親，他要去上海當(dāng)警察。

有著家族保守傳統(tǒng)的父親不贊同。但父子倆經(jīng)過短暫的交鋒后達成了協(xié)議：布魯克不能與異族通婚，而且最遲三年內(nèi)必須回英國完婚。

布魯克答應(yīng)了父親的條件。隨后買了一張去上海的船票。

到達上海后的第五天，布魯克被公共租界工部局錄取了，正式成為一名租界巡捕。

幾個月下來很平靜，上崗下崗維持秩序。布魯克生性好動，警察紀(jì)律讓他的神經(jīng)繃緊了幾天，這種淡而無味的日子漸漸讓他頗感無趣。有一天他奉命去搜捕一個鴉片窩點，緝捕了十多個人。布魯克很賣力，登記造冊，盤問審訊。這是他巡捕生涯中的第一次行動。這次行動讓他記住了一個人。稍使他驚訝的是這個名叫泰勒的大塊頭同胞幾乎完全中國化了。眾人都叫他老大。

1920年代的上海公共租界熱鬧非凡。布魯克巡邏到外灘上?？倳r，見那些進進出出的家伙連個照面都不打，常常生出一種不甘。他理所當(dāng)然地被他們看成秩序的維護者，這當(dāng)然不錯，但布魯克感到的還有輕視。在記者的筆下，上?？倳巧虾┏裘阎拿麍?。富豪們在這里享受著最富盛名的馬提尼酒，在擁有號稱世界第一的長達一百米的吧臺上尋歡作樂。布魯克很想去見識一下，但他只有在門口徘徊的份，恐怕連瞄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周末放假，布魯克獨自一人去了上海跑馬廳。少年布魯克就渴望做一個騎手，但那場戰(zhàn)爭并沒有實現(xiàn)他的愿望。他常常羨慕地看著騎兵戰(zhàn)陣的沖殺?，F(xiàn)在，這個久存的向往像撿回的魂魄一樣掉在了上海跑馬廳?？上е挥谐蔀檫@里的會員才能享受賽馬的刺激。整個上海就是一個刺激的大樂園。他有資格成為跑馬廳會員嗎？他只是租界里一個小小的巡捕，算有身份的人嗎？布魯克在外面徜徉多時，最后只能寄望于殘存的運氣。

卡森特勛爵拒絕了他。他讓管事的了解布魯克的來歷和目前的身份，如同盤問，嘴角里透出的嘲諷都不想掩藏一下。

布魯克把這一絲嘲諷看進了他的骨髓里。

上流社會的跑馬廳去不成，就在下流的娛樂場所打發(fā)寂寞時光。那天布魯克喝得醉醺醺的，不知不覺邁進了一家旅館。躺下不久，門就被打開了。布魯克完全迷瞪在酒精中，后被一個女人的溫柔撫摸輕松化解。女人熟稔地打開八角形的扁圓紫砂煙葫蘆，點燃。捏著布魯克的嘴做了個吮吸的動作，布魯克乖順地按著女人的動作吸了一口，毫無懸念地嗆了，又咳起來?？鹊冒杨^都昂起來，更暈了。女人變形了，但仍然緊貼著他的身體。布魯克想推開她，卻綿軟無力。忽然一陣惡心，身體一下子從床上彈起來，女人猝不及防，驚叫了一聲。這時，門吱呀了一聲，探進一個男人的頭，女人朝他蹺了蹺拇指。

布魯克就這樣結(jié)識了阿靈，準(zhǔn)確地說是十八歲的阿靈。也知道了她年紀(jì)輕輕被拖入黑社會的身世。但阿靈拒絕把身體給他。她說她不是站在公共租界街角上拉客的妓女。布魯克想了想對阿靈說，阿靈，你遲早是我的女人。我還會讓你的老板離你遠遠的。

抽上了鴉片，布魯克又嘗試了可卡因。當(dāng)然必須通過那些不為人知的渠道，沒錢了就搞點麻醉藥代替。但是作為一具精力旺盛的身體，他無法抵制誘惑。有一天，他造訪了江西路上那個據(jù)說久負(fù)聲譽的名叫“邊緣”的妓院。經(jīng)營人是嗓音嘶啞身材曼妙的舊金山老鴇格雷茜。

二

妓院里的陳設(shè)充滿東方情調(diào)。明清家具、波斯地毯，甚至還有一個小型外國圖書館。一個被人叫做杜胖子的中國廚師在這里掌勺，因為妓院還提供宵夜。所以，格雷茜招徠的顧客不一定全是嫖客，有時就是一些下了班或晚餐之后來這里喝幾口白蘭地聊天的男人。在布魯克眼里，這些家伙都是有錢的體面人，他們來這里是玩情調(diào)，如果格雷茜叫個姑娘出來作為他們聊天佐料的話。而他無需避諱自己滿足生理需要的目的。英國人崇尚功利，講究及時行樂，他可沒什么好裝的。

但布魯克發(fā)現(xiàn)，這里的姑娘幾乎都相貌平平。他忽然想起了阿靈，他覺得她們都沒法跟阿靈比。不過，她們在跳大腿舞的時候用一瓶香檳遮擋在裸露的酥胸前的樣子，無法不讓他心旌搖蕩。欣賞完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挑上一位姑娘，讓她隨他而去。

因為跟隨本地商業(yè)習(xí)慣，“邊緣”可以白條賒賬。泡妞竟然也可以賒賬，上海真是太可愛了。難怪一位從香港過來的同事抱怨那兒的清規(guī)戒律太多，在大不列顛旗幟下過日子遠沒有比在英國保護下過日子自在。這句話說到布魯克心里去了。這使他在跨進“邊緣”的時候完全沒有窘迫感。但幾次過后，前來收賬的上海賬房就讓他窘迫了。格雷茜嘶啞的嗓音常常讓布魯克心生膽怯。但他終是臣服于青春和精力的并肩挑戰(zhàn)。

泰勒在又一次掃毒行動中落網(wǎng)。布魯克打起了罰沒毒品的主意。他與泰勒私下談成一筆交易，以繼續(xù)維持他充實的業(yè)余生活。沒多久被上司察覺。泰勒把事情攬在自己身上，被加重監(jiān)禁。工部局不再與布魯克簽約，他被迫脫下了巡捕制服。

布魯克失業(yè)了。像先前在老家那樣到處游蕩。但他不想讓父親看到自己的落魄，所以他不能回國。他等待著泰勒出獄。這個大塊頭關(guān)鍵時候為自己擋了槍，他認(rèn)定這是個可以合作的人。

見面時，泰勒衣冠整潔，布魯克反而顯得有些邋遢。泰勒帶點嘲弄地看著他說，先生，你別忘了自己是個英國人。

布魯克只能回以尷尬的笑。他沒想到，這個剛從獄中出來的家伙打扮得這么體面?？墒撬F(xiàn)在囊中羞澀，哪兒顧得上他媽的英國佬的紳士風(fēng)度。

泰勒寬容地擺擺手，說開個玩笑，我逗你的。知道嗎，你的那幫同事一天到晚對我說英國男人的優(yōu)雅，我泰勒也可以優(yōu)雅。在這里，大家都叫我老大。哈哈。他放肆地笑了。

布魯克伸出食指擺了擺，啊，你笑得一點都他媽不優(yōu)雅。接著他也大聲笑了起來。

我喜歡你，兄弟。泰勒喝了一口咖啡，說，知道我為什么幫你嗎？

你想跟我合作？

你以為呢？親愛的布魯克先生，你可別忘了，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巡捕了。

泰勒，我沒忘，我一直記著呢。

那你想怎么干？

我想聽你的。這就是我對你的報答。

我可不想害你，那些事你干不了。但是我想，你可以干別的。我看出來了，你頭腦還算靈活，可以干一些冠冕堂皇的事。但愿我說得不錯。

請吩咐，先生。

你可以向工部局申請一個經(jīng)營旅館的執(zhí)照，成功的話，我將給你一筆啟動資金。如果你足夠勤勉的話，一年之后就可以賺錢了，那時候我們就可以真正合作了。

但是如果虧了呢？

除非你繼續(xù)在那個舊金山娘們那兒鬼混。記住，我的東西你不能碰。我會跟你簽一份合同。如果你把我的投資揮霍一空，那么，你的性命就可能成為唯一的擔(dān)保了。因為你不可能還有別的。

布魯克感到頭皮一陣發(fā)麻。他鎮(zhèn)定了一下說，是的，泰勒先生，您說得一點沒錯。我完全清楚這一點。

他想，他欠了這個大塊頭的，只能聽他的，甚至不惜拿自己的生命做賭注。但他相信自己賭得起。不過，他寧愿不信這是泰勒給他設(shè)的套，即使這是一條中國人說的賊船，他又為何不能把它當(dāng)作人生的又一次戰(zhàn)爭呢？他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還當(dāng)過警察，現(xiàn)在他即將投入商戰(zhàn)。商業(yè)就是投機，投機就是抓住一切機會，不擇手段。

布魯克在生意中才發(fā)現(xiàn)自己與商業(yè)是如此契合，前兩年的巡捕生涯簡直是浪費時間。連泰勒都驚訝這么快就還了他的本。接著泰勒把他的黑錢不斷注入，變成了旅館和房產(chǎn)。這個時候，布魯克已變身為資產(chǎn)控制人，泰勒要求他繼續(xù)他們的合作。布魯克明白，這種綁架是不可能輕易掙脫的。

布魯克渴望把自己變成真正的紳士。就像《字林西報》說的那樣，衣著不整，下人一等。英國男人從喉結(jié)到膝蓋都不應(yīng)裸露在外。這就是說，即使打網(wǎng)球也不能穿短褲。他要徹底改變過去所有缺乏教養(yǎng)的不良行為，因為他即將進入租界的上流社會。

三

現(xiàn)在，布魯克可以隨意進出上海總會、跑馬廳或者鄉(xiāng)村俱樂部了。他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報紙上常有他建屋租借給華人或買賣房地產(chǎn)的報道，他成了公共租界有名的房產(chǎn)商和幾家旅館的老板。稍顯遺憾的是，他沒能兌現(xiàn)當(dāng)年與父親口頭約定的三年后回英國結(jié)婚的承諾。1927年冬，他將度過來上海之后的第八個圣誕節(jié)。

有一段時間，布魯克成了坐落于靜安寺路的鄉(xiāng)村俱樂部的?？汀Ｔ谶@個地方，他常常會情不自禁地拿它跟他的家鄉(xiāng)蘭開夏小鎮(zhèn)比，也會勾起他的思鄉(xiāng)之情。但是這里的悠閑和舒適是老家聞所未聞的。這里有豪華的浴室有娛樂甚至還有中央暖氣，這里的奢侈遠遠超過了他的家鄉(xiāng)。他在給父親的信中寫道，上海是我見到的最好的城市，任何一個英國城市都落后它一百年。上海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大都會……管弦樂團在公園河岸演奏，噴泉綠樹比比皆是。他特別強調(diào)，這不是夸張。當(dāng)然，最使布魯克流連著迷的是一位英國姑娘。他幾次與她相遇，很想與她搭訕，卻因為自己正在養(yǎng)成的紳士風(fēng)度矜持起來。

那次意外讓他有了紳士一樣的表現(xiàn)機會。

賽馬顯然是租界里的英國人經(jīng)久不衰的熱點。女子越野賽馬作為一項新的賽事很快風(fēng)靡起來。布魯克自然是擁躉。他駕著一輛汽車饒有興趣地跟隨著一群女騎手來到郊外，但是上海鄉(xiāng)村野地的濕滑遠遠超過了大膽的女騎手們的估計。也許賽馬從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賽道，于是走得晃蕩，女騎手在馬背上難堪地顛簸著。比賽還在繼續(xù)著。忽然一匹澳洲馬蹩了一腳，女騎手大叫一聲摔了下來，一旁看得真切的布魯克一下子沖過去，兩手把女騎手接住。女騎手又是一聲尖叫，隨后撲倒在布魯克懷里。布魯克仔細(xì)一看，埋伏危機的是一個小土丘。那是鄉(xiāng)村常見的墳堆，邊上還插著一塊石板。女騎手正是布魯克心儀已久的那個姑娘，所以布魯克一直與她近在咫尺，對于這次的手到擒來，布魯克甚至有些欣喜，他相信了上海人經(jīng)常說的那句話，人的運道是老天爺早就安排好的。

貝芙麗小姐就這樣落到布魯克的手里。

愛情升溫迅速。貝芙麗小姐芳齡二十，很快就被大叔輩的布魯克迷住了。布魯克為自己的命運慶幸。但當(dāng)他被貝芙麗帶到家里的時候，做夢都沒想到等待他的竟是這張臉。這張臉也愣神了半天。那是卡森特勛爵，貝芙麗的父親。

看得出勛爵克制著自己，他不能在女兒面前發(fā)火。但布魯克感覺得到他言語之中的不屑。他小心翼翼地跟這個可能成為他岳父的男人周旋著，但是那家伙對他的目光跟第一次沒什么不一樣。那家伙稱他為新聞人物，還說為女兒認(rèn)識這樣的人物深感榮幸。聽起來卻是教訓(xùn)的口吻。

卡森特年輕時做過記者，后來進了香港匯豐銀行。銀行的條條框框和繁忙工作簡直讓他不堪承受，但他終究忍了下來。幾年后他被派駐到上海分行擔(dān)任高管。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這里沒有香港的繁文縟節(jié)，卻擁有特權(quán)，自由而輕松。卡森特好像一條魚游進了自己的領(lǐng)地。當(dāng)他第一次接觸了賽馬后就瘋狂地愛上了這項運動。貝芙麗正是受了他的影響。當(dāng)年他在加入上?？倳r，也遭遇了對他的身份的嚴(yán)格審核。雖然早已脫離了新聞界，卡森特對布魯克突然成為新聞界的紅人心存質(zhì)疑。當(dāng)女兒帶著這個人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立即記起幾年前那個場景，心里不禁一震。因為女兒，他不得不通過自己的渠道去核實布魯克的過往經(jīng)歷。有人隱約透露了他與泰勒的關(guān)系。這讓他更為驚駭。

卡森特告訴女兒，他的家族不能接受布魯克，這是個暴發(fā)戶。但貝芙麗根本不聽。她說，在上海的英國暴發(fā)戶太多了，布魯克只是其中之一。再說暴發(fā)戶更能說明他的能力。卡森特繼續(xù)說，他還可能是個危險人物，一旦破產(chǎn)，后果將十分不堪。女兒毫不讓步，說這是造謠。我心意已決，非布魯克不嫁。而且，我們已經(jīng)決定了回利物浦舉行婚禮的時間。

卡森特沉默著。隨后站起來，憤怒地在椅背上拍了一把，爆了句粗口。心想，看來他必須成為這家伙的岳父了。

布魯克帶著貝芙麗回到蘭開夏老家舉行了婚禮。父親和親友們都為他們祝福。但卡森特拒絕參加他們的婚禮，連祝福都懶得給。布魯克想，這也許是中國人說的命中注定吧。上帝賜給我一個心愛的女人，但岳父卻是我的對頭。但回到上海，他依舊在這位勛爵兼岳父面前保持著他的謙恭。

布魯克繼續(xù)著他的財富集聚。貝芙麗經(jīng)常會在別墅大草坪的下午茶時間接受應(yīng)邀請前來的闊太太們闊綽夸張的恭維。懊喪的是父親并沒有改變他的看法。

四

那天是貝芙麗婚后的第一個生日，也是布魯克第一次帶她到上?？倳?。布魯克為她拉開高背椅子，讓她在那張百米之長的吧臺前坐下。貝芙麗環(huán)顧左右，一直看到桌子的兩端盡頭，僅有他們倆。然后，布魯克向站成一排身穿白馬甲的中國侍者發(fā)出指令：開胃菜、奶油湯、麥尼鮭魚、都柏林大蝦、約克郡布丁、冰激凌、蘇格蘭土豆餅。當(dāng)然少不了布魯克最喜愛的烤羊腿和蘇格蘭威士忌。最后是生日蛋糕。一道道菜在長桌上鋪開。貝芙麗高興之余又感惶惑。布魯克對她輕聲耳語，我看過了，今天我的朋友們都不在這兒，所以只有你和我。貝芙麗有所不解，你的朋友？布魯克說，是的。就是那些銀行家、洋行老板和像我一樣的地產(chǎn)商。現(xiàn)在，這張吧臺是我們的包座。除非受到我的邀請，其他人是不能坐在這兒的。哦，事先沒跟你講明白。也許勛爵先生沒帶你來過。布魯克對岳父如此稱呼。貝芙麗輕松多了，哦，是的。不過沒關(guān)系，反正總有第一次。

突然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那么，尊敬的布魯克先生，您會邀請我嗎？

布魯克一驚。喉嚨里沒來得及咽下的食物好像哽住了，他含糊不清地問，泰勒先生，您怎么會在這兒？

是啊，沒想到吧，我總會出現(xiàn)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就像現(xiàn)在。你還好嗎，布魯克先生？這位是您美麗的太太吧？

布魯克迅速恢復(fù)了平靜，是的。我很好。這是我的太太貝芙麗女士。好吧，請允許我榮幸地邀請你就坐，泰勒先生。又對貝芙麗說，這是我的合作伙伴泰勒先生。接著向侍者示意，給這位先生來一杯馬提尼酒。

泰勒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說，先生，我今天心情不好，這么好的酒竟然也寡淡無味。

為什么？

生意上的事，我很想跟你談?wù)勆馍系氖隆＿@您是知道的。

布魯克沉吟了一下，今天我們不談生意，只喝酒。這種地方是用來享受的，不是談生意的。這酒可是這里最出名的，別糟蹋了。

泰勒看了一眼布魯克，又看一眼貝芙麗。他的喉結(jié)不安分地躥動著，這地方真是好享受。謝謝你的款待，布魯克先生。我告辭了。他忽然又一笑，不過我還會出現(xiàn)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你知道，這可是我的風(fēng)格。站起來轉(zhuǎn)身離去。

布魯克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口，輕聲說了句，這個無賴。

貝芙麗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卻聽到布魯克說，親愛的，我們走吧。

泰勒跨出上?？倳箝T的時候窩了一肚子火。他很不情愿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布魯克這段時間一直躲著他，明顯是想不再跟我合作了。哼，你的第一桶金是哪兒來的？我可不會讓你這么容易就金盆洗手。他開始盯布魯克的梢，他必須讓這個忘恩負(fù)義的家伙就范。

布魯克的確躲著泰勒，他不僅還了本還支付了可觀的利息，但泰勒仍需要他為他洗錢。他知道，泰勒在上?？倳某霈F(xiàn)，其實是想告訴他，如果要找到他，那是輕而易舉的事。他是躲不過去的。

車子繞了很大的圈才把布魯克帶到一幢英式鄉(xiāng)村洋房前停下來。布魯克看了一眼，是西愛耶斯路。司機下車，帶著布魯克進了門。老遠就見泰勒在向他招手。布魯克心里苦笑了一下，迎面走了過去。他想，被這個討厭的大塊頭纏住了。不過話說回來，當(dāng)年要是沒有他，也不可能擁有今天的一切。泰勒是沒看錯他，但他卻沒看對人。罷了，一切都緣于自己。該承受的逃不了。

泰勒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那樣擁抱著布魯克。說，現(xiàn)在找你真是太難了。

布魯克笑了，你不是輕易就找到我了嗎？我記著你說過的，你會隨時出現(xiàn)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這真刺激。我很欣賞。

布魯克先生，我是怕你忘了老朋友，特地請你來敘舊的。

那好，這里陽光明媚，空氣清新，我們就在這兒來個兩人派對吧。

我非常同意你的建議。

泰勒對司機甩了一下頭，一會兒就擺好了兩把椅子，一張桌子。桌上陸續(xù)放上了點心、瓜子和茶。布魯克說，看來泰勒先生快被中國俘虜了。泰勒揮了揮手，中國人常說，入鄉(xiāng)隨俗嘛。我這個人就是適應(yīng)性強。

兩人喝著茶，嗑著瓜子，一派中國市井氣象。

泰勒進入正題，布魯克閃展騰挪，泰勒軟中帶硬，把一張早已準(zhǔn)備好的支票遞過去，說是他最新的投資，要布魯克限期給付現(xiàn)金。他對布魯克微笑著，舌尖靈活翻轉(zhuǎn)，頂出兩瓣瓜子殼，朝地上炮彈一樣射出。布魯克暗中叫苦。他很明白，如果拒絕，今天就走不出這個地方了。他只能接過來，說我會按期結(jié)算的。

布魯克無法逃過泰勒的綁架。何況他的第一桶金就是他的軟肋。

五

貝芙麗懷孕了。布魯克就在公司里呆著。他不敢把自己與泰勒的事告訴她，是因為怕她在卡森特勛爵那兒說漏嘴。這將使他無地自容。他只能把寂寞深藏心底。那天不知不覺中他又朝“邊緣”走去，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光顧此地了。也許應(yīng)該到那兒好好放松一下。

前方的路燈影影綽綽，路燈下的身影多半窈窕。格雷茜不接受中國女子進入“邊緣”，于是她們就常在“邊緣”周邊跟她搶生意。低頭邁步的布魯克忽然被一句綿軟滑膩的“哈羅”扯停了。他抬頭一看，一驚，遲疑地問，阿靈，怎么是你？這么一問，女人立即像在嘴里塞了什么東西一樣，梗著了。布魯克接著問，是你嗎，阿靈？女人慌張地撒腿就跑。布魯克幾步上前拉住她，阿靈，你別跑。他已經(jīng)看清楚了，女人就是阿靈。阿靈不跑了。布魯克再問，阿靈，你為什么在這兒？

阿靈氣咻咻地說，我為什么不能在這兒，你為什么在這兒？

布魯克照實說，我是想去“邊緣”玩。

阿靈說，那你去吧，跟我沒關(guān)系。

那你為什么站在那兒跟我打招呼。

阿靈反而坦然了，這是我的工作呀。

你不是說你不是……站街的嗎？為什么？

我快活不下去了，我只能站街。怎么樣，賞我一口飯吃，尊貴的先生？

布魯克沉默了。恰有一輛“祥生”出租車經(jīng)過，布魯克招手，示意讓阿靈上車。他自己也上了車。

“祥生”在徐家匯一間低矮的小房前停下了。阿靈這時已經(jīng)依偎在布魯克的身上。出了車門，她輕聲說，你可別怕啊。布魯克說，我什么沒見過，怕什么呀。門剛被推開，布魯克的鼻子就被一股濃烈的味道嗆著了，潛意識很快傳遞出識別信號，那是一種類似于下水道的氣味。當(dāng)布魯克進到里屋，又立即被另一種味道熏倒。木炭燃燒的煙味是從屋子中間放著的一個泥砌的小爐子里冒出來的。幾個男人正興奮地圍著一張四四方方邊角磨損的桌子搓麻將。屋子一角的老年女性問道，是阿靈回來了嗎？阿靈乖順地走過去，說阿奶，我回來啦。你又繡鞋子啦，眼睛不好，別繡了。阿奶正繡著一只帶花邊的鞋子，說我繡著鞋子等你回來呀。接著又問，那是誰呀？阿靈說，他是布魯克先生，英國人，我的朋友。我?guī)郊依飦硗?。布魯克學(xué)著阿靈的樣子蹲下來，用上海話說阿奶儂好。阿奶嘴里嘖嘖，外國小囡上海閑話講得介靈光。其實這句是剛剛在車上跟阿靈現(xiàn)學(xué)的。布魯克聽了阿靈的翻譯，笑了。

這天布魯克在阿靈家里吃了晚飯。這是他第一次嘗到的上海屋里廂小菜。那些裝在粗瓷碗里的菜在他看來太不可思議了。醬紅色一團糊狀的叫炒鱔絲，一粒粒的小東西叫烏酥豆……后來又端上來一個他從沒見過的大砂鍋，里面五彩繽紛。阿靈幫他一塊塊地搛，一邊說著，白斬雞、熏魚、肉圓、黃芽菜、蛋餃，細(xì)粉。這叫什錦砂鍋，阿拉上海名菜。布魯克笨拙地用筷子扒著飯，因為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能抵擋這些比清淡的英國菜咸上幾倍的上海小菜。后來他問阿靈，你們天天這么吃嗎？阿靈說是的，這些東西都是家里種的，用不著花錢。

布魯克又問了，那你為什么還去站街？

阿靈脫口而出，當(dāng)然是想過更好的生活啦。

布魯克盯著阿靈看了好一會兒，說，那么，你同意做我的女人了，是嗎？我記得我對你說過這話。我現(xiàn)在不是那個躺在小旅館里的癟三了，我有的是錢。

布魯克哈哈大笑。他學(xué)著阿靈的腔調(diào)，用銅鈿老結(jié)棍，儂能用我多少銅鈿。然后又詫異地問，哎，什么是吃醋？

吃我的醋啊。阿靈眉毛一挑。

你的醋？布魯克完全懵懂了。

懵懂歸懵懂，阿靈還是成了布魯克的女人。

跑馬廳多了一位賭馬大佬。布魯克常常帶著阿靈出現(xiàn)在這里。阿靈美目流盼，風(fēng)姿綽約，成了這里的一道風(fēng)景。從第一代來上海定居的英國人開始，每年的春秋賽會就被視為“上海的盛大節(jié)日”。賽會期間一禮拜，停止一切商業(yè)活動。布魯克是豪賭一員，阿靈不停嘰嘰喳喳著。有人就對這位地產(chǎn)富翁的上海情人投來不屑的目光。布魯克本來是想阻止阿靈的，但面對這種眼神，他忽然壞笑了一下，對阿靈蹺了蹺大拇指。阿靈更加肆無忌憚了。不管輸贏，布魯克都很瀟灑。通常的場景是他戴著軟沿禮帽，披著大衣，叼著雪茄，挽著阿靈，被一群人簇?fù)碇x開。

誰都不知道，這種奢靡的本意其實是暗暗報復(fù)他的岳父，那位至今都不正眼瞧他的卡森特勛爵。

六

貝芙麗生了一個女兒，布魯克取名伊芙琳。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名字暗含了“貝芙麗”和“阿靈”。

時間過得很快，布魯克在貝芙麗和阿靈之間周旋著。在貝芙麗面前，他并不承認(rèn)與阿靈的關(guān)系，他把這一切歸咎于小報記者的無聊炒作。貝芙麗并非瞎子，只是有時裝聾作啞。但這并非她的本意，而是出自嚴(yán)格的家教。更不想讓自己的選擇再給勛爵父親添上不愉快。

伊芙琳天生喜歡上海。轉(zhuǎn)眼到了她上學(xué)的年齡，貝芙麗把她送回英國的寄宿學(xué)校。四年后伊芙琳回到上海還是個典型的“上海姑娘”。這讓布魯克相信，他和上海是有緣分的。當(dāng)然還有阿靈。

那天賽馬結(jié)束后布魯克帶著阿靈到了跑馬總會西北轉(zhuǎn)角處的八層鐘樓。大理石樓梯、橡木鑲嵌地板、保齡球館、土耳其浴室和咖啡廳里那個面積相當(dāng)于半個網(wǎng)球場的巨大磚砌壁爐無不讓阿靈一陣陣驚嘆。

來賓大多是布魯克的朋友，陸續(xù)在房間中央的長桌就座。長桌上放著一只華貴又大得出奇的銀碗，碗內(nèi)裝滿鮮花。布魯克簡短說了幾句，然后指著銀碗問阿靈，敢不敢在銀碗里為這些尊貴的朋友跳個舞。阿靈一時不知所措，但她反應(yīng)奇快，說只要你們敢看，我就敢跳。眾人掌聲響應(yīng)。仆人們把碗里的鮮花和水撤掉，灌滿香檳，阿靈在眾目睽睽之下，踩上桌子，縱身躍入銀碗。布魯克笑了。一時鎂光燈大閃。

其實這是布魯克的一次刻意安排。他是想借媒體告訴貝芙麗和公眾，他和阿靈只是一個英國富商與上海社交名媛之間的正常交往。大庭廣眾，光明正大，并無不可告人之處。又隆重推出了阿靈。布魯克知道中國人把這叫做一石二鳥。

不過，泰勒在看到這個消息后覺得這又是他的一個機會。他帶著那張報紙找到布魯克說，這可瞞不了卡森特勛爵，因為我這里都有他的耳目。接著他說自己遇到了麻煩，相信布魯克先生不會坐視不管。這么多年來，這個無賴就像一道甩不掉的陰影糾纏著。但這次，布魯克終于被他的訛詐激怒了。他冷笑著說，我當(dāng)然不會坐視不管，不過得讓我準(zhǔn)備一下。他微笑著約定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兩個禮拜后，布魯克通過巡捕房的老朋友搞到一把槍，在他指定的徐家匯郊外徹底了斷了與泰勒之間的恩怨。

一個月后，租界小報上刊載一則消息稱，兩名英國商人因債務(wù)糾紛火并，幸存者布魯克先生已被工部局警務(wù)處拘捕傳訊。但是，大名鼎鼎的《字林西報》暗諷布魯克不過是個暴發(fā)戶，這個自詡紳士的家伙玷污了租界英國人的名聲。而所謂的債務(wù)糾紛可能與黑道洗錢有染。

布魯克被拘期間，收到了貝芙麗通過律師向他提交的離婚訴狀，同時提出財產(chǎn)分割和對伊芙琳的監(jiān)護要求。也許這已在布魯克的意料之中，他對著訴狀訕笑了一下。他想，這是他的宿命，他終究還是卡森特的笑柄。至于他的財產(chǎn)，早已因為賽馬大幅縮水。只有伊芙琳是他心心念念的牽掛。

囚禁期間給他最大期盼的是阿靈的經(jīng)常出現(xiàn)。她活潑依舊，或許還有點兒輕佻。她的許諾讓他深感欣慰，我會繼續(xù)做你的女人。布魯克似信非信地?fù)u頭點頭。阿靈的態(tài)度很認(rèn)真，我不管儂做了啥事體，反正儂幫過我，我就要報答儂。阿奶一直講，做人最要緊的是講信用，忘恩負(fù)義最讓人家看不起。她強調(diào)說，阿拉上海人是講信用的。

一年后布魯克走出工部局華德路監(jiān)獄。除了孑然一身，還因為財產(chǎn)被分割，基本所剩無幾。他又回到了重前。唯一獲悉的好消息是，由于伊芙琳的堅持，他獲得了監(jiān)護權(quán)。這時他不可遏止地思念起了家鄉(xiāng)小鎮(zhèn)茂密的紫衫和一大片寂靜的湖水。當(dāng)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伊芙琳時，遭到了她的激烈反對。她說她喜歡上海，還喜歡阿靈。阿靈當(dāng)然是伊芙琳的支持者。那天他們?nèi)艘黄鸫曷閷?，布魯克連贏幾盤。阿靈說，你看，回英國還能搓麻將嗎？布魯克說，不錯，雖然我也很喜歡這里，但我在這里還能干什么呢？

幾年之后，布魯克終于回到了蘭開夏郡普雷斯頓的老家。隨同的還有兩個女人，伊芙琳和阿靈。遺憾的是，伊芙琳一直思念上海，還想尋找母親，但這幾乎沒有可能。她患上了抑郁癥。久而久之情況越來越糟。豆蔻年華的伊芙琳最終無法擺脫苦惱的無盡纏綿，選擇了自盡。白發(fā)送黑發(fā)，布魯克悲痛欲絕。布魯克的身邊只剩下阿靈一個人了。兩年后，她給他生了一個兒子，起名布魯克林。布魯克對阿靈說，伊芙琳不在了，這個“林”字還是代表你。阿靈并沒有成為布魯克的妻子，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已經(jīng)相依為命了。

就在陪布魯克走完一生的那個晚上，阿靈對布魯克林說，我想上海了。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去，如果你愿意的話。

布魯克林說，當(dāng)然愿意了。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的一個下午，阿靈和布魯克林出現(xiàn)在上海的城市中心，人民廣場。雖然跑馬廳已痕跡全無，但那幢八層鐘樓還在。阿靈走進一樓大廳，想起那次在大銀碗里跳舞的荒唐，不禁莞爾。布魯克林問道，媽媽，你笑什么？阿靈竭力抿住嘴，她怕自己忍不住說出來，然后淡淡地說，都過去了，過去了。

幾天后，阿靈在人群熙攘的徐家匯突然對布魯克林說，兒子，我不想走了。

布魯克林似顯驚愕，阿靈繼續(xù)說著，是的，不想走了。當(dāng)初我是因為你父親孤身一人，也為了信守我的承諾。當(dāng)然，我也愛他。陪了他二十來年，我兌現(xiàn)了諾言。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你也可以不走，留下來陪我。我們可以像你父親當(dāng)年那樣，在這兒置一棟房子，一起喝下午茶。哦，我還有很多朋友……況且，上海的冬天跟利物浦太像了，都不那么冷……布魯克林馬上接了上去，黃浦江跟泰晤士河也太像了。這是母親在英國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啊是啊，你都知道的。阿靈一把拉住了兒子的手。

布魯克林就留了下來。于是人們時常可以在那些云淡風(fēng)輕的日子里，看到一個東方氣質(zhì)濃烈的年輕老外陪著一個精神矍鑠的中國老太太出沒于衡山路那幢砌著仿古紅色磚墻的歐式“小紅樓”，它曾是百代公司中國總部。興致好的時候，老太太會跟他們一起享受下午茶時光的人說說當(dāng)年樓梯拐角處的百葉窗和五顏六色的花玻璃，老唱片老唱機和周璇的歌聲。她也會指著那些英式造型的銀色燭臺說，嘖嘖，做得真好，跟英國的差不多。當(dāng)然，如果老太太提議，布魯克林也會陪她去紅茶坊。在那里，老太太會一改在“小紅樓”里的矜持和輕聲細(xì)語，跟一幫不同年齡的人嘰嘰喳喳地搓麻將。布魯克林就在一旁靜靜觀望。他想，這就是母親年輕時的樣子吧。母親說過，中國麻將在英國很有名氣的！父親也許就是被這種異國情調(diào)吸引的吧。在這些場所，母子倆常?？梢曰ㄈフ麄€下午的時間。

布魯克林陪著母親阿靈走過了一生。

發(fā)稿編輯/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