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狂
離開榕城西湖將近半個世紀,它的美麗倩影不時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我曾在這古老樓房“宛在堂”里住過多年,在夢里它還是老樣子,一點沒變。
1961年一個寒露眉毛月的深夜,我親手制作并趕在黎明前掛上“陳子奮畫室”的牌子。
那時我還年輕,不知愁滋味。一頭扎進書堆里,日夜伏在畫案上。寒暑陰晴,風霜雨露,啥都不放心上。不分白天黑夜,不知饑餓疲倦,過著自得其樂的清苦生活。畫堂人靜雨蒙蒙,每逢風雨之夜,不便外出跑動,也斷了去城里聽戲聽曲的念頭。那時沒有電視沒有電腦,靜悄悄,死沉沉。有時就拉學生陳水珍一展歌喉,她是科班演員,轉學藝專美術班。
我的老師陳子奮先生當時已63歲,只見他愁眉緊鎖,唏噓嘆息,像是喃喃自語,又像對我發(fā)牢騷。他說:“你,怎么就沒感覺我們是住在船上?四圍雨聲潺潺,湖水猛漲嘩嘩啦啦,頭頂風雨打篷滴滴答答,你我被困在西湖篷底?。 ?/p>
我真的不理解先生為什么不愛聽這叭答噠滴答噠噠的雨聲。平常窗外梧桐雨,不似今宵不耐聽。
也難怪,偌大一座殿堂只居住三男一女——師徒四人。莫非先生嫌湖堂人氣少,孤寂難耐。他到底想什么?很害怕的樣子,怕什么呢?我也納悶,又不敢多問。
每見先生悶悶不樂時,我會逗他開心。我說:“我們來這以后就只有您老人家沒看過西湖雨景,下樓到湖邊不到三十步,您敢不敢下去走走?”
夜色回光反照,雨聲熱鬧嘈雜。他有一把雨傘,我比他矮小,他搶著舉傘,兩人打一把傘總是欹來歪去,他已淋著肩背,我也濕了褲子。顧著看路,顧不了看天。望湖樓下水如天,堤岸逼仄,不見人影。再傻也沒見這么傻,瓢潑大雨出來泡湯。不過我發(fā)現(xiàn)雨傘上的叭答噠滴答噠噠,不是跟雨打船篷的聲音一樣嘛,又像戲臺上清鼓打擊樂。大雨或不宜看,卻宜聽呀!
不如趕快上樓聽我吹笛為這雨伴奏??纯慈思摇队曛星椤?,只有一個人,一把雨傘,一支舞曲,一場激情舞蹈,卻令人著迷,堪稱美的享受。
我們兩人泡雨不到一刻鐘,已成落湯雞?!肮?!”噴嚏聲聲如打雷。趕緊燒熱水,脫光洗洗,從內到外換了干燥衣服。紅糖姜湯沒有,白酒也沒有,別忘了是1959—1961年呀!物資匱乏,精神空虛。
我喜歡廣東音樂《雨打芭蕉》,整理過不同樂譜。單憑我和王六舅,笛子和京二胡,也合奏得頓挫分明,風生水起。忽而跳蕩激烈,忽而舒徐綿延,仿佛雨點有節(jié)奏地打在芭蕉葉上。
南方多雨,一年降雨百日不奇怪。有時烏云刻暗,傾盆大雨,嘩啦嘩啦天塌下來一樣,先生比我聰明,他穩(wěn)坐大廳朗誦詩詞,他聲音洪亮悠揚,朗朗書聲壓過風雨聲,堂上堂下繚繞著渾厚略帶悲愴的男中音:“朝來一陣無情雨,敲得園花半欲殘。滿地飛花斷送春,今宵遙祭雨中魂。無端一夜空階雨,滴破思鄉(xiāng)萬里心。燈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甭犅?,多么凄婉憂傷調子。
忽然想,為何我早沒想到,租一艘小船在雨中游湖。先生、我,再帶上水珍,有支洞簫,不就是任伯年所畫的一幅“小紅低唱我吹簫”嘛!
何不將沉睡千百年的絕妙好詩詞曲,喚醒過來,增色當下的生活?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