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佟佟
作為一群文學(xué)八卦愛好者,我和我的朋友們討論男作家時有一個底線問題,那就是他愛不愛女人?
不能說愛女人的男作家都偉大,但偉大的男作家一般都熱愛女人。
當(dāng)然愛女人的男作家有不同的愛法,一種是少年的愛法,一種是成年男人的愛法,前者以波特萊爾為代表,后者以馬爾克斯為代表。波特萊爾愛女人愛得十分詩性十分審美,“女人大概是一片光明,一道目光,幸福的一張請柬,但她尤其是一種普遍的和諧?!边@稱頌跟曹雪芹大師“女人是水,男人是泥”有異曲同工之妙。終身都有一顆少男心的男作家對于優(yōu)美女性是全然的贊美和崇拜,而馬爾克斯式的愛法則非常直男非常情欲,那是成年男人對于另一個性別更為復(fù)雜和直接的愛,有依戀、有佩服,也有害怕和厭惡……
這當(dāng)然跟馬爾克斯從小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他在女人堆里長大,他愛女人觀察女人了解女人,他的祖母是他心目中最典型的女性,永遠(yuǎn)像一顆太陽一樣照顧著每一個家庭成員,為他們打點一切,她是家族的核心,這讓馬爾克斯終身對女人有一種敬畏,也會自覺地認(rèn)為女人才是生活里的中心,“我總覺得,我生命中總有一個女人,親手將我從現(xiàn)實的黑暗里解救出來,因為女人比男人更懂得黑夜,在幽暗中,女人的方向感會更敏感準(zhǔn)確?!倍胬^承了馬爾克斯女性觀的莫言更將老馬的這種女性觀全面中國化,簡單來說就是豐乳肥臀的女人守護(hù)世界,她們是黑暗里盛開的花朵,她們把男人破壞的世界重新建好,給懦弱的男人以力量,收拾他們留下的爛攤子。
馬爾克斯是那么愛女人,這種愛好持續(xù)終生,而且發(fā)自內(nèi)心。他最愛什么樣的女人呢?
確切地說,他基本上什么女人都愛。在有著相當(dāng)個人生活痕跡的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里,男主角阿里薩的情人真是包羅萬象,黑的、白的、混血的、老的、少的,每一個都有過人之處,最典型的一種說法是“這女人用她老狗一樣的智慧將他上下左右結(jié)結(jié)實實地調(diào)教了一番,讓他徹頭徹尾重生了一次,給他上了一堂唯一該上的愛之課——誰也別妄圖當(dāng)生活的老師”。
馬爾克斯熱愛妓女,因為她們淫蕩無畏。當(dāng)然,他更熱愛寡婦,“他一生中結(jié)識了太多寡婦,這讓他懂得在丈夫死去之后,一個女人會變得多么幸?!?。他羨慕寡婦們自由的處境,“誠實的生活方式其實是按照自己的身體意愿行事,餓的時候才吃飯,愛的時候不必撒慌,睡覺的時候也不用為了逃避可恥的愛情程式而裝醒,自己終于成了整張床的主人”。
但這些女人都只是黑暗情欲生活的一部分,馬爾克斯內(nèi)心唯一的女神,生活里是他的妻子梅塞德斯。他在1945年冬天的一次舞會上遇上她,那時她是蘇克雷鎮(zhèn)一家藥鋪老板的女兒,年僅13歲,小學(xué)剛剛畢業(yè),馬爾克斯說這位埃及血統(tǒng)的女孩有著“尼羅河蛇一般的嫻靜之美”。他們倆靠寫信談了13年的戀愛,這期間馬爾克斯有過許多的女朋友和愛情糾葛,但任何女人都阻止不了他對梅塞德斯這位“神圣的鱷魚”的愛,這恰恰與《霍亂時期的愛情》里阿里薩終身熱愛的女主角費爾明娜的情形一樣,他在情感上忠實于費爾明娜,但肉體上又不停地狩獵。馬爾克斯花了整整一頁素描他心中的女神:“骨架修長”,“身材苗條挺拔”,“清澈的杏核眼”,“寬松的絲綢襯衣”,“一條貨真價實的長珍珠項鏈”,“緞面高跟鞋”,“勤勞”且?guī)е八齻兡莻€民族特有的高傲”。
在馬爾克斯的心里,女人是男人的生活導(dǎo)師,也是神秘情欲的引領(lǐng)者,所以就算是奪去男主童貞的少婦,馬爾克斯在書寫時也懷著莫名的深深愛戀與嘆息。但馬爾克斯終究是男人,他是深刻而根深蒂固的男性中心主義者,他并不理解女人,重要的是,他也并不希望自己真正理解女人。他總在用略帶驚詫的目光觀察著這些神秘的雌性生物,他盼望她們成為自己生活的承擔(dān)者和滋養(yǎng)者,而男人們可以毫無負(fù)擔(dān)地闖進(jìn)她們的生活,俘獲她們的芳心,榨取她們的汁液,飽食之后頭也不回地離去。在他的心里,女人們是如此地復(fù)雜,淫蕩、純粹且決絕,她們有時鐵石心腸,有時溫柔如水,更重要的是她們睥睨世界蔑視規(guī)則,“在秘密冒險方面,女人和男人一樣,同樣的狡詐伎倆,同樣的心血來潮,同樣的沒有絲毫的愧疚的背叛”。
馬爾克斯筆下的女人恣態(tài)各異,性格不同,但最重要的一點在于,她們都是獨立的個體,她們是生命的強(qiáng)者,她們拯救男人而從不渴望拯救(這恰恰與現(xiàn)實生活中女性的渴望相反),所以馬爾克斯筆下的男人總是在迷霧里踽踽獨行,他們走過一個又一個女人,相遇、交歡、分離,毫不停歇,毫無猶豫。
我印象最深的老馬的一句話是:“更不幸的是,他是個男人,比她更為脆弱?!?/p>
看了很多遍這句話,腦海里浮起老馬那張臉,那老男人那過盡千帆后淡淡疲倦和微軟愛意的臉,這讓我心中一軟,突然覺得人世間所有的歡愛與訣別都有了被原諒的理由。
(方林玉摘自《時代周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