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苗子和徐悲鴻
我們家喜歡貓,便留意貓事。平時閑讀的時候,我就隨手把說貓的掌故給記下來,集小冊一帙曰《鈔貓》。不料雋永的貓故事極零星,披沙揀金大不易,二三年下來,別的東西抄撮不少,而貓記錄只有可憐的幾頁。
比如說畫貓吧,貓畫到現當代,任伯年之后,徐悲鴻、潘天壽與黃胄皆畫貓,孤僻、懶散、機敏、淘氣,各有各的特點,可貓的性格呢?今年春節(jié),臺北歷史博物館假河南博物院舉辦《墨韻風華——近現代十大家水墨畫展》,從吳昌碩到林風眠、傅抱石和李可染等等,徐悲鴻自然是少不了的。其中有一軸徐悲鴻在陪都重慶畫的彩墨《葵花花貓》,謝稚柳晚年有邊款題記。展覽中還不間斷地放著投影解說,關于貓的特點,徐悲鴻概括是“嬌敏顢頇”。我聞之大喜,于是回來看畫家的資料,《徐悲鴻年譜長編》:1932年末,作《懶貓》,題“向日好低首,團圞有愧情。”又題:“顢頇最上策,渾沌貴天成。生小喜憨慣,安危不動心?!薄皣讼部浯箢l亡矣,猶自曰醒獅,實懶貓耳?!焙髞硭o戀人孫多慈作《睡貓圖》,落款是:“寂寞誰與語,昏昏又一年。慈弟存玩。甲戌年冬。”
《徐悲鴻書信集》里面竟然也有貓故事,很有味。是1982年3月,黃苗子給編者王震說自己和徐悲鴻交往的——王震同志:
來信收悉,所詢我與徐悲鴻先生的關系,簡復如下:
我和徐先生認識是1935年春天,那時我才二十一歲,是上海大眾出版社的編輯,出版社要編一本現代畫家作品選集,每個畫家出一小冊??偩庉嬃旱盟ㄋ侵摹读加选樊媹髣?chuàng)辦人,散文家和評論家)派我到南京傅厚崗徐先生家里去看他,他見了我的名片,就很感興趣,他以為我是真正的苗族同胞,我解釋說“苗子”只是廣東話“貓仔”的一半,我小名貓仔。他就高興地和我談天說地,并放心地把他的原作交給我拿到上海去制版,并介紹我去找潘玉良先生和吳作人先生借畫。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徐先生的經過。以后我去過幾次南京,都去找徐先生,并由他寫名片介紹我住在當時南京的“中國文藝社”,這些印象我記得很清楚。
1938年徐先生經過香港,住在中華書局,在那里開過展覽會,我在報上寫過一篇文章介紹徐先生,但后來我忘記了,直到1944年我在重慶見到徐先生的時候,他還提到我那篇寫得很壞的東西。在重慶,我因郁風曾在南京中大藝術系,是他的學生,就經常去看他,他進城也常到我們家來,1945年我因夏衍同志愛貓,曾請徐先生畫了一幅小貓給他,此畫至今還保留在夏公家里。我母親六十歲生日,徐先生畫了一幅馬作為禮物送給她老人家。這些都是我記得清楚的。
解放以后,我們也常到徐先生家里。值得一提的是,1953年有一天徐先生忽然來我家,說蘇聯《真理報》發(fā)表了那篇由他口授,叫我執(zhí)筆的那篇稿子,說他要給我稿費,我堅決不肯要,推辭再三,后來他也就走了。
1953年中秋節(jié),我臥病在床,徐先生知道了,到我家看望并送給我一套《八十七神仙卷》印本,他還說過兩天我所在的國際貿易促進委員會宴請波蘭的美術家,請他作陪,問我去不去,我說我病了怕不能去,他就走了。沒想到就是那天晚上,他參加國際貿易促進委員會的宴會時,腦溢血病發(fā)作,當時就在宴會廳中送入醫(yī)院,于當晚逝世了。
苗子
一九八二年三月五日
苗子先生如今也故去了。他的老伙計黃永玉先生嘆他沒有寫回憶錄,沒有說那么多與之交往過的風云人物!而這一封波瀾不驚,讀起來很平實的短信,倒是苗子說徐悲鴻的一篇妙文。
我還想在他的書里再找些希奇的見聞來,但關于徐悲鴻的用筆頗謹慎?!懂媺瘞熡唁洝防镆灿衅浶毂櫟模骸堵涔P搖五岳——徐悲鴻小傳》,卻沒有這通平淡的書簡說得親切。但他為徐悲鴻一生而嘆息的論點深刻而不同凡響:“最可惜的是,徐先生從法國回來以后,沒有幾年安靜創(chuàng)作的日子,感情問題的纏繞,內戰(zhàn)、抗日戰(zhàn)爭,其后,極‘左思潮下的文藝傾向,更浪費了他的晚年光陰?!绷硗饪裳a充的花絮是,苗子用頰上三毫的方法記大畫家:“徐先生平日為人謹飭,但藝術家脾氣和幽默總不免自然流露:在戰(zhàn)時重慶,他畫過一幅枇杷,題句是:‘欲破慳囊購彩票,中得頭獎買枇杷。在北京,他到琉璃廠訪裱工劉金濤,約他同車到他家裱畫,半路上忽然叫汽車停下來,再問金濤借款一元,下車去買烤白薯吃。后來忘記了還錢,金濤也不敢向他討債?!?/p>
徐悲鴻獨持偏見,堅持認為他收藏的《八十七神仙卷》是唐人的作品:“吾友張大千欲定之為吳生粉本,良有見也?!秉S苗子是吳道子專家,曾粹集《吳道子事輯》出版,他的《藝林一枝——古美術文編》里,開篇就說《吳道子和唐繪畫》,偏不把《八十七神仙卷》與吳道子手筆相連。而另一篇《武宗元和》,暗示了《八十七神仙卷》,不過是宋人做壁畫的粉本之一。徐悲鴻和劉海粟的世紀恩怨,圈里人多忌諱,而苗子堂而皇之地說劉海粟校長,坦言他和丁聰,當年都曾在上海美專學過素描。
百歲苗子,一生經過多少事?從胡適當年寫了《四十自述》,又要諸人寫回憶錄,從來回憶錄是有爭議的,有一類智者明確回避寫回憶錄。曾經滄海難為水,苗子是也!雖然他有意不說,但只要是說出來的,都要把自己的見聞和觀點說個明白。
俞平伯:花落春仍在
二十世紀斜長的舊影中,有一幀文化人的老照片令我難忘:1902年,蘇州城內一座古舊的老屋前,82歲的經學大師俞樾古怪地懸臂倒提著一柄拂塵,另手牽起懵懂中的重孫俞平伯。小伢只有三歲,一雙稚眼微側透出好奇,老者則桀驁地俯視世相,不平之氣凜然生出。后人記俞樾這位清代進士壯年之后的經歷曰:“咸豐五年任河南學政,因分摘字句,被劾去官。先后主講蘇州紫陽、上海求志書院,后又主講杭州沽經書院,歷三十年。”俞平伯這顆讀書種子長大后,寫白話詩,寫《燕知草》,又做《紅樓夢研究》復研究古詩詞,料不到本是書齋之夢卻意外惹出彌天大禍,“文革”之中又被流放到豫南農村。一門書香的德清俞氏家庭于是與河南結了奇緣。
后來俞平伯為紀念同夫人許寶馴結婚六十周年而作的長詩《重圓花燭歌》,實際上是他一生的自傳。全詩用將近五分之一的篇幅共二十二句記述他們在豫南農村的生活,可見這段日子在其生命歷程中深深的印痕:“……此后甑塵不回首,一肩行李出燕郊。燕郊南望楚申息,千里宵征欣比翼。羅山苞信稍徘徊,一載色留東岳集?!眅ndprint
中國科學院學部文學所第一批“五七”干校學員,包括俞平伯、何其芳、錢鐘書、吳世昌等人在內,是1969年11月16日晨乘火車抵達信陽的,先在羅山丁洼稍作整頓,繼又轉到息縣的包信和東岳集。俞平伯這時正是古稀之年,他的夫人大其四歲。
當時經濟開發(fā)未被提上日程,偏僻的豫南農村山河依舊,古風猶存,俞平伯呼吸到了許久不遇的新鮮空氣。1970年元旦,干校開始肅清“五一六”分子的斗爭會后,他們夫婦被分配定居到東岳集。他1月23日記:“由包信移東岳,人與行李俱在一卡車,車路迂折,有五十里之遠。下午四時行,到已黃昏。住郵局北首農家小屋,是一草間,茅茨土墻,比在包信小學稍寬,門以蘆席為之,且關不上。宅南向,北無窗。西側臨一池塘,有些稚樹,風景尚好?!睂嵲诘刂v,與干校其他學員比起來,俞平伯夫婦過的是一種特殊生活。老兩口可以合居一室與村民為鄰,另起爐灶。他們被放逐,在于一種精神和文化的遭侮辱而非別的。楊絳女士隨后也來了,但她和錢鐘書卻分別過著準軍事化的集體生活,偶爾才有“菜園相會”。俞平伯和許寶馴伉儷,從移居東岳農舍之日起,“負載相依晨夕新,雙魚涸轍自溫存。燒柴汲水尋常事,都會秋窗共討論”。
俞平伯貪饞地打量著新奇的世界:“幾日檐前盼雨晴,倩君扶我出門行。迷離玉雪玻璃翠,快睹西疇小麥青?!鞭D眼天氣回暖,淮河兩岸萬木爭榮,雜花生樹,詩翁的心情更加舒緩,他寫《楝花二首》:“此樹婆娑近淺塘,花開花落似丁香。綠蔭庭院休回首,應許他鄉(xiāng)勝故鄉(xiāng)?!背跸牡臇|岳在老人眼中是這么一幅活潑歡快的景色:“櫻子黃先赤,紅桃間綠桃。塘春嬉扁嘴,延頸白鵝高?!?/p>
老夫妻又間作勞動,但是那不像干校里的項目,好長一段時間,主要是利用當地富產的紅麻資源和鄉(xiāng)民們一起搓制麻繩?!犊兟椤吩娬f:“脫離勞動愈三世,回到農村學績麻。鵝鴨池邊新綠繞,依稀風景抵還家?!蓖瑫r在日記里說:“共績麻繩一百五十三卷,每卷三丈二尺。寶馴續(xù)十七卷,又粗麻辮二根?!贝緲阌行虻脑ツ相l(xiāng)情和民俗浸潤著夫子的心,俞平伯不覺已陶然而忘機?!坝曛行新芬霍篝颍枘核細w昧所趨。自是人情鄉(xiāng)里好,殷勤護我到茅廬?!彼€滿腔熱忱地教房東孩子識字:“危言漫與屠龍技,訛謬流傳逝水同。慚愧鄰娃來問字,可曾些子益貧農。”(《鄰娃問字》)返璞歸真,老人對過去從事繁瑣的學術考證和漫無邊際的文字生涯仿佛生了悔意。
七月里,外孫韋柰從通縣農場到息縣看望他,老人高興異常,夜晚同外孫納涼玩月。又賦詩:“祖孫兩地學農田,北國中州路幾千。知汝遠來應有意,欲陳英力起衰年?!笔麻g,兒子俞潤民攜孫女華棟遠來,老人喜作《潤民遠來感懷二首》:“熱火初明暖漸賒,兒孫對坐話魚蝦,攜將北國皆珍味,只惜而翁飯量差?!?/p>
除了在東岳績麻,俞平伯作為干校的老學員,也曾學種菜,積綠肥。政治生活要參加“天天讀”,定期寫檢查,不時還參加放樣板戲電影的“威虎山大會”。1970年4月27日,為祝賀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發(fā)射成功,還應領導之囑,專門賦詩二首。另外還和何其芳一道養(yǎng)過豬:“習老經歲豫南居,解得耕耘勝讀書。猶記相呼來入笠,云低雪野助驅豬?!?/p>
可是,俞平伯不能忘情的依然是書。1970年1月10日,因下意識地閑覽隨身帶來的《水經注》,稍過一次讀書癮,被人發(fā)現,大會上即遭批判,為此連寫兩份檢查才算過關。東岳屋外的風景雖然恬適又愜意,室內的光景畢竟又使人壓抑,簡陋齷齪,有時更覺得寂寞難挨。俞平伯獨自又發(fā)出自虐性的抗議:“爐灰飄墜又飄揚,清早黃昏要掃床。豬矢氣熏柴火味,者般陋室叫‘延芳。螺絲殼里且盤桓,墻罅西風透骨寒。出水雙魚相照活,者般陋室叫‘猶歡?!保ā堵摇罚┦嗄旰?,暮年俞平伯在致海外文友的一封信中,又賦詩《憶庚戌田居事詩并識》:“出水銀鱗不自憐,相依一往宛如前。舊茅未為秋風破,經歲平安合謝天?!辈⒆⒔忉屨f明:
1970年在息縣東岳集,借住農家廢舍,東風吹卷茅龍,幸居停夜起維修。翌晨猶見殘茅,飄浮塘上。遂憶杜詩《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云云。方喜其適逢詩景,憂患馀生,溺人必笑,初不覺處境之險也。
信末說到已經作古的老伴,不勝唏噓:“設使他年重到,舊跡都迷,又不知其作何感想也?!?/p>
1971年1月11日,俞平伯得到返京通知,東岳老鄉(xiāng)為之慶幸并依依送別:“落戶安家事可懷,自憎暮景況非材。農人送別殷勤甚,惜我他年不管來?!被鼐┮院?,又《得舊居停女顧蘭芳書》:“連日風寒已是春,農娃書信慰離人。卻言昨夢還想見,回首天涯感比鄰?!碑吘梗崞讲驄D在東岳集度過了整整一年難忘的歲月,因為和農民與土地貼在了一起,不僅使強加在自己身上的厄運意外得以解構,并且尋覓到了一種精神的皈依。
當年在北大讀書的時候,俞平伯也曾親歷和參加了“五四”運動,旋即出洋又歸來,卻一頭扎到故紙堆里了,他不僅和同時代的其他人不一樣,甚至和他的曾祖父,當年因一句“花落春仍在”的詩文令座師曾國藩激賞不已的俞樾老先生也不一樣,俞平伯雖然也曾讀經,孔子教訓的讀書、齊家,他篤實又安分地終生實踐著,然而卻絲毫沒有治國與平天下的干世之志?;蛟S他及早就參透了文化與政治相容又相克的玄機,所以在新文化運動還是時尚之時,便在其白話詩《憶》里,吟出了“我們低首在沒奈何的光景下,這便是沒有奈何中的奈何”的讖語。他也曾想不通,委實也有忿怨,1988年4月5日,他將手書《儒林外史》里的一首詩寄贈新加坡的周穎南:“不敢妄為些子事,只因曾讀數行書。嚴霜烈日都經過,次第春風到草廬?!苯鑱韰蔷磋鞯脑挘崞讲擅畹馗爬藦拇涸谔弥魅擞衢械阶约涸谠ツ限r村的家世。
俞平伯的一生,折射了二十世紀中國文化人的尷尬與苦悲。
閑話孫犁
孫犁近年來被追捧,是個耐人尋味的現象。
在白洋淀“荷花大觀園”,孫犁紀念館于他去世翌年建起,臨水面荷,中軸線上有碑有亭,有“大道底回”木枋,再是巍然一座漢白玉雕像。紀念館的主體建筑把作家生平陳列和“濕地文化館”聯為一體,頗有創(chuàng)意。浩浩白洋淀,水域面積超過三百平方公里,當年是上通九河,下達渤海,兩頭連接了保定和天津。少年孫犁在冀中文化名城保定上初中,好讀書愛上寫作?!坝轮袑W”的校訓“不敷衍,不作弊”六個字,是李石曾題寫的。毛澤東和蔡和森當年在保定讀赴法勤工儉學預備學校,李石曾是創(chuàng)辦人。孫犁后來到白洋淀的同口鎮(zhèn)教書,抗戰(zhàn)中開始寫作又當戰(zhàn)地記者,解放后到《天津日報》工作直到退休,三點一線,一生與白洋淀緊密相連。他的成名作《荷花淀》是散文,也可以看作是戰(zhàn)地通訊,發(fā)表在延安《解放日報》副刊。1950年代《白洋淀紀事》出版不久就生病了。養(yǎng)病十年,“文革”又十年,二十年輟筆。新時期重出文壇,《耕堂劫后十種》,《秀露集》、《澹定集》、《陋巷集》都是小本書,還有書跋和通信集。紀念館里有一封當年他寫給康濯的信的復印件:“我們已經到了應該集中精力寫作的年紀了,寫好作品,就是根本?!钡L病不能提筆。晚年,某領導當面問他:“你看破紅塵了嗎?”孫犁答:“沒有。我紅塵觀念很重,塵心很重……我沒有看破紅塵。我還要寫東西。”他在《文學和生活的路》里這么說:“歷史證明,文壇上的尺寸之地,文學史上兩三行記載,都不是容易爭來的!”endprint
孫犁沒有大部頭作品,但在職業(yè)生涯里獎掖新人,獨具慧眼。在上世紀90年代勃興的散文隨筆熱潮中,他晚年的作品獨具一格,老樹新花,特立獨持。一方水土敬一方神。其紀念碑正面銘刻“荷花淀派創(chuàng)立者孫犁”;紀念館列舉的流派作家有劉紹棠、叢維熙、韓映山和房樹民。我想到了趙樹理和“山藥蛋派”,不知今日山西作家誰說自己是這一流派者?和孫犁同時代的作家,橫向可比的,已故的有汪曾祺,健在者黃裳,都很有分量。孫犁的書和文章,被出版社和編書人,任意翻新者多多,但眼看著紀念館里陳列的小本書,從50年代的《采蒲臺》、《蘆花蕩》、《荷花淀》到后來的《耕堂劫后十種》,每一個小冊子都樸素真美,令人艷羨。今日文壇奇觀種種,兩大現象尤為突出——一是文藝界頭銜封得亂,一是學術界抄襲和剽竊丑聞不斷。亂封孫犁者是不懂孫犁也不敬孫犁者。清之《越縵堂讀書記》,明之《謔庵文飯小品》,都是歷劫不磨之好作品,但作者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分明有定評。
己丑年之齊白石
牛年2009雖說有金融危機,但這一年的藝術品市場,中國傳統書畫卻牛氣沖天。特別是齊白石的作品,很是耀眼。在年末舉辦的翰海秋拍中,齊白石的《貝葉草蟲》立軸,一鳴驚人,以1680萬元人民幣的價格成交,從而創(chuàng)下白石老人單幅作品的最高價。無獨有偶,在北京保利秋拍專場,他的《可惜無聲》12開花卉冊頁重出江湖,最終以9520萬元的天價,將近億元為海上某藏家橫刀奪下。
真此一時,彼一時也。齊白石晚年剛到北京定居的時候,畫風冷逸,他的作品只為樊樊山和陳師曾等少數知音激賞,一個花鳥扇面,南紙店里大約僅售兩塊銀圓。1950年代,人民幣改制之初,他的小幅畫和扇面,尚不超過20元。這有鄧拓和夏衍的說法為證。除此以外,最新的依據是季羨林和賀友直。季先生身后引出財產糾紛,曝光大學者原本也是大藏家,擁有齊白石的作品既多且精。他的弟子不無得意地透露個中消息——當時,通過吳作人的介紹,季羨林用去30元錢,一次就購得白石老人蔬果斗方五件。而賀友直在《新民晚報》新開了文配畫專欄“生活記趣”,有一篇這么寫來:“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是畫連環(huán)畫人的黃金時期,一幅十幾元錢稿費就可以在錦江飯店吃一桌酒席。福州路上的古玩市場,吳湖帆畫的扇面五元錢一把,插滿一只大筆筒,掛在墻上齊白石、王一亭、吳昌碩的畫,不超過二位數,十幾二十元可挑揀一方中等真雞血石,優(yōu)質舊墨一元一錠?!保ā队信c無》)直到“文革”前的上世紀60年代,齊白石的畫和扇面,大體才漲過了30元。但這時還有“撿漏”的。《說畫集》里,李凖有篇談藏畫的文章,說當年他去北京參加文代會,和蘇金傘一道逛王府井的“和平畫店”,許麟廬推薦他買吳昌碩的立軸紅梅,70元不到他還嫌貴,讓蘇金傘抖抖精神買下了,且保存完好,躲過了“破四舊”的大劫難。他的回憶不徹底,有知情者說,60年代開初河南鬧饑荒,李凖5塊錢在文物商店買下一持畫人的兩張小鏡片,是齊白石的花鳥。后來這畫我見過,1993年去他在虎坊橋的公寓里索字,話說高興了,我在他客廳的小茶幾下面發(fā)現。說穿這個話題,老李凖就是不肯接腔。
2009年1月,《齊白石詩集》重新整理出版,恢復原貌。里面有一首他去安陽謁袁世凱陵的絕句詩,是唯一曾被刪除的。我讀了感到很新鮮,卻又查不到出處。網購了多年前在琉璃廠曾經見過的《齊白石雙譜》,里面也看不出眉目。去年七月,便又去了安陽一趟。這個時候,市里的朋友告訴我發(fā)現了疑似曹操的陵,正在挖卻還拿不準。倒是北郊距殷墟不遠的袁墳,名正言順的大街上豎指示牌曰“中華民國大總統袁世凱墓”。朋友分管旅游,帶我專門去了,看到袁墳修葺后,水泥墓廬抬高不少,但接待我們的王姓負責人說根本不知道有齊白石來過的線索。年初三月間,我和李輝不約而同,都在各自的專欄里寫到齊白石身后受辱的事件,齊白石和政治家的糾葛是同一件事,但我倆的引文出處不同,結論又殊途同歸。
最有趣,2010年春節(jié)過后就是庚寅虎年。老話說,六十年一甲子。1950年也庚寅虎年,白石老人臘月畫《歲朝圖》立軸迎新,高掛的大紅燈籠下面,窈窕的觀音瓶里插著盛開的牡丹花間有天竺果,富貴卻不失有節(jié)清高。環(huán)繞是古瓷果盤里置四枚黃柿,兼又陳列了一掛待放的火鞭。那題跋豎著寫才有味呢:“古稀嬰兒長壽庚寅九十白石?!边@幅畫不算大,但在2009年末嘉德秋拍中,乘虎年到來之勢,拍得了369.6萬元。
(選自《文人的閑話》/何頻 著/花城出版社/2013年5月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