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索

現(xiàn)在想來，外公對我說過的所有話中，最動聽的竟是一句“快去睡吧”。

在他說那句話之前的日子，家里的孩子似乎都很怕他，因為外公又瘦又矮，說話的聲音十分響，語氣又有些咄咄逼人。最重要的是，外公很少笑。我們這一輩的孩子被他嚇哭的事數(shù)不勝數(shù)，但還是有那么一件事那么一段話讓我們徹底覺得他是個可愛的人。

小時候的一個晚上，父母有事，就將我托在外公家。那時正是晚上七八點吧，由于對外公的一些恐懼和小孩子使不完的精氣神，我怎么也睡不著。外公就坐在床邊的書桌旁，他對我說：“快去睡吧?！薄拔宜恢?。”我含糊地說?！澳蔷屯嬉粫喊?，就玩一會兒，然后快去睡覺?！蓖夤谋砬橐廊荒敲磭?yán)肅，卻說出了十分親切的話。他又轉(zhuǎn)過身去，戴起眼鏡，看他的書去了。

我十分無趣地在床上滾來滾去，弄亂了被子。這時，外公突然轉(zhuǎn)過身來—他會生氣嗎？我弄亂了被他鋪得整整齊齊的被子，他會生氣的吧?！鞍?，外公……”我有些忐忑不安地看著他。但他僅僅只是站起來，將我的被子再次鋪好。

我站在一旁，盯著窗戶發(fā)愣，然后看向了外公的書。“快去睡吧，被子鋪好了?！彼墒莸氖直叟闹业募?，語氣仍不溫柔但莫名地動聽。

“外公，外公，”我輕輕地拉住了他的手，問他，“那是什么？”我指著外公那本正翻到一半的植物圖鑒。外公的嘴角似乎是抽動了一下，他拉著我，讓我在桌邊坐下?！斑@是豌豆花！”外公大聲報出了這朵可愛的小花的名字?！昂芎每磳Σ粚Γ课覀兝霞揖陀??！彼坪鹾芘d奮，又翻到另一頁：“這個，是豌豆花的親戚。它們雖然長得很像，但是它們的結(jié)構(gòu)……”外公如孩童般激動，為我從某一種花講到某一種草，再談到某一種“長得很奇怪但是很有用”的樹。在我每一聲“好漂亮”或“好厲害”的感嘆聲中，外公不住地點頭，說：“沒錯。但還有另一種樹比它更有意思……”他手中的書快速翻著。

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令他微笑的世界。他的聲音，原來也那么動聽。

快到九點半了，外公還在給我展示各種圖片。突然，他看了看表?！翱烊ニ桑∥颐魈煸倮^續(xù)跟你講。”

過了一會兒，我緩緩爬上床：“外公，你也快去睡吧?！蔽矣帽蛔由w住臉，我覺得外公在笑，超開心的那種。我也偷笑起來。

真是美好的回憶啊。當(dāng)那天媽媽雙眼紅腫地對我說“快去睡吧”的那一刻，我的眼淚又涌了上來，這句話，簡直是世界上最動聽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