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汀

我的故鄉(xiāng)，在北。標(biāo)明不出它的地理方位，描繪不出它的旖旎風(fēng)光，只知道它叫北大荒。方圓數(shù)百里，全是未開墾的處女地，大片大片草甸子相連，一望無際，碧草連天，百花爭艷，赫赫花朵，枝條蔓蔓，瑩白點點，紅花嬌艷，黃花燦爛，山花浪漫，秀霽恬淡。有山有水的北大荒，山峰連著山峰，蜿蜒起伏，雄渾高遠(yuǎn)，危巖疊嶂，山勢險要，一樹倒掛蓮花，萬樹綠綠蔥蔥，樟子松、紅松、白松，樺樹林列隊叢立，樹干修長挺拔，樹葉蝶舞花飛，花香清爽，葉香清純，婀娜多姿四時青翠，盡播美麗。樹多水就多，山澗流水潺潺有聲，浮動的水花猶如白蓮，山因水清，水依山秀，河流清澈，水播花香，美在自然。大自然賦予天下蒼生不光有美景，還有珍美的果實，木耳、榛子、山菇、人參、金針菇，數(shù)不勝數(shù)，俚語說得好，三江走木排，棒打飛禽瓢魚，多么富庶肥沃的黑土地，抓起一把土就能擠出油，播下一粒種子，就能長出莊稼，紅的是高粱，黃的是谷子，鐵驪色的是豆子，五色譜寫大地的豐腴，光華躍動山川的靈氣。然而，這樣美好的地方，被日本侵略者所占有，成為日本關(guān)東軍大兵營，屯兵數(shù)十萬，彈藥倉庫數(shù)十座，沿著山脈鑿洞，修掩體，建軍用機場，修筑軍事要塞，建設(shè)軍事重鎮(zhèn)。幾十萬中國勞工沿著山嶺修建的要塞，成為永久性地下兵營，也是中國東北通往蘇聯(lián)的軍事要沖。軍事要塞建成，為了保密，竟然殺人滅口，將十幾萬勞工用機槍掃射或活埋，血流成河，尸骨如山，哭聲驚天，夕陽半城血半城。日本鬼子所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一道國境線將老百姓禁錮，不得隨意出境，沒有人身自由，人人頭上懸著利劍，腳下有陷阱，無須有的罪名滿天飛，經(jīng)濟犯、政治犯、盜竊犯，林林總總，一但被扣在頭上，必遭殺戮，命歸黃泉。日本鬼子暴虐成性，獸性發(fā)作取人腦漿為美食，佐餐飲酒。拿兒童作耍，任狼狗挑逗，輕者被咬傷，重者喪命。頃刻間，肥沃土地成了水瘦山寒的窮鄉(xiāng)僻壤，中華大地風(fēng)雨飄搖，萬千民眾惶惶不安，恐懼觳觫。厚厚的烏云猶如巨石壓頂，風(fēng)吹云移在空中盤旋翻滾，將萬物置身于黑暗中。黑暗尚未消退，白災(zāi)又來襲擊。煙炮雪肆虐施威，折斷樹枝，雜草橫飛，雪花紛紛降落，白霧彌漫，冷氣成冰，山峰尖頂銀盔，冰川肩披銀甲，銀盔銀甲，白得耀眼，白得奪目。雪后的天氣奇冷，有人被凍得臉上起水泡，下巴結(jié)白霜?？墒茄┑闹敢?，冰的呼喚，我們一般大小的十幾歲孩子在家里呆不住，穿上厚厚的棉衣，戴上護耳狗皮帽子，鉆到雪地里，看霧凇，看冰雕，興趣所致，在冰上抽陀螺，甩動手中的鞭子，把陀螺打得團團轉(zhuǎn)，在家門口玩的不過癮，趕上狗爬犁到曠野荒郊揀那些被凍死的山兔、野雞、鵪鶉、爾后拿回家，剝?nèi)テっ３蔀椴妥郎系拿朗场?/p>

一聲虎嘯，把本來不平靜的縣城攪動成了一鍋粥，街頭巷尾布滿腳步聲，大家聚集在一家中藥店前看老虎。這家藥店專賣虎皮膏藥、虎骨酒，而今又重金買來一只真老虎擺在店門前做招牌，表明貨真價實。死老虎四肢著地，天靈蓋被揭開了，頭上的王字全無蹤影。眾人一邊看著一邊議論，不是一般獵手用霰彈打穿的，是抗聯(lián)戰(zhàn)士用快槍打死的。賣虎的四個人拿上錢不見蹤影了，籌措錢糧回山了。被人言中了，沒過幾日，東北抗聯(lián)三路軍一支隊伍打進縣城，端了警察署，警察署大小官員都繳械投降了，槍支彈藥被抗聯(lián)拿走，還告誡警察不要吃人飯拉狗糞，干傷天害理之事。日本鬼子震怒了，滿城搜捕，到處抓人。一位抗聯(lián)干部天放被捕了，投入日本憲兵隊大牢，施用各種刑法，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一鞭一條血痕，一摑一掌血印，始終敲不開他的嘴，得不到一句真話。天放被打得遍體鱗傷，血跡斑斑，傷口剛要愈合，又被日本鬼子揭開，暴露的血肉鉆心地疼，天放咬緊牙關(guān)挺著，不喊一聲，不落一點淚，一個人躺在牢房里，固守自己陣地，堅定自己信仰，無數(shù)熟悉的英烈和勇士在頭腦里轉(zhuǎn)動，八女投江，趙一曼，楊靖宇……他們用熱血與英魂籌造赤誠，他們用勇敢與無畏書寫堅貞，令人心動神馳，為自己立下生死牌：生不懼死，死不玷污名節(jié)，信仰與理想永不改變，生是共產(chǎn)黨的人，死是共產(chǎn)黨的鬼，網(wǎng)羅舊部斬閻王。一個革命者有理想，有信仰就有力量。理想是指引革命戰(zhàn)士的火炬，信仰是點燃火花的燧石，一個共產(chǎn)黨員在生死抉擇中，決不能茍且偷生，出賣靈魂，更不能做孬種，放棄斗爭。他用筷子做竹簽，一點一滴剝落磚縫中的砂漿，一手拿竹簽挖墻，一手用掌心接住，唯恐砂漿落地，露出馬腳。借助月色的掩護，進展的很順利，在一個月黑夜晚，搬開敲開的磚，爬出牢房，然后又按原樣把墻碼好，不留痕跡。趁著黎明前的黑暗，爬出鐵絲網(wǎng)，潛入夜幕之中。不敢站起來行走，匍匐爬行。驟然間，聽到警報聲，他知曉敵人發(fā)覺他越獄了，在追捕他。他放快腳步，鉆進一片高粱地，趴在壟溝里躲避。日本鬼子糾集起所有警力挨門挨戶搜查。天放忍饑挨餓躲過三天，實在挺不住了，爬到臨近土豆地，挖來幾個土豆，擦掉泥土，輕輕嚼一口，聽聽沒有動靜，再咬一口，肚里有食了，腿腳也有勁了，他走出高粱地，走入一個有幾十戶人家的屯子。屯子里的搜捕隊將他抓住了。天放面對眾人無懼色，坦然地說：

“我是日本人懸賞捉拿的抗日戰(zhàn)士天放，你們想發(fā)洋財，就把我送到憲兵隊邀功請賞，還有一點中國人良心，就放我走。我把話撂在這兒，任憑眾位發(fā)落?！?/p>

天放幾句話，擲地有聲。為首的頭目是本屯財主吳中，他識文斷字，讀過四書五經(jīng)，通曉事理，明辨是非，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叫他吳先生。吳中仔細(xì)打量天放，眉宇藏英，臉上溢情，命懸一線，坦坦蕩蕩，心生敬畏，問道：

“你拋家舍業(yè)，不顧生死安危，這是為啥？一個人只有一條命嘛?！?/p>

“家……”天放用目環(huán)視四壁，心平氣和地說：“這是你們的家，住的安生嗎？家乃國之家，國為家之國，立行不愧家國，立志不愧民族，多少仁人志士將生死置于度外，拯救民族之興亡，我何惜一條命?！?/p>

吳中看天放如此豪邁，話一出口擲地有聲，猶如洪鐘大呂之音。面對來人，他仿佛看到歲寒三友。他是一根竹子，竹竿修長挺拔，竹葉碧綠常青，不懼冰雪嚴(yán)寒，英姿勃發(fā)。竹空無心卻有節(jié)，剛直堅韌寧折不彎，被歷代文人墨客所贊譽：“正直崇高節(jié)，徒自抱忠心?！庇窒褚恢γ?，朵朵紅花，燃放火焰，釋放感情色彩，賦予人的品格和風(fēng)骨。吳中如箭穿雁嘴，勾搭魚腮，盡無言語。立身就走，從家中拿來筆硯和一尺見方的白布，將三件東西放在炕桌上，提筆在白布上寫下自己名字吳忠，有識字的人看他寫的忠字多了一個心字，便問：endprint

“吳先生，你的名字是中間的中，怎么寫成忠心的忠了？”

吳中沒有立馬回答，咬破中指，在自己名字上打上血手印，說：

“這是我吳中對抗日勇士的承諾，忠心不二，保護天放?！?/p>

無需多言，眾人都明白。各個效仿寫上自己名字，打上血手印，不識字的請人代寫，打上血手印。一尺白布，十二朵梅花，以血見真情，無言明誓。天放白天藏在地窖里，夜晚與吳中促膝長談。風(fēng)聲過去，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吳中陪著天放走出屯子，在十里開外預(yù)定地點，吳中把天放交給老張。吳中為啥選老張護送天放，一是他年長幾歲二是他習(xí)過武，拳腳不凡，三是他打過血手印，相互有關(guān)聯(lián)，不易泄密。老張牽著一頭驢，肩上背著裝滿干糧的褡褳，在路邊等候。吳中跟老張囑咐幾句，跟天放握手告別。

老張目送吳中走遠(yuǎn)了，請?zhí)旆膨T驢上路，天放推辭，要與老張同步行走，老張陳列理由說：

“你身上有傷，傷口還未痊愈，徒步行走，一旦傷口開裂，流血不止，疼痛難忍，我們怎么走路？”

天放擺擺手，無不幽默地說：“傷痕無礙，那是敵人獎賞給我的光榮花，叫我一輩子光榮?！薄?/p>

兩人日夜兼程，走進山中林海。莎莎松濤聲，傳來狼嚎。人與驢被幾頭餓狼擋住去路，張牙舞爪的餓狼向他們撲來。老張知道狼專咬懦弱的牛犢，瘋駱駝專頂無能的牧人。他施展拳腳，避開銅頭利牙，專往軟肋上踢。老驢也助主人一臂之力，仰天長嘯，將豺狼嚇跑了，躲過一劫。繼續(xù)向北走，快到軍事要塞，聽到槍炮聲，沒等打聽明白，在一隊蘇聯(lián)紅軍中遇到了老熟人王大刀。王大刀本名叫王翰，是抗聯(lián)三路軍一位文武雙全的指揮員，揮動起大刀像削羅卜似的把小日本的腦袋砍飛。在烽火硝煙中成長，在艱苦環(huán)境中磨練，當(dāng)部隊被日本討伐隊擠到一個狹窄地區(qū)，無法生存時，率部越過烏蘇里江，來到蘇聯(lián)境內(nèi)，參加了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當(dāng)蘇聯(lián)向日本宣戰(zhàn)，他率蘇聯(lián)一個紅軍師作為先遣隊與日軍作戰(zhàn)。第一仗就把日本軍事要塞地下兵營摧毀，繳獲大批武器彈藥，還有干菜果品和食物餅干。日本妄想長期占領(lǐng)，成為一枕黃粱。

兩位老戰(zhàn)友意外相逢，格外興奮。各自簡要說明自身情況，王翰很是驚訝，拍著天方的肩膀說：

“你真是有勇有謀，脫離虎口。而今草木蔥蘢虎歸山。你的虎性是怎么練出來的？”

“草無根，何以成柴？人無骨，何以立身？命無志，何以遠(yuǎn)行？你猜吧？”天放回答中，有留懸念。

王翰一語將謎底揭開：“是信仰的力量。”

在行進途中，傳來日本無條件投降。中國人民取得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

而今北大荒變成北大倉，成為國家糧食生產(chǎn)基地，以豐厚的產(chǎn)量支援國家經(jīng)濟建設(shè)，以優(yōu)質(zhì)產(chǎn)品回報江東父老。

2014年元旦寫于包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