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智
很多年以前,屯子里沒有電燈,也沒有尕石燈,油燈誰都舍不得點,天黑下來,屯子就黑成鍋底,走夜道的人看不著道兒,沒亮,著急趕路的摸黑走。屯子里橫豎就那幾條道兒,上山幾條,下地幾條,進院幾條,都裝在屯人的心里,屯人有事沒事都要走,都得走。不走道兒,山上的柴砍不來,地里的莊稼收不回來,滿屯子的活計忙不完。屯人順著道兒走,趕著牲畜走,抄近道兒試探著走,從屯頭走到屯尾,從屯尾走到屯頭,走到后來,在屯子里生活幾十年的人,從心里認為閉上眼睛都能走回每條道路了。這肯定讓人認為在黑夜里閉上眼睛也能找到家,就放心大膽地走夜道兒,在沒星星沒月亮的夜晚也敢走。我曾到過一個屯子,屯子里有個眼睛看不見的人,靠賣冰棍兒、雪糕,后來開商店養(yǎng)活自己,方圓十里八里的道路居然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到處送貨。屯子里沒有雙眼看不見的人,那些長眼睛的人閉上眼睛不知道會在屯子里走成啥樣。每個人的道路都是一個十字路口,向左、向右、向前、向后的結果肯定不一樣。沒有誰愿意讓自己前面的道路布滿黑暗,在黑暗中,人看不清前面的石頭與河流,那一定隱藏著很多的危險。奶奶說,多年前,太爺爺有一天晚上回來晚了,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太爺爺認為自己很熟悉屯子了,熟悉到閉上眼睛能走通每一條道路。他大概認為自己走到屯子里的每條道路上,都不會走錯。他一定是這樣認為的,要不他也不會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走夜道兒,太爺爺一定認為他把所有的道路都裝在了心里,他才會在沒有一丁點兒光亮的情況下走夜道兒。那晚,太爺爺獨自一人上路后,走著走著,道路就亮堂了,前面居然還有一只羊帶路,羊的毛白得像一盞燈,太爺爺前面的路一下就亮了。后來,他干脆就跟著羊走,就在太爺爺認為快要到家時,后面一聲巨響,在一團火光中,他看見前面幾步遠的地方,一道十幾米深的土坎。太爺爺在一身冷汗中驚醒。那次,一個熟人憑借一桿土槍把在夜道兒上行走的太爺爺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其實,先前鄰屯一個走夜道兒的人,自己把自己走丟了,后來被發(fā)現時,摔死在一個很高的石砬子下。太爺爺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和自己一樣在夜晚迷了路。后來,滿屯子的人都認為走夜道兒會迷路。走夜道兒會迷路不止發(fā)生在我們屯子,也發(fā)生在其他屯子。一家三口到另一家親戚去串門,到了晚上想起回家,兒子在前面走,夫婦跟在后面,眼看兒子過河了。河不大,水淺到不及腳面,兩個人在河邊轉了大半宿,也過不去河,就是找不到過河的道兒,直到雞叫時,眼前一亮,過了河。黑夜是不是有很多不想讓人知道的事?人不是四條腿著地的動物,大地或者天空想借著黑夜藏下些秘密。屯子里有走夜道兒摔死的人,可從沒有走夜道兒摔死的貓、狗,或者一頭驢。黑夜是留給那些四條腿著地的動物的另一個白天。我們總以為了解世界,可世界只向我們開放了一半。當我們?yōu)榱松?,也許為了別的,帶著光亮在黑色的大地上匆忙地奔走時,碰見一條狗、一只貓,也許一頭驢,它們不用提燈照亮,卻行走自如,如同白晝,我們是否感到了另一種羞愧。走夜道兒的人們誰能找回另一個白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