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劍
一
許白黑是個懷揣秘密的人,很多秘密,能夠把人擠壓得透不過氣的秘密。也許天下所有的心理醫(yī)生都和他一樣,日夜深陷在秘密的沼澤中。心理醫(yī)生的看家本領,就是快速瓦解和粉碎一切秘密,否則遲早會被這些秘密吞噬,直至沒頂。
保羅被警方擊斃的前三天,許白黑和他見過面,還喝過酒,是在美國心理醫(yī)學會的年會上。會議結束,有個很簡單的冷餐酒會,保羅遞給許白黑一杯冰酒,兩人碰了杯。保羅是美國人,和許白黑一樣,師從心理學大師漢非斯教授,都是漢非斯的博士。同窗三年,兩人十分親近。保羅說,許,我每分鐘都很撕裂,有時會被自己心里的念頭嚇得發(fā)抖,你還好嗎?許白黑說,每接手一個高難度的病案,我都以為這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根又一根,一年又一年,我回回以為自己的脊背會被砸斷,但是保羅,我仍然站在這里。保羅說,我們師出名門,從業(yè)以來從無敗績。我們都站得太高了,再也沒有辦法下去。同行都說我是創(chuàng)造奇跡的人,病人相信我能夠讓他們那顆破爛不堪的心再度陽光普照。但是我撐不住了,許,我常常想發(fā)狂,我需要你的幫助。當時保羅的臉靜如秋水,波瀾不驚,許白黑也是同樣,放眼四周,酒會上的大多數(shù)同行都頂著這樣一張安寧淡然、幾乎沒有表隋的臉。這個職業(yè)早已榨干了他們的表情,每天面對著一個個七情六欲無限夸張放大的病人,他們陪練不起,只能把自己的臉和心隔離,甚至隔斷。
許白黑捕捉到了保羅聲音中的一絲絕望,他說保羅,是什么病案如此折磨你?保羅又喝了一杯,嘻嘻一笑,許,我手上六個病案,有四個抑郁癥。一個女人總在為情自殺,嚇跑了一打男人;一個男人企業(yè)破產(chǎn),住在樹上不肯見人;一個被拋棄的少婦,沉迷酒精和麻醉劑;一個雙性戀深度厭世又很怕死,他想改變性取向;還有兩個,臆想殺人狂患者,一個想把所有人用刀剁碎,另一個發(fā)誓要用機槍讓街上血流成河,他曾是一個宗教工作者,他說上帝已不能救贖罪惡,只有滅絕才可以重建秩序……
保羅,你怎么可以這樣?許白黑打斷保羅,沒有任何—個心理醫(yī)生,敢同時治療兩個臆想殺人狂患者,太危險了。他們會喚醒你心底的魔鬼,你會被他們魔化。保羅,你知道的,美國心理醫(yī)學研究已近兩百年,每一條規(guī)則都經(jīng)過幾代人的千錘百煉,你不要自視太高。我建議你立即中止或轉手這兩個病案。許白黑拿下保羅手中的酒杯,拍拍保羅的肩膀,保羅,別逼著自己當大師。心理醫(yī)生之間相互治療,早已是公開的秘密,這沒什么難堪的,本周五上午,你來找我,我等著你。保羅點頭,笑問,許,聽說你治療抑郁癥是每小時1000美金,你收我多少?許白黑回敬,聽說你治療幻想癥也一樣。近來我總覺得家里那只貓,它來自外太空,它一打呼嚕,我就感覺它是在給另—個星球發(fā)信號。我等著你來拯救。抵了。
許白黑沒有等到保羅。保羅死于周四晚上。他和他的病人,那個曾經(jīng)的宗教徒,現(xiàn)在的臆想殺人狂,雙雙持槍上街殺人,兩人穿一樣的衣服,各持一把沖鋒槍,如好萊塢大片中的冷血英雄,目中無人也無我,一步步逼近人群,瘋狂掃射。很快被警方包圍,雙方槍戰(zhàn),保羅和他的病人皆被警方擊斃,喋血街頭。
許白黑是周五早晨知道消息的,開車上班一路上差不多四十分鐘的車程,他用這段時間收聽廣播新聞,保羅的名字名列頭條。許白黑把車停在路邊,一遍遍撥打保羅的電話,他只希望剛才的廣播是自己的幻覺。電話無人接聽,許白黑打開電腦,搜尋新聞視頻,他看到了保羅那張血肉模糊的臉。保羅是個從不失約的人,許白黑確信保羅的信譽生死無隔,他點開電子郵件,果然,保羅給他留了言。
許:對不起,明日上午的約會取消。我去天堂度假了。感激你的好意,順便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家那只貓,它真的來自外太空,你沒有幻想癥。我們兩人同是漢非斯最優(yōu)秀的學生,我一直想知道究竟誰是第一,你?還是我?入行以來,每逢扛不下去,我們只有相互治療,你為我治療8次了,我治你6次,看樣子你比我強。許,我還欠你兩次呢,希望以后可以還給你。我是你永遠的朋友保羅。
保羅之死,一石擊起千層浪,說什么的都有,同行一致認定,保羅超負荷工作,同時經(jīng)手兩個臆想殺人狂患者,保羅道高一尺,病人魔高一丈,道不及魔,保羅深度入戲,有如鬼上身,早已罹患抑郁癥,最終身不由己,驚天逆襲。許白黑從不參與任何議論,每天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專心打理醫(yī)院和病人,仿佛壓根沒聽說過這件事。漢非斯正在中國藍河的爛柯山心理醫(yī)院巡診,為期三個月。許白黑獨立坐鎮(zhèn)美國的爛柯山心理醫(yī)院,事務繁雜,精神高度聚焦。這個醫(yī)院是漢非斯和他聯(lián)手建立的,兩人原是師生,后來成為合伙人,許白黑是漢非斯唯一的合伙人。許白黑估計漢非斯會很快得到保羅的消息,瞞不住他的。有一種人的悲傷并不需要安慰,任何安慰都無濟于事,他們或生吞活剝或細嚼慢咽,會一口口把悲傷吃下去,封閉在心底最幽暗的角落,直至漚爛。許白黑和漢非斯都是這樣的人。許白黑第一時間把整個事件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漢非斯。兩人每天通電話,但是都沒有再提及保羅,不敢碰這個名字,輕輕一碰,心臟就像挨了悶棍。
白天好過,事情一件接一件,病人永遠在排隊輪候,一忙起來就忘了一切。夜里頭難挨,失眠,吃安眠藥也不管用,翻來覆去,怎么都睡不著。許白黑讓人在辦公室置了臺跑步機,每天下班后在跑步機上狂跑一個小時,用追趕汽車的速度在跑,跑得快癱倒了再讓司機送回家。司機問他,為什么不在家里跑?跑完了洗洗澡吃點兒東西上床,多么舒爽。許白黑說等你結了婚你就知道了。我妻子說不要跑得那么快,這樣會得心臟病、高血壓、頸椎腰椎增生,你不要命了嗎?我女兒會尖叫,爸爸我求你穿上蜘蛛俠的衣服吧,爸爸我求你表演爬墻;還有一只貓一只狗,我聽了我妻子的,它們當我是主人,我不聽,它們就當我是敵人,一個喵喵喵一個汪汪汪,那只狗簡直患有躁狂癥加間歇性精神分裂癥。莫說跑步,我在家里想改變一把椅子的位置,或是浴巾和被子的顏色都做不到。不瞞你說,我的浴巾是粉紅色,被子是紫色忽忘我花朵,因為要和我妻子配套。還有晚餐,今天是一碗粥,三只明蝦,兩個小面包,四小塊蒸排骨,必須吃完,否則她說能量不夠。沒吃飽?可以再來一根香蕉,一只桃子或是十幾粒提子,補充維C,然后用檸檬皂洗澡,換上小熊維尼睡衣,和她在窗前仰望一下星河,睡覺。
司機是個三十多歲的單身黑人,在醫(yī)院工作快十年,早把醫(yī)院當家了,他驚呼,多么可怕的婚姻和女人,聽說男人一結婚,會被折磨得雄性激素下降,而女人的雌激素會因此失衡,忽高忽低,是這樣嗎?許白黑忍不住大笑,他說,任何一種激素,都是在歲月中干涸,和結婚與否沒有關系。從心理學角度,良好的婚姻關系,有助于平衡激素水平。司機不服氣,他說許,你才46歲,這個年齡還是青年人,可你倒像是漢非斯的長輩。漢非斯都快70歲了,還像個兒童,他蹦極、攀巖、登雪山,還跟我學街舞。就因為他沒有結過婚,沒有被女人折磨過。女人太可怕了,她要控制你的雄激素、賬戶,還有自由和浴巾、被子、睡衣。哦,可我仍然想試試結婚。
許白黑歪在車后座閉上眼睛,沒有接司機的話。結婚好還是單身好,是個永遠也說不清楚的話題。就像生和死一樣,是命運給每一個人提前設定的程序,個人意志無從抗爭。誰也不知道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前方的某個路口,究竟隱藏著什么樣的埋伏,是一顆了結一切的子彈,還是一個相扶一生的臂彎,無法預知,只能往前走,走過去默默翻過那張牌,笑一笑或者哭一哭,在命運的牌桌上,只有笑和哭,是自己能夠掌握的,別的都不行。
對于自己的婚姻,許白黑是相當滿意的?;盍税胼呑?,一步一席一泣血,到頭拼卻兩把春,他用所有的智慧和心力,向命運討要了這么兩張好牌。一張牌是心理醫(yī)學,美國是全球心理醫(yī)學研究和臨床超一流的國家,而他是一流中的一流,尤其在抑郁癥治療領域,全球若排前十名,他必在榜,排前五名,也未必漏得掉他。另一張好牌,名字叫作郭芝芝,是他的妻子。
當年許白黑在藍河醫(yī)科大學讀臨床醫(yī)學,大四時迷上變態(tài)心理學,寫了兩篇英文論文寄給美國心理學大師漢非斯教授,漢非斯很快回信并寄給他一臺當時國內(nèi)少見的電子英漢快譯通。許白黑臉紅,花了一年時間猛攻英文,隨后遠涉重洋投至漢非斯門下,重點研究課題就是抑郁癥。許白黑剛到美國時,是個周末,偌大校園空無一人,口袋里只有幾百美金,吃沒吃,住沒住,兩眼一抹黑,好不容易等到一張東方臉孔出現(xiàn),慌忙過去打聽隋況。這個人就是郭芝芝。熟了以后,許白黑一天比一天覺得,郭芝芝太過于可愛了。她是臺灣人,比他小兩歲,讀天文。女孩子讀天文,許白黑不能不肅然起敬。兩人都內(nèi)向,課余結伴打工、做飯、超市購物、看星星月亮,除了睡覺,幾乎總在一起,芝芝母親早逝,她說父親也早就沒有了,自己是個孤兒。相同的身世,使得兩人愈發(fā)相知相惜。許白黑從不敢說未來,他是個一貧如洗的窮學生,而郭芝芝有著姣好的樣貌和學識,只要她愿意,自然有成功的男人愿意給她現(xiàn)成的一切。圣誕節(jié)大雪封門,兩人躲在許白黑的住處包餃子,是一對白人夫婦的車庫,十幾平方米,沒有暖氣,用電熱燈取暖。芝芝忽然說,就這樣再過五十年,也是不錯的。許白黑說,我至少還需要十年時間來奮斗,而你不必,你只要點點頭,就可以獲得一切。芝芝說,世上是沒有捷徑的,走捷徑的女人只有靠山?jīng)]有愛人,人前風光人后崩潰。我是個傻人,我喜歡吃桃子,我就總想著找一塊地,挖一個坑,種一棵樹,除蟲剪枝,等待收獲。一生也就是這棵樹了,你說呢?許白黑完全傻掉了,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芝芝說,我租的房子退掉了,能省就省吧。我的家當就在你門口,你去把它提回來。許白黑到門口站了一會兒,也不知道風是從哪個方向卷過來的,挾著漫天的飛雪和冰粒子,披頭蓋臉地抽得他生疼,先是冷,冰冷,然后就熱了,刺骨地熱,熱得一頭一臉都濕了,也沒抹干凈,就抱起芝芝的皮箱進了屋。許白黑說芝芝,不要同居,我們結婚吧,過一輩子。芝芝點頭,她說,我不要聽這個。許白黑就說芝芝只要我活著我就愛你,你永遠是我的掌上明珠。芝芝說,你知道嗎?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愛你。
二
親愛的保羅:
你在天堂還好嗎?那里風光如何?漢非斯已經(jīng)結束在中國藍河心理醫(yī)院為期三個月的巡診,接下來該我去了。我有時會去你的墓地坐一會兒,昨天看到漢非斯也在那里。我們從不說起你,但同樣想你。我知道你也想念我們。我們在一起整整待了三年,我總愛想起那些日子的快樂。這幾天我手上有兩個棘手的病案,一個沒人愛的女人整天幻想被無數(shù)男人追求,還有一個數(shù)碼電子奇才,他無法信任任何人與事。保羅你知道的,只有心里無鬼的人才會相信別人,而我們是天生的驅魔人。他們病得很重,我?guī)状文闷痣娫捪胝夷闵套h診療方案,一想起你已去了天堂,我真想罵你。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為什么要以這樣一種方式離開我們,警方和大眾的說辭我不相信,我知道你這么做一定另有原因。我遲早會弄個清楚。無力解決的問題我都交給時間,保羅,這個答案也許就在時間的深處。
祝你快樂,親愛的保羅。
許白黑
許白黑臨上飛機,給謝曉桐打了電話,讓她去機場接他。這架航班將在夜里11點多抵達藍河機場,他不想驚動李乘風和王謝橋,那兩人會強迫他大半夜進飯店吃餃子,接客餃子送客面嘛。他們都是夜貓子,越晚越亢奮,回回折磨他到天亮。許白黑常年生活規(guī)律,一熬夜就像被抽了骨頭。他和謝曉桐住在同一棟公寓樓,是心理醫(yī)院給外籍醫(yī)師提供的住所。讓謝曉桐接機,方便合理,他打算先回公寓補一覺,倒了時差再去吃餃子。
芝芝往他的行李箱里放了三個紙袋,是給李乘風、王謝橋還有謝曉桐的禮物。許白黑看都沒看,根本不知道是些什么東西。他的所有事務都是芝芝打理,在醫(yī)院則由助理打理,他連自己錢包里裝了多少錢都不知道,芝芝過幾天看看他的錢包,發(fā)現(xiàn)錢少了就給他補上。每回出差,皮箱里都是一只只小袋子,和出差天數(shù)吻合,他每天早晨打開一只袋子,里面是一套完整的內(nèi)衣外衣以及領帶襪子,卷著的,沒有折痕。這回去藍河是三個月,芝芝千叮嚀萬囑咐,白黑,給你備足了一打衣服,切記十二天之后要自己動手,把衣褲熨燙一下再穿,女人穿衣拼曲線,男人衣褲比直線。許白黑笑說我還是學不會用熨斗,拽拽抻抻就行了吧?李乘風發(fā)明了壓衣法,就是晚上睡覺把衣服壓枕頭底下,用腦袋壓平它。芝芝哼了一聲,你跟他學?上次他來美國看咱們,我還以為是卓別林穿越來了,直接登臺演馬戲都不用化妝。生活上有不明白的,你打電話問我。許白黑說能有什么大事,有什么小活讓曉桐幫幫忙就行了。芝芝說那可不行,你別把人家還當助理使喚,曉桐今非昔比呢。
謝曉桐原來是許白黑的助理,在藍河爛柯山心理醫(yī)院整整跟他干了三年,十分熟絡。藍河心理醫(yī)院是李乘風任藍河市衛(wèi)生局長時籌備建立的,由漢非斯和許白黑合伙投資。醫(yī)院的兩棟別墅式建筑是許白黑家的老宅子。醫(yī)院運營良好聲名赫赫,后來由于李乘風違規(guī)斂財遭遇危機,命懸一線,許白黑把自家老宅賣給了他的病人地產(chǎn)商王謝橋,并擲出多年家產(chǎn),硬是把李乘風從鬼門關拉了回來。經(jīng)此事件,李乘風被降為衛(wèi)生局縣級調(diào)研員,大閑人一個。許白黑的心理醫(yī)院亦因此屢遭報復,被迫關門停業(yè)。后來王謝橋專赴美國和漢非斯、許白黑達成協(xié)議,心理醫(yī)院繼續(xù)開辦下去,換個牌子直屬省直,繞開藍河市衛(wèi)生局,由王謝橋的謝橋地產(chǎn)控股并負責經(jīng)營和管理,許白黑和漢非斯合計占有一半股份。許白黑和漢非斯每年需到醫(yī)院巡診三個月。
事實證明,這種合作方式極為優(yōu)良,許白黑得以揚長避短,再不用打理醫(yī)院的一切雜務,每年只需在此三個月,專心接診病人就行了。王謝橋用的全是許白黑的老班底,一概的外籍或具有正規(guī)留學資歷的心理醫(yī)生,謝曉桐被王謝橋任命為院長。醫(yī)院東山再起,猶勝當年。年底分紅時,王謝橋問許白黑,要美金還是人民幣?許白黑說哪樣顯得多就要哪樣唄。王謝橋說,我就知道你會要人民幣,你想再干兩年好把兩個老宅子再買回去。白黑,我現(xiàn)在就可以跟你辦過戶。許白黑說謝橋,接規(guī)矩辦吧,該辦的時候再辦。
夜里12點,許白黑出了機艙,打開手機,兩條短信閃爍。一條是謝曉桐的:老師,我到機場接你了,不幸發(fā)現(xiàn)停車場有兩輛車十分眼熟。我夜里不敢吃東西,尤其是餃子!我先回了,明晚給你接風。第二條短信是李乘風的,只有四個字:快滾出來!
許白黑知道反抗是徒勞的,只能隨著李乘風和王謝橋坐到了餐桌前,桌上除了酒菜,還有九盤各種餡料的餃子,也就是說,他必須吃下至少十八個餃子。這是一家仿古建筑的會所,居然隱身于藍河公園的一片海棠樹林里,假山清泉,亭臺樓榭,景致絕佳。服務員皆做清代宮女裝束,姿容曼妙,鶯聲嚦嚦,每上一道菜先行個清宮的萬福半蹲禮。王謝橋和李乘風顯然是此處熟客,搞得身穿清王朝龍袍的經(jīng)理親自全程服務。王謝橋容光煥發(fā),李乘風卻掛著兩個黑眼圈。王謝橋舉杯,白黑,你不夠意思,要不是乘風給你夫人打電話,我們都不知道你今晚到。藍河歡迎你,喝三個!這么說著,王謝橋一口氣先干了三杯,中間不帶停的,許白黑舉杯說我干脆喝六杯吧,一次過,團圓酒。許白黑把六小杯倒在一只大杯里,一仰脖全倒嘴里了。李乘風嚷嚷,就你那點破酒量還敢裝純爺們?別喝了,吃餃子!餃子味道有點怪,許白黑換了一盤,還是不對味,轉頭問一旁站著的“圣上”,“圣上”回答,這是滿漢全席的精華,清代只有鐵帽子王爺才吃得到的“久久皇家餃”,餡料分別是燕窩、鹿胎、熊掌、江豚、金雕……許白黑臉色就變了,他說別說了,端下去,把餃子全撤了。
許白黑看著王謝橋,謝橋,這些動物不是讓人吃的。我吃餃子只認蘿卜白菜和韭菜,聽我一句話,這些東西吃多了會做噩夢。王謝橋點頭,兩人又碰了杯。李乘風說,兄弟,這種地方吃飯,動輒上萬。謝橋是場面上的人,他也是沒辦法,你當他想吃?他每次請完客都說作孽,年年給珍稀動物保護項目捐款。王謝橋喝得滿臉通紅,白黑,我也是苦出身,骨子里土包子一個,我最愛吃清粥咸菜,可頓頓山珍海味,不是我請人,就是人請我,你說這人混成功了,怎么就搞得連碗粥都喝不著呢。
李乘風直接擼起袖子進了廚房,包餃子,熬白粥,還給自己下了碗番茄雞蛋面。這頓飯吃到早晨5點才散,李乘風跟著許白黑回了公寓,熟門熟路,摸出鑰匙就開了門,許白黑說我這里人人有鑰匙,隨意進出,簡直是公共場所。李乘風打開許白黑的行李箱問道,我的禮物呢?芝芝說給我?guī)Я藘商孜餮b。
許白黑想起芝芝的話,不由定睛看看李乘風,一看就覺得芝芝說得對,李乘風穿了件油綠色T恤,米白褲子,活脫脫一棵茁壯的山東大蔥,加上那件淺咖啡色夾克,充滿地域風情,整個一個煎餅卷大蔥。李乘風從箱子里翻出許白黑的睡衣,三下五除二就換上了,又扔給許白黑一套,許白黑說不行,我不洗澡不能換睡衣。李乘風說越來越娘們,我都三天沒洗澡了,自由萬歲,自打老婆兒子出了國,我夜夜裸睡,想怎么睡就怎么睡,有時候上半夜睡床下半夜睡沙發(fā),有時候睡地板,再也不用聽啰嗦了。
乘風,你失眠?黑眼圈像熊貓。許白黑問,我看你精神不怎么樣,有什么事?
白黑,我離婚了。上個月離的。李乘風說。
許白黑一下子從沙發(fā)上坐直了,這么大的事,怎么不商量一下?
商量個啥,假離婚。李乘風說,裸官!明白嗎?我不能當裸官,太多眼睛盯著了。媽的你嫂子她不相信我,她怕我假離婚弄成真離婚,把我所有的錢都弄在她名下了。我說白黑和芝芝救了我—命,差不多傾家蕩產(chǎn),得把錢還給他們,你猜她怎么說,她說當然要還,你讓許白黑跟我拿,我怕你昧了去養(yǎng)狐貍精。什么狗屁境界。
乘風,別提錢的事,咱倆不說這個,這輩子都不說。許白黑很嚴肅,我和嫂子擔心的怎么一樣呢,你到底是真離假離?
原則上是假離。但是吧,緣,妙不可言。李乘風競有些忸怩,要是命中注定我還有第二個春天,那我也不能硬是不要吧?你不知道,現(xiàn)在國內(nèi)流行大叔控,咱們這種年齡的男人走出去,老中青三代女人瘋搶,一定得保持姜太公的心態(tài),悠著來,讓她們競爭,充分暴露缺點,哪能那么輕易就被她們搞到手。真的,現(xiàn)在和女人打交道,我是很矜持的,想把我騙上床的多了,我偏不從,我的身體可不是隨便就能給誰的。
許白黑盯著李乘風看了半天,然后就笑,笑得停不下來,他說乘風,你這是春天狂想癥外加性別錯位。睡醒了你跟我去醫(yī)院做個檢查,我懷疑你腎上腺分泌異常。
我現(xiàn)在才知道,我原來才是異常,現(xiàn)在終于正常了。原來我對女人不夠尊重,第一眼總是先猜罩杯多大,那是一種罪呀。李乘風說,女人要按兵器劃分,四個級別,紅纓槍、步槍、機關槍、坦克。紅纓槍是耍的,步槍是打的,機關槍得抱著,坦克是要天天養(yǎng)護的。媽的,你嫂子就是一桿紅纓槍,纓子都掉光了,禿木桿子銹頭槍。
那你現(xiàn)在看女人第一眼看什么?許白黑冷不丁問。
胸啊。我一眼就知道是幾號罩杯。李乘風脫口而出,我喜歡C罩杯,你呢?
許白黑說,那也不能自行車上架高射炮,比例很重要。
三
許白黑一進醫(yī)院,就被嚇得三魂出竅,兩尊漢白玉塑像皮笑肉不笑地杵在大堂,一尊是漢非斯,一尊是他,都是全身立像。漢非斯捧著一本醫(yī)學典籍作閱讀狀,倒也肅穆;他呢,一只手握成拳頭擱胸前,另一只手似自由女神般高高舉起直逼房頂,手里舉的不是火炬,而是一顆比洗臉盆還大的心。塑像旁立著兩塊銅牌,中英文標注著兩人的生卒年,卒年是一杠加一個問號,以及他們在世界心理醫(yī)學界的成就和地位,漢非斯被譽為航母級大師,他則被稱為海外赤子、心理醫(yī)學界的深水炸彈。更可怕的是塑像腳下堆滿了鮮花,一束束的百合玫瑰康乃馨,許白黑不能不想起中小學時每逢清明節(jié)就被老師帶到烈士陵園,向烈士們敬獻花圈的情形。
許白黑進了辦公室就給李乘風打電話,火氣十足,乘風你什么意思?耍猴都不是這么耍的。不是你?是老王?蒙鬼吧你,王謝橋最多是想立個塑像,那么白癡的造型只有你的豬腦子才想得出來!還有那兩個狗屁不通的牌子,一看就是你撰稿。
許白黑輕易不發(fā)火,從不說狠話,一旦被激怒,就會較真。李乘風對付許白黑自有辦法,他壓低聲音說兄弟,我這兒開會呢,一會兒再說。許白黑喝了兩杯茶,才給王謝橋打電話,謝橋,我這一進醫(yī)院就被嚇得不輕,這樣子還怎么給人看???一看見這東西我就想到明朝大太監(jiān)魏公公,給自己建了幾百座生祠和塑像。我真是受不了這個。王謝橋笑呵呵地解釋,入鄉(xiāng)隨俗呀白黑,咱們藍河就認這個。漢非斯開始也不理解,他堅持讓把塑像扔海里去。后來看到每天都有患者來敬獻鮮花,他就接受了這個風俗習慣。你是本地人,我不跟你說風俗,我班門弄斧跟你談談心理學,咱藍河人不信天不信地,就認塑像,你不給他立個像讓他仰視,他空虛他懷疑他沒方向感。立給他們看嘛!這不,像一立起來,你和漢非斯的號都排到明年了。歸根到底,你說咱們開醫(yī)院為什么?無非是治病救人和真金白銀啊。曉桐告訴我,經(jīng)常有痊愈的患者來跟這兩個塑像合影呢。白黑,哪有自己毀自己塑像的。多少人活一輩子,拋頭灑血的,不就是奔著把自己活成一座像嗎?
話說到這個分上,許白黑就退了一步,他說那就把牌子改改吧,我可不是什么深水炸彈。謝橋你知道,所謂心理疾病其實是腦部異化,你讓我舉著一顆心干什么?也不能換一堆腦組織放上去吧,把那只手放下來吧。
謝曉桐進來時,許白黑已經(jīng)心平氣和,他的專業(yè)就是打開心結,打開別人快,打開自己更快。謝曉桐讓許白黑大吃一驚,他猜不透她是怎么練就的乾坤大挪移。她跟他干了三年,雖是留美的心理學博士,閱心無數(shù),自己卻是一貫的單純簡單,歷來有話直說,不大會拐彎,穿戴也如少女,直頭發(fā)平底鞋配衫衣長褲,乍看像是個大一大二的學生,還是學文科的,臉上很有些文青氣質(zhì)。這一次她脫胎換骨了,從謝醫(yī)生到謝院長,許白黑以為不過是換個稱呼,卻沒料到根本就是換了個人。
謝曉桐穿了一身煙灰色的職業(yè)裝,短袖上衣配西裙,衣服似是小了一號,更顯身材完美,上衣第一粒扣子沒扣,里面黃色的打底衫是絲緞的,一動一個閃亮,腳下踩著雙足有七八公分的高跟鞋,一步一裊娜;過肩的板栗色長發(fā)泛著似有似無的波浪,當中夾雜著幾縷暗紅;臉上仍是不著脂粉,唯有嘴唇油潤明亮,許白黑知道那是一種新款無色唇膏,芝芝每次涂了,他都以為她剛吃過油炸食品。
許白黑把紙袋子遞給謝曉桐,說這是芝芝給你帶的禮物。曉桐女大十八變,我都認不出來了。謝曉桐把兩條羊毛披肩抖開,披在身上問許白黑,夫人眼光真好,哪條更好看些?許白黑說都好都好。謝曉桐說,老師真會說話,還女大十八變,按藍河人民的說法,我早都剩女了。老師不會不記得吧,我已經(jīng)32歲了。許白黑吃驚,我還以為這次回來能喝杯喜酒呢,上次你那個同學,不是處得挺好嗎?
散了。謝曉桐笑吟吟的,開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后來他總說忙忙忙,再后來連電話都不接了,那些日子我萬箭穿心。忽然有一天,一下子頓悟,簡直就是狗屎堆,我是鬼迷心竅了。許白黑給謝曉桐泡茶,他記得她喜歡喝白茶,就泡了杯白茶遞給她。許白黑說君子絕交不出惡言。曉桐,也許再過些日子,你會覺得那不過是個常人,既不香也不臭。有什么條件說來聽聽,我也留意著。謝曉桐望著窗外,眼神有點月朦朧鳥朦朧的,老師,是這樣的,也沒什么條件,說得來有感覺就行了,有一門專業(yè)能養(yǎng)家,有一顆永遠浪漫的心,外表過得去,眼神清澈干凈,尊重我和我的職業(yè),言出必行,有諾必踐,一定要是個真君子大丈夫。許白黑驚嘆,這哪是選丈夫,這是海選武林盟主。謝曉桐認真了,這樣的人也不是沒有,老師就是這樣的人。
許白黑坐診,謝曉桐時不時過來客串助理角色,端茶遞水記病歷,什么活都干,搞得現(xiàn)任助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謝曉桐說,老師,院長那個位置不過是王老板沖著你的面子才給我坐的,我不會為那個扔掉我的專業(yè)。我多么希望未來能像你和漢非斯一樣,在業(yè)界有一席之位。我想把你們的本事學到手,請給我機會。許白黑就不再說什么,對謝曉桐越發(fā)用心指教,他帶的學生不少,如謝曉桐這般聰慧的不過區(qū)區(qū)幾人。
許白黑的工作需要精神高度聚焦,十分耗神,一天幾個患者看下來,常感到心力交瘁,說話的力氣都提不起來。藍河的患者和美國不同,美國平均每千人就有一個心理醫(yī)生,有些中產(chǎn)階層及成功人士有自己的心理醫(yī)生,彼此熟知情況,一旦產(chǎn)生心理問題,醫(yī)生很容易下手治療。最重要的是觀念問題,美國人把心理困擾視作一種平常疾患,等同于感冒牙疼什么的,80%的人看過心理醫(yī)生,很坦然很平常,根本不覺得有什么丟人的。藍河就不同了,能夠走到許白黑跟前的人大多具有三個共性,一是很成功,否則付不起高昂的診療費用;二是積患甚深,早已不是一兩個療程可以解決的程度;再就是防范心理太重,說一句掖兩句,說到關鍵處云遮霧罩,移花接木,既想治好病又不愿說實話,總之是誰都不肯相信。這些人大多數(shù)都有過服用抗失眠抗焦慮藥品的經(jīng)歷,腦神經(jīng)始終處于非正常狀態(tài)。就像王謝橋和李乘風一樣,白天忙著運籌帷幄,吃藥喝酒兩不耽擱,吃藥是為了穩(wěn)定神經(jīng),喝酒則會高度亢奮,晚上睡不著了,只好再吃藥,短期行為倒也沒有大礙,一年年一月月周而復始,那就不得了了,他們已經(jīng)對藥品產(chǎn)生嚴重依賴,身體也已出現(xiàn)后遺癥反應,比如手抖、出汗、心律異常、有時嗜睡有時無法入睡,等等。
他所面對的,都是這樣的患者。男人皆因前程名利外加窩里斗,女人皆因爭名奪利外加情傷,個個欲望如沸湯,無一例外。給這樣的人治病,比打心理戰(zhàn)役還慘烈,許白黑必須在第一時間作出準確判斷,患者所說是真話假話?這些話的背后是否另有真相?真相是什么?這三點不立即弄清楚,他就會被繞進去。曾經(jīng)有個企業(yè)家給他看大腿上的刀疤,說是恐懼于競爭對手雇兇報復,許白黑說不,這道疤接近隱秘位置,刀口長,落力輕,對方?jīng)]下狠手,應當是個女人砍的;如是雇兇,他應當砍你的要害。企業(yè)家說我女人一堆,你說誰會砍我?許白黑說你要說一個,我還真不好判斷,你說一堆就簡單了,你妻子砍的,愛之深恨之切嘛,那一堆女人只當你是提款機,砍壞了就不吐錢了。不過這一刀下去也就恩斷義絕了,所以準確的說法是,你前妻砍的。企業(yè)家五體投地,心理防線撤銷,喋喋不休咒罵女人的薄情寡義。許白黑說,你和我的時間同樣寶貴,請說正題。企業(yè)家說我就是要罵,罵罵我就痛快了。許白黑說你真正的困擾是,你現(xiàn)在是個雙性戀者,你無法擺脫這種痛苦。企業(yè)家開始痛哭,邊哭邊用絲綢手帕拭淚,許白黑看他擦眼淚的道具和動作,判斷出他是個又男又女的人,在女人面前是男人,在男人面前是女人。他顯然憎惡女人,卻又更痛恨自己成為女人。確定了是性心理障礙,接下來的治療就有了大致方向,藥品、儀器、心理疏導三管齊下,兩個療程后,企業(yè)家在心理上重歸男人序列。臨別依依,千恩萬謝,許白黑說,世界多個地方,對不同性取向日益寬容,我的評判標準是,如果當事人自覺痛快,那就沒有問題;若當事人深感痛苦并有犯罪感及恥辱感,那就需要治療了。你要警醒的是,這種癥狀一旦情感受挫,極易舊病復發(fā),一次性痊愈的病例甚為少見。企業(yè)家問,那我未來的伴侶是否應當知道我這一段經(jīng)歷?許白黑說,當你覺得這些不再是秘密的時候,不妨告訴她。目前我的建議是不,因為你自己也需要一個淡化的過程。
四
李乘風和王謝橋是許白黑介紹認識的,當時王謝橋是藍河地產(chǎn)界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李乘風是藍河衛(wèi)生局一把手,一官一商,都夠叱咤的。李乘風不屑,私下管王謝橋叫奸商,王謝橋對李局長同樣不感冒,兩人每次見面都免不了火星亂進,李乘風說王老板賺的可是血汗錢啊,把藍河百姓的血汗榨得精光;王謝橋說好歹保質(zhì)保量地給了人家一套房子,又不是空手套白狼搜刮民脂民膏。李乘風說樓市泡沫遲早崩盤,王謝橋說反腐肅貪勢在必行。李乘風說自古商賈無德,王謝橋說不過一介墨吏。李乘風說你整天纏著我兄弟干嗎,他又不能起死回生,只會治治神經(jīng)??;王謝橋說真看不出來,許醫(yī)生這等人物居然和你稱兄道弟?我還以為他只有我這么個摯友呢。李乘風大笑,半路夫妻不到頭,半路朋友不掏心,別那么多情;王謝橋冷笑,上面摟脖子手里捅刀子腳下使絆子的,那可都是稱兄道弟的。
口水戰(zhàn)決不出勝負,兩人干脆約了喝酒,都想把對方喝趴下,結果是同時趴下了。然后比富,王謝橋說剛掙到錢那會兒我是真俗,一口氣買了三輛大奔四輛寶馬,每周七天換著開;李乘風說我一輛車也沒買,衛(wèi)生局幾十輛車,我每個月三十天換著開。王謝橋拿了瓶XO,把自己的一套餐具涮了涮,說是消毒;李乘風干脆拎出瓶路易十三洗了洗手,說衛(wèi)生局長帶頭講衛(wèi)生,每天都這么洗的。王謝橋說我高興,我砸輛大奔助助興;李乘風說小兒科,我燒輛120救護車玩玩。王謝橋話鋒一轉,悠悠長嘆,真夠作孽的,想當年我整天喝稀粥就咸菜,連根油條都吃不上;李乘風說那算啥?我10歲之前連鞋都沒穿過,還稀粥呢,我是喝涮鍋水長大的。王謝橋說第一次結婚,我們走了十幾里的路去領證,連坐公交車的錢都沒有,第二次結婚我正趕上破產(chǎn),身后跟了一隊要債的,我只好把最大的債主給娶了;李乘風說第一次結婚,我連買喜糖的錢都是跟人借的,第二次結婚我正規(guī)劃呢,我保證一定比第一次還窮,寒窯雖破能避風雨,一身正氣苦也甜。
李乘風劍走偏鋒,果斷撂出了自己的抑郁癥,王謝橋馬上說自己抑郁癥重度;李乘風說自己深度厭世總想自殺,王謝橋說自己兩次自殺未遂;李乘風推開窗戶說有種一起跳下去,王謝橋說誰不跳誰以后就穿裙子。數(shù)了一二三,兩人就要往下跳,當然是跳不成的,哪個餐廳老板也不會容許自己的地盤上發(fā)生如此命案。于是撤了殘局重擺酒席,酒過三巡,一個叫哥一個稱弟,涕淚交加憶往昔崢嶸歲月稠,自此殊途同歸,頗有些同心同德的意思。
李乘風失勢被貶為調(diào)研員后,立馬成了大閑人一個,身邊故交摯友一夜間風流云散,仿佛他身上帶有要命的病毒,接近就會傳染。而王謝橋始終如一,分毫未變,隔三岔五地約他喝酒洗浴釣魚按摩,王謝橋說乘風你一定要東山再起,你天生就是做官的料。李乘風說沒背景沒靠山?jīng)]銀子沒路子,四面全是楚歌聲。王謝橋說在藍河你確實沒機會了,咱們可以往省直運作,省衛(wèi)生廳總比藍河衛(wèi)生局牌子硬吧?李乘風說若能成功,一定好好回報老兄。王謝橋說這年頭交個好兄弟比中彩票還難得,咱們終究要精誠合作干點大事的。
王謝橋竭盡所能,為李乘風四處奔波牽線搭橋,有幾回眼看著就成了,可惜總是功虧一簣。李乘風很泄氣,王謝橋不住鼓勵他,東方不亮西方亮,咱們等白黑回來好好商量,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辦法總比困難多。李乘風哭喪著臉,你不了解他,他只會治病,對這種事根本沒興趣。王謝橋說我看未必,白黑是比咱們純粹,可他終究是人不是神吧,再說了,菩薩尚貪三炷香,這世上哪有沒縫的鐵金剛。
許白黑對李乘風和王謝橋的提議,果真絲毫沒有興趣,他根本不贊成李乘風再度殺人江湖,他說調(diào)研員怎么了,我看挺好的,那么多時間,想干什么干什么,正好把自己以前想做而沒空做的事情全做了。干脆去國外弄個農(nóng)場,以后咱們一塊兒種花種菜養(yǎng)馬牧羊。李乘風低吼,我不甘心啊!我才四十多歲我就養(yǎng)老?白黑你不知道我多受氣,衛(wèi)生局那幾個狗娘養(yǎng)的,簡直就是千年攪屎棍成精了,屎不臭挑起來臭,他們每天嘩嘩地攪屎,攪完了硬是往我嘴里送……李乘風居然落了淚,王謝橋把李乘風怎樣忍氣吞聲的事件一一列舉,他說白黑,乘風再這么死忍下去會生癌的,咱不能看著兄弟坐火炕啊。許白黑說換個地方也不至于那么難吧,咱們同學不是有兩個都當了醫(yī)院院長嗎?李乘風羞澀地說,我這個級別,我去了他們就當不成了。王謝橋離開后,許白黑對李乘風說,你不是沒地方去,你是想當權,你手里沒權就心里空虛,就算你當上了,整天斗來爭去的不也是天天訴苦?李乘風嘆氣,兄弟你不懂,管人比吸鴉片還上癮,斗來爭去的怕啥,把對手一個個放倒,那滋味比捏著C罩杯還爽啊。就像你,一下子不讓你給人治病了你受得了嗎?那叫價值感呀。
許白黑不置可否。李乘風和王謝橋又活動了幾次,總是差點火候,慢慢也就放下了。李乘風干脆讓許白黑給開了張抑郁癥重度的診斷書扔在了局長辦公桌上,長期病休了。許白黑這才知道李乘風的日子真不好過,這個圈子混了多年,臨了竟連一張建議長期休假的診斷書都開不出來,也難怪,各個醫(yī)院都在衛(wèi)生局的領導下,誰也不會為著—個失勢的前任局長去逆現(xiàn)任局長的龍鱗。
李乘風沒事就往許白黑公寓跑,晚上常常住下不走,早晨起得早了,還會哼著小曲做些個中西合璧的早餐。衣服也穿得講究,夜里臨睡總是把褲子壓在枕頭下,上衣是大蔥綠草莓紅桑葚紫檸檬黃輪著上身,一反常態(tài),怎么風騷怎么來,活脫脫一只發(fā)隋的孔雀,日夜開屏。許白黑心知有異,觀察了幾天明白了,李乘風這是要占據(jù)有利地形,迂回包抄,圍點打援攻碉堡。碉堡就是謝曉桐。
許白黑挑明話頭,我還以為是兄弟情深呢,卻是醉翁之意。乘風,曉桐是我學生,比咱們小十幾歲,那是晚輩你懂不懂?李乘風壓低聲音,是你的晚輩,我比她可大不了幾歲。你可記住了,上大學時你足足比我老6歲。許白黑吃驚,你以前罵過別人改檔案,你也改了?李乘風得意,這年頭能改的誰不改?衛(wèi)生局那幾個不要臉的,不光改檔案,他們還做整形,媽的,簡直是想老死在那個位置上。曉桐這事吧,我本來都不好意思說,我可是認真的。我原來看走眼了,看著她清湯寡水的沒什么味道,這當了院長之后,哎呀不得了,華麗轉身了,腰那么細胸那么大,一看就是原版的C罩杯,我心跳都加快了。你幫幫我,咱們親上加親。
許白黑很認真地掂量了兩天,然后趁著治療一個情感障礙的女患者,就勢就說了,曉桐,你們年輕人怎么看待年齡差距?謝曉桐說那得看心智,我覺得年齡不是問題,當然也不能太老。老師這個年齡段的,就可以的。許白黑問周末去爬龍王山怎么樣?李乘風都約了我?guī)状瘟?,一起吧?謝曉桐就笑,老師也學會做媒了?他人是挺好的,但是我吧,怎么說呢,不說了吧,老師知道的。
爬山爬到一小半,許白黑接了個電話先走了,不大想回公寓干待著,臨時起意想去博物館看看,走到一半路就不通了,前方路旁有很多打著白布橫幅的,人聲鼎沸,把馬路給堵了。許白黑想掉頭離開,忽然注意到白布上有謝橋地產(chǎn)的字樣,急忙就近拐進一個大廈的地下停車場,停了車走出來,走到人群里問了幾個人,大致弄清楚了。這里是謝橋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一個大型住宅小區(qū),這些人都是業(yè)主,他們一年半前買的期房,當時房價極高。不久前該小區(qū)落成,開盤傾售,售價比一年半前優(yōu)惠一大截子,每平方米相差近千元。老業(yè)主群情激憤,要求退房或退掉差額部分,遭到拒絕,于是就堵門抗議,這已是第四天了。
人群越聚越多,疏導秩序的警察有些力不從心。許白黑已經(jīng)無法把汽車從地下停車場開出來。他就近進了一家大酒店的咖啡廳,坐下給王謝橋打電話。王謝橋說我這會兒就在你上頭呢,23樓會議室,哪里還敢待在公司待在家,都被堵了!我公司高層都在這兒想法子呢,得時刻看著下面的情況,我也不敢露頭,怕被他們撕碎。白黑你有什么對策?許白黑說我不懂地產(chǎn)行隋,但也知道這屬于暴利行業(yè),越拖越糟糕,趕緊處理吧。王謝橋說兄弟你也當我是喝血的奸商?我養(yǎng)了多少環(huán)節(jié)多少張血盆大口你知道嗎?我真不是暴利啊,我也不過就是個跑堂的。我旗下那么多樓盤,我退了這個容易,我能都退嗎?兄弟我早就不想干了,我真是夠了夠了夠了……
許白黑上到23樓,會議室的門開了,魚貫而出十幾人,個個臉色緊繃,他們迅速進了電梯,顯然是領了指示去平息事端的。會議室只剩下王謝橋一人,他滿臉枯槁,渾身散發(fā)出一股子餿氣,王謝橋把手伸給許白黑,慘淡地笑了一笑,兄弟你拉我一把,我在這里坐了三天三夜,站不起來了。
許白黑給王謝橋開了房,扶他進房直接讓他躺床上了,又打電話叫了兩杯黑濃咖啡,遞給王謝橋一杯。他知道王謝橋根本不敢睡,也睡不著,他必須等事態(tài)徹底平息才可以松一口氣。王謝橋一口氣喝干咖啡,喃喃低語,一世勞苦,滿城罵名,他們是聯(lián)手逼我退出江湖啊。這個事件看起來是業(yè)主鬧事,實際上有人組織,組織者就是另幾個地產(chǎn)公司,剛才坐在這里開會的至少有三個人是雙料的。無論退不退錢,這一仗我都已經(jīng)敗了,他們正好乘勢出擊,藍河地產(chǎn)界要重新洗牌了。許白黑說,他們在暗處,在暗處的人最怕見光,見了光就得裝。你也不是沒牌可打,你此刻還是藍河地產(chǎn)老大,藍河地產(chǎn)界商會會長,就用這個身份把他們招集到一起,開個媒體見面會什么的,高調(diào)亮相和表態(tài)。既然一年半以前的房價和現(xiàn)在有差價,那他們的地產(chǎn)公司同樣存在這個問題。這把火如果你點了,那還不是一個火星就燒遍藍河?他們敢讓你點嗎?他們不敢,他們只能裝只能作秀,那就讓他們裝,你和他們共進退,和他們站到同一條船上去。要退錢就一起退嘛!這下子你的形象不會受損只會加分,這一仗可以打平。王謝橋的眼睛漸漸亮了,兩簇灼灼的火焰點燃,他跳下床,兄弟啊你真是我的貴人。許白黑輕輕搖頭,謝橋,說實話,我是想讓你們能把錢給退了,起碼是適度地退一部分。你們的錢說到底是賬上的數(shù)字,可樓下那些人的錢,每一張都是桌上的三餐和身上的衣裳,他們都是傾家蕩產(chǎn)買的你的房子。
五
保羅:
你還好嗎?天堂會不會很寂寞?
我來藍河一個多月了,我很累。在美國治病,我只需做個好醫(yī)生;在這里給人治病,我是偵探兼醫(yī)生,他們總是不說實話,怕秘密泄露,可又期盼痊愈。病人面對我時,都是這樣的心態(tài)。這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卻深感生疏和隔膜,也許漢非斯說得對,哪一塊土地能夠給你溫情和自由并成就你的夢想,那里才是故鄉(xiāng)。但我仍然深愛藍河,并為此迷惑。
醫(yī)院里掛滿了錦旗,心理診室掛有很多可笑的字畫,大愛無疆、大行德廣、大象無形之類,走遍全球也沒有這樣的心理??漆t(yī)院吧?你知道的,缺什么就愛喊什么。我提過,無效,醫(yī)院已不是我和漢非斯的。我很聰明地學會了少說多看,少問多聽。
說話多的確很愚蠢,半個月前地產(chǎn)公司那件事,我的朋友采納了我的建議,他把藍河全體地產(chǎn)商集結到同一艘船上,他們同舟共濟了。他們動用經(jīng)濟學家、律師甚至談判專家和大批媒體,以各種返點優(yōu)惠的方式解決了這個問題,歸根到底是得了名聲,還不用掏出一分錢。再沒有人堵門了,那些人賠不起那個時間,他們還要工作養(yǎng)家呢。我總在想,如果我當時不給他那些提示,那么那些人是否可以得回一點賠償?我有時失眠,卻又不愿吃藥,我是治病的人,不能吃病人才吃的藥品。
有時我夜里會喝一點酒,喝完了可以睡上一覺,但是醒得太早。好幾天了,我夜里三四點鐘醒來,到樓下小花園坐一會兒,坐在那棵雪松的暗影里,我就是夜,不覺得黑。
我的朋友李乘風,他說愛上了我的學生,可我知道那不是愛,只是欲望和迷戀,他已經(jīng)忘記了如何去愛一個女人。二十多年前,我在大學里跌入存放專供解剖尸體的池子,福爾馬林溶液使我雙目失明,他給了我一只眼睛。至今,我和他共用著同一雙眼睛。他極其焦灼痛苦,急于獲得成功和認可,盡管他并不清楚成功究竟該是怎么樣的。他已經(jīng)產(chǎn)生藥品依賴,十分多疑偏執(zhí)并且易激惹,極度不自信。保羅,我多么需要你的幫助,如果你在,我們聯(lián)手治療他,不會讓他走得太遠的。
我不能失去他,他是我的至親。我已經(jīng)失去了你,保羅,我無法淡化對你的思念,有時我會想象你在天堂的情形,比如此刻該吃飯了,你應該正在吃難吃的土豆沙拉和培根漢堡,我記得你愛吃這個。還有酒,你愛喝冰酒,保羅,酒要少喝,不論在哪里都要克制,克制是一種美德。
祝你快樂!快樂應該每天都與我們同在,而不是難得一見。
許白黑于藍河
李乘風和謝曉桐爬山不到兩個小時,吃了頓午飯不到一個小時,總共待了不到三個小時,草草收場。李乘風意猶未盡,謝曉桐意興闌珊,李乘風從國際風云到藍河軼聞,話題環(huán)罩五湖四海,謝曉桐只是點頭聆聽、微笑附和,并不發(fā)問。一男一女獨處,誰的問號多,誰就對對方興趣大,沒問號是明擺的沒戲。李乘風多少年沒動過心了,好不容易動了這么一回,豈能人寶山而空手回。
他的確是看走了眼了,原來的謝曉桐,在他看來也不過是一挺小步槍,除了年輕學歷高,沒有任何優(yōu)勢,比他家藏的紅纓槍強不到哪兒去,他一直顯得很長輩很慈祥,許白黑的學生嘛,他自然也要端足了前輩的范兒才像那么回事。謝曉桐從清純版閃電轉型風情版,李乘風驚得靈魂出竅,悠悠飄蕩再也不肯歸位,謝曉桐就是他的攝魂人。李乘風覺得謝曉桐連機關槍都不用過渡,直接從步槍升級到坦克了,而且是全美式裝備的迷死人的金剛小坦克。他很想對她好,好到可以負責任,他還從來沒對哪個女人興起過這種念頭,于是先把自己給感動了,心里頭時不時酸一陣甜一陣,酸酸甜甜的如同初戀。
許白黑沒回來時,他跟王謝橋說過一次,想讓王謝橋跟謝曉桐先行非正式溝通一下,畢竟謝曉桐的院長是王謝橋給委任的,她不能不給老板面子。王謝橋挺給力,當著他的面就撥了電話,指東打西,七拐八繞說了一大堆他的好話,放下電話,王謝橋說,沒拒絕,那就可以試試吧?人家大姑娘一個,總不能開口就說我愿意吧?李乘風就試了,卻是怎么約都約不出來。李乘風哪受過這種暗氣,一轉身就去談了兩場小規(guī)模戀愛,卻是速度和火候都沒拿捏好,習慣成自然,走的老套路,吃飽喝足開房,上床下床散伙,寡淡得連第二次約會都提不起興致,于是終點又回到起點,情深深雨蒙蒙,心里頭又裝滿了謝曉桐。
謝曉桐早把自己成功卸載了,當年那個直來直去的謝助理連同著那些讓人毫無想象余地的寬袍大袖,被她決絕地扔在了身后,再也不想回眸一望。那場歷時三年的戀愛榨干了她所有的激情與天真,當她一遍遍咀嚼著那些殘渣浴火重生時,她的思維中只剩下冷靜和理性。她是研究心理醫(yī)學的博士,心理學說穿了就是人性,人性的冷和黑她看得太多,每一個病人的心里都藏著一道千刀萬剮過的深淵。她的職業(yè)就是修補和填平這些深淵,很多次她都幾乎墜落下去,是許白黑及時遞給她一張云梯,使她攀援而上,回頭一看,也不過就是一道障眼的魔障,并不應該那么驚悚。跟他學了三年,她的醫(yī)術日漸高深,她可以從每一個患者的語言和行為中,迅速識別出破綻與謊言,逼近那個致病的內(nèi)核,然后擊碎它,或者幫助患者徹底封存它。為此她一度心力交瘁,日夜活在他人的噩夢中,如同替身,許白黑說切記不可入戲,干我們這一行一入戲就完了。很多時候我們需要冷酷,比寒冰還要冷酷,否則遲早會被患者的邪火烤焦。謝曉桐五體投地,無比崇拜,不能自拔。她確信這世上的每—個人都活在自己心底的深淵中,唯有許白黑不是,他心里沒有溝壑,或者有過,也早已被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填平了。他是一個恒溫的人,永遠是那個溫度,淡淡地似乎含著幾分暖意,走近了又觸摸不到。他像一道無限嚴實的壁壘,在陽光下一片坦蕩,但沒有人能夠瞠得過去。
追求她的人不算少,個個都很自信,條件好的男人往往自信心爆棚,她不喜歡太自信的人,過度自信的女人大多智商不足情商超高,比例嚴重失調(diào);過度自信的男人,心底總會潛伏著一只自卑的幽靈,終生拂之不去。她經(jīng)手過很多所謂社會精英的病案,他們拼命向上攀登,流汗流血流淚在所不惜,沒有東西可以交換了,就干脆祭出身體與靈魂,他們所懼怕的不過是苦難歲月中那個一無所有的卑微自身。他們以為上得高了,就把那個自身甩掉了,卻不知那個自卑的小小人兒始終與他們不離不棄,每一個午夜都會一寸寸撕落他們光彩萬丈的畫皮,和他們血肉模糊的原形親密擁抱,抱頭痛哭。
每一個瘋跑不停的人,都被自己追趕得無暇喘息,他們昂首揮鞭,每一鞭都抽得自己皮開肉綻。王謝橋和李乘風都是這樣的人,她謝曉桐也成了這樣的人。他們對她很好,她對他們也很好,但她并不想再往前走了,再走一寸,她怕自己會跌落他們心底的深淵,永世爬不上來。男女間交往到這個程度,是一個完美的分寸,后退半步則生疏,前進半步會無法收拾。李乘風的春情爛漫,她了如指掌,卻一直難得糊涂。但他還是讓她感動了,他很直白地說,我離婚了,我不是出來混的,我對你很有責任心。謝曉桐說我很感激,不過我還需要時間。李乘風說我性子急,男人差不多都沒多少耐性,就算是貂蟬西施,你不給我我也不會等太久。謝曉桐反問給你什么?李乘風答不出來,抓耳撓腮,倒有幾分似懷春少年。謝曉桐又問,是形而上的還是形而下的?李乘風說本身就是一回事。謝曉桐說不是一回事。起碼現(xiàn)在不是。李乘風說那就向前走著?走著走著也就一回事了。謝曉桐嫣然一笑,不說走也不說不走。他對她好,他愿意給她未來,她看重未來兩個字。不是每個男人都敢承諾未來的,這兩個字在她眼里,幾乎重于泰山。
人間正道是滄桑,情感正道是緩慢的詩意,兩人接下來的約會地點,是咖啡廳、電影院、山頂、海邊、林蔭道,還有兩次謝曉桐指定某條小路的第幾棵樹下,兩人看??瓷娇葱切?,聽音樂談詩歌聊人生,李乘風焦頭爛額,一肚子火氣硬憋著,肉食動物硬生生裝成純情的食草動物,忍得難受,肚子里口水流成了河。拉了手,摸了臉,擁了抱,卡了殼,李乘風的手迅速下移,謝曉桐當場變臉,李乘風連連自責,幾乎被廢了武功。她給他的劇本,只有純情戲份,他無權改編和加戲,只能就這么演下去。要想突破,似乎只有一條路可走,談婚論嫁。
李乘風對著許白黑訴苦,罵天罵地罵空氣,罵夠了說,要不結婚吧。結婚還是得要這種搞不上床的??墒俏疫€沒自由夠呢,哪能剛脫虎口又跳狼窩。曉桐太純情了,我還沒見過這一路的女人,結了婚好好調(diào)教,應當不會太管我吧?許白黑笑說,誰調(diào)教誰呢?我怎么看著是她調(diào)教你呢?李乘風抻著身上的淺灰格子襯衣說,這可是她買的,她說我穿得像七星瓢蟲。你說連衣服都給我買了,還不讓我動手,搞不懂她是哪路打法。許白黑說結婚是大事,我勸你慎之又慎。別忘了你現(xiàn)在還是假離婚,出國一趟去談清楚吧。李乘風說哪有那么好談的?等你三個月期滿你回去幫我談,我現(xiàn)在要說結婚你嫂子非搞自焚不可。許白黑表示這個忙幫不了,解鈴還須系鈴人。李乘風說你也不過是怕老婆,芝芝和你嫂子,不對,你前嫂,她倆要好,你怕芝芝跟你鬧騰。許白黑說芝芝從來不鬧騰,三五年不發(fā)一次火,結婚這么多年,生氣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每次都是因為我岳父。我是提都不敢提。李乘風說我又不是你岳父,枕頭風如鋼鐵,你回家先把芝芝吹暈,然后你們倆一塊兒把你前嫂子給我擺平,實在不行就說我這兒形勢逼人,是假結婚。許白黑說沒商量,這種話我說不出口,你自己去辦。李乘風說你不仗義不兄弟,我抑郁我心寒。許白黑認真,乘風,如果攻城拔寨,前面萬箭齊發(fā),我可以把你擋身后,我死了你再上。但是這個事情沒商量。終身大事,我勸你冷靜三思,曉桐很不錯,但很多時候,兩個好人未必能成就好姻緣。李乘風吹口哨,站著說話不腰疼,郭芝芝當年圣誕之夜,幾句話擺平你當晚就睡在一張床上,我呢,整天拉著手看星星看彩虹,媽的,上半截撐死下半截餓死。許白黑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岳父身體出了毛病,膽道壁發(fā)現(xiàn)癌細胞,要做手術切除。他覺得如雷轟頂,整天催我要見見芝芝,我是提都沒法提,芝芝不能聽見她爸爸的名字。李乘風說老頭子打她不對,但她也不該這么多年不要親爹。叫我說這事也好辦,人不能去,那就送錢唄,也算盡孝了,你給老頭子打筆錢過去,就說讓他動手術和保養(yǎng)身體用的。多給點總行了吧?
許白黑半天沒說話,滿臉被雷倒的樣子,好久,他說乘風,我和你說過他們父女的一切恩怨,但是你不知道我岳父是誰,我從沒對任何人提起過他。許白黑輕輕說,他叫郭滄海。你讓我給他錢?那不是笑話嘛。
李乘風的嘴大張著,如英文字母O,好半天都沒有合攏。他驚呼,我的天啊,兄弟你可真會娶啊。
六
許白黑和郭芝芝剛結婚時,日子很清苦,他的手就像長在了芝芝身上,走路摟著,睡覺抱著,芝芝用電飯鍋做飯時,他站在身后撫弄她的長發(fā)和腰肢。芝芝說開頭都是這樣的,萬千寵愛于一身,漸漸審美疲勞,眼珠子開始轉向別人,直到功成名就,一轉頭,呀,我身邊怎么站著個人老珠黃呢?不行不行,不配不配,于是打入冷宮,再結新歡,老妻能忍就相安無事,老妻不忍就是翻臉無情,許白黑,你不要做這樣的男人,我希望我沒有看錯人。芝芝有些激動,伏在許白黑的懷里嗚嗚抽泣。許白黑不大會說甜言蜜語,他覺得愛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唯有更加拼命。有時夜里頭待芝芝睡著,他悄悄起床喝杯咖啡,到屋外就著手電看書。屋子太小,他怕光線影響她睡眠。常常是看了不一會兒,她的手就搭在了他肩上,然后他的嘴里就會被塞進一塊巧克力。
許白黑在業(yè)界漸漸嶄露頭角。漢非斯有意無意地給了他許多拋頭露臉的機會,也許任何一種功成名就,都必須是踩著巨人的肩膀,漢非斯在心理醫(yī)學領域是航母級的人物,他說許,我教過無數(shù)學生,全球心理醫(yī)學界的一流專家很多出自我門下。你和保羅是最優(yōu)秀的,他比你聰明,但他未來的成就一定不及你。因為你太愛這門學科,甚于愛你自己。
芝芝和許白黑搬過無數(shù)次家,一次比一次大一點,也好一點。許白黑的事業(yè)快速上升,芝芝干脆辭掉了天文研究所的工作,雖然當時她只是個助理,但那個位置是通向專家領域的,換言之,她把自己的專業(yè)和前程都放棄了。許白黑惋惜,都是十年寒窗熬出來的本領,他不愿讓她埋沒。芝芝無所謂,她說這叫棄卒保帥,一山豈容二虎?女人最幸福的專業(yè)是洗熨煮燙打理家庭。每當我看到你專注于工作,把一個個神魂顛倒的病人治愈,我內(nèi)心很驕傲。當初教天體學的教授還有學天文的同學向我示好,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我要他們干什么?他們會的我都會,我比他們還精湛呢。白黑,我真是崇拜你和你的職業(yè)。
這樣的話簡直比打嗎啡還管用,許白黑愈發(fā)精神百倍,不斷向上沖刺。芝芝從沒回過臺灣,許白黑一直把她看作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加倍疼愛。直到那一天,許白黑才知道,一直跟著他挨窮受苦,胼手胝足打天下的妻子郭芝芝并不是孤女,而是臺灣巨富之家的千金小姐。
那是一個深秋的下午,天氣預報說強臺風即將登陸,芝芝像往常一樣開車來接他下班,那時兩人只有一輛二手車,芝芝怕他工作一天太過勞累,每天負責接送。兩人都饞了,干脆到中餐館改善一頓。許白黑去洗手間時,一個男人跟著他擠了進去,那是個不大的館子,洗手間最多三平方米,按道理是一個人出來了,另一人才能進去。許白黑看那男人差不多六十歲上下,就想退出去讓他先用,那男人卻把門鎖上了,兩個大男人杵在馬桶和便池之間,空間十分逼仄。許白黑有些戒備,忽然又覺得那男人有些似曾相識的樣子,男人保養(yǎng)穿戴都很好,是那種不細看就察覺不出的好。男人說,我是郭滄海。許白黑說用一下洗手間哪至于報名字。男人詫異,你不知道我?許白黑更詫異,郭先生是電影明星嗎?失敬了,我不大看電影。許白黑這么說著,就伸手去擰門鎖想擠出去。男人按住了他的手。男人說,許白黑,我是你岳父,我是郭芝芝的親生父親。許白黑耳畔一陣嗡嗡回鳴,他端詳郭滄海,終于明白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從何而來,沒有錯,芝芝的臉上有他的影子。許白黑說,郭先生,我相信你的話。可我妻子說她無父無母,是個孤兒。郭滄海笑得悲涼,他說,你叫我郭先生?叫得好。芝芝的母親恨我,芝芝更恨我。就在這時,芝芝在外邊敲門,敲著喊著,白黑白黑你好了嗎?
郭滄海顯得有些慌亂,他一把握住許白黑的手,許白黑,快去把芝芝引開,別讓她看見我。許白黑幾乎是被郭滄海推出去的。次日,許白黑如約來到山頂?shù)囊淮弊≌?,是郭滄海在此地的宅子。這里排場十足,開門的端茶的引他到書房的,都是不同的人,郭滄海目光炯炯地盯著他。
許白黑也是做足了功課才來的。他終于明白郭滄海對于一個華人居然不知道他的名字,為何會那么吃驚。郭滄海是臺灣巨富,他的名字被寫進多種商業(yè)教材,全球富豪排行榜年年少不得他,他的商業(yè)帝國涉及航空、海運、食品、醫(yī)藥多種領域,他硬是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商業(yè)王國的傳奇。他法定的妻子只有一個,就是芝芝的母親。芝芝10歲時,郭滄海另有新歡,是個唱歌的,芝芝的母親帶她離家出走,卻沒死心,仍在癡癡等著丈夫回心轉意;芝芝16歲時,郭滄海再迎佳偶,這回是個演純情戲的明星,一張臉甜美得一塌糊涂。芝芝的母親徹底絕望,從24樓縱身跳下。郭滄海急于平息議論,舉辦了隆重的祭奠儀式,各界要人紛紛到場。郭芝芝說話了,她說我要澄清一件事實,我媽媽沒有精神病。自此刻起,我與郭滄海斷絕一切關系。天若有道,郭滄海必有報應。郭滄海暴怒,一記耳光打得芝芝滿臉是血,跌倒在地。后來芝芝到了美國,一切自力更生,多苦的日子都過過,整個郭氏家族都對她不聞不問。十年后,郭滄海大病一場,著手立遺囑,他的四個女人和六個兒女為此鬧得不可開交,不斷曝出丑聞。郭滄海一下子明白了,在這個世界上,真正無條件愛他的女人只有一個,是芝芝的母親;從來沒把他的財富放在眼里的兒女,也只有一個,就是郭芝芝。郭滄海專程到美國找芝芝,他以為能夠就此和解,重拾父女之情。不料芝芝見了他如見惡魔,渾身發(fā)抖,轉身就跑,慌不擇路,一頭撞向一輛迎面駛來的汽車,身上多處受傷,足足躺了兩個月才下床,期間接受過多次心理輔導和治療。
許白黑認為芝芝沒有錯,一絲一毫的錯都沒有,換作是他許白黑,也會那么做的,只不過,他的表達方式會溫和一些。他覺得郭滄海太狠,狠得能讓吃苦患難的發(fā)妻跳樓,狠得能把親生女兒一巴掌打掉兩顆牙齒,然后一扔十年不問不理。這種狠角色,天生就是要成功的,他若不成為巨富那簡直就是沒了天理。所以當許白黑面對著郭滄海充滿期待的眼神時,他只是微微欠了一下身,淡淡開口說,郭先生,恕我不能和芝芝溝通這個事情,她不能聽到你的名字。郭滄海說,許白黑,你也認為我禽獸不如?你并不了解實情,芝芝的母親精神不大正常,用今天的話說,她是個抑郁癥患者。我功成名就,她開始疑神疑鬼,我一天接過她四五十個電話,跟蹤、盯梢、翻皮包、到處哭訴,動不動就吃幾十片安眠藥自殺……我只不過是做了多數(shù)男人都會做的事情,她卻要那樣報復我。她想用那樣的方式毀掉我的一切。
沒有人會用自己的生命去報復別人,她的死亡只是一種自我解脫。許白黑說,郭先生,當年的是非恩怨,何必還要理論?觀點決定一個人所看到的東西。即使我的妻子不是郭芝芝,我仍然認為,她母親的死,你百身莫贖。
是嗎?那你還來這里干什么?郭滄海冷笑,有什么條件盡管提,我可以讓你用最短的時間走上心理醫(yī)學的頂峰。女婿,你不用不好意思,到我跟前的人都有所求,無欲無求的人不會圍著我一個糟老頭子打轉。我的條件你也知道,讓芝芝像從前一樣對我,我想要回這個女兒,我老了,越來越掛念她。
許白黑端起茶杯一飲而光,他說郭先生,我來這里是因為你約了我。至于成功,心理醫(yī)學是尖端學科,該用多少時間就必須用多少時間,它不是商業(yè),可以使用技術操作手段一夜暴富。術業(yè)有專攻,我會慢慢往前走,每走一步,都可以讓許多病人重獲新生。你所說的頂峰,我沒想過,走到哪里就是哪里吧,我只是一個普通人,并不奢望領略絕頂風光。至于芝芝和你,以及和郭氏家族的關系,我尊重她的選擇和態(tài)度,并將與她保持一致。就讓這件事情繼續(xù)塵封吧。我不希望芝芝再受到刺激,她的臉仔細看起來,左邊比右邊稍大一點點,因為右邊那兩顆假牙咀嚼功能太差了,她都是用左邊吃東西的。
郭滄海不能置信,他還從來沒有被拒絕過,他每一天都在被哀求被簇擁被仰視,一天不被人利用,他就覺得難受,他的全部價值就在于用無限的財富去改寫無數(shù)人的命運。他說,許白黑,你也恨我?許白黑搖頭,郭先生,我和芝芝打算用所有的心力和時間來體會當下和未來。太過于久遠的人和事,我們覺得猶如前世,都已忘記了。
郭滄海輕輕揮揮手,希望芝芝的眼光比她母親要好。許白黑點頭,向外走,走到門口忍不住回眸又看了一眼,此刻的郭滄海滿臉老態(tài),一下子現(xiàn)了原形,像聊齋里頭那個被人揭了畫皮的女鬼,一具真身只余不堪與狼狽,而他的五官和芝芝是那么相似,連眨巴眼睛的神態(tài)都一模一樣。許白黑想了片刻,回身走過去,輕輕握住那只密布著淡淡老人斑的手,低聲說,我會盡力。保重身體,父親。
郭滄海沒有說話,臉上的神情也紋絲未變,但他那只手,在許白黑的掌心不住地痙攣。
許白黑在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用盡各種辦法一直試圖解決這個問題。芝芝強烈抵觸,她根本不能聽見郭滄海這三個字,她不是恨也不是恐懼,她是骨子里的決絕與放棄,她把郭滄海視作毒蛇猛獸,只想一輩子遠遠避開永不面對。芝芝性情溫順,萬事好商量,但是兔子逼急了也是敢和獵犬一戰(zhàn)的,她有她的雷區(qū),那是不可以碰的。她說白黑,如果有朝一日你視線里另有倩影,你說出來,我會立即成全你。不要東藏西掖,逼得我猜忌盯梢,搞得雙方尊嚴喪盡。許白黑說我的課題研究,需要不時解剖人類大腦,大腦中掌管情感的區(qū)域,不過一顆紅棗大小,我這顆棗核上早已刻上三個字,再沒有空間了。你猜猜是哪三個字?芝芝笑得得意,當然是郭芝芝。許白黑說不是,早一百年你叫許郭氏。芝芝就會撲跳到他背上罰他背著跑兩圈。
芝芝的另一個雷區(qū),就是郭滄海,和整個的郭氏家族。許白黑和郭滄海后來又見過幾次面,每回都偷偷摸摸好像特務接頭。女兒出生后,許白黑把照片傳給郭滄海,郭滄海按照出生日期查了農(nóng)歷,那一天正好是農(nóng)歷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谷雨。郭滄海說就叫谷雨吧?許白黑說好啊,就叫谷雨。有時看著芝芝谷雨長谷雨短地哄著女兒,許白黑心里后怕,如果芝芝知道這個名字是郭滄海給起的,他的好日子只怕就到頭了。七
謝曉桐讓許白黑很是為難,自他回來,她很自然地把他的生活給全包了,春風化雨,不著痕跡,她做得愉悅,他受得不安。他的冰箱里吃的喝的琳瑯滿目,生的熟的半生不熟的半成品,西式中式一應俱全;衣柜里的衣服褲子不知什么時候會自動變得平展筆挺;洗衣機里再不敢亂扔臟衣服,他只能一脫下就趕緊洗了晾上;地板窗戶床鋪,他從沒動手清理過,卻都是明亮平展,如同來了個隱身的田螺姑娘;這還不是最要緊的,他最怕的是她每晚來送吃的,八點鐘左右,門鈴一響,他還沒來得及開門,門就開了,她有他的鑰匙,進出自如。他住12樓,她住15樓,下班做飯當然不必身著職業(yè)裝,她穿的都是類似睡衣的家居服,冬天還好,衣服厚實寬松,秋天就不行了,衣服倒也不算緊貼,可穿家居服是不興穿內(nèi)衣的,這一點很要命,他的視線常常沒地方落實,受驚的鳥兒般在屋里四處撲棱。她晚上吃得簡單清淡,飯菜雖少卻見功夫,粥和湯都是慢火燉煮的,兩三樣小菜也日日翻新,做好裝了碗碟往托盤里一盛,從15樓幾步移到12樓共進晚餐。許白黑習慣回家了先換衣服,然后拉開冰箱找點吃的,什么都行,他不挑食。謝曉桐來送晚飯,剛開始他還挺高興,都是孤身在外,學生給老師做點吃的,很溫馨的感覺。漸漸覺得不妥,一男一女夜夜穿著睡衣相對共食,吃完了她去廚房洗碗,他看看電視新聞或翻翻晚報,這不成了夫妻的日子嗎?除了不在一個床上睡覺,他的衣食住行她樣樣打理得妥妥帖帖,這些活原本都是郭芝芝給他干的。還有更尷尬的,好幾次正吃著飯,門一開,李乘風大呼小叫,有時帶了熟食有時拎了魚蟹,謝曉桐立刻接過去廚房處理,端上桌三個人一起吃。關鍵是李乘風穿得周正,許白黑和謝曉桐則是睡衣對睡衣,如同一對夫妻在家招待一個客人。許白黑說了謝曉桐幾次,讓她不要再這么辛苦。勸說無效。許白黑下了班只好不回家,到處游逛,湊合著隨便吃點,要不就在辦公室耗時;回家了也不敢換衣服,西裝革履,正襟危坐,直到她離開才算長出一口氣。
她的心思,他十分清楚,一直都很清楚,因為清楚,才很難開口,說重了傷她自尊,說淺了詞不達意。他想著終究會過去的,說了不如不說,讓時間說話最好。她和李乘風談上了,他心里一下子輕松了,風過水面水無痕,他以為就此風平浪靜,她的那點青春情懷遲早化為午夜夢回的幾絲漣漪,除了她自己,誰都不必知道??芍x曉桐就是不改初衷,和李乘風談著戀愛也不肯把他放下。這就麻煩了,想收回鑰匙又師出無名,不讓她來說不出口,不讓她干活她不肯聽,許白黑比較糾結,他是不想捅破的,一旦捅破誰都不好看,他只能耗著。李乘風先說話了,曉桐,你怎么對我兄弟比對我還好,我家比豬圈還臟你都不肯打掃。他是家養(yǎng)的貓狗有主人,我可是流浪狗啥都缺呀。許白黑忙說曉桐聽見了吧,這年頭不搞師道尊嚴了,要把全部愛心獻給流浪狗。謝曉桐滿臉無辜,老話都說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流浪狗遲早會有主人照顧的。李乘風嘻嘻哈哈拉起謝曉桐,走吧主人,我送你上去。你父親該洗洗睡了。李乘風幾分鐘就回來了,臉色不大好看,兄弟也就是你,換個人我就不干了,整天對著我嚴嚴實實,在你這兒連個內(nèi)衣都不穿,晃來晃去的什么事嘛。許白黑不明白,什么內(nèi)衣?誰不穿內(nèi)衣了?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眼睛就一個,怎么比x光還聚焦?李乘風大笑,你少給我裝,你眼珠子一晚上都盯著飯桌和天花板,你怕誰呢?謝曉桐我是一定要娶的。你說她要是一直這樣把你當?shù)粗?,這不是亂了輩分嗎?許白黑說你放心,絕對亂不了,我說亂不了就是亂不了。乘風,曉桐說到底也不過是我一個學生,我學生多著呢。我格外看重她,那是因為你。一百個謝曉桐,在我這里換不來半個李乘風。
王謝橋順利平定堵門事件,幾次邀約吃飯,許白黑本著事不過三的準則,如約到了公園海棠林深處的會所。李乘風和王謝橋早就等著了,見他進來,齊齊抱怨酒寒菜冷先罰三杯,許白黑說我早到了,去后邊把這會所轉了一遍。謝橋你眼光不錯,江南園林的精華都取來了,有些格局挺像那個紅頂商人胡雪巖的故居。王謝橋握住他的手,白黑這是說我不夠坦誠呢。沒錯,這會所就是我開的。這些小事都犯不著上桌說的,所以也忘了告訴你了。也無非就是招呼朋友便利一些。許白黑說,我是燕雀不知鴻鵠之志,謝橋志向大,我見識少,在美國在藍河都是兩點一線,從家到醫(yī)院,這么貴的飯我吃起來都心跳。李乘風叫站在一旁服侍的“圣上”把花雕酒重新燙了,三個人說著閑話喝掉了兩壺。李乘風說再燙一壺,媽的人這一輩子圖個什么呀?酒肉穿腸過,上帝心中坐。許白黑吃驚,你信上帝了?以前你拜佛的啊。王謝橋說,白黑,我和乘風都羨慕你。你膽子大,誰都不用拜。以前我拜上帝他拜佛,可上帝對我不好,佛也不罩著他,不夠意思啊,我們倆就換了。有高人告訴我,信仰這東西過些日子得換換,不然你供奉的那個主子他就不把你當回事,你得緊一陣松一陣,冷一陣熱一陣,主子就會忌著你,怕你徹底甩了他,就會給點好處的。這不,我和乘風換了信仰之后,辦什么事都挺順的。神這東西比人還要勢利啊。李乘風一拍桌子,謝橋說得太對了,白黑你知道不,那天我把舍利給謝橋,謝橋把十字架給我,就這么一換呀,當天晚上我們倆都睡著覺了,都沒吃藥啊。然后他就順順當當把那些堵門的給滅了,我也有了新打算。你說說這些神,媽的凈揀軟柿子捏,不給他點顏色看看他都不知道該怎么當神。許白黑給兩人滿上,壺里剩下的全倒自己杯里了,他說乘風,學醫(yī)的人只知生死不信鬼神,你是咱們同學里頭獨一份。叫我說這東西你要信了你就信到底,你要不信你就別沾它。換信仰等于換心,人一輩子架得住幾次換心?你們干脆把舍利和十字架扔海里算了,扔了也比換了好。
王謝橋愣怔好一陣子,忽然眼睛就潮了,白黑,我知道你心里有氣,你覺得我奸商一個,一邊建這種會所巴結達官顯貴,一邊想方設法欺負算計那些買我房子的人。兄弟你知道不,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每天夜里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可我上了這個道我就得把路走完,這會兒想退出江湖?那是死路一條!兄弟你幫幫哥哥吧,咱們兄弟好好籌劃籌劃,一起干一番大業(yè),房地產(chǎn)這個行當就是一泡屎,誰干誰臭,我早就想轉型了。兄弟你說怎么樣啊?許白黑只微笑不說話,他近來酒量大增,越喝腦子越清醒,他沒想好該怎么接這一番話。李乘風已經(jīng)歪倒在桌子上,瞇著眼嘟囔著,白黑,我四十來歲就養(yǎng)老了,我狗屁不是,我枉世為人,衛(wèi)生局開會我坐后頭,同學會也讓我坐后頭,媽的全世界都看不起我,也就你和王謝橋還拿我當人,我要還是局長謝曉桐她敢跟我吊架子嗎?狗屁,早讓我上了她了。兄弟你就拉我一把吧。李乘風抓住許白黑的手,上下左右搖個不停,然后頹然放開,一頭扎到飯桌上哭了起來。許白黑一動不動,他動不了,他的另一只手被王謝橋緊抱在胸前,王謝橋的鼻涕眼淚落了他一手掌,許白黑一開口,才發(fā)覺自己的聲音也有些哽咽,他說謝橋,乘風是真醉了,他沒酒量。你們說的我聽懂了??墒亲鋈烁饔懈鞯碾y處,家家都有難念的經(jīng),每個人都有蹬不過去的河。我只是個醫(yī)生,只會看病,太大的事業(yè)我是連想都沒想過,小船不堪重載啊。有什么事情是我個人能做到的,我沒二話。王謝橋瞬間收住啜泣,重重點了點頭。
王謝橋和李乘風被“圣上”帶著宮女架進后園的客房,許白黑把宮女半跪著呈給他的房卡插在果盤上,步行出了公園。走得有些踉蹌,他抱住一棵樹歇了一會兒,一抬頭,清亮亮的半彎月牙,鉤子樣倒懸在樹梢上,月光很冷,天空似張薄脆的藍幽幽的蠟紙,風一吹,就像撕碎一般,有些簌簌的聲響。
許白黑回到家已是深夜兩點,他穿行了半個藍河。深夜里偶爾散步是很愜意的,只有自己,沒有旁人,不用說什么也不用聽什么,海洋上的風從四面八方波浪般流淌過來,涌到身上卻是軟的,蠶繭似的,一層層纏裹著,怎么都抽不盡那根長長的沒有盡頭的絲。
許白黑開門,不知道該進去還是該走開,這個夜晚亂了套了。屋里有人,謝曉桐坐在沙發(fā)上靜靜望著他,她在等他開口。許白黑笑笑說,曉桐你回吧,這個時間你可不該在這里,有什么話明天說。他就那樣站在門口等著,她不出來他就不打算進去。謝曉桐沒有動,她說老師,我是毒蛇嗎?看把你嚇成那個樣子。我知道你什么都知道,我今天等你,只是想問問你,為什么一定要把我推到他的懷里?
許白黑頭大如斗,吹了一肚子冷風,酒意洶涌往上翻,此刻他只想沖進洗手間,趕緊抱住那只馬桶??墒撬桓疫M去,她眼睛里全是火,燒毀一切也在所不惜的火焰。許白黑后退,他的大腦異常清醒,他歷來怕火,他只有后退。退到電梯口的垃圾桶前,忽然又不想吐了。他就站在那里,和她足足有五六米遠。許白黑說,曉桐,我一直都很尊重你。你們能成,我會十分高興,我們就成了一家人;你若覺得他不合適,我也仍和以前一樣對你,不會有什么改變。
我要問的不是這個。謝曉桐打斷他的話,老師,我只要一句話,你對我,是否就像我對你?哪怕只有一點點?
許白黑緩緩搖頭,對不起,曉桐,不是那樣。
那么你知道我每天精心打扮,都是為誰嗎?謝曉桐倚著門框,聲音無限幽怨,我是沒有才呢?還是沒有貌呢?還是對你不夠好呢?那么多人圍著我,可我心里只有一個人,我一直在等,等著每年的這三個月。我想著,就這么等下去,任你千載玄冰也會焐熱的,可是老師,你的心為什么比冰還冷?你看不見我心里比針扎都難受嗎?
許白黑往前走兩步,停下,又退了回去,退到電梯口前,他說曉桐,我知道,我確實什么都知道,從一開始。你并不真正了解我,我其實是個很乏味的人,全天下也只有郭芝芝受得了我。我不懂得改變,我這一輩子就是這樣了。此刻我說什么都不足以表達的我的歉意。真是對不起你,曉桐,我一生都會記住這個晚上的。
謝曉桐走過來,她的胸脯劇烈起伏,很完美的沒穿內(nèi)衣的胸,在薄薄的絲綢睡衣里清晰可見,許白黑的目光避無可避,干脆迎上去落在她的身上,他的目光中沒有火焰,像湖水一樣平靜,甚至有些冷。
兩人之間的距離連半尺都不到,謝曉桐抬起頭,又低下頭,她說,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這三個月,每年只要這三個月。一生能有多長呢,這樣也可以是我的一生。你不用改變什么,這還不行嗎?許白黑說曉桐,你真正需要的,是一個完全屬于你的人。任何畸形的情感都會使人心撕裂和痛苦,不可以去嘗試。我知道你現(xiàn)在會恨我,但是也許很久以后,有一天你會忽然明白,我此刻所能夠給你的,最高程度的感激和尊重,只能是這樣一種方式。
許白黑按開電梯門,把謝曉桐推進電梯,推得有些重。他頭也沒回,幾步跨回屋反鎖了屋門,渾身立刻散了架,一頭栽倒在沙發(fā)上。
八
許白黑無法相信,謝曉桐的修煉如此高絕。他還多少有點不自然,她卻表現(xiàn)得就像一切都沒發(fā)生過,每天上班到他這里干著助理的活,嘴角上翹笑瞇瞇的,一雙眼睛清澈坦然,說的話和以前一個風格,老師,我正經(jīng)手的這個患者病因復雜,可否開個小灶幫我分析一下?老師,請看看這幾首曲子是否可以作為診療室背景音樂?老師,請看這個病案,我覺得接診醫(yī)生處理不當,我和他誰更正確?老師,天氣轉涼,要不要把綠茶換成普洱,可以暖胃的。
許白黑就想,莫非倩女幽魂并不是蒲松齡的胡編亂造,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樣遇到過這樣吊詭的事情?那天晚上難道只是我的幻覺?如果不是夢境而是真的發(fā)生過,就憑謝曉桐的閱歷和定力怎么可能做到這樣若無其事滴水不漏?
但是謝曉桐不來送飯了,也不再打理他的起居生活,晚上偶爾來家里坐坐,也都穿得整整齊齊,那個夜晚如同他們之間的上甘嶺高地,攻和守成了不能觸及的秘密和禁忌,高地之下仍是師生,山高水長,彼此關照。謝曉桐到底繃不住了,她說老師,你不會因此鄙視我吧?我那天真是失態(tài)了。許白黑說我真該做個全套體檢了,近來稍微喝點酒,就會產(chǎn)生片斷性失憶,睡了一覺醒來拼命回憶,有時候連喝的什么酒都想不起來,這是腦血管開始硬化的慣常反應,你這個年齡還體會不到呢。剛才乘風來過,說你答應他結婚了,他是真高興?。∵@幾年我都沒見過他這么開心,好好過吧,他對你算得上赤膽忠心了。謝曉桐點頭,我這個年齡,終究也要成個家的,就是他吧。我平生也就兩個夢想,一個碎成沫了,再一個就是我真心喜歡這個專業(yè),我想在這個領域有點作為,像老師這個高度我是永遠也達不到的,但我也不甘心就在藍河這個醫(yī)院待一輩子。再過幾年,你和漢非斯跟王老板的合約期滿,你們倆如果不來了,招牌就沒了,這里立刻淪為中國一個普通二線城市的心理醫(yī)院,在國際上連三流都擠不進去。
曉桐,不用擔心這些,我和漢非斯可以邀請你到美國的醫(yī)院工作,你還年輕,我和他會帶你多參加一些相關學術交流和研究。乘風那里我和他溝通,他也不會暴殄天物讓你當家庭主婦的,他是個很好的人。許白黑笑容明朗,吃了你那么多好東西,本周末我親自動手給你們倆做頓大餐,咱們好好慶祝一下。謝曉桐說老師真是冷眼熱心,我只有三個字,謝謝了。
李乘風打了強心劑一般春意怒放。追求女人本來算是他的一門全優(yōu)功課,每每得心應手,手到擒來,謝曉桐軟硬不吃讓他屢屢碰壁,搞得他十八般武藝無從下手,都幾乎打退堂鼓了,忽然峰回路轉柳暗花明,謝曉桐主動約他來家里喝茶,李乘風左手一大叢鮮花右手提了一條山上農(nóng)戶散養(yǎng)的豬后腿,精神物質(zhì)兩手齊抓。謝曉桐說太大了,你把豬腿分解一下,我冰箱放不下。李乘風刀刃翻飛,很快把豬腿剔得干干凈凈,分包裝好放入冰箱。謝曉桐說看不出還有這一手功夫。李乘風說我外科醫(yī)生出身,干了好幾年,莫說剔豬,就是凌遲一個人,我也可以保證地板上不見一滴血。謝曉桐說太酷了,我都有點崇拜你了。李乘風說昨晚上在會所喝多了,頭還暈呢,不然我扛半扇豬給你,夠你吃一年了。超市的肉不能吃,都帶瘦肉精的。我這人從小沒肉吃,現(xiàn)在也沒長出息,對誰好就想給誰肉吃。謝曉桐說還頭暈?我給你煮點白粥,你先躺一會兒吧。
李乘風受寵若驚,立刻把自己放倒在沙發(fā)上喊冷喊渴,謝曉桐給他蓋了被端了水,李乘風就勢摟住她,謝曉桐居然沒反抗。李乘風意外,曉桐你怎么了,你怎么不翻臉呢?謝曉桐說我心里疼,這世上也只有你對我好。李乘風說我是真心的,我想娶你。謝曉桐嗯了一聲。李乘風一個鯉魚打挺,抱起謝曉桐就進了臥室。他其實更喜歡沙發(fā),但近來惡補功課讀了很多女性心理學,知道頭一回等于定調(diào)子,要風云激蕩兼著柔情萬丈。李乘風剝春筍般剝光了謝曉桐,謝曉桐說你怎么直喘氣?李乘風說頭暈,酒喝多了,我身體超好。大話說了,身體卻沒配合,兩人都不由想到兩千年前易水河畔那個壯士,歌也唱了舞也跳了劍也耍了,把燕國人民都弄得激情澎湃了,結果刺秦卻只刺了那么一下子,還沒刺中要害,反被人家剁成肉醬,窩囊??!謝曉桐說你到底比我大多少?你和老師是同學,你們同歲?李乘風說胡說,我比他小6歲呢,我學習好跳了好幾級。謝曉桐哧哧笑,看不出來你是神童,12歲就上大學了,我怎么看著你比他老?李乘風潸然淚下,他過的什么日子,郭芝芝把他當心肝寶貝來照顧。我呢,吃沒吃喝什么都沒人管,我這幾年就是流浪漢流浪狗,我是棄嬰啊,曉桐你就收養(yǎng)了我吧,我想有個家,我想夜里頭一睜眼懷里頭有個人,我怕打雷,打雷的時候我想鉆到你懷里。我這是用進廢退,我為你守身如玉憋壞了。謝曉桐很清楚,李乘風的身體怕是基本不行了,抑郁癥患者大多存在不同程度的性功能障礙,有些可以克服,有些則會伴隨一生,所以他們會經(jīng)常使用壯陽藥。天遂人愿,當天夜里風雨大作,驚雷滾滾,李乘風縮在謝曉桐懷里鼾聲起伏,雖說身高體壯,那種睡姿倒也像極了一個放大版的巨嬰,謝曉桐失意人對失意人,剎那間柔腸百轉,卿須憐我我憐卿,愛意如潮驚濤拍岸。
李乘風向王謝橋宣布喜訊,王謝橋眉開眼笑,兩人一同上山請高人掐算了好日子好時辰。王謝橋說婚禮酒席我全包,再送一套房子作賀禮。李乘風說房子免了,把我家重新裝修就行了。王謝橋打了他一拳,真傻還是假傻?你和前妻住過的房子,曉桐住著能舒服嗎?我好歹結過三次婚了,女人的心思我比你清楚。甭管她博士還是文盲,前頭的都仇恨后頭的,后頭的都惡心前頭的,前妻的任何痕跡你都別讓她看見,不然鬧起來不得了,沒文化的一哭二鬧三上吊,博士級的冷戰(zhàn)、談判、閃人。李乘風說這賀禮也太重了吧,我還真不敢要。王謝橋說誰說給你了?我是送給曉桐的。她把我的心理醫(yī)院整治得風調(diào)雨順,頭一次結婚我當老板的獎勵一套住房那叫合情合理。李乘風罵道滾蛋吧你,啥頭一次結婚?就這一次!
兩人說完罵完笑完,好一陣子大眼瞪小眼,不約而同地,又想起了同一件事情。事實上,這件事情幾乎無時無刻不在他們心里翻騰著,灼燒著,沸水煮湯圓,水開湯圓滾,就差一把漏勺把湯圓撈起來,就可以連皮帶餡吃個熱乎酣暢。
許白黑就是他們的大漏勺。自打李乘風把許白黑的家事告訴王謝橋,王謝橋當場就變了腔調(diào),每一個字都是從齒縫間進出來的,帶著顫音,郭滄海?白黑他岳父是郭滄海?!李乘風說是呀,媽的白黑真沉得住氣,我早知道郭芝芝跟她老爹不來往,可我一直不知道她爸爸是誰。那天他說岳父病了,我讓他給點錢,他才說出名字的。王謝橋說他口風真緊啊。李乘風不以為然,謝橋你這么說不地道,他不是刻意瞞我的。他就那么個人,他岳父叫郭滄海還是郭農(nóng)民,他都一樣看待。他跟芝芝可從來沒花過郭滄海一分錢。
兩人很是感嘆了一番,各有各的心思,目標卻是一樣的,都想搭上郭滄海這條巨型大船,乘風破浪,直抵彼岸。王謝橋經(jīng)營地產(chǎn)多年,冤家遠比朋友多,因果相循,險象環(huán)生,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步步驚心動魄,早就想退出江湖,另行開篇,做一番穩(wěn)扎穩(wěn)打而又波瀾壯闊的大事業(yè)。李乘風正相反,他是活活被人擠出官場的,從風光無限到干守著半條冷板凳苦熬歲月,寒天飲冰水,肚腸里全是冰碴子,他是多么渴望重出江湖,直往那風口浪尖上穩(wěn)穩(wěn)一坐,好叫那些個擠兌他的小人們看個清楚,他李乘風又回來了!同樣一個大江湖,王謝橋想退,李乘風想進,一進一出,攀的仍是同一座山。兩人反復商議,擬了百十條計劃,選優(yōu)淘劣,逐層刪減,最終確定了兩個方案,都是榮辱與共同進共退的大手筆。這才約了許白黑到會所吃飯,酒過三巡,話頭層層遞進,不料許白黑油鹽不進,一張口就把話給堵死了。許白黑的意思很清楚,我個人能做的,怎么都行;想動用郭滄海?絕無可能。那晚的酒局,三個人誰也沒提到郭滄海這三個字,可這三個字如同幽靈,就站在三個人之間。王謝橋和李乘風直往那三個字上撲,許白黑硬是給擋了回去。過后不久,許白黑還說過李乘風,乘風,我的家事不宜往外頭去說,多說無益。李乘風說咱們一起干點什么吧,我和謝橋都想跟你待在一起,人一輩子數(shù)到頭能有幾個兄弟啊。許白黑說人一輩子數(shù)到頭能有多少光陰啊,好好的日子你們偏不好好過。想想“二戰(zhàn)”時期的德國和日本,自己不過是一頭狼,卻想把整個草原的動物都吃掉,胃口太大會撐死的。李乘風不死心,卻是再不敢提及,許白黑的脾氣他太了解,他是一貫的化骨綿掌,從來不會賭咒發(fā)誓說狠話,有時淡淡地說個不了,那就是一輩子都不了,誰也不能讓他從不了變成行了。
李乘風告訴許白黑,王謝橋包辦酒席和房子。許白黑吃驚,你還準備大辦?李乘風拍拍胸脯,就是要讓那幫狗雜種看看,我娶的是留洋博士、醫(yī)院院長、美女、初婚。大辦,一定要大辦。許白黑說好好好,大辦大辦,我干什么?李乘風伸手,婚紗、首飾、該買的東西多了,我就一份死工資啊,總不能吃軟飯吧?許白黑笑個不停,摸出張銀行卡遞給李乘風,他說婚紗讓芝芝買了寄來,別在藍河買了,你把尺寸量好,直接告訴芝芝就行了。李乘風問,卡上多少錢?你可得養(yǎng)我一陣子,可不能讓曉桐知道我混了半輩子混得個狗屁精光。許白黑頻頻點頭,放心吧,保證你每天一條豬后腿,吃到你自然死亡都不在話下。李乘風說我也不好意思問曉桐,她每個月掙多少錢?許白黑說以前我給她每年三十萬,現(xiàn)在我就不知道了,你問謝橋不就行了。李乘風說他可沒你大方,他花錢從不白花,那都是要收回來的。我要問他他還以為我暗示他給我老婆漲薪呢。不過曉桐升了院長,全年也得有個四十來萬吧,媽的一套內(nèi)衣好幾千,她可比我會花錢。她跟我說現(xiàn)在都是AA制,分明是怕我吃她的軟飯嘛。許白黑愣了愣,說,曉桐還挺洋派的。她事業(yè)心挺強,還是很想上進的。乘風,我覺得女人吧,不能沒有進取心也不能全是進取心,家還是要顧的。李乘風重重嗯了一聲,又說,下周衛(wèi)生局組織我們這些有級別沒實權的十幾個人,去港澳臺考察,算是安撫吧。用不用我代你去看看你岳父?老人家動手術,你做女婿的不能一聲不吭。許白黑搖頭,我岳父心里想的是芝芝,他只想見到她。這個疙瘩我解了二十年還沒解開。九
保羅:你還好嗎?
天堂有沒有秋天?藍河的秋天很美,地上有很多枯敗的落葉,它們曾在枝頭那么青翠。美到極致總是會凋零的。前天我乘高鐵去到鄰省的省會,我到醫(yī)院去看病了。保羅,我們真是上天的一個笑話。我告訴那個醫(yī)生,我叫保羅,我夜夜失眠,醒一陣睡一陣,醒了就到樓下小花園的松樹下干坐著;我覺得生無可歡,不知道每一天為什么要這么活下去;我內(nèi)心總在懼怕著我的職業(yè)生涯會出現(xiàn)敗績,打破我從業(yè)二十多年從無敗績的零紀錄;我出現(xiàn)幻聽幻嗅,會聽到各種奇怪的聲音,常聞到火焰灼燒物體的焦味;我變得和他們一樣,白天夜里兩個人,人前人后兩張皮,我對這種變化深感恐懼。那個醫(yī)生的水平真讓我失望,我忍不住提醒他幾句,結果他認定我是什么衛(wèi)生行業(yè)檢查督導組的人,十分恭敬地把這次治療演變?yōu)樽晕覚z討。我只得又換了一家醫(yī)院,這個女醫(yī)生大概很喜歡心靈雞湯之類的書籍,給我講了很多做人的道理,開了一大堆補氣安神的藥品。他們給我的結論是一樣的,抑郁癥患者。
保羅,這是我的秘密,就像你的秘密一樣,沒有任何人知道。因為我們所從事的職業(yè),使得我們比任何人都更加精通于掩飾和偽裝。人前,我仍是那個醫(yī)術高明的許醫(yī)生,獨處時我卻害怕自己。以前的我是站在岸上把水里的病人一個個拉出來,現(xiàn)在,我是站在水中推他們上岸。我已經(jīng)很吃力了。我的岸呢?誰是我的岸呢?保羅我是多么需要你。
我的病人多得仿佛永遠也看不完,我厭倦了,我找不到他們的靈魂,不知道是被他們?nèi)拥袅?,還是原本就沒有,我只看到一具具瘋狂的肉身,他們活的就是這具身體。我拯救不了他們。
保羅,我們是醫(yī)生,是給人治病的,不是叫魂的,那些失卻靈魂的病人,誰又能真正治得好他們呢。保羅,我的靈魂仍與我同在,我要用最快的速度治好自己,我把酒戒了,夜里有時在白紙上畫地圖,有時背唐詩,還沒什么明顯的作用,看樣子我也需要服藥了。
萬里歸心長相望。這是昨夜背的一句詩,送給你,親愛的保羅。
你的朋友 許白黑
許白黑每天給芝芝打個電話,開始是三五分鐘,后來越變越長,芝芝問他,白黑,你說了半個小時了,以前面對面你也沒這么多話,怎么現(xiàn)在成話癆了?你很寂寞嗎?許白黑說我想你,我想家,芝芝我現(xiàn)在度日如年。芝芝耳語似的,要不周末我來陪你兩天吧。許白黑說我可不舍得讓你長途飛行,那么累。芝芝就笑,說話越來越肉麻,都是跟李乘風學的。許白黑笑不出來,他深吸一口氣,說,芝芝,有個事情我要告訴你,你聽了別生氣,要殺要剮我都不反抗。這些年我一直跟那個臺灣,那個人,有聯(lián)系,見過幾次面。前不久他檢查出癌癥了,須動手術切除膽囊。芝芝,你們分開三十年了,他快八十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挺過這次手術……
芝芝很長時間沒聲音,許白黑就捏著電話一直等著,一個字都不敢再說。他知道芝芝足足用了十年,才把郭滄海插在她心頭的那把刀一寸寸抽出,深深地埋葬了。而今,他又把這把刀從地底下刨出,一下子刺進了她的舊傷口,刺得那么深那么準,他和她是連著心的,她疼,他更疼。許白黑說芝芝我對不起你,我瞞了你二十年。芝芝你長得太像他了,我一見到他,我就心軟,我狠不下來。芝芝說話了,語調(diào)出奇地平靜,白黑你知道,我16歲就到了美國,媽媽給我留了一筆錢,足夠我完成學業(yè)。可是他讓人給我傳話,一個月之內(nèi)回去,當著所有人的面給他認錯,當眾說出我媽媽是瘋子,精神分裂才跳樓的。他說認了錯就什么都有我的,不認錯就讓我自生自滅。一個月后,媽媽給我的賬戶被凍結了。我一個人在這里身無分文,我向舅舅和姨媽求助,他們連電話都不肯接,他們都成了郭氏集團的重臣,因為他們都及時表態(tài)說自己的妹妹從小就是精神病,妹妹的死和妹夫毫無關系。我媽媽沒有精神病,媽媽跳樓前對我說,孩子你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永遠都不要再回來。去找一個有良心的男人,不管他有多窮多笨,只要他疼你,多苦的日子你都不會哭。那十年我過得真慘,我每天都對自己說,芝芝你要撐住你一定要撐住,無論如何不能墮落沉淪。白黑,我比媽媽幸運得多,你從來都不舍得讓我哭。那十年我已經(jīng)被凍僵了,你又把我暖成了一個熱乎乎的人。幸福的人是沒有仇恨的,我早就不恨他了,沒有愛也沒有恨,什么都沒有。我在這世上只有你和谷雨兩個親人,還有幾個同學和朋友,其他的都是陌生人。他也是個陌生人。白黑,你對他的仁慈是因為你愛我,我不怪你,但是今生我不會再去臺灣,他的生與死與我沒什么相干。
許白黑說芝芝,我此后再不會提這件事,你沒有錯。你是一個奇跡,我所見過的所有有類似經(jīng)歷的人,大多一生都走不出那個噩夢,可你是一個多么陽光明媚的人。但是芝芝,我們不是外星人,地球人總有這樣那樣的規(guī)矩要守,余下的事情讓我來辦。
許白黑決定去一趟臺灣,專程看望郭滄海,跟他坦誠溝通,把芝芝的一切如實相告,他們父女之間的恩怨,是就此封存還是繼續(xù)往下破解,就全看郭滄海的了,他不會再給芝芝施加任何一點壓力。但是郭滄海先打來了電話,這個電話讓許白黑五內(nèi)俱焚,悲憤交加。
郭滄海說,女婿,你那兩個朋友真是有心人,千里迢迢地代你來看望我,那個李乘風把你們之間的情分說給我,我都聽落淚了。他和那個王謝橋的兩個提議都不錯,很有前景,可以投資合作。郭滄海的聲音有些蒼老,但仍然底氣十足,女婿啊,二十年前你答應過我的,我等呀等呀,這都等到八十了,我什么時候才能見到芝芝?。?/p>
許白黑聲音發(fā)抖,父親,我從來沒有委托過任何人去看望你。我正準備到臺灣跟你好好說說話,把一切都說得清清楚楚。他們向你要求什么?
郭滄海說女婿你別生氣,我答應他們也不全是看你的面子,項目本身相當具有前瞻l(fā)生,一是在藍河投建醫(yī)藥產(chǎn)業(yè)研發(fā)區(qū);二是在中國二十余個城市開辦心理??漆t(yī)院,他們帶來了詳盡的資料和規(guī)劃書,很有見地。抑郁癥是目前全球排名第四的重大疾病,到2020年將會成為排名第二的疾病。中國是抑郁癥的重災區(qū)。郭氏集團多年經(jīng)營醫(yī)藥,在該領域擁有較多人才和經(jīng)驗,而今向心理和精神科藥品轉型也是大勢所趨,搶先一步。
許白黑說父親,我鄭重請求你中止這個計劃。我不懂商業(yè),然而我知道人若錯了,再好的事情也不可行。藍河不是臺灣,藍河的規(guī)則是人的規(guī)則,它不按商業(yè)本身的規(guī)則運行。我在這里辦過心理醫(yī)院,換一個區(qū)區(qū)衛(wèi)生局長我就得關門停業(yè)。開辦心理醫(yī)院也好,投建藥品研發(fā)區(qū)也好,父親,當你的資金投入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你一生的商業(yè)智慧在這里無法施展,八面來風防不勝防。請相信我,王謝橋和李乘風不足以擔此重任,他們只有手段沒有能力,術有余而道不足。
女婿,我還以為你聽了會很驚喜,他們也說要讓你驚喜無比。只怕是有些遲了。郭滄海說,他們來了三次,第一次是看望我并呈上資料和規(guī)劃書,第二次是帶藍河相關專家來詳盡溝通,之后我派郭氏集團相關人員與他們同赴藍河考察。第三次見面,也就是昨天下午,他們帶來藍河相關要員十余人,我已正式簽署意向書。醫(yī)藥產(chǎn)業(yè)研發(fā)區(qū)選址位于藍河城南,藍河市無償提供土地,郭氏集團對兩項規(guī)劃投資額度為十億美元。王謝橋負責營建,你的朋友李乘風擬出任該研發(fā)區(qū)管委會主任。女婿,你負責藥品研發(fā)及心理醫(yī)院專業(yè)方面的一切。
許白黑說,父親,意向書而已,意向書擱淺的多了。十億美元,不知會有多少人因此發(fā)財一夜暴富;無償土地,不知會有多少人家園被毀流離失所。父親,天日昭昭啊,我懇求你中止它。
白黑,你很好,我心里是把你當成孩子來看的。我的孩子都和外人一樣,算計我的錢財。只有芝芝和她母親,她們看的是我,不是錢,可她們都不要我了。你說我這些錢還能帶到地下去嗎?這兩個產(chǎn)業(yè),我百年之后是留給你和芝芝的。我老了,總是夢到芝芝的母親,她跟我吃過很多苦,我給她建了佛堂,可我仍然靈魂不安。人是不能作孽的,可惜說什么都晚了。孩子,我也求你了,我只想見到芝芝,我想聽她叫我一聲爸爸。
十
許白黑失蹤了。整整三天,誰也找不到他,他交代助理,這幾天的病人另行預約。李乘風一天上百個電話找他,關機;王謝橋讓人把全市各大酒店挨家查了一遍,沒有;謝曉桐吃住都挪到12樓去守株待兔了。許白黑料到他們會這樣,玩的燈下黑,就在離家不遠的一家門面很小的快捷酒店住了三天,閉門思索,反復換位思考,結論仍是一樣,必須制止,寸步不讓。他一生都沒動過這么大的肝火,王謝橋這么做他并不計較,他骨子里是商人,趨利是他的本能行為,雖說兩人是朋友,但許白黑自堵門事件后,對王謝橋的做人底線已不再抱過高奢望。真正刺激他的是李乘風,二十多年了,他和他生死與共榮辱同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叫兄弟都是輕的,心里頭早把對方看作骨肉至親??墒抢畛孙L跟他演了這么一出,什么港澳臺考察,全是假話,他和王謝橋一樣,非從郭滄海身上咬下一塊肉來。為了吃到這塊肉他們可以不要臉,也可以不要命。李乘風口口聲聲最愛說面子,誰給他臉了,誰不給他臉了,可他自己,他是為了要臉而不要臉,為了當上那個藥品研發(fā)區(qū)的管委會主任,他不僅先把自己的臉踩個稀爛,更不惜再搭上他這個兄弟。
李乘風和王謝橋四處尋找,深感理虧和不安。本來是想和許白黑一起做這件大事的,可許白黑明確表態(tài)不干。他們只能自己想辦法,前后跑了三次臺灣見郭滄海,直到意向書正式簽署,木已成舟,這才要向許白黑負荊請罪。許白黑終于現(xiàn)身,約了兩人同時見面,龍王山山頂大露臺,他打算快速了結,不吃飯不喝酒就站著把話說個清楚。
許白黑是準點到的,王謝橋和李乘風早就到了。許白黑剛停好車,兩人就奔向他,到了跟前,同樣的一個動作,兩人雙雙跪下了,單腿下跪,也不說話,就那么眼巴巴望著他。許白黑再怎么憤怒也不能不軟了面孔,一手拽一個都給拽起來了。許白黑說,我一直以為人類的情感至高無上,人和人有了情就可以走到底,現(xiàn)在我知道,大道不同,再深的情也填不了那道鴻溝。王謝橋說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但是兄弟,咱們生正逢時,這么好的時代咱們兄弟聯(lián)手,這是一番宏偉大業(yè)呀。李乘風說你岳父他老人家都說了,咱們的作為以后比他還大,白黑你想想那是什么光景,手里頭錢多得花不完,咳嗽一聲吐口痰都有人想跪著用嘴去接,兄弟啊這么好的事情你要不干那是你有病。
我確實有病。我仔細想了三天,這個事不能干。許白黑說,你們說我有病,我說你們瘋了,利令智昏。出了藍河你們什么也不是,在全國搞二十多家心理醫(yī)院?我和漢非斯聯(lián)手搞那一家已經(jīng)殫精竭慮。你們懂什么心理醫(yī)學?醫(yī)院是治病的,不是開公司掙錢的。謝橋,乘風,我會用我的辦法停止這個事情,請你們理解。
許白黑說完就要上車,王謝橋拉住他,兄弟,已經(jīng)停不下來了,意向書都簽過了,地皮也劃出來了,馬上就要布置拆遷。藍河市對此事高度重視,各方配合,緊鑼密鼓。沒有人能攔得住的,兄弟。
那就試試吧??次夷懿荒軘r得住。許白黑說完就上了車,發(fā)動汽車揚長而去。許白黑剛到家,李乘風就追了進來,進門就哭,號啕痛哭,白黑你別這么狠心,你就幫我一把吧,我受夠了,我做夢都想當上那個主任啊。許白黑說,乘風,你讓我怎么幫你都行,可是我不能容許你這樣胡來,你們又要當官又要發(fā)財,你們這種心態(tài)怎么能夠做藥品做醫(yī)院?!藍河這個心理醫(yī)院現(xiàn)在連壯陽藥都引進了,王謝橋是商人,他就只認得錢!乘風,要不你辭職吧,別受那些人的氣了,我和你共同找個合適的事情做。李乘風抓起桌上的杯子猛地砸到墻上,白黑,我樣樣對得起你,想不到你這么絕情,你這是要斷我的生路啊。我告訴你,那個主任我是當定了。誰攔著我我就跟誰誓不兩立。許白黑扔了條毛巾給他,你冷靜點乘風。我回來后陪你出去散散心,咱們把你以后的路向理個思路。我明天就去臺灣,我會給這件事畫個句號。
李乘風咆哮,你攔不住,誰都攔不住。
許白黑輕輕說,我想我可以。我會先跟岳父談,如果我不行,我會把芝芝叫到臺灣。李乘風暴出一串冷笑,你別忘了郭芝芝跟郭滄海不共戴天。許白黑也笑,你也別忘了郭芝芝跟我心心相印,任何時候,愛的力量都比仇恨大。李乘風點頭,好,好兄弟,從今天起,我李乘風跟你許白黑路歸路橋歸橋。李乘風摔門而去。
許白黑把墻角的碎玻璃掃干凈,泡杯濃茶喝了,給謝曉桐打了個電話,曉桐,乘風跟我大發(fā)脾氣,你去好好勸勸他,你說說他。謝曉桐說好,我這就找他去。老師你別跟他一般見識,他就那個臭脾氣。許白黑不由得笑了,曉桐這話說的,真是為人妻子的話。你的婚紗芝芝已經(jīng)寄過來了,這兩天就到。十天后你們大婚,我送個大禮給你們。謝曉桐笑聲很甜,謝謝老師,越大越好哦。
桌上有半包煙,李乘風落下的。許白黑不抽煙,抽出一支聞了聞,點上了,兩支煙抽完,他拿起電話打回家里,原想著到臺灣再打,想想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如多給芝芝一點心理緩沖的時間。他說芝芝,我不想再說對不起了,這三個字都扛不住這件事,芝芝請你平靜一下,聽我把話說完。
半個小時,許白黑把所有關于兩項規(guī)劃的前因后果以及經(jīng)過和細節(jié)說了個明明白白,他說,我琢磨了三天,父親的話可以這樣理解和破譯:做不做這兩項規(guī)劃,誰說了都不算,只有芝芝說了算;他想要回這個女兒,他要對女兒做出巨大補償,方式可以由女兒定;他并沒有把什么意向書放在眼里,他等的是你,芝芝。你去說不,那個意向書就是廢紙;你不去,他用這件事繼續(xù)烤我,給我施壓。他如果和李乘風王謝橋的段數(shù)一樣,那他成不了郭滄海。整件事情,所有的人都是棋子,父親才是下棋的人。乘風他們太天真了。芝芝的聲音有些硬硬的,照這么說,我不去不也一樣?許白黑說你不去的話,他會做的,但絕不是十億美元,他只會局部推進和投入,今天建一個藥廠給我,明天再建一個醫(yī)院給我,直至逼得我崩潰,把你送到他面前。他這也算是將計就計,他在抱怨我二十年沒有兌現(xiàn)承諾。芝芝,他這么做是出于對你的愛,原諒他這種愛的方式不太得當,好嗎?他對這門功課太生疏了。愛和恨,都會使人身不由己。不過他這么怪異的示愛方式把我也搞迷糊了,想了好幾天才理順。芝芝,這世上最愛你的人拜托你了,拜托你去看看另一個同樣愛你的人。
芝芝掛了電話,她只說了兩個字,我去。許白黑知道芝芝的脾氣,這個事不是那么容易完結的。冰箱是空的,只有幾個雞蛋和面包,他把雞蛋煮了,胡亂騙過了肚子。睡了一覺醒來,是夜里三點半,心里煩睡不著,他像以往的很多個夜晚一樣,到樓下小花園干坐著數(shù)星星。
許白黑坐在樹下,一棵修剪得很美觀的雪松樹,樹下有木椅子,這里一片漆黑。幾米外就是通向單元的過道,過道上有幾盞圓球狀的燈,他看燈下如同白晝,夜歸的人卻從沒發(fā)現(xiàn)過他,黑暗是無邊的柔軟,他喜歡就這么被柔軟包裹著。
一輛車無聲駛來,停在離他不足三米的過道上,許白黑認得這輛車。發(fā)動機熄了火,車窗是半開的,這個季節(jié)開空調(diào)難受,多數(shù)駕車的人都是半開著車窗的。借著路燈他看到了車里的人,他認為自己看錯了。但是緊接著,他聽到了他們的話,沒有聽錯,他們的聲音燒成灰他也認得。不到十分鐘,車門打開,出來一個人進了單元。然后,發(fā)動機輕微轟鳴,車如魚般滑走,過道空曠得讓人喘不過氣,就像做了個夢。
許白黑回家東翻西找,翻出來小半瓶五十八度的烈性白酒,一口氣灌進嘴里。他已戒酒多日,這半瓶酒喝下去燒得厲害,迷迷糊糊睡到六點,起來洗澡更衣,吃了兩片面包就咖啡,七點鐘,許白黑步行到心理醫(yī)院停車場,上車,往機場方向駛去。他是上午九點飛往臺灣的航班,預計八點鐘可到機場,他打算把車停在機場停車場,明天回來就不用叫司機去接了。
快上高速時,許白黑戴上耳機給李乘風打電話,他說乘風,明天晚上見個面吧?李乘風不說話。許白黑又說,大男人耍什么脾氣,還要我哄你不成?就這么說了,明天晚上你到我家。許白黑剛駛上高速公路幾分鐘,就發(fā)現(xiàn)汽車有毛病,剎車踩下去有點空,再踩,就沒用了。他拉手剎,手剎失靈。這是一輛日產(chǎn)車,心理醫(yī)院的車,他開得順手,每次回藍河都開這輛車。他有司機,司機勤快敬業(yè),保養(yǎng)清洗樣樣到位。他記得司機說過上周才做過全面養(yǎng)護。許白黑的衣服瞬間被冷汗?jié)裢?,他的時速是85公里,他無法減速,無法停車,這輛車成為魔鬼的請柬,只能駛向死亡。剎車和手剎如此不可思議地同時失靈,許白黑明白了。一切他都明白了。他只對李乘風說過今天的行程和目的,如此送他上路的,只能是李乘風,或許還有其他人,但他不在乎其他人,他只在乎這一個人,他的心一下子爆裂成千萬的碎片,每一片都泛著寒光,鉆透五臟,直撲出來,割得全身都疼,皮開肉綻地疼。
李乘風同樣度過了此生最難度過的一個長夜,他和王謝橋安排人去給許白黑的車作了手腳,兩人抱頭痛哭簡直肝腸寸斷,然后分頭去了佛堂和教堂懺悔,天亮時王謝橋覺得佛祖已經(jīng)寬恕了他。李乘風卻是心如油煎,許白黑來電話時,他的嗓子已經(jīng)哭啞,根本說不出話來。他太想當那個主任了,許白黑不讓他當,他恨他,恨得要讓他去死,可是一想到他真會死,他又受不了,他對著上帝連扇自己幾耳光,他說上帝上帝你讓我死了吧上帝。
許白黑報警,請求警方在前方為他設置路障。接電話的警員讓他保持冷靜不要試圖停車,把好方向,他們會盡快追上他。許白黑大叫你追我有什么用?趕緊通知前方設路障攔住我的車,否則就是車毀人亡或是連環(huán)車禍,快點啊。
許白黑只能向前開,他已經(jīng)忘記恐懼,只祈求前路暢通。稍有堵塞,他開過去就必定引發(fā)連環(huán)車禍。電話提示,是李乘風的電話,許白黑手忙腳亂,仍是接了,他說乘風,你就這么想讓我死?這么說著,眼前一片模糊,一腔熱淚已是洶涌而下。李乘風低聲喊,我在你后邊正在追你,我不是人!我不要那個破主任和那些破錢了,我就要你。要回來咱們還是兄弟,要不回來媽的我給你殉葬。
十一
許白黑使勁吸鼻子,滿臉都是淚,也騰不出手去抹。他看見了李乘風的車,那輛很難看的醬油色的車。李乘風的車飛快超過他,李乘風喊,我撞你車頭把你撞停。要死都死要活都活跟天賭一把。
許白黑一咬牙,向右猛打方向,車身貼緊防護欄,一陣尖銳刺耳的聲響,車身擦出一串火花,摩擦使車速銳減。許白黑掃了一眼后視鏡,很好,后頭的車都還很遠,這場災難只屬于他們倆。李乘風一把打死方向斜鏟過來,十米,五米,半米,咣的一聲,兩輛車的車頭撞在一起……
巨大的慣力沖擊,使得兩部車的車頭嵌咬在一起霎時轉了一百八十度。許白黑從后車門挪出來,焦急拍打李乘風的車門,這時李乘風從天窗探出頭,許白黑一把握緊他的手拼命往外拉。兩人都受了傷,都是皮外傷,沒什么大礙。
做筆錄時,許白黑說我報警25分鐘未得救援,幸得朋友舍命相救方得逃過一劫。警察說我們一直在追你,你剛撞上我們就到了嘛。你已出了藍河地界,我們正和鄰市警方協(xié)調(diào)此事。我們會對事故原因做詳盡的調(diào)查。許白黑說我的車疏于養(yǎng)護,剎車系統(tǒng)早有毛病,一直未做全面檢修。警察說沒有其他損失,只是你朋友的車?李乘風說我們私了私了。不麻煩你們了。于是簽字,此事就算完了。
李乘風就在大街上抱住了許白黑,兄弟我不是人,昨天我從你那里出來氣昏了頭,把你的話學給他聽,我們想來想去,也只有這一個辦法了。我一晚上都在哭,我想當那個主任,我恨你擋我的路??墒切睦锔垞系囊粯?,我受不了,我就去追你了。你要真是撞死了,我也一頭撞上去我陪你死。我真不是人啊,兄弟你還要我不要?李乘風一頭扎在許白黑肩上嗚嗚抽泣,引得路人紛紛駐足,兩個壯漢在大街上相擁而泣,是很抓人眼球的風景,很快,他們身邊圍了一圈人。許白黑拉著李乘風逃進路邊一家咖啡廳,要了包間,他這才說話,乘風,就那么一撞,也就是一生一世了,這世上誰又舍得為誰那么豁命呢。昨天在龍王山,我心里也想,這兩個人渣當真該死,你看我也想過讓你死的。我不怪你,我也不說謝你,咱們之間沒什么好謝的。至于王謝橋,我早就不把他當朋友看了,我也不會追究他什么,投鼠忌器,連著你呢。這個事全當是個意外事故,只能這樣了。
李乘風點頭,沖著許白黑伸出一只手,許白黑握住了,用力搖搖。李乘風不肯松手,許白黑說,你最近很肉麻,戀愛過度綜合征。你不是一直標榜純爺們嗎?別動不動就哭哭鬧鬧,都有點雌化了。李乘風說我這不是常年缺愛嗎?好不容易和曉桐走到這一步,我看書上說會撒嬌的男人才是女人殺手,撒嬌賣萌裝可憐,無能男人三大寶。你知道我是怎么把她放倒的?你做夢都想不出來,我說我怕打雷,她就心軟了。哈哈哈,我怕打雷?我連雷劈都不怕。必要的時候撒撒嬌,??徇^時了。
李乘風笑得得意,許白黑一臉蕭瑟,他說乘風,我必須要告訴你一件事情,我叫你明天晚上到我家去就是要說這個。我無法相信,但它是真實的。昨天夜里,也就是今天凌晨三點半,我睡不著覺,到樓下那棵雪松下面的椅子上坐著,大約十五分鐘,王謝橋的車開到過道上,他車窗半開熄了火,車里兩個人,一男一女,他們的對話如下。女的說,我結了婚咱們還這樣,他知道了會殺人的。男的說,我自問很對得起你,百萬年薪加院長的位置,你就這么想了結了?女的說,你當我是賣身的?我對你是有感情的。男的說,這么清純的一張臉,誰也看不出你是賣身的,可是你不是嗎?你還別跟我談感情,我從來不相信那玩意兒,你也不信,咱們太像了,但是你更會裝。你跟我要錢要位置,你跟他要名分要家庭,你跟你那老師想要國際一流的醫(yī)學專家身份,你什么都要,你胃口太大了。女的說,這世界的規(guī)則,說到底就是交換,我也沒虧了你們,我人都給你們了。我跟你三年了,你不該給我嗎?男的說,該,太該了,這么迷死人的身材,這么嚇死人的智商,我可不舍得放手,不過以后要更加注意方式,安全第一嘛。女的說,提心吊膽也是有代價的。男的說,明年年薪加十萬。女的輕笑了幾聲,說,十萬可打發(fā)不了我,我要參與那兩個規(guī)劃。男的說,讓你的新郎來跟我說,我會同意的。倆人抱在一起大約半分鐘,然后女的推開車門下車進了單元,車隨即開走。乘風,我所說的一字不差,你知道我的記憶力。
李乘風臉色鐵青,陰得能擰出水,他摸口袋,許白黑站起來,我去給你拿煙。許白黑出去待了一會兒,拿了煙回去,李乘風已經(jīng)走了。
許白黑照常上下班,一切都似乎和從前一樣。他仍然失眠,但他再也不下樓了,他不想再看到那樣的情景。他心里過不去,如同捏成團的爛抹布般怎么也熨不平展洗不干凈。他的兄弟和他的朋友聯(lián)手要殺了他,他以為劫后余生就算過去了,但是沒有,這件事幽靈一般,每到午夜夢回就自動在眼前放電影,畫面一幅連著一幅,死死地纏住了他。他的學生對他那么崇拜愛慕,他以為那是真情,他無比珍重,他總覺得自己欠了她的,總想著怎么給她一些回報,卻原來,她所要的原本就是這些,他若要了她,他就必須加倍給她;他不要她,那也無妨,她就是要讓他欠著,欠得越多越好,欠得越多他給她的越多。他不明白她怎么就成了這個樣子,以前的她多么純潔天真,臉就是心,心就是臉,現(xiàn)在的她仍頂著那張純情的皮子,內(nèi)里頭卻是千瘡百孔的一泡爛肉膿血。
一個人若連自己都能出賣,那出賣別人自然是毫無障礙順理成章的。他們都賣掉了自己,然后就來賣他,他被他們賣了一回又一回,每一回都懷著虔誠的心態(tài)幫人家點錢。他那么熱愛他們,他對他們從沒有過欺騙和背棄,可他們那么輕易地就騙了他,只差一點就殺了他。他的智商比他們高一截,可每次被暗算的都是他。他的心已經(jīng)千里冰封,所幸還有李乘風最后的那一個撞擊,不然他在這里雖生猶死,生無可歡。
芝芝來電話,白黑,我已訂了機票明天就來藍河看你。你要我辦的事情我辦好了,那張意向書已成廢紙。許白黑說芝芝,你不要來,給彼此一些時間吧,重大的事情不可沖動,不然一定會后晦。芝芝說,你都知道?許白黑說,二十年夫妻,日夜相對,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來見我,我知道你只有一句話,你會說,白黑,我們分開吧。芝芝我求你改簽機票,你先回家去吧,把心沉一沉再決定。芝芝說你早就想到了后果,可你仍然把你的意志強加給我。好吧我聽你的,我回家去等你。我心里過不去這個坎兒,白黑,你逼著我管一個陌生人叫爸爸,我去叫了,你們都滿意了,可我再無法面對自己。生活不是影視劇,一聲爸爸就可以一了百了骨肉團聚;血緣關系沒有那么神奇,它不能讓我一步跨過三十年;有些傷害可以彌補,有些永不;毀滅的感情無法復原,消失的背影不會回頭。我和他今生陌路,叫不叫那一聲爸爸都一樣。
許白黑說明白,芝芝,你所說的我正在經(jīng)歷。有些時候,寬恕一切并非是美德,那是另一種形式的放棄。我會和你一起用心,我們把流逝的東西再找回來。許白黑給郭滄海打電話,對自己爽約一再道歉,郭滄海聲音苦澀,女婿,芝芝來了,她說爸爸,你可否停止那兩個計劃?我說停停停,都聽你的。我拉她的手,你猜我看到什么,她手臂上片刻爆出一層雞皮疙瘩,女婿啊,我這輩子是要不回來這個孩子了。許白黑說父親,我還是那句話,我會盡全力,你手術過后我來看你。人生說短也長,時間會解決一切問題。
李乘風來找許白黑,他是來送喜帖的。許白黑給他的建議斬釘截鐵,取消婚禮中止關系。李乘風卻鐵了心要當新郎,他仍舊和王謝橋稱兄道弟,仍舊和謝曉桐甜甜蜜蜜,他們?nèi)齻€人常在一起,仍舊融洽萬分,一團春色。
許白黑冷眼旁觀,覺得說穿了,也真沒什么了不起。無恥有無恥的快活,沉淪有沉淪的酣暢,無恥者同樣鄙視要臉的人,墮落者同樣被自己感動得熱淚滾滾。李乘風說兄弟你是不是覺得我不要臉,我還真就要不起了。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婚期,我要是聽你的取消了,那才是真的沒臉了。想要臉,就得先不要臉。王謝橋我還要用,我現(xiàn)在屁股底下只有冷板凳,以前家里東西多得能開超市,現(xiàn)在煙酒茶都沒人送一根半兩,我不用他我用誰?我給他介紹了那么多關系,總能鉆開點新項目新契機的,他用我我用他,公平公正公開。謝曉桐我繼續(xù)上,我上她的床就當上青樓了,不用花錢夜夜逛青樓,多便宜的事呀,合情合理合人性。你放心沒人笑話我,誰身上不頂著個碗大的爛瘡呢,前幾年西南某市那市長出了事,人們才知道,他喜歡良家女子,睡了一百多個下級的老婆,都是上趕子給他送的,要是口味再重點,閨女老娘都有人給他送去。誰笑話誰呀,都是一條大道向前擠,跑得快加分,戴綠帽又不減分,不算啥事嘛。過個一兩年我先下手休了她,嘿嘿,那簡直就更有臉了。你給我拿點藥,我又吃完了,媽的越吃量越大。還有王謝橋的藥,你也給他裝好了,一會兒我捎給他。許白黑說,你讓謝院長給你拿藥不更方便?李乘風呸一聲,她懂個屁,她天天算計男人,還哪有心思搞醫(yī)術呀。我和王謝橋都不吃她的藥,媽的我還怕她給我下毒呢。我告訴你呀,謝曉桐她也天天吃藥,抗抑郁抗焦慮的,她還吃鎮(zhèn)靜劑呢。他媽的全是病人!我幸福死了,我還有你這個兄弟,我能看病我有這么高級的藥吃,那么多人得了抑郁癥都是死憋著,憋死一個少一個,全憋死了就消停了。
許白黑說,我也有病,其實每個人的一生都不可能完全繞開抑郁癥,但我會慢慢好起來,我的心里還有暖意,只要有半口熱氣一線陽光,人心就結不了冰。那些藥吃多了有致幻作用,你要克制。好好保重吧兄弟,別走得太快了,讓我找不到你。
親愛的保羅:
我在泰山山頂給你寫信,我在這里住了十天了,每天爬一遍十八盤,早晨四點多鐘起床看日出,每天的太陽都有些不一樣,但它還是它,就像我們一樣,無論經(jīng)歷了什么,守住自己才是根本。我在治療自己。我還是沒有快樂感,但我至少找回了平靜。酒店服務員告訴我,沒有人會在這里連住十天,人們都很忙,來去匆匆。我打算再住些日子,泰山很大,每天都可以探索新地方,這真的很奇妙。
保羅,山頂離天堂很近,有時我會對你說話,你聽到了沒有?終究我們會在一起的,或許很快,或許很久。我終于明白你為什么去了天堂,你是厭倦了自己,厭倦自己的人必然厭倦世界,你想殺死自己,不管是以什么方式。保羅,你死亡的真相是自殺。你槍里的子彈全部射向路面,你沒有殺傷一個路人。你只想離開這個世界,但你對自己下不了手。我終于明白了這一切,可是已經(jīng)太晚了,我沒能留住你。你是那么善良,你對人對己都下不了手,以前每次做哺乳動物的腦體解剖,你都心疼得落淚,記得你常說,人類醫(yī)學的點滴進步,都是踏著無數(shù)動物支離破碎的尸體向前推進的,人類欠它們的太多太多。的確是這樣,保羅,我和漢非斯正在商量,我們一定會為你,也為它們做些什么的。
我也曾經(jīng)和你一樣,但我走過來了,現(xiàn)在我覺得自己還不是很討厭,我又有點喜歡自己了。我妻子終于原諒我了,為此我付出了巨大努力。保羅,我決定把自己患病及治愈的過程公開給我們的同行,讓他們因此警戒,學會保護自己。漢非斯說他一生中曾三次被抑郁癥侵襲,幾乎陷于滅頂。他愿意和我一起公開。這沒什么丟人的,把心掏出來曬曬太陽會更健康。你說是不是呢?
保羅,你就是我的鏡中人,有時我會覺得你是另一個我。我深深思念你,幾乎每一天。當我們再度重逢,我希望你仍是那個快樂的保羅,我多么想念你臉上的笑容。
祝你好夢,親愛的保羅。
你永遠的朋友 許白黑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