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
這個建筑工地在兩條馬路的交叉路口。圍了一圈藍色鐵皮,約一百平方米,占了大半條馬路。這條馬路,是我回小區(qū)的必經(jīng)之路。
工地旁邊是一排藍色活動板房,一個戴眼鏡的男孩坐在門前的板凳上,向我招了招手?!澳慵辈患??”他說,“這里寫的,是什么?”
我著急回家的。但我念給他聽,“要是在樹下/就能看清繁華的長安”,黑色的字,寫在藍色鋼板墻上。他點點頭,“我一個字都不認識?!奔b箱一樣的屋子不算大,空蕩蕩的,“里面很悶熱,比外面還熱。”我對他笑了笑,轉(zhuǎn)身想走,他伸手拉住了我的手,“嗨,你好,”他說,“我們是新來的?!彼恼Z速很慢,“我爸爸想找份工作,還想找個住的地方,所以就帶我來了。你也有工作吧?你好像挺累的,你肯定和我爸爸一樣,每天一回家,就只想歇著了。”
“是啊,一天三小時都在路上,我家就在這后面,我上班的地方在松江,就是那個大學(xué)城。你知道松江嗎?”
男孩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要是在樹下/就能看清繁華的松江……”
“你幾歲了?”
“七歲。是我爸爸告訴我的。”
我朝他俯下身去,“你叫什么名字?”
“先知,陳先知。是爺爺給我取的名字?!?/p>
“先知……這個名字挺不錯啊,你知道這個名字是什么意思嗎?”
男孩瞪著眼睛朝我看,卻不說話。他看見了什么?一個瘦瘦的,盡管化了妝,臉色還是很蒼白的女人,穿一件黑色襯衫,扣子一直扣到頸部第一粒。長長的黑裙子遮到了踝骨,黑色平跟鞋里面是黑色的襪子,腦袋上還扣著一頂黑色的遮陽帽。
“你穿這么多不熱嗎?”
我搖搖頭。
“我聽大人說,在市中心,有好多好多商店,里面都是漂亮衣服,從星期一到星期日,從早上十點到晚上十點,都開著,你可以找到好多好多漂亮衣服。”
“謝謝你,”我猶豫了一下,“可我不需要?!?/p>
突然,男孩將食指豎貼在了唇上,“噓,”他說,“聽,鳥叫了?!?/p>
鳥似乎只叫了一兩聲,在遠處機器的轟鳴聲里,聽起來很陌生。
沿著藍色鐵皮,穿過一個街心花園,在一幢不起眼的老公房前停下,打開鐵門,走過昏暗的過道,再打開一道門,把它關(guān)上,屋子里,最后一道傍晚的余暉倏然消逝了。
第二天早上,我被嘰嘰喳喳的鳥鳴鬧醒了。
我比平時更早出門,在街邊買了兩個蛋餅,兩袋豆?jié){。男孩已經(jīng)坐在那里了,他抬起頭,“早上好?!彼f。
“我給你買了早餐,我馬上就得走?!?/p>
男孩滿臉高興,“你每天上班都做些什么?”
我在大學(xué)圖書館工作,習(xí)慣了那里的安靜,也熟記了每一欄每一個書架每一個分組。
“聽起來真好,”男孩說,“你每天都能看好多書?”
“看那么多書有什么意義?”
“要是在書里/就能看清繁華的長安……”
“看清又有什么意義?”
男孩伸直胳膊,畫了個180°圈,他還是那樣興高采烈地問道:“你為什么來這兒呀?”
確實,我不是這個城市的人。
我不知道怎么說了。到這個城市來,想留在這里,理由應(yīng)該跟別人一樣。有機會來這個中國第一大城市,碰巧被人接受了,就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為了生活啊,這是最重要的。
“和你爸爸一樣,我來這個城市,是要找個工作?!?/p>
一開始,我以為只是在那兒過渡一下,工作上一年半載,等找到更好的地方就走。
“后來呢?”
“還有什么地方可以跟這兒相比呢?”
“拜拜?!蹦泻⒌拖骂^。
我一點都不餓,我把沒動過的我那份也擱在他手上。
“我走了?!蔽艺f。
“你還會來看我的吧?”他看看我,“你喜歡我。”
“可我很忙,除了上班之外,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p>
“你不忙,”男孩說,“你總是坐在那兒上網(wǎng)?!?/p>
“你應(yīng)該找個和你差不多大的男孩和你一起玩?!?/p>
在地鐵車廂里,我問自己,為什么要去那兒。
我的同事們?nèi)硕纪茫恳粋€都彬彬有禮,看起來都很和善,從來不罵娘,甚至沒人在上班時間大嗓門說話。他們只是沒有一點好奇心。
沒人問過我是哪里人,住在什么地方。也沒人問起我結(jié)婚了嗎,有孩子嗎?有時我給他們念一條微博上的新聞,“哦,”他們說,“是吧。”然后不置可否地搖搖頭或者點點頭。
“我家旁邊工地上坐了個男孩,應(yīng)該是民工的孩子,”我等著他們問那男孩的事兒,問他的名字,他的年紀。對了,我應(yīng)該問問他的,七歲了,為什么不去上學(xué)?我沒等到一句問話。
“據(jù)英國《每日郵報》報道,加拿大蒙特利爾一家四口在家收看冰球比賽時,房屋所在的地面突然裂開一道巨大口子,一家人連同整個房屋被裂縫吞噬,無一幸存。”我念當(dāng)天微博上的熱門話題給大家聽,“怎么才能避開這樣的裂縫呢?”
“不,我們避不開?!?/p>
“我可不想掉進這樣的裂縫里死掉。”
“這樣的事故,幾個世紀才死了一百多人,怎么會輪到你呢?”
“不是這種裂縫,是另一種裂縫。我會掉進去,你會掉進去,我們正在往下掉!”
中午休息時,辦公室主任把我叫到了一邊,“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要不還是早點下班回家吧?”
主任的眼睛里有幾分憂慮。
正午的下班路上,連樹葉看上去都是無精打采的。
既然主任說我身體不好,我打算休上幾天假。就躺在床上,時而睡去時而醒來。臥室是朝南的,從窗子里照進來的陽光暖洋洋,會讓人懶洋洋的,什么都不想干。
男孩的眼鏡片上閃著太陽的光芒?!澳阋灰囋???”
“試試什么?”
“試試……坐在樹下?!?/p>
“比看清繁華的長安重要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你呢,你好像總是在問問題?你怎么不去上學(xué)?”
“要是我去上學(xué)我就得學(xué)習(xí),我記不了那么多東西?!?/p>
“你會的,你還會學(xué)到很多新東西?!?/p>
“學(xué)到多少,就會忘記多少?!?/p>
今天我穿了牛仔褲,而街心花園里有很多樹。
我們選了一棵樹蔭很大的樹。工地上的噪音似乎也遠了??恐鴺涓?,我閉上眼睛。有一刻,四周一片寂靜。過了一會兒,開始聽見孩子們玩耍時的歡笑聲,然后是掠過的鳥兒偶爾的嘰嘰聲。從遠處的小區(qū)居民樓里,傳來電視里的音樂聲。
平時,我只要在家,就會像他們一樣,讓電視機開著??傆腥苏f話,綿綿不絕,聲音也悅耳。那是很容易讓我忘記煩惱,不去想事兒的聲音。可是現(xiàn)在,在樹下聽起來,它是如此單調(diào),缺乏情感。
“要是在樹下/就能看清繁華的長安,”我喃喃道,“那我們還要手機干什么,電腦干什么?!?/p>
“你用手機干什么?你用電腦干什么?”男孩問。
“看新聞啊,看看世界上都發(fā)生了什么事?!?/p>
“哦,發(fā)生了什么事?”男孩往上推了推眼鏡,“那些事情就是世界嗎?”
“世界肯定不是那些事情,但是世界也不是由這些樹組成的啊?!?/p>
“我想有一棵自己的樹,就像有一只小貓一樣?!?/p>
“那你得先播下種子,然后耐心等它生長,不是每粒種子都會變成樹的。我可沒那么多時間啊……我不想坐在樹下了?!?/p>
男孩不作聲了。他突然從地上站了起來,彎下腰,像是要對我說什么悄悄話,然后出其不意,朝我腦袋上拍了一巴掌。我吃了一驚,剛想說點什么,不料男孩又拍了一巴掌。
“小孩子怎么可以隨便打人?”我站起來喊道。
孩子跑遠了。
我慢慢走回自己家,打開電視機的那一剎那,感覺自己就像那些留在家里的老人。
早上醒來,因為不用去上班,我發(fā)現(xiàn)自己無事可做。我決定去市中心的百貨商店逛逛,消磨時間。在空蕩蕩的女裝部,我來來回回走上好幾遍,讓自己的腳步變得越來越沉重。那兒,一大群營業(yè)員,各自看著自己的手機。我看著她們,感覺就像面對一座巨大的鐘,而指針已經(jīng)停擺了。
我們都在慢慢枯萎,然后死去。而那兩巴掌,打在頭頂?shù)母杏X,記憶猶新。
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我想去看看男孩,但最后又改變了主意。我沒給自己弄晚飯吃,也沒胃口。我
早早就在床上躺了下來,卻翻來覆去,第一次失眠了。
一早,天剛剛亮,月亮還在,我就去了街心花園?;▓@里空無一人。我坐在樹下等著。過了一會兒,男孩來了。但他似乎沒有馬上就看見我,他邁著穩(wěn)穩(wěn)的小步子,穿過健身區(qū)域。“嗨,”我喊道,“你要來樹下坐坐嗎?”
男孩用力點了點頭。
“繁華的長安,你看清是什么樣了嗎?”我等了一會兒,忍不住揶揄他。
“空白,一開始,我看什么東西都是空白?!?/p>
“那你看你爸爸、你爺爺呢,也是一片空白嗎?”
“是啊,如果不是從空白開始看,看到的就不是今天的爸爸啊?!?/p>
接下來,我們兩人,一句話都沒再說。
我們坐在樹下,樹很大,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閃閃爍爍的光線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了下來。
休息了幾天后,早上九點,我又坐在了辦公桌前。同事們安靜地看著電腦。辦公室主任朝我微笑著,“感覺好多了,是吧?”
“是很不錯??晌蚁雴柲銈円粋€問題,當(dāng)我們在看電腦時,我們在看什么?”
辦公室里,更安靜了。主任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婦女,衣著樸素,染成黑色的頭發(fā)剪得短短的,從不化妝?!敖裉焓窍闹?,食堂中午恢復(fù)供應(yīng)綠豆粥了。你喜歡綠豆粥嗎?”
“是的,我喜歡。但光喝粥,肚子會餓?!?/p>
這句話,我本來想說得一語雙關(guān),但大家都茫然不解地看著我,“那你就多喝幾碗嘛,再拿些花卷,反正都是免費的,”主任說道,“免得下午肚子餓?!?/p>
“綠豆粥至少變了花樣,總比一成不變的米飯好。”另一個同事開了口。
“那個男孩怎么樣了?”坐在我對面的同事突然輕輕問道,“你說的,那個民工的孩子,你為他找到學(xué)校了?”
“他不想上學(xué)。他跟他爸爸住在一起?!备掖钤挼耐率莻€年輕的小個子男人,身板結(jié)實,皮膚黑黑的,眼眶有點外凸,鼻子又勾勾著,總是穿件格子襯衣。
下班時,他走到我面前,“聽你說的,那孩子很特別啊,你能帶我去看看他嗎?我想跟他聊聊?!?/p>
“嗨,”我的同事向他打招呼,“要是我們不想坐在樹下,那我們可以坐在哪里?”
男孩的嘴邊閃過一絲微笑?!澳憧梢愿?,”孩子轉(zhuǎn)向我,悄聲說道,“你希望他跟著你走的,我看出來了?!?/p>
“小孩說得沒錯,”我的同事說道,“我只是一個普通男人嘛。”他拍拍我的肩膀,“所以,我也有普通的想法,在這個城市,我一直感覺有些孤獨,我也不知道,該拿你怎么辦。我覺得你會聽我說話,幫我,”他猶豫了一下,“釋放,釋放壓力,你也可以在我這里,釋放你自己。”
還有什么?
“你很美,在我眼里?!彼w快地結(jié)束了這一段說辭。
我仔細地打量著他,不是禮貌地假裝仔細,是真的從頭看到腳。好像那一刻,只有我和他。這是這一天里,比較戲劇性的時候。
在傍晚最后一抹霞光里,我和我的同事站在我家窗前,看著那道光穿過窗外的綠葉,幽幽地照在白墻上,綻放出一些斑駁的橙色光點。
很快,夕陽西下,第一批星星開始顯現(xiàn)。我們閉上眼睛,卻看見彼此全身,都在閃閃發(fā)亮。
再次經(jīng)過男孩身邊時,我覺得自己腳步輕捷,富有彈性。
“我要走了,爸爸說,這里的工作結(jié)束了?!?/p>
“也許你們會去長安看看?!?/p>
男孩將眼鏡摘了下來,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又黑又大。他閉上眼,臉上露出神秘的微笑,“爸爸說,我的視神經(jīng)萎縮了。所以,我其實是看不見的。”
我給男孩戴回眼鏡,“但我能看見你,”我說,“如果我閉上眼睛,”我閉上眼睛,“我就能看見你,看見整個世界。”
【責(zé)任編輯 高亞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