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萱
2010年的春天,當春風吹綠第一簇柳芽的時候,我的女兒咚咚來到這個世界上。那天是4月6日,我77歲的外婆專程從幾近500公里外的城市趕來,在我被推出產(chǎn)房時第一個笑著豎起大拇指,對我說:“乖乖,你真棒!”
其實在那時,憑良心說,我尚未對這個剛從肚子里鉆出來的胖團子產(chǎn)生多么強烈的感情。相比而言,那聲“寶寶”里的溫情與依戀,都屬于我的外婆——在我30歲的生命中,她始終都在。
我是外公、外婆帶大的孩子
在我尚不足1歲的時候,媽媽要去考大學,外婆便提前退休來照顧我。就因為提前了半年,從此許多漲工資或補發(fā)工資的機會都與她沒了關系。當然她念叨這事兒也念叨了一輩子,但念叨到末尾,又總是用那樣慈愛的目光看著我,點點我的額頭,感慨:“都是為了你呀,大乖乖。”
我被這聲“大乖乖”寵愛了30年。
30年的初始,我是一個藥罐子一樣的小姑娘,身體不好,常常發(fā)高燒。半夜燒到42°,爸媽不在家,外婆嚇得腿都軟掉,幾乎是爬到門口找鄰居送我去的醫(yī)院。上了小學,因為身體不好,每次考試之前都要發(fā)高燒,外婆就整夜整夜守在我身邊端水給我冷敷。初中、高中一路讀過去,18歲,我到千里之外讀大學,每周兩三次只能與她電話聯(lián)系,可到了這時,她已耳背。
我打電話的聲音永遠是寢室里最大的。要咬字清晰,要發(fā)音標準,要用盡量簡單且少同音字的詞匯。而她,大約全寢室都能聽到她在電話那邊大聲囑咐我,說她每天看著電視上的天氣預報,看濟南的溫度,明天要下雨啊,你記得帶傘。通話最后,會有那么一句:“還有5個星期你就要回家了,乖乖,我天天看著月份牌數(shù)啊數(shù)啊,數(shù)一天,我的大乖乖就離回家近了一天?!?/p>
那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場景——每次節(jié)假日回家,還未走到樓下,就能看見樓上某個窗戶里,她一頭雪白頭發(fā)露出來,老遠就沖我招手。她在樓上大聲喊我的乳名,我一邊答應著一邊拎著行李往家跑。上樓,門早開了,她站在門口,一把抱住我,念叨著:“可算回來了,我在陽臺上都站了3個鐘頭了?!彼纳砀卟诺轿蚁掳停噎h(huán)抱她,深深嗅她毛衣上一點點樟腦球的味道。
就為了這個熟悉的味道,這對我而言代表“家”之全部意義的味道,在30歲之前,除了蜜月旅行,我將一切節(jié)假日都用在了“回家”上。許多次,我看《中國國家地理》雜志,向往那些山山水水的峻秀,但只要抬起頭,看見她雪白的頭發(fā),我便再也邁不出旅行的腳步。我知道我已經(jīng)離她太遠了——當我在這個距離家鄉(xiāng)470公里的城市安家落戶、生兒育女,我能給她的,也不過就是法定節(jié)假日的片刻相聚。
沒有人知道,盡管已經(jīng)用所有可能的時間去陪她,但我仍然覺得遠遠不夠。此后的歲月,只要想起她,便是痛楚。
她在我30歲那年的冬天離開我
臘月二十四的深夜,天寒地凍。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無能為力的絕望”,看儀器里那道起伏的綠線漸漸變直,發(fā)出尖銳的呼嘯……那是一場噩夢,可又是她盼了太久的相聚。在生命的最末程,她每天艱辛地支持,或許就是為了等到這一天——14年前的這個夜晚,外公在凌晨離開我們。
她從不吝于對我炫耀她的愛情:她的男人,才華橫溢寫一手好文章,字也漂亮,長得不帥但心疼老婆,因她心臟不好,生兩個女兒后毅然選擇結扎。很久以后我恍悟,因為父母工作忙、見面少,我所有的愛情觀,都是外婆幫助樹立的。
其實,她是外公的續(xù)弦,但也因為她的緣故,我對這世間的愛情多了許多寬容。我曾經(jīng)問過媽媽:“如果我嫁給一個離過婚或喪偶的男人,你能接受嗎?”我媽表情淡然地答:“這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你姥姥就嫁給一個喪偶的男人,她過得挺好?!甭牭竭@個答案,我微笑——你看,她影響的,其實是一個家庭幾代人的開明。
正是因為這份依戀,相守40年后,外公離去,她瞬間蒼老,花白的頭發(fā)沒多久就變得雪白。許多人贊她的頭發(fā)好看,說是像電影表演藝術家田華老師。我卻想,那大約是她的愛情,留給她的最后紀念。
這也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與失去。殯儀館里,我抱著她的骨灰盒一步步往祭奠區(qū)域走去,下雪了,又結成冰,臺階很滑,我穿著單皮鞋,腳凍僵了,只能努力一步步使勁踩下去,走穩(wěn)——我怕顛簸,我知道她暈車又暈船。
她葬在面向大海的山坡上第一縷陽光能照耀到的地方。春天來的時候,像海子說過的那樣,真真正正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我愛她。遺憾的是,我已經(jīng)記不清到底有沒有對她說過這3個字。
給孩子的未來一封信
也因為這場別離,我第一次想起許多關于未來的事,比如,未來的歸宿。
我想告訴孩子們,愛是生命永恒的溫暖和延續(xù)。你們的媽媽,因愛長大,因愛懷念,因愛滿足——你們的爸爸不僅愿意隨媽媽來到她的故鄉(xiāng),而且和媽媽相約,下輩子繼續(xù)做夫妻。
晚上,在給咚咚講完《風中的樹葉》的繪本故事后,我寫下了這樣的話——
寶貝們:
寫這些文字的時候,叮叮10個月大,咚咚兩歲7個月大。
正如爸爸媽媽在慢慢變老,你們轉眼就會長大。我們再不情愿,時間也從不回頭。這本書里的10片葉子也是一樣的:春天里風華正茂,秋天里零落成泥。但它們的生命變?yōu)榱硪环N形式繼續(xù)——春天來了,新葉子因舊葉子的滋養(yǎng)而更加蓬勃。
爸爸媽媽終會離開你們。到那時,我們的痕跡或許在土壤里,或許在湖海中,但你們知道,我們永遠在你們身邊,便已足夠。要知道,每一個有意義的生命,都不會因消亡而永遠消失。
親愛的孩子,愿你們成為有意義的人,擁有有意義的生命,在還來得及的時候,淡定從容地生活。
——咚咚和叮叮的媽媽
于“我們的家”
寫到這里的時候,我又忍不住想起了和咚咚的那段對話。
那天,掃墓回來,我問咚咚:“還記得太姥姥嗎?”
咚咚搖頭,表示不記得。
摸著她的小臉蛋,我說太姥姥生前特別喜歡你,總說你睡醒了一睜眼就朝她笑。
兩歲多的咚咚聽到了,咧嘴一笑,奶聲奶氣地告訴我:“太姥姥回家啦!”
我瞬間哽咽。是的,或許真是這樣,那是她的家,她愛了幾十年的人在那里等她。她曾說,再不會有人比他對她更好了。
所以,不需要哭。
而我的孩子們,愿你們的人生也能如此:珍視生命,相信愛。在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即便爸爸媽媽離開,也要微笑,微笑著看遠處的海洋,爸爸媽媽就在那里。
永遠在。
張彥摘自《女友·家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