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聞
河流的每一天都是真實的,都是不一樣的。不像人,每天過得都差不多,吃飯睡覺上廁所說謊話。
河流的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不一樣,看到的,經(jīng)歷的;而且河流與河流的每一天也不一樣。
河流的源頭雖然都源自高山,哪怕是同一座山脈,它們匯聚的方式以及最初形成的規(guī)模完全不同。從青藏高原誕生許多條河流,夏日的陽光盡管紫外線很強,似乎對冰川無可奈何。不過河流生命里的第一股清流,不知不覺的流到了雪線下,無數(shù)涓涓細流在這里匯集,真正意義的河流從這里才開始。
河流的誕生遠比任何生命的誕生更讓我們震撼,它是天地交合的產(chǎn)物。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看著無數(shù)細流蜿蜒伸展,你能預感到將會發(fā)生什么。
仔細想來,河流同樣是從嬰兒時代開始的。小溪總是一路歡歌,無憂無慮,像個孩子,對看到的一切都那么好奇。對裸露的樹根,對口渴了飲水的鳥兒,嘩啦啦地說個沒完。最難過的經(jīng)歷,不過是遇到一塊體形較大的石頭,擋住了去路。大石頭也不是有意的,它已經(jīng)在那里蹲了好幾百年了。小溪從它身邊繞過的時候,不小心磨光了石頭的棱角。當小溪遇到一條溝壑,墜落在深潭,它就不再是嬰兒了。水面寬闊平緩流淌的,是名符其實的河流了,它步入了成年,穩(wěn)健而含蓄。它無聲的繞過村莊,繞過大山,與其他的支流匯合也顯得平靜自然,波瀾不驚。
即將匯入大海的河流,已經(jīng)不是它自己了。這時候的河流多么留戀小溪的輕盈歡快,多么留戀曾近在咫尺的兩岸美景?,F(xiàn)在它進入了暮年,什么也聽不見,也看不見。
河流不停地前行,那些被我們以為千百年不變的河流,其實早已不是從前的河流,甚至和昨天都不是同一條河流了。因為河流是不會停止不前的,不變的是河床及河岸上的一切。河流里的每一滴水都是剛從高原趕來的,所有的一切對于河流都是第一次。
河流第一次從高原來到山谷的時候,它就愛上了高山。河流覺得沒有高山它就沒有了方向,不知道會流向哪里。但是山認為水是留不住的,水注定是要去大海的。所以山就那么揚著頭,任河流繾綣纏繞,最終顧盼著離去。河流走出山谷后,就走出了失戀的陰影。兩岸如畫的田野和村莊讓它放慢了腳步,于是河流的一部分從提灌站流向了廣袤的田野。田野到秋天才有了豐厚的收獲,人們修了廟宇,祭拜河神。河流其實是不知道這一切的,因為接受祭拜的河流,已經(jīng)不是春天或者夏天的河流,秋天的河流什么也沒干。
原先的河流這時候已經(jīng)流到南方了,正是多雨的時節(jié),河流的水位常常高過警戒線,隨時會給萬物生靈帶來災難。這不能怪河流,河流也沒辦法,它也不想改弦易轍,成為四下里漫漶的洪水,去淹沒村莊,淹死牲畜,沖毀房屋。那樣壞了它的名聲,也沒有得到什么好處。問題是河堤被破壞了,河床外面到處是隱患,開礦的、挖沙的,加上亂砍亂伐樹木,經(jīng)常有泥石流山體滑坡改變原先的河道,再說暴雨一下把那么多水注入河流,河堤也沒有準備。
現(xiàn)在河堤應(yīng)該說是堅固了,每年又有許多新修的水庫,河流再不用擔心會沖出河床了;令河流納悶的是河床暴露的部分,有時幾年都上不了水,水庫也經(jīng)??菟?,湖泊的水倒灌進河流。
河流還沒有想明白些問題以前,又產(chǎn)生新的疑問。它走出高原的時候,多么清澈,清得可以看到河底的每一粒泥沙。后來它就慢慢變得混沌不說,還充斥著一些異味。魚蝦死了都怨它,它只能認了。
河流十分懷念流過南方水鄉(xiāng)的情景,懷念那拱橋,懷念那烏篷船。那時的河流多么優(yōu)雅——青石板路,水墨畫樣的建筑,還有河邊浣洗的女子;以及輕輕搖動船漿,和岸上對話的老者……河水緩慢平靜到極致,如果不是偶然有幾片碎花瓣,飄零在河面上,真的讓人以為這河水是不動的。最早的時候,河流從村莊的每一戶人家經(jīng)過,停泊在石階下的烏篷船,可以抵達村莊的任何一處。后來不知道為什么,河道不再通暢,雖然河水依舊;但是村鎮(zhèn)里的水路幾乎不能行船。河岸上游人如織,川流不息,沒有了昔日的寧靜。還好,河岸上的一切,不會改變河流的屬性,它仍然就那樣舒緩的流動。仍然有人在河邊的石階上浣洗和汲水,不過總是少些詩情畫意。
有些河流是孤獨寂寞的,艱難的流淌在沙漠腹地。那需要多么頑強和堅忍,它知道沿著河岸鋪開的那星星點點的綠色,是阻擋風沙的最后屏障。它努力讓河水流得更遠,直至干涸。
這樣的河流也見證過繁華喧鬧,它親眼目睹了城池的消亡,眼睜睜看著遠古文明被沙土掩埋。所以它更加執(zhí)著,毫不吝嗇,雨水充沛的時候,河水盡可能為荒原的野生植物,提供它一年甚至幾年生長需要的水量。這時候河流變成了汪洋,它不再是河流;而是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湖泊。湖泊的水沒有了方向,也可能流向沙漠邊緣的綠洲,也可能等著干枯。河流并不難過,河流覺得這就是它的本來的歸宿。
那些季節(jié)河流,同樣面臨干旱的考驗。它們和冰川沒有血緣關(guān)系,就指望幾場瑞雪和大雨。干巴巴的河床,在立春以后就等著河水的到來,沒有河水怎么能叫河流呢?正是長久的等待和短暫的流淌,注定季節(jié)河的脾氣捉摸不定。它會形成融雪性或暴雨洪災,那一瞬間的河流,好像和一切都有著深仇大恨,一個個數(shù)米高的浪頭拍向河堤。河流這是在為自己鳴不平,想想那些裸露河床的日子,任陸地上的動物在河道里穿行,簡直就是一種羞辱。所以河水暴漲的時候,季節(jié)河流要證明自己和那些誕生在高原的河流是一樣的,雖然大家出身不同;但河流就是河流。哪怕河流真的干涸了,永遠留下河床;而且河床也不復存在了,河流仍然流淌在另一個地方。因為河流承載的不只是水,它每經(jīng)過一個地方,都清晰的記錄下那里的文明歷程。
所以它是從遠古來又流向遠古。
另一種久遠
古老絕對是一種久遠,比如黟縣老街、山西平遙、千燈古鎮(zhèn)……原始卻未必是一種久遠,更多的是一個傳統(tǒng),比如新疆的手工地毯、艾德萊斯……無論現(xiàn)代文明發(fā)展到一種什么程度,有些原始的東西仍然會存在,只是越來越少,變成回憶以后,就有些久遠了。
有些東西,它不能具體到某一事物上,就象時間,它絕對存在,卻看不到。鐘表和手表不是時間,只是用來記錄時間的。比如一種生活方式,它包括用什么工具,以什么樣的方式勞動;如何處理家庭和社會關(guān)系,信仰什么宗教,采取什么樣的婚姻形式等等。用其中任何一樣東西和形式,都不能說那是一種生活。它不像《瑪納斯》、《木卡姆》,畢竟它們還有文字或口傳的形式。
而有一種久遠就是這樣的,像落日余輝,總在天邊,無比絢麗卻又無法留住。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不算久遠吧;但是關(guān)于那個時代的記憶,已經(jīng)和千百年的老宅院一樣久遠了。曾經(jīng)有一種生活方式叫“大集體”,就是大家一起勞動,并一起共享勞動果實。如果沒有經(jīng)歷過這個年代的人,只要重溫一下歷史課本里,關(guān)于原始社會形態(tài)的闡述,基本就補上這一課了。當然在五六十年代,相當一部分人類早已進入到蒸氣機時代和計算機時代了。但是在一個古老的國度里,落后的生產(chǎn)方式還很普遍,人們卻以一種更加超前的社會組織形態(tài),展示著一種全人類為之向往的生活場景。
貨幣沒有多大用途,除了買些生活必須品。人們共同建造房屋,當然不可能一起搬進新居。按照大家一起商量的辦法,符合條件的人先搬進去,非常有序,沒有人有異議。人們一起開荒種地,雖然有拉犁子的,有扶犁子的,還有一些挑擔子的;但誰不會計較干多干少。也不會在意有多少報酬,就像集體捕獵的獅群,最終抓住獵物的那只獅子,不會優(yōu)先甚至獨自享用美味,它會和獅群一起進食。它明白沒有其他獅子的配合,它自己是逮不住獵物的。一些人飼養(yǎng)家畜,一些人從事手工勞動。他們也不會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種地的人忙不過來的時候,他們會無條件的加入。所有這些與原始部落多么相象。
那時候,物質(zhì)很貧乏,但人們很滿足。相互信任,相互幫助,相互包容。
等到一種更有利于勞動者才智發(fā)揮的生產(chǎn)方式做為主導以后,似乎不再需要集體狩獵了,好像協(xié)作變得不那重要了。雖然協(xié)作在技術(shù)操作上變得更加密切,但在功用上被有意識淡化了。這是一個轉(zhuǎn)折,對于創(chuàng)造更多財富,也許是一種進步;然而對于仍然以群體生活為主的人類而言,這也許是一種不幸。
以前拉犁的,后來開拖拉機了,成了技術(shù)工人。他們把拖拉機的功勞當做自己的功勞,這樣他們看上去的確比別人干得多,他們的報酬就超過了那些扶犁子的,后來仍然在地里從事體力勞動的人。而那些從事個體勞動或商業(yè)經(jīng)營者,他們也很快同一般勞動者拉開了距離,因為新的生產(chǎn)方式當中,現(xiàn)在多了科技和資本這兩樣東西。科技在一般勞動者的想象中,就是發(fā)射衛(wèi)星,造原子彈氫彈。他們即使想成為一名拖拉機手,也不是人人都有機會的,他們一般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指望他們不要和自己一樣,至少要比開拖拉機的強幾倍。至于資本,那就是用錢生錢嗎?文化大革命時候,不是就反對的這個嗎?說是剝削。
二三十年的光景,還存在記憶里的生活方式就一下很久遠了,恍如隔世。從前走道兒,不小心丟了東西的事兒很平常,家里丟東西絕對是稀罕事兒,現(xiàn)在都成了平常事兒。過去兩口子離婚都是很不光彩的事兒,現(xiàn)在結(jié)八遍婚照樣辦得熱熱鬧鬧。過去十里八街的人見面都認識,現(xiàn)在鄰居家死人了都不知道姓啥。
懷念苦難的歲月,不是懷念貧窮;但是有些東西是和貧窮苦難共生的。想想其實還是應(yīng)了那句老話,有得必有失。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人們的精神世界卻是富有的。因為人們沒有多少物質(zhì)可以享受,所以精神生活的空間無限廣大;當物質(zhì)豐富了,人們把更多的時間放在了創(chuàng)造和追求物質(zhì)財富上,留給精神世界的東西自然也少了。況且物質(zhì)的誘惑更為直接,而精神需求有時需要激發(fā)和喚醒。
究竟是什么讓美好的記憶變得久遠?是最原始的、潛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貪婪;而工業(yè)文明不斷滿足人們的這種欲望。
工業(yè)文明及其衍生物滋生到哪,就會給那里帶去誘惑和紛爭,對自然資源的搶奪,就如同爭奪一只獵物。最有錢的占有土地、礦山、草原、森林、河流的開發(fā)使用權(quán);其次的拿一個工程、項目;再其次,便是最底層的爭奪。一向平靜和睦的村莊,開始為征地和政府討價還價;淳樸的牧民,不再為那些遠道而來的客人,提供免費的奶茶和酥油,一個蒙古包的價錢, 最貴時相當于星級酒店的豪華套間。河道兩岸變成了景區(qū), 需要門票……
一切美好的東西都不能隨意的親近,甚至世間最美好的事物——愛情,需要開著寶馬和奔馳才追得上……
好在人類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和向往,是什么時候都不會改變的。當那些美好的記憶,越來越久遠的時候,人們才發(fā)現(xiàn)丟掉了最珍貴的東西。然后再回來拾起它,撣去上面的塵土,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這時才發(fā)現(xiàn)在路邊,花艷麗地開著,蝴蝶翩翩起舞,原來在逝去的歲月里錯過了無限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