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霞
2010年10月18日下午,陜西省西安市天潤園小區(qū)3樓,保姆三妹像扛大米一樣,將張紅從電腦桌前扛起,然后放到沙發(fā)上。張紅一動不動躺在沙發(fā)上,用呼吸機(jī)強制吸氧,她幾乎喪失全部行動能力,在中國,有20萬“漸凍人”,實際上可能更多。這是一種惡性病,正如它的名字一樣,得病的人像被冰雪凍住一樣,喪失任何行動能力,但這個過程不是迅速的,而是身體一部分、一部分地萎縮和無力。
今天是腿,明天是手臂,后天到了手指,連控制眼球轉(zhuǎn)動的微少肌肉也不例外。最終等待他們的是呼吸衰竭。不過,這一切都在他們神志清醒、思維清晰的情況下發(fā)生,他們清晰地逼視著自己逐漸死亡的全過程。
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神經(jīng)科主任崔麗英說,該病發(fā)病率為十萬分之四,多發(fā)生在40歲以后,中國約有20萬患者。目前人類對于此病知之甚少。既查不到任何發(fā)病原因,也沒有辦法治療,患者的平均存活時間,只有3年。得這種病最有名的要算英國科學(xué)家霍金。
采訪一周后,記者發(fā)現(xiàn),他們的樂觀足以讓人們重新去審視生命的本質(zhì)和意義。他們直面死亡逐漸來臨的過程,先是悲痛,再是憤怒,繼而無奈,最終平靜??粗浫鯚o力的他們,我們分明看到生命發(fā)出高貴的光芒。
發(fā)病前,她能一口氣登頂華山
張紅是一個“漸凍人”,47歲。
9年前的張紅,在杭州西湖柳浪聞鶯拍照。化妝后的她挺起豐滿的胸脯,兩只手不停嘗試著擺不同的姿勢,直到攝影師叫了不要動,才歇息下來。如今,這張照片是她的電腦桌面。5年前的張紅喜歡旅游。一張在珠海海灘的照片上,她穿著泳裝愜意地趴在沙灘上曬太陽,青春逼人。華山、黃山、廬山,幾乎中國所有的名山,她都能一口氣登頂。登頂后,她喜歡坐在最奇峻的巖石上拍照,背后青松獨立。“你很上照。”拍照的人說。
2001年,張紅辭職想創(chuàng)業(yè),就去了北京。她的最后一個崗位是在北京高科技公司當(dāng)總經(jīng)理助理,在北京買了房子,買了車。
發(fā)病后,兩級臺階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礙
張紅的博客記錄下身體從有力到無力的過程?!?005年‘五一長假,我到香山飯店小住。每天早晚揣著2塊錢爬香山,40分鐘登頂,一根水果冰棍獎勵自己。其他時間則坐在花園里看書。到了6月份,就開始無緣無故地摔跤。走路時,右腳像不是我的一樣,根本不跟著我走。然后是上下臺階困難,尤其是下樓梯,我已經(jīng)記不清摔了多少跤。我家門外有兩級沒有欄桿的臺階,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礙,有時候我要站很長時間,才能等到過路人扶我一把,否則幾乎每天都是摔著下來。我盡力要去走,但總是摔跤,一種無力感油然而生?!?/p>
之后,張紅和所有的求醫(yī)者一樣,身心俱疲。2005年秋天,醫(yī)生做了最后確診——肌萎縮性脊髓側(cè)索硬化癥(ALS,也叫“漸凍人”),醫(yī)生說:“這病沒治了。開點安慰藥吧?!薄笆裁唇邪参克??”張紅父親張煥錄問。醫(yī)生說:“就是可以吃,也可以不吃,吃了也沒用,最近閨女想吃啥,就給她吃啥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隨后,張紅在一篇博文的開篇說:“確診后我終于可以死個明白!”
病情惡化,每夜厲聲慘叫全身抽搐
“盡力地去走,使不上力。摔倒后,站起來強擰著走,自己開車去吸高壓氧,做治療?!?/p>
張紅回憶說,那時,她心存幻想。確診后,張紅還一直在單位上班,直到2006年4月,莫名其妙地一跤摔下去,半天沒能爬起來,讓她意識到:再堅持上班,就成累贅了。
2007年春節(jié),張紅回到西安,和父母住在一起。家里四處安裝扶手,張紅希望通過在扶手上鍛煉,延緩身體力量的丟失。這一年,母親鄭寶珍因為女兒的病,夜里根本無法入睡。
“得這種病,人是清醒的,但眼見自己身體一點點地喪失行動力?!?010年10月18日晚,鄭寶珍歪著頭靠在一張椅子上,曾經(jīng)做過醫(yī)生的她說,從沒見過這么殘酷的病。
每天夜晚,張紅臥室中都會傳出厲聲慘叫?!叭沓榇?,小腿,大腿,全身都抽。”一滴淚水淌過老人的臉頰,“我無法替她去疼?!薄皬娏页榇ぶ?,身體的力量猶如被上帝收走一般丟失,你無法挽回,你也無力挽回?!币粋€同樣得病的病友在網(wǎng)上總結(jié)道。
2008年年初,張紅生活完全不能自理,能連續(xù)講3-5個字,拉著扶手能站30分鐘,舌肌無力。鄭寶珍發(fā)現(xiàn),女兒把“你騙我”,說成了“你便我”。
2008年末,張紅已經(jīng)完全不能說話,不能站立,咀嚼、吞咽開始出現(xiàn)問題。雖腦子清醒,但不能用手,不能用嘴巴,著急的時候,只能亂喊亂叫。母親聽不懂張紅說的話,張紅就用白板書寫狂草,后來連狂草都寫不出來了,只好歇斯底里地哭。
不能翻身,不能言語,只會在喉頭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病中她還有“業(yè)余愛好”
生病后的張紅開了個博客,叫“我想對你們說”。她實際上寫的是死亡日記,記錄下每天生活的點滴。張紅說,她想寫,特別想寫,想讓外人知道這種病的痛苦。
除了寫日記,她上午定時會打開QQ,等她的干兒子,一個剛剛從監(jiān)獄走出來的年輕人。她希望幫助這些犯過錯的孩子找回生活的信心。
2010年10月19日下午(這是張紅得病后的第6個年頭),張紅大夢初醒,敲下這樣一段文字:常常問自己:愛是什么?愛像死亡,因為結(jié)局令人無法抗拒。這是我聽到的最為震撼的回答,感同身受。
一個讀者在她的博客上回復(fù):“雖然我們的生命很脆弱,但是我們的意志可以是堅強的。在你的身上我看見,面對苦難原來也可以如此從容?!?/p>
醫(yī)生斷言,她活不過三年。而張紅就這么扛過來了,幾乎喪失全部行動能力的她,還“筆耕不輟”,每天800字。最近她張羅著開網(wǎng)店搞募捐,為條件差的ALS患者募集延續(xù)生命的呼吸機(jī)。她用堅強延續(xù)生命,張紅博客里這么寫著:躺在沙發(fā)上不能動彈的深夜,我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命和80歲高齡的父母緊緊相連?;钪煤玫鼗钪?,是我的責(zé)任。
“漸凍人”聊天群:每年20個頭像熄滅
聊天群號56815281,截止到10月17日,里面159人。
群名:漸凍人關(guān)愛俱樂部。
記者問群主陳霜,為什么要起一個叫“俱樂部”的名字?
他說:怕死,哦,不,是怕提到死。
由于“漸凍人”(ALS)這種病慘烈,這個群一年平均會死掉病友20個。每當(dāng)群里有一個人退群,或者頭像許久沒有亮起,剩余的人在哀悼片刻后會陷入集體的沉默。他們在想,下一個離開的人,會不會是自己?同為“漸凍人”的陳霜說,也許三五年后的某一天,群中所有頭像都不再亮起,或者就剩下一個人,面對大片的空白……
群里的人已經(jīng)喪失了大部分的身體能力,不能在現(xiàn)實中行走,不能說話,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思考,所以他們依賴網(wǎng)絡(luò),網(wǎng)絡(luò)讓“漸凍人”的肢體有所延展。
“漸凍人”張紅也在這個群里,網(wǎng)絡(luò)讓他們互相取暖,學(xué)會從容、團(tuán)結(jié)和尊重。
建群至今7個月,群里和陳霜關(guān)系最好的3個病友相繼離世?!耙粋€人前幾天還在群里嚷著看世界杯開幕式,等到小組賽剛開始,他的頭像就永遠(yuǎn)暗下去了。”病友“寒冰”就是其中一個。她最后一次上線說:“我姨媽今早6點走了。也許真的只有走了才是一種解脫?!薄昂钡囊虌屢彩恰皾u凍人”。陳霜還來不及安慰“寒冰”,“寒冰”頭像就暗掉了。天天上網(wǎng)的“寒冰”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不上網(wǎng)了,直到有一天,“寒冰”兒子用“寒冰”的聊天號對陳霜說,因為后期護(hù)理不到位,媽媽在今年9月12日倉促離世。
(凌月娥薦自《東南快報》)
責(zé)編:易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