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蓉 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籍貫四川。中國國土資源作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創(chuàng)作小說、散文隨筆和詩歌，出版有長篇小說《飄來飄去11月》；作品散見于《山花》、《青島文學》、《散文選刊》、《小說林》、《黃河文學》、《青年作家》、《西南軍事文學》、《大地文學》等?，F(xiàn)居成都。

一部舊的留聲機

我找不到家里的留聲機。我問母親，她說了，也等于沒說，她總是不能把這件事說清楚，我就無法知道留聲機的下落。

我們確實是有過一部留聲機，只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了。也可能是因為找不到，才會經(jīng)常想起，想著一部舊的留聲機，就會想起與其相關的一些老唱片。

所有的聲音都是從耳朵進來，然后又不知不覺地鉆到心里，安靜是一種難求的狀態(tài)，成為習慣便是常態(tài)。我以為已經(jīng)有一部留聲機就足夠了，后來又有了收音機，就有了更多的聲音。留聲機放在堂屋里，收音機放我房間。只要我在老屋，除去睡覺的時間，我的世界里全是聲音，好聽的聲音。即便是一個沒有窗戶的小木屋，我少年的青春期還是平穩(wěn)過渡。一盞忽明忽暗的電燈，一堆做不完的習題，還有一些好聽的聲音，我的世界給視覺和聽覺平分秋色。

我的母親好像想不起留聲機，也想不起收音機。我每次問她，她總是繞來繞去，說的話沒有中心，也許她是以自己的方式在拒絕回答我的問題。而我隔一段時間又想起這個問題，但是我也應該有克制才對，不能總是重提舊事，她既然不愿意直面回答，總是有她的理由，我又何必緊追不放。

讓我自己來猜想，她是怎樣處置了它們：可能是壞了，然后被她扔了；也可能是因為她要搬來我這里，她把它們隨家里許多東西當禮物分給親戚。在這里，我不得不補充一點，我的母親是一個很大方的人，凡是她的東西，總是主動要與人分享。不管是前者還是后者，她都沒有跟我說。她可以不跟我說，也沒有必要跟我說，問題的關鍵不在于她說與不說，而是事隔多年后，我竟然又想起。

我也以為已經(jīng)忘記了，可是莫名其妙地突然想起，然后就急著想打聽它們的去處。如果可能，我希望能找回來?？墒俏业哪赣H不愿意說，知女莫過母，她應該洞悉了我的打算，已經(jīng)送出去的東西，她肯定是不會讓我去要回來，所以我覺得留聲機送人的可能性比較大，但是不能說明它們還能保留到現(xiàn)在。

魚在我屋子里游

我十幾歲就離開了家鄉(xiāng)，離開了漢源。

我走的時候什么也沒有帶，總以為所有的東西都在家里，很妥當。我還以為自己會經(jīng)?；厝ィ聦嵣祥_始那幾年還經(jīng)常想著回去，后來就越來越少，越來越少。原本以為很容易的事，我沒有做到，也做不到，這個我竟然估計不到。再仔細想，好像最好糊弄的人就是自己。

對于已經(jīng)過去的日子，我能記住的東西不多，大多數(shù)的東西是用來忘記的，就如時間本身就是用來浪費的，各種忘記是忘記，各種浪費也是浪費，一切都不可避免，只是多與少的區(qū)別。未來的日子，我會老去，我的記憶會逐漸減弱，我還有大把的時間要被浪費，我可能在某一次睡著就不能自己醒來，我希望還有聲音可以自己跑過來喚醒我，還有些人和事來糾纏，要與我理論，生命不能缺少千絲萬縷的關系。

我和女兒說故鄉(xiāng)，說母親從工作組那里花五十元錢買的木屋，我和我哥在那屋里出生，又在那里長大。屋子很老了，有上百年的時間，屋子里的東西也是有年歲的，比如煤油馬燈，留聲機，檀木桌，以及漏光的雕花窗戶……我不知道我說的這些，在女兒的腦子里會不會有畫面。

我的女兒現(xiàn)在的樣子很像小時候的我，不像現(xiàn)在的我。我尋思這事情是怎樣的，可能是我越來越不像自己。

我不能在我母親面前和女兒說故鄉(xiāng)，說老屋，怕她傷感。母親的老屋已經(jīng)不在了，曾經(jīng)的家園在瀑布溝電站庫區(qū)，現(xiàn)在水庫已經(jīng)蓄滿水，老屋就在水下面?，F(xiàn)在水下面另有一番情景，房屋和村子還在，我的屋里住著成群的魚。

我家老屋下面還埋著寶貝。隔壁我二舅家就從地下挖出過石雕，還有沒有挖出別的，他肯定不會說。他們都是能保守秘密的人，事情是不會輕易從他們嘴里說出來的，也不知道是他們中間的哪個說漏嘴了，說什么我們是年羹堯的后裔，然后又守口如瓶。

形態(tài)上的消失已經(jīng)快過于我們自己大腦的自然遺忘，這讓人無法歡喜。不管怎樣，我有過村莊，而我的女兒只有城市，我們不能說誰比誰幸福，各自的生活都是不可復制。

近年我越來越惦記一些舊物，仿佛它們還在，我在家里規(guī)劃了它們各自的位置，可是我無法讓它們歸位。煤油馬燈和留聲機已經(jīng)在我的生命進程中戛然而止，我竟然絲毫沒有察覺，如今想起來已甚是懊悔，真心希望它們還在，就像我的母親這樣，陪著我。

我所說的故鄉(xiāng)，在未來的日子里將要變成虛幻。

我固執(zhí)地用語言和文字反復描述故鄉(xiāng)，其實是已經(jīng)不復存在的村莊。我的母親失去了她賴以生存的土地，我過低估計土地對她的重要性，總以為自己能給她更好的生活?？墒俏业哪赣H還在反復念叨，那意思就是：失去土地的家園不叫家園。

現(xiàn)在，女兒坐在有窗戶的房間里，窗戶很大，房間明亮。這曾經(jīng)是我一直想要的，我把它給了我的女兒，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她想要的，或許在她看來，所有的房子都應該有窗戶。

就一個九平方米的露臺，我種了大小二十多種植物。我給了一把水壺給母親，我讓她給那些花澆水，我想說這也是土地，可是我沒好意思說出口?？蛷d里放有魚缸，我養(yǎng)的魚一天比一天少。對面林立的樓房，里面住著許多的人家，空調外機已經(jīng)掛在鋼筋和水泥鑄的外墻上，其中是不是有一個潘多拉盒子。

一個可以和我玩桌球的男生

周軍是我初中同學。他現(xiàn)在不叫周軍，叫周霄?？墒俏疫€是習慣叫他周軍，根本沒理會人家已經(jīng)改名叫周霄。如果我要改口，按漢源本地習俗，我可能會叫他霄霄兒，那他肯定不會答應。

他大概可以算是與我保持聯(lián)系最久的男同學，每年總能見上一兩次，偶爾還有電話聯(lián)絡。其實在與他同學后，我就上女子學校去了，學校里沒有男生，我也不再有男同學了。直到現(xiàn)在，我又有這樣那樣的學習班，才有了男同學。就我上女子學校的事，他問過我有無特別之處，我認真地想了，覺得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我已經(jīng)不玩桌球了，實際上是與他分開后，我再沒跟別人玩過桌球。endprint

教會我玩桌球的人是我哥，陪我玩桌球的是周軍。通常情況下，女孩子是不玩桌球的，可是我像小子一樣和他玩桌球，不需要他讓球給我，還能打背桿，這個是很帥氣的姿勢。每打一次背桿，不管能不能中，我自己是很受用的，至于誰輸誰贏倒是不記得了?，F(xiàn)在想來，與周軍玩桌球，應該是我青春期的另一種平穩(wěn)過渡。

我又回漢源，入住的是新城漢源湖邊的湖景賓館。站在房間的窗前，遠處崇山連綿起伏，山下湖水波光鱗鱗，岸邊的田里才收過稻谷，新扎的稻草立在田地里，一切恍若昨天：一群孩子在才收過莊稼的田地里，把已經(jīng)扎好的稻草搬到一塊，碼成垛子，形狀有如大鳥巢，也有些像茅草屋，有模有樣的，然后大家就開始……

門鈴響起，又有人敲門，我忘記剛才和周軍打了電話，他說馬上過來。周軍的到來，我不得不從窗前走開，坐下來和他說話，只是記憶還在窗外的草垛子里，我暫時不去管它。

周軍皮膚黝黑，記憶中也一直是這樣。他是來帶我去一個叫曬經(jīng)的地方，也是他現(xiàn)在工作的地方。我忘記說周軍現(xiàn)在是“鄉(xiāng)官”，從學校出來他就回到漢源，又回到我們小時候生長的地方，他在那里當副書記。一個原住民在土生土長的地方做鄉(xiāng)官，我總覺得這中間有許多的艱辛，隨便走一個人出來都可以充大，人家真的就是看著他長大，工作如何開展？我從來不問他這樣的問題，包括后來的移民工作。

房子不在了，土地也不在了，人再搬到哪里好像都沒有了根基，老人們的感覺尤為嚴重。人一搬走，好像大家就散了，誰要見誰一面都不容易了，就跟生離死別似的。但是周軍仍然在做鄉(xiāng)官，換了一個更艱苦的地方，他也從副書記變成了書記。我不太懂這樣的狀況，還想他這以后會不會又成了鄉(xiāng)長。明白人告訴我，書記是一把手，比鄉(xiāng)長大。我只知道副書記上面還有正書記，這回我算徹底明白了，周軍升官了，是鄉(xiāng)官里最大的官。

車在崎嶇的山路上前進，新鋪的水泥路面很好，大概有兩個車道寬，不用擔心對面會車，這個超出我的意料。路是通往曬經(jīng)，又不僅僅是通這一個地方，這山與山之間還有別的地方，還住著許多人。曬經(jīng)是我舅母的出生地，自小就聽說那里條件艱苦，我母親悄悄告訴我，說那是鳥都不拉屎的地方。眼前的情況和聽來的有點不一樣，每個人都在努力改變自己的生存狀況。通常一個地方的交通狀況與生活狀況是成正比的，那么我現(xiàn)在是不是可以重新理解，這里的生存條件已經(jīng)得到改變。

外面突然就下起了小雨，大片的山地里種著蘋果樹，樹還沒有長高，偶爾見到兩三個蘋果稀稀拉拉地掛在樹上，總擔心那果子再大一點，樹就折了?？赡苤苘娍赐饷娴男那楹臀沂遣灰粯拥模谒哪樕嫌幸环N暖暖的笑意，這個神情與他的年齡不相符。倘若面前這人是一個老農(nóng)民，看著自己茁壯成長的果園，露出欣悅的神情，倒還容易讓人理解，于是我猜想那些樹是他來了才種的。

看似若有若無的小雨，很快就把山里的樹淋得濕漉漉的。路過的人好像都認識周軍，都熱情地招呼他，他們的眼睛里有溫情，顯出他和他們是一家人，這個也出乎我的意料，現(xiàn)實中不是所有的百姓都喜歡當官的。公路邊，有位婆婆倚在自家門口，手里剝著燒洋芋，大聲問他吃飯沒。鄉(xiāng)下人都這樣問的，不管吃過沒有，問過這話馬上又招呼吃東西，那個不是過話，是真有東西可以吃。他說吃過了，可是我竟然希望能停下來，燒洋芋的香味真的很誘人，我天生對這個沒有免疫力，打小就是。

車沒有停下，還在往高處走，農(nóng)家的房舍越來越遠了。我以為他要帶我去看曬經(jīng)石，傳說多少年前，唐三藏去西天取經(jīng)時路過這里，曾經(jīng)在一塊石頭上曬過經(jīng)書，當?shù)匾虼巳∶麨闀窠?jīng)鄉(xiāng)。無論陳玄奘到?jīng)]到過這里，在民間有很多故事都與《西游記》有關。事實上這附近確實有一塊大石頭，上面有許多紋路，咋一看像是鐫刻的經(jīng)文，但專家考證上面不過是一些石頭的紋理，并非經(jīng)文。我也是聽說，這個地方也是第一次來，但是這個傳說還是很有意思，讓人覺得有機會一定要來。再聯(lián)想一下，漢源境內確實還有一條流沙河，難不成唐僧真的過了此地，在流沙河收了沙僧，過流沙河時打濕了經(jīng)書，然后在這里曬經(jīng)書。事情經(jīng)不起推敲，流沙河到這里有好幾十公里，唐僧怎可能跑這么遠才曬經(jīng)書？不過這樣的傳說不必要落實，說的人喜歡，聽的人喜歡就好。

車停下的時候，我們正好站在村落的背后。山間小雨紛霏，山谷中霧氣繚繞，輕紗妙蔓，有一種“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禪意，恍若仙境。大自然的纏綿悱惻，人與仙的遙可望及，不得不說是奇觀。半山腰的村落，好像處在某個中心位置，那些云和霧是以它為中心往外畫的圈，好像整村子上面有無形的東西罩著，或者說是被簇擁更為貼切。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也覺得這種說法很虛幻，但是它現(xiàn)在的情景，比虛幻還要虛幻，我怕說了沒人相信。

回來后我與母親說周軍，一個與我玩桌球的男生，說起他現(xiàn)在工作的地方，一條很好走的水泥路，實現(xiàn)了村村通、戶戶通，甚至地里田間也有水泥鋪就的小路；還有那些遍地的果樹，雖然現(xiàn)在還是小樹，但是它們很快就會長成大樹，在春天開花，秋天掛果……母親聽著聽著，臉上就有了笑容，暖暖的，這種笑容我見過，那個時候她正看著我們家的土地。

責任編輯 朱繼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