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是叫我“連科哥”》一文,選自小說家閻連科在臺灣“世界華文小說藝術(shù)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的演講的一部分。雖然是演講,但我以為演講也是散文,而且不是一般的散文,是有聲音的散文,是看得見作者樣子、也看得見讀者(聽眾)樣子的散文,是有現(xiàn)場感染力和征服力的散文,比如馬丁·路德金的演講《我有一個夢想》、恩格斯的《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等等,既是好演講,也是傳之久遠的好散文。
同樣,閻連科的《她總是叫我“連科哥”》既是個好的演講,也是篇好的散文。好在哪里呢?好在你讀了這樣的文字之后,你除了為他的講述頻頻點頭表示認可和共鳴以外,你還從這些文字的縫隙中瞥見一個作家的本事,這本事表現(xiàn)出來的智慧和才華,同樣讓你贊嘆。
一個作家的本事,透過《她總是叫我“連科哥”》一文來看,歸納起來大致有三方面:一是思考本事——從有中發(fā)現(xiàn)無,從實中勘探虛。這種發(fā)現(xiàn)、勘探生活能力的大小,暗示著一個作家能走多遠。很多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都寫過饑餓,以及對饑餓的恐懼,寫得也是驚心動魄,餓極了,吃煤塊也覺得有甜味,閻連科在這里也寫了饑餓:“狼吞虎咽,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了那大半碗肉,還又喝完了半碗完全等于是油的煮肉水?!睂懗隽艘粋€饑餓小孩對食物的不可遏制的占有欲。這是閻連科的體驗,是生活,是“有”,是“實”,寫到這里寫作只完成了一半,要寫得更高級,就應(yīng)該寫出“有”和“實”之后的“無”和“虛”,閻連科寫出來了:“在我從那間小屋出來、挺著肚子要走時,我的父親在送我的路上問:‘你全吃完了?沒有給你姐姐留一點?”姐姐常年生病,常年躺在床上,我拿著父親舍不得吃的一塊肉回家,“一路上再也沒有吃肉時的香美感。”“香美感”的消失,意味著情感的出現(xiàn)——對貪婪的懊悔,實質(zhì)就是寫出了“無”和“虛”。作家的發(fā)現(xiàn)、勘探生活的本事就讓這個故事有了文學(xué)的力量。這個文中,閻連科還講了另外兩個故事:村里的禿頭小伙因發(fā)現(xiàn)是鄉(xiāng)革委會主任掀了他的帽子而沒動粗;城里小姑娘見娜的離開,同樣,閻連科推著故事往前邁進了:沒對主任動粗是因為人們對權(quán)力的敬重和恐懼;對小姑娘的天真的惆悵是因為人們對都市文明的向往。從這個短小的文字中,可以看出閻連科是深刻的。
二是敘述本事——妙筆生花,想象豐富。把一個小小的事情講述得趣味盎然、千轉(zhuǎn)百回,是作家的另一個本事。寡淡無味與一個好作家是無緣的。讀閻連科的文字,你會發(fā)現(xiàn)文字的吸引力是來自于獨特的體悟和不能忽略的細節(jié)。他寫小姑娘的漂亮:“走路蹦蹦跳跳的腳步,如彈奏鋼琴的手指一模樣;腳步聲和音樂一模樣?!彼麑憽拔摇币姷叫」媚锏目鞓罚骸斑B從天空落下的雨滴和冰粒,都如一對少年踮著腳尖奔跑在田野的腳步樣?!彼麑懮倌甑酿囸I:“饑餓像鏈條般,每天都拴在我的脖子上,想要把我吊死在空中,將我的喉管勒成一根無法透氣的枯枝和敗草……”快樂是腳步,饑餓是死亡,這是一種獨特的具有文學(xué)感染力的表達。還有一些在敘述中不能忽視和忽略的細節(jié),也能顯示一個作家的稱職與否。比如文中寫偷偷吃肉時,一定要寫糊了窗紙的窗戶;寫禿頭小伙發(fā)現(xiàn)是主任時,一定要寫他“默默”離開時的情形,閻連科都恰如其分地做到了。
三是傳遞某種情懷。有了思考本事和敘述本事,一篇有一定文學(xué)價值的文字便會呈現(xiàn)出來,通篇讀下來,敏感的讀者還會從字里行間讀出某種情緒、某種氣味、某種格調(diào)來,這情緒、氣味、格調(diào)構(gòu)成某種情懷,如空氣一般,不可觸,但可感,似有若無地縈繞于讀者周身,一個作家情懷的寬廣、高低會在文字之外被感知出來。從閻連科這篇文字中,我感知到了作家的一種濃濃的故土情懷,這情懷里包含著留念、愧疚和警惕。
因為是小說藝術(shù)研討會的演講,一個作家談?wù)摰氖撬膶懽骼硐?,談?wù)搶懽骼硐?,又是從幾件少年往事開始談起,對幾件少年往事的深刻認識,作者又歸結(jié)到閱讀和文學(xué)上來,是閱讀和文學(xué)讓人的認識深刻起來,讓理想變得更加深沉起來。哪怕是一篇不長的文字,也有一個美妙而閉合的文字結(jié)構(gòu),可見作者的用心。
看來,當(dāng)一個作家,還真得有幾把刷子——思考本事、敘述本事,否則你只能當(dāng)一個小作家,甚至偽作家,千萬別以為能寫幾個字、講幾個小故事就成作家了,要成為真正的作家,門檻高的很嘞。
石華鵬,文學(xué)評論家,現(xiàn)居福建福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