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孟儀
本文誕生于《春秋》的最后一個字。
《春秋》是我國第一部編年體史書。在《春秋》縱貫242年的時間幅度中,“麟”在整部書里只現(xiàn)身一次,而且是在最后一條經(jīng)文中。據(jù)《左傳》記載,當(dāng)年魯國叔孫氏的仆從射殺了一頭鹿身、牛尾、馬蹄、頭上有肉角的動物,大伙兒都疑為怪獸,認(rèn)為是不祥之兆??鬃荧@知后老淚縱橫地說:“仁獸,麟也,孰為來哉。”意思是世所罕見的仁獸麟呵,你為什么早不來晚不來,偏在這個時候來了!次日,孔子在竹簡上寫下“十有四年,春,西狩獲麟。”依孔子的理解,麟是瑞獸,“非其時而至”,不禁悲從中來,從此絕筆不再著述。
“獲麟絕筆”的故事,為想象力豐富的文人墨客留下一串懸念。為此,韓愈寫下了《獲麟解》,試圖設(shè)置一個返回經(jīng)典的對話場,探尋其中的奧秘?!镑胫疄殪`,昭昭也”,弦外似有不以為然的意味——韓愈說,麟與“靈”音同,這婦孺皆知的靈獸,無非是馬、狗、豬、豺、狼、麋、鹿這類形象的集結(jié)整合而已。
麟,金文寫作“ ”,由 (鹿)、 (粦)會意組合而成。其中,“ (粦,頂層是兩火,下層為雙足)”暗示出先人造字的意圖:粦是跳動的磷火(俗稱鬼火)或閃爍的粼光(波光粼粼),意味著幽冥、靈動,暗含“活在他世界”的意思。史書上說,麟的復(fù)數(shù)形式是“麒麟”,“毛蟲三百六,麒麟為之長”。在中國,鳳是羽蟲之首,麟是毛蟲之長;麟鳳與龜龍向來是吉祥的象征,合稱“四靈”。按“六書”的說法,“麟”以“鹿”為類旁,又因其身披魚鱗而得名,屬于會意兼形聲字。不難想象,古人造這個字的時候,似乎是說麟由鹿演化而來,但它又決不是鹿,比鹿多了一些裝備和配件:它只是體形像鹿(麋),身上布鱗,圓頂上還有一只角,角端有肉、黃色。從造型上看,鹿(麋)身、牛尾、馬蹄、鱗皮,這無疑是對那些備受人們喜愛的動物所具特征的分解與重組。我們之所以無意于偵破其中分解與拼合的痕跡,是因為它是在幻想中建構(gòu)的,體現(xiàn)了中國人“集美”的思想,這與龍鳳的營造法式并無二致。所以說,麒麟是依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復(fù)合虛構(gòu)的動物。在中國文學(xué)詩意噴發(fā)的唐期,韓愈的《獲麟解》試圖走出神秘主義的泥沼,見解非同凡響。
可是,《獲麟解》全文只有186字,不可能為我們留下更多想象的空間,是韓愈惜墨如金,還是不屑著墨,已不得而知。沿著韓老師授業(yè)解惑的線索向上追溯,晉人杜預(yù)的解讀令人眼前一亮。在《〈春秋經(jīng)傳集解〉序》中,杜預(yù)說:“故余以為感麟而作,作起獲麟,則文止于所起,為得其實?!薄馑际?,你看到的這個文本緣起于最末所陳述的事實,“獲麟”觸動了孔子奮而起筆,而你看到的最后一個字才涉及到這起筆的由來。這是個令人欣喜若狂的發(fā)現(xiàn):《春秋》閱讀的終點,恰恰是作者寫作的起點。按照杜預(yù)的說法,《春秋》收筆于“麟”絕非偶然,一定是孔子殫精竭慮、蓄謀已久的鋪排。
暫釋這份喜悅,折回《春秋》這部肅穆的經(jīng)書。眾所周知,孔子筆削后的《春秋》已不是一部單純的魯國史書,或可稱為孔子意欲整肅天下的經(jīng)典??鬃诱f:“春秋,天子之事。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笨鬃釉H于記事的“春秋筆法”,一向被后世推崇。所以,孟子說:“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卑磿r下流行的說法理解,即于滄海橫流之時,孔子著“春秋大義”震懾了亂臣賊子。撇開《春秋》政治層面的文化、輿論的力量不談,僅從技術(shù)上看,我個人認(rèn)為《春秋》當(dāng)是凝聚了孔子一生的心血和智慧,不可能是隨意應(yīng)景之作?;蛟S,胸有塊壘的孔子在構(gòu)思《春秋》之前,心中早有麒麟左右沖突、上下翻騰。他以“麟”為“靈感”的觸媒,化“麟”為文學(xué)意象,使其貫穿《春秋》始終,并試圖設(shè)置一個首尾開放的文本結(jié)構(gòu),啟發(fā)后人作開放式的思考。這對于知天命、“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孔子來說,不是難事。
孔子為什么選擇“麟”作為《春秋》的文學(xué)意象呢?可否從蘇童的《米》、莫言的《蛙》分別選擇“米”和“蛙”作為文學(xué)意象的現(xiàn)代手法去揣測古人?“獲麟絕筆”兩年后,孔子追隨那頭神獸西去,時年73歲??鬃又?,想必是轟動了朝野,“獲麟絕筆”的故事也隨之流傳。李白在《古風(fēng)詩》中就有“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的詩句。
蹊蹺的是,孔子的肉身和命運居然是按照麟的營造法式合成的。據(jù)《韓詩外傳》記載,姑布子卿曾對子貢說:“孔子額頭像堯,眼睛像舜,脖子像大禹,嘴巴像皋陶。從前面觀看,相貌過人,有王者氣象。但從身后觀察,卻是肩高聳,背瘦弱,這樣的不足與缺陷比不上四圣,將會讓孔子一生郁郁不得志,無坐朝堂之富貴?!边@難道又是巧合嗎?如果是,也是一個有意思的巧合。
更蹊蹺的事發(fā)生在73年前,也就是公元前551年(魯襄公22年)??鬃拥哪赣H顏征在(顏徵在)去尼丘山祈禱,途中遇一麒麟而生孔子,這就是“麒麟送子”的神話??鬃由鷣眍^頂上凸起一個小山包(與麟相似的肉角),所以得名孔丘,字仲尼。傳說孔子降生的當(dāng)晚,有麒麟降臨孔府闕里人家,并口吐玉書,上有“水精之子孫,衰周而素王,徵在賢明”的字樣。意思是說,孔子乃自然造化之子孫,非凡人也;雖未居帝王之位,卻有帝王之德,堪稱“素王”。
遇麟而生,又遇麟而死——看來孔子他老人家真把自己當(dāng)成麒麟轉(zhuǎn)世的化身了,“不知生焉知死”,竟然自由操縱了自個兒的生死大限,這與魯智深聽錢塘江潮信而圓寂的故事好有一比?!白硬徽Z怪力亂神”,孔子向來敬鬼神而遠(yuǎn)之。在孔子的靈魂深處,是否藏有身世以外的玄機?梳理相關(guān)史料,一條清晰的脈絡(luò)赫然在目:遇麟而生,感麟而書,文成獲麟,泣麟而死,這是一條解讀《春秋》乃至孔子思想的線索。沿著這條線索不難發(fā)現(xiàn),孔子的思想與“麟”冥冥感應(yīng)、息息相關(guān)。
“孔仁孟義周禮樂”,孔子創(chuàng)立的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仁”?!叭省?,可說是儒家學(xué)說最高的、根本的道德準(zhǔn)則,主旨是“愛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dá)而達(dá)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儒家認(rèn)為,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具有“仁愛之心”,并以“愛人”與否為道德標(biāo)準(zhǔn),以確定人們是否應(yīng)該受到尊敬和重用。
統(tǒng)御中國兩千多年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其脈絡(luò)竟與一頭神獸有關(guān)!長期生活在我蘇北老家的農(nóng)學(xué)專家胡淼先生,在《〈詩經(jīng)〉的科學(xué)解讀》一書中,引用國外學(xué)者的研究成果,說麒麟實際上是現(xiàn)在僅存于中部非洲一帶的麋羚。麋羚古時曾遍布于東亞到西亞及非洲的廣大地區(qū),直到公元前500年前后,在山東半島最后消失。這個說法與“孔子厄而作《春秋》”的時間大體上吻合。但在科學(xué)尚未昌明的中國古代,麒麟在傳說中被賦予了“仁”的品質(zhì),比如說其“性溫善,不覆生蟲,不折生草,頭上有角,角上有肉,設(shè)武備而不用”,因而被稱為“仁獸”。西涼武昭王《麒麟頌》:“一角圓蹄,行中規(guī)矩,游必?fù)竦??!薄端螘し鹬尽罚骸昂识髁x,不飲池,不入坑阱,不行羅網(wǎng)?!薄墩f苑》:“含仁懷義,音中律呂,行步中規(guī),折旋中矩,擇土而后踐,位平然而后處,不群居,不旅行,紛兮其質(zhì)文也,幽問循循如也?!薄f法紛紜,其中閃爍著麒麟仁厚君子的謙謙風(fēng)度。麒麟崇拜之所以在人文傳承中被廣為接納,正是因為“仁獸”所具備的秉賦契合了傳統(tǒng)禮教和儒家風(fēng)范。
麒麟往往在太平盛世伴隨著“圣王”出現(xiàn),于瑞氣祥云繚繞中,在香音飄緲中,款款而來??鬃由畹臅r代禮崩樂壞,社會動蕩。傳說麒麟現(xiàn)于郊野,為人所賤,標(biāo)志著世界的日暮途窮和賢人的困厄,故孔子厄而作《春秋》,獲麟而絕筆,《春秋》也因此被稱為“麟史”、“麟經(jīng)”。孔子認(rèn)為,麒麟之死是個不祥之兆,據(jù)傳他揮筆為麒麟寫下挽歌:“唐虞世兮麟鳳游,今非其時來何求?麟兮麟兮我心憂?!边@正是孔子遇麟而泣、悲極而歿的原因吧。
動物是謎語,是密碼,也是揭密解碼的線索。從動物出發(fā),突破層層閱讀的障礙,可以與書寫者從容對話。從結(jié)構(gòu)主義的角度看,《春秋》最末一條有關(guān)“獲麟”的書寫、文本與閱讀的模式,冥冥中被羅蘭·巴特“文本開放理論”所印證,證明了書寫結(jié)束是閱讀之始的思想。也就是說,我們在閱讀《春秋》時其實已在打開孔子原本就蘊藏其中的“未來”。我讀臺灣學(xué)者李紀(jì)祥關(guān)于《春秋》開放式文本的文章,深受啟發(fā)。李紀(jì)祥認(rèn)為,卡爾維諾的小說《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正是這一理論的實踐,而這種實踐在時空上也與杜預(yù)“文起于所止亦終于所起”的思想遙相呼應(yīng)。
尼采說,上帝死了。羅蘭·巴特說,作者死了。
羔羊
麒麟是仁獸,羔羊是義獸。
羔羊是羊群里的XO,“鮮美”兩字中就含有這么一只“羊”,“義(義)”字里也隱藏了這么一只羊。這是一只守身如玉、含苞待放的羊,其“鮮美”成色大致相當(dāng)于政商大佬們津津樂道的嫩模。所以,名儒董仲舒干脆撇開羊群中泛泛的“俗物”,專門討論心目中的極品羊?!洞呵锓甭丁氛f:“羔有角而不任,設(shè)備而不用,類好仁者;執(zhí)之不鳴,殺之不啼,類死義者;羔食于其母必跪而受之?!痹诙偈嫜劾?,羔羊知仁、知義、知禮,集儒家的道德原則于一身,正如《詩·召南》中所說,“德如羔羊也”?!暗氯绺嵫颉?,是人對羔羊“人格化”品質(zhì)的感悟和高度概括。正是在這種感悟和概括中,羔羊被稱為“義獸。
最早見于甲骨文的羔( )是個指事字。在羊( )身上加四點( )作為指事符號,指點人們?nèi)ハ胂笠恢恍⊙颍?)一生下地就四肢站立、歡快跳躍的物象場景。甲骨文中另有一只羔羊( ),小身子骨下面是熊熊燃燒的火焰,這狀況看起來很殘酷,但也很眼熟,這正是今天存活的漢字“羔”的雛形。“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左傳》),依蜀人黃奇逸的解讀,“羔”的造字本義應(yīng)與祭祀祖先神靈有關(guān)(黃奇逸:《商周研究之批判——中國古文字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描述的是以羊“火祭”的情形,而不是吃貨們想象中吱吱冒油的烤全羊。
羔羊不屑于迎合、適應(yīng)、培育人類的多重欲望,所以,始終沒能像狗那樣成為寵物而得以與人朝夕相伴,甚至爬上主人的床榻;也沒有像雞那樣被用作暗喻、影射的素材,順手拿來殺之儆猴;更沒有像馬那樣,聽任阿諛者把馬屁拍遍。在六畜中,羔羊代表羊群執(zhí)著于仁義孝道,與牛豬一道走上祭壇(三者全備稱為“太牢”),化為殞身不恤的“犧牲”。這使我們不禁如見中世紀(jì)那威猛的烈焰,以及羅馬鮮花廣場上的火刑場面。
在今天,所謂“犧牲”是指像布魯諾那樣為某類人群或科學(xué)以身獻(xiàn)祭、殉道的義舉,常作動詞;在古代,所謂“犧牲”是牛、羊、豕(豬)三牲的合稱,說到底都是些人文化了的畜牲,屬于名詞。犧(犧)的篆文“ ”是由“ ”和“ ”合成的會意兼形聲字,指的是祭典現(xiàn)場宰殺的豬牛羊。其中,“羲”既是聲旁也參與表義,再現(xiàn)了殺羊宰牛、奏樂起舞的娛神的場景。甲骨文“牲”寫作“ ”,文字學(xué)者認(rèn)為左邊的“ ”(羊),是彎角羊頭加上表示母羊生殖器的三角符號;右邊“ ”(生)則是小草生長之形,含有生機勃勃的春意。左右兩形會意,表示母羊順產(chǎn)活蹦亂跳、充滿生機的小羊羔。漢字發(fā)展到隸楷階段,“ ”左邊的“羊”被“?!比〈ㄗ兂蓾h字“牲”)。這可能是對牛在農(nóng)耕文明時期地位上升的獎賞,也可能是漢字對羊的一次盛大安慰——貌似以牛代羊做了“犧牲”的材料——事實上,牛不曾為羊做出任何“犧牲”,相反羊卻為牛做過一次“替身”。
孟子曾提到過這只倒霉的“替死鬼”。某一天,齊宣王坐于堂上,堂下有人牽牛走過,宣王問牽牛何為?那人答曰殺牛祭鐘(殺牲取血涂抹新鑄成的鐘)。宣王說:“牛本無罪,卻要白白送死,看它嚇得哆嗦的樣子,真不忍心。放了它吧!”牽牛的人說:“大王慈悲,那么就不祭鐘了吧?”宣王回答:“怎么可以不祭鐘呢?換一頭羊不就得了?”
對齊宣王來說,??蓮U(以羊代之)而“祭鐘之禮”萬不可廢。你可以同情眼前的牛,卻不必同情那不在眼前的羊。比孟子早些時候,孔子曾率先對“禮”與“羊”的輕重問題發(fā)表過意見。據(jù)《論語·八佾》記載:“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孔子的意思是:“子貢你腦殘呵,你想在朔日祭祀(告朔)的儀式上省去活羊,首先就不合周禮。我一生周游列國奔走呼號圖個啥?還不是為了恢復(fù)周禮嘛。非禮勿視、勿聽、勿言、勿動,禮重于善也哉。你愛惜羊我愛惜禮,小子你看著辦吧?!弊迂暃]有借用亞里士多德回敬柏拉圖的話: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所以,順從的子貢們成不了亞里士多德。
日本美學(xué)家今道友信讀《論語》時,發(fā)現(xiàn)“告朔之餼羊”與漢字“美”中的“羊”,都是“犧牲”的象征。在美的本質(zhì)問題上,他認(rèn)為“真”是存在的意義,“善”是存在的機能,“美”是存在的恩惠。在《關(guān)于美》一書中,他說:“美比作為道德最高概念的善還要高一級,美相當(dāng)于宗教里所說的圣,美是與圣具有同等高度的概念,甚至是作為宗教里的道德而存在的最高概念?!笨梢?,“美”是羊這種“犧牲”的外化衍生,正因為羊常常作為祭品出現(xiàn),富有犧牲精神,超越了善的范疇,因而具有更豐富的宗教意蘊。
當(dāng)羔羊作為宗教圣物出現(xiàn)時,實際上已被先民賦予了圖騰意義。在川西2000米以上的海拔高度,羔羊悲憫的目光垂直向下,俯瞰大地。這種場景,很容易令我等不得不放任思緒穿越數(shù)千年時光,在岷江上游回溯到一個古老民族的上游。《說文解字》:“羌,西戎牧羊人也?!痹S慎認(rèn)為,“男羌為羌,女羌為姜?!鳖欘R剛也認(rèn)為:“姜與羌,其字出于同源,蓋彼族以羊為圖騰,故在姓為姜,在種為羌?!惫盼淖謱W(xué)家董作賓、孫詒讓等,對“羌”字也有類似解讀。趙誠則說得更直白些,他認(rèn)為“羌”、“姜”分別像男子、女子頭上佩有羊角之形。這種戴羊角的習(xí)俗,反映了羌人的“羊”圖騰信仰,他們相信通過這種象征性的模仿,可以使圖騰的神力交感傳播到自己身上。
漢字中,羊、姜、羌都與“戕”韻同音近,造字者似乎暗示著羊以及以羊為圖騰的古老民族的命運。果不其然,在甲骨卜辭里,有許多戕害、殺戮、活埋、焚燒、肢解羌人充當(dāng)祭品的記載,情形等同于罹難的羔羊,令人觸目驚心。詩人流沙河感慨說:“異體字羌字猶有捆系殘余,使人不安。2008年四川大地震又損我羌胞,傷哉。”
李宗吾從歷史的轉(zhuǎn)角旮旯中看到了“厚黑”二字,魯迅從歷史的通天徹地中看到了“吃人”兩字。兩位先生各執(zhí)其詞,我個人更傾向于調(diào)和:中國歷史是人吃羊的厚黑史,中國的傳統(tǒng)禮教是人吃羊的禮教。取象于人、羊相依的小篆“佯”字就是明證。漢字佯“人羊相伴”的結(jié)體昭示人們:不管是羊通人性,還是人扮羊樣,總之漢字“佯”就是“裝模作樣”的意思。一切文化都是“佯”教化,一切禮儀都是“佯”斯文,一切道德都是“佯”善行,一切贊美都是“佯”說辭,只要你長得美白鮮嫩且性情溫順、宅心仁厚、知義懂禮,你就沐浴更衣準(zhǔn)備擺上道德的餐桌或禮祭的供桌吧。在中國人的邏輯體系中——假如有邏輯且成體系的話——羔羊“其美德可以任人景仰”與“其生命可以任人宰割”是同位語。當(dāng)子貢試圖為羊開脫的時候,眾生也許不禁感嘆:再也沒有比羔羊的嫩肉更美味可口的了。羔羊知仁而死于不仁,知義而死于不義,知禮而死于非禮,這似乎是天經(jīng)地義的。不錯,羊是合群動物,有前赴后繼之勇。據(jù)流沙河觀察,假如以竹竿設(shè)欄,領(lǐng)頭羊一躍而過,羊群則相繼跳躍而過。流沙河說,“此時縱然收去竹竿,后面的羊照樣跳躍一次。”好比我們小時候排隊跳山羊,仿佛有意識地為雙腳裝上了發(fā)條,多米諾骨牌似地倒向前面摔倒的小伙伴。相信名字取象于羊的劉翔同學(xué)也可能裝有這樣的條件反射系統(tǒng)。然而,如果一只領(lǐng)頭羊帶著大伙朝火坑里跳,你也跟著跳么?事實上羔羊們真的跳了,他們順從了領(lǐng)頭羊的意志,免去了思考和選擇的苦惱,浩浩蕩蕩義無反顧地走上祭壇、走向屠場,至死不發(fā)出半聲悲鳴。
這難道是出于羊性的自覺?無獨于中國,西方的羊也曾代人受過。在西方,歷史上第一只“替罪羊”死于公元前2000年。創(chuàng)世之初,耶和華對亞伯拉罕說:殺了你的長子祭神!在人性考驗的最后一刻,這道刻薄的命令,幸好改為用一只羊來執(zhí)行(上帝呵,不興這樣的)。文明演進(jìn)了2000年,終于到了公元元年,新鮮出世的救世主認(rèn)為,猶太人是一群“迷途的羔羊”。為了替猶太人贖罪,無罪的耶穌在耶路撒冷被釘上十字架,做了有罪的猶太人的“替罪羊”。在“狼圖騰”時代,強權(quán)淫威下,面對數(shù)千年難免“犧牲”的命運,羔羊們做了沉默的大多數(shù)。生存權(quán)是基本人權(quán),生命權(quán)是基本羊權(quán)。不曾想,在所謂尊重人權(quán)的西方,羔羊的命運好像也沒好到哪里。
拜信息多元化所賜,時下再也沒有誰能壟斷資訊之溝渠。所以,相信羔羊遲早會顛覆性地讀到魯迅先生的警句: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
喜鵲
所以,她決定筑一個巢。
在鳳凰的嘲笑中,喜鵲完成了這個偉大的計劃?!谤o”金文寫作“舄( )”,上為鳥窩( ),下為“鳥”的省變( )。小篆 (鵲)承襲了金文形制,同樣是上下結(jié)構(gòu),突出了鵲筑巢的本能。從金文和篆文的字形可以窺見,這位將“巢”高高舉于頭頂頂禮膜拜、以巢作為族群徽標(biāo)的鳥類,與高傲的鳳和貪婪的鳩相比,的確有先見之明。時至21世紀(jì)才大徹大悟的屌絲們終于活明白了:在今天的中國,房子高于一切,房子是一切的一切!
鳳凰耽于作秀而疏于筑巢,令后世瞻仰者只能在神話世界(據(jù)說現(xiàn)實的大地上鳳凰因無巢而“絕后”)捕風(fēng)捉影,想象“鳳凰于飛”的曼妙風(fēng)情。北京以全球最大的“鳥巢”詔告天下:“更快、更高、更強”的邏輯起點是房子!種群繁衍、文明傳承、文化遞延,還是房子!總之,筑巢是必須的。
傳說遠(yuǎn)古時代,不可一世的鳳凰每天無憂無慮地啄理她漂亮的羽毛,還不時起舞弄清影,向百鳥展示王者風(fēng)范。而喜鵲不知疲倦地穿梭于曠野林間,銜來樹枝搭建自己的巢穴。鳳凰嘲笑喜鵲不懂生活,沒情調(diào),更不會調(diào)情。喜鵲聽罷,只是用嘻嘻的笑聲回敬鳳凰,用更加勤奮的創(chuàng)造,享受著自己的生活。很快,產(chǎn)卵的季節(jié)來到了,鳳凰整日作樂卻沒有自己的房子,只能把卵胡亂產(chǎn)在山坡上、草地上,隨即被蛇、鼠、狼享用一空,于是鳥之王者在地球上永遠(yuǎn)消失了,現(xiàn)實的大地上只留下鳳凰棲居的遺跡——梧桐。喜鵲用自己的努力,創(chuàng)造了生命的贊歌。歷史與現(xiàn)實的天空,每天都回響著它的聲音。
背著房子炫富的蝸牛不需要筑巢;生來披一身毛皮的動物,對居所的要求也沒那么饑渴。即使是兔子、旱獺、河貍這一類天才建筑師,也只是基于遺傳基因,將打洞做窩當(dāng)成生活的唯一娛樂,猶如老鼠的啃噬,壓根兒就不是為了胃?!瓣P(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保ā对娊?jīng)·國風(fēng)》)《詩》三百篇中第一個出場的動物鳩,也是不筑巢的鳥。《禽經(jīng)》將鳩不筑巢歸因于它的愚笨和懶惰(“拙者莫如鳩,不能為巢”),而《詩經(jīng)》則把它的不筑巢歸因于蠻橫與霸道?!熬S鵲有巢,維鳩居之”(《詩經(jīng)·召南》),意思是說,鳩慣于占人茅房,只有智慧的鵲類才懂得海德格爾“詩意的棲居”,喳喳鵲叫著海子的詩句:“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p>
《禮記·月令》中說,“鵲始巢”。法國史學(xué)家儒勒·米什萊說:“巢,乃是愛情的產(chǎn)物?!庇谑牵瑸閻矍橹驳陌l(fā)明家鵲鳥,有了一個悅耳的名字——喜鵲,這是中國人賜予鳥類的愛情最高項獎(喜蛛也有此殊榮,但它不算什么鳥)。所以,《格物總論·鵲》概括地指出了喜鵲的色彩、形貌與發(fā)聲的象征意義:“鵲,一名飛駁,形類于鴉而小嘴,尖足爪黑,頸項背綠色,白翮,尾毛黑白相間,善為巢,其聲喳喳,鵲聲吉多而兇少,故俗呼喜鵲?!痹谇嗪d宜卑?,曾出土一件彩陶喜鵲圖,這說明喜鵲文化最早起飛于新石器時期的高原部落。隨后,在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邊緣,從黃土高坡飛來的吉祥鳥大度地選擇了我們,做了我們的鄰居;同時也選擇了一棵大樹,深入中國人社會生活的基層,立足于剪紙、繪畫、詩歌、散文、小說、歌曲、戲曲、影視橋段以及風(fēng)俗習(xí)慣等,大尺度地表現(xiàn)愛情主題,唧喳喳地渲染喜慶場面。好大喜功的中國人也大尺度地接受了喜鵲報喜不報憂的公開獻(xiàn)媚。最讓中國人開心的畫面是《鵲登梅枝報喜圖》,人稱“喜上眉梢”。說到這里,不得不提到中國文化里的另一位超級明星——梅。相傳梅是喜鵲從王母娘娘那里偷來人間的。梅雖然不比普羅米修斯盜來的火實惠管用,但她卻增加了喜鵲在國人心目中的分量,尤其是解決了林和靖們的單身苦惱,滿足了“隱者”的戀物情結(jié)。
中國人把報喪的職權(quán)分配給了烏鴉,把報喜的任務(wù)布置給了喜鵲?!吨芤捉y(tǒng)卦》曰:“鵲者,陽鳥,先物而動,先事而應(yīng)?!睅煏缭凇肚萁?jīng)》中說:“靈鵲,靈鵲兆喜,鵲噪則喜生?!笨梢?,喜鵲具有感應(yīng)自然的功能,能夠為人類先一步感應(yīng)和預(yù)報喜事。喜鵲的一言一行不僅為中國大眾帶來一天的好心情,還為公共權(quán)力提供源源不斷的政治智慧。在中國鄉(xiāng)村的天空,可以沒有“超級女聲”,但一天也不能沒有“花喜子”(我老家把喜鵲稱為花喜子)的唧喳喳。據(jù)說,只有農(nóng)歷七月初七這一天才難得聽到喜鵲的噪叫。這一天,喜鵲傾巢“鵲起”,離開它們依戀的村莊、大樹和巢。傳說,除了“隱者”需要愛情以外,還有一對苦命鴛鴦也正在飽嘗別離之苦,他們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家族宇航員”集團(tuán)——牛郎、織女及其孩子們(嫦娥充其量屬于個體宇般員,而且也沒能超越太陽系)?!豆旁娛攀住返摹短鎏鰻颗P恰防镉羞@樣的詩句:“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边@首詩以質(zhì)樸、清麗的語言,為我們講述了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天茫茫,路迢迢,銀河兩岸的饑渴青年望穿秋水,他們每日只能用“火星文”、“流星體”,狂寫《兩地書》打發(fā)時間。這一點也許你沒看到,但喜鵲看到了。雖然你沒看到,但你一定聽說了:冒著被牛郎踩落天河的風(fēng)險,喜鵲在天河上搭起一座十分壯觀的“鵲橋”。
筑巢是為了自己的愛情,盜梅和搭橋是為了別人的愛情。喜鵲不負(fù)眾望,人們自然皆大歡喜。可是,我認(rèn)為喜鵲筑巢是打著愛情的旗號去孵卵。因為愛情起于卵而終于卵,它是世界的搖籃。非卵生的動物不會“蛋疼”,他們打洞只是個體的偏好;筑巢的喜鵲是心疼她的蛋。所以,孵卵才是喜鵲筑巢的真正動機。
這一點你可能沒看到,但造字的先賢們看到了。古人用“舄”( ,表示鳥的房子)作為基本構(gòu)件,加上“宀”( ,表示人的房子)做字頭,發(fā)明了會意字“寫”(金文寫作“ ”,簡化字是“寫”);以卵巢為字象,借以表達(dá)文明傳承和生命延續(xù)的意義。我們沒法回到初民從動物到人的“奇點”,也無法還原由“舄( )”到“寫(寫)”的造字的第一現(xiàn)場,但我們卻能想象到“寫(寫)”在人類文明史上的貢獻(xiàn)。德國哲學(xué)家伽達(dá)默爾在《文化與詞》一書中說:“動物依靠自身的體氣或撒下的便溺來辨認(rèn)自己的來路,人卻用語言來辨識自己的來路。”作為手書的視覺符號,文字的誕生就是為了尋求一種超越時間和空間限制的不朽力量,將稍縱即逝的語言(口語)以及個體短暫的生命融入綿延不息的人類文明的萬古長河。德國漢字學(xué)者雷德侯在《萬物:中國藝術(shù)的模件和規(guī)模化生產(chǎn)》一書中說:“文字的目的即在于將話語轉(zhuǎn)換為圖形從而將其記錄下來。因此,語言也就變?yōu)樵V諸視覺而非訴諸聽覺的媒介,較之于口語,更能流傳久遠(yuǎn)?!币蛑?,漢字“寫”的大意是:人類走出樹棲時代,住進(jìn)象征文明的房子(宀)里,把轉(zhuǎn)瞬即逝的思想記錄下來,像筑巢孵卵(舄)的鵲鳥一樣,一代代繁衍生命、傳遞薪火;文字的書寫,是一種保存和傳播人類文明的最好方式,它使文明傳承能夠在歷史長河中獲得經(jīng)久不衰的生命力。破殼而出的人類的歷史,說到底就是書寫的歷史,這也是小學(xué)生背著代表文明累積的沉重的書包,終日忙于寫字的緣由。
這一點你雖然沒有看到,但你一定看到過喜鵲的黑白藝術(shù)照:身穿“白領(lǐng)子”、“黑禮服”的喜鵲,不正是“白紙黑字”的大寫意么?近距離與喜鵲相處、心里揣著陰陽太極圖的中國人,慣于在黑、白之間洞悉絢麗多彩的世界,不難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大道至簡。當(dāng)我們從熊貓身上領(lǐng)悟“知白守黑”的哲學(xué)智慧時,不由得驚訝于“鵲體”行為藝術(shù)——原來,一切都是那么玄奧,一切又都是那么直白。
烏鴉
喜鵲承襲小篆時期文化專制的遺傳基因,順當(dāng)?shù)劂Q制了動物界輿論之后,我老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致認(rèn)為:喜鵲叫喜,烏鴉叫喪。
從此,動物界百鳥朝鳳,每日朝聞鶯歌晚播燕舞,充耳皆是鳳鳴喈喈、凰鳴啾啾、鸞鳴噰噰、鵲鳴唶唶……獨不聞烏鳴啞??;林間皆以鶯之喜囀為標(biāo)準(zhǔn),評選動物好聲音,于是,“漢字動物園”里鶴不長唳,梟不兇叫,鴟不哀嘯,鴉不悲啼……這還不夠,造物主唯恐烏鴉多嘴,特地遣它去了“子虛烏有”、“黑不溜秋”的世界,罰它躲在黑夜的一角背誦顧城的詩句: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可是,烏鴉離“光明”畢竟有些遠(yuǎn)。在漢字的書寫體系里,造字者借鑒“減法原理”,只揮一揮手就抹掉了“鳥”字里代表眼睛的那一“點”,與“奧卡瑪剃刀定律(簡單有效原理)”有異曲同工之妙?!钝拧吩疲骸埃酰┤篪B形,但不注其目睛,萬類目睛皆黑,烏體全黑,遠(yuǎn)而不分別其睛也?!币饧礊貘f一身緇衣,潑墨一般胡亂涂鴉世界,是一種看不到黑眼睛的鳥( )——我看不見你,你也看不見我——如此觀照審視一番之后,就有了小篆中的“ (烏)”字:少了一個“看”點,多了一分世故。
支起世故的耳朵,烏鴉的歌聲果不如喜鵲喳喳順耳、鶯啼婉轉(zhuǎn)遂意,更不像鸚鵡八哥那樣嘴甜會說人話;而且烏鴉老不識趣,專挑人類心情不好的時候吊嗓子,好像是吊喪。然而,缺乏功利意識的詩人并不理會這一套。十九世紀(jì)美國浪漫主義詩人愛倫·坡就把烏鴉的歌聲當(dāng)成了忘憂藥。愛倫·坡深信,自己的前世一準(zhǔn)是一只神秘的烏鴉。所以,在《烏鴉》一詩中,他把哀傷唱到了絕望的地步,幸好這時候烏鴉真的來了。那是1844年的冬天,一只烏鴉從敞開的窗子里降落在文藝女神的雕像上。這個時候,坡正沉浸在小愛人死去的痛苦中不能自拔。它是安慰他而來的,坡這么想。因此,他把這只烏鴉稱為“充滿悲傷的幽靈”,一會兒又說它的名字叫做“永不復(fù)還”,身上還散發(fā)出熏香的氣味。這與中國人通常嗅到的烏鴉的口臭,截然相反。
世上終有并不世故的人。一位不乏功利意識的猶太商人竟然格外鐘愛烏鴉,他不僅用烏鴉做了店徽,而且還為這個世界奉獻(xiàn)了一個名叫“寒鴉”的兒子。寒鴉性格內(nèi)向,關(guān)起宇宙的大門與世隔絕,把寫作當(dāng)成唯一的精神寄托。在支離破碎、荒誕不經(jīng)的暗夜里,寒鴉悲啼著,曲調(diào)曲折晦澀,旋律跌宕不羈,言此意彼的現(xiàn)代派象征手法常常讓閱讀者抓不住文字駕馭的韁繩,但閱讀的困惑并不妨礙人們對他的理解和敬重。為紀(jì)念這位獨一無二的表現(xiàn)主義作家,1983年,在“寒鴉”誕辰一百周年的時候,人們把一顆小行星命名為“卡夫卡”。在捷克語中,“卡夫卡”就是“寒鴉”。這是一只傳說中“黑得不顧一切的鳥”,他刺破黑夜的遮蔽和惶恐,穿越扭曲變形的世相,試圖找回公平做鳥的名義和權(quán)利。直到今天,他一直卑微地歌唱。
這歌聲,恍恍惚惚飄落自成一統(tǒng)的“小樓”。在古老的寓言里,烏鴉的鳥嘴既然能從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容器里取水,說明烏鴉的智商在禽類中相當(dāng)高,應(yīng)該得到公正的評價和公平的待遇。但遺憾的是成也鳥嘴敗也鳥嘴,由于天生的使命感和卓越的智慧,烏鴉總想把自己對災(zāi)難的感知預(yù)警給人類,可誰愿聽那些鳥語呢?但凡應(yīng)驗之后,卻又得背負(fù)不祥的惡名,總之挨罵是肯定的。所以,今天的中國人已經(jīng)不太愿意“跟著課本游紹興”了——魯迅,似乎早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命運,他認(rèn)為烏鴉凄厲刺耳的歌唱委實不合時宜;在黑暗如磐的世界,他偏偏要用這不合時宜的烏鴉嘴給舊制度唱挽歌。在小說《藥》的結(jié)尾處,魯迅說: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yuǎn)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上個世紀(jì)初,不管是否有過面對面的“卡式”交談,年齡相差僅兩歲的魯迅與卡夫卡,兩位超級大師的靈魂一脈相承,想必神交已久。
在我記憶深處依然存活的老家門口那兩棵老槐樹的頂端,鵲巢和烏巢同時存在,它們是大樹的兩顆高端果實,仿佛是文明的兩個側(cè)面,一面是生和良好的愿望,一面是死和灰暗的咒語。如今,樹毀鳥亡,卡夫卡、魯迅、愛倫·坡也相約去了人生背光的那一面;我們作為生生不息的集體中的一分子,依然痛苦地留守在這貌似光鮮的這一面。在卡夫卡、魯迅、愛倫·坡遺留給我們的荒誕、刻薄、驚悚的文學(xué)世界里,黑夜遮蔽了太陽,灰暗羈留了烏鴉;烏鴉成了黑暗的“使者”、光明的“他者”、天空的“黑客”、麻醉的“鴉片”……可是,想象力豐富的先民,偏偏從太陽身上找到了烏鴉的影子,從烏鴉身上找到了太陽的光斑。在神話中,日母(太陽女神)羲和每天要在“甘淵”給她十個長得不太干凈利落的太陽兒子洗澡,可見古人在羿射九日之前,就發(fā)現(xiàn)了太陽身上有污點。在甘肅臨洮出土的一只彩陶罐上,太陽紋的圓圈中明顯繪有一個黑點,這證明青銅時代人們已觀察到太陽黑子。俗語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在鳥類家族中,烏鴉黑得那么執(zhí)著,正好用來表現(xiàn)太陽黑子,日中金烏的神話由此流傳。也因此,古人認(rèn)為,太陽就是一只大鳥,三足烏。人們發(fā)現(xiàn),一些古代畫家總要天真地在太陽上畫一只蹲踞的烏鴉。“烏飛兔走”,說的就是月亮里的兔和太陽里的三足烏周而復(fù)始的運動狀態(tài)。
世故和遮蔽,是喜鵲政治的主題思想。當(dāng)科學(xué)遮蔽了神話,我們或許應(yīng)該嘲笑古人的無知;而古人想必也會笑話我們非要用科學(xué)的態(tài)度去校正人文初始的囈語,譬如成人用“像”與“不像”批評兒童畫,反而顯得“成熟的淺薄”。一旦太陽與烏鴉建立起關(guān)聯(lián),崇拜太陽靜穆的古代粉絲們自然會“愛屋及烏”,喜歡上烏鴉。據(jù)說在秦漢以前,中國人就沒那么世故,認(rèn)為烏鴉和喜鵲一樣都是好鳥,而且烏鴉還是一只能預(yù)言吉祥的好鳥。漢代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引《尚書傳》說:“周將興時,有大赤烏銜谷之種而集王屋之上,武王喜,諸大夫皆喜?!倍偈嫣岬降摹按蟪酁酢敝傅木褪菫貘f。當(dāng)然,也有人不同意這種說法,認(rèn)為烏鴉的惡名始于中國最早的地理教科書《山海經(jīng)》。《山海經(jīng)》預(yù)言,玄丹山上的烏鴉,飛到哪個國家,哪個國家就要滅亡。我個人認(rèn)為,至少在“軸心時代”,由于多元價值觀造就了“百家爭鳴”的人文氣象,烏鴉還沒有被喜鵲之類遮蔽在主流聲音之外(其時,“儒術(shù)”幸好也沒“獨尊”)。據(jù)說,當(dāng)年聽?wèi)T了聲音各異的鳥鳴,主張“有教無類”、充滿仁愛之心的孔子,曾與烏鴉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
有一回,孔子發(fā)現(xiàn)一只被射殺的烏鴉倒斃路邊,便挖了個坑安葬了這只可憐的小鳥。孔子的義舉感動了沉浸在悲痛中的鴉群。不久,孔子在從尼山回曲阜的路上遭遇歹徒襲擊。危難之時,知恩圖報的烏鴉上演了“格里菲斯式”的最后一分鐘營救:大群的烏鴉從天而降,勇猛地將歹人啄逃,護(hù)送孔子安全回府。這些神勇的烏鴉,被后人稱為“素王”孔子的“三千烏鴉兵”。人可以世故,烏鴉并不世故??鬃尤ナ篮?,這些“烏鴉兵”仍然不肯離開一生不得志的孔子,它們世世代代地守護(hù)在孔廟,形成“孔廟烏鴉成群,孔林烏鴉不棲”的怪異現(xiàn)象。
孔子厚愛烏鴉,當(dāng)然不僅僅是出于交互式的感恩。學(xué)者們從儒學(xué)思想核心與烏鴉的慈孝形象中找到了內(nèi)在聯(lián)系。儒家認(rèn)為,烏鴉是孝鳥、慈鳥,慈烏反哺是盡孝報本、感恩戴義,頗具道德價值,因此烏鴉又稱德鳥?!盀貘f反哺,羔羊跪乳”是儒家以動物教化人倫的一貫主張?!侗静菥V目》稱:“此烏初生,母哺六十日,長則反哺六十日,可謂慈孝矣。”烏鴉是否真有反哺習(xí)性,還有待于進(jìn)一步研究。但在“烏”與“孝”意義的接壤地帶,卻有現(xiàn)實的地名遺留隨時備查。比如,浙江義烏的地名演變就封存了這個秘密。傳說,義烏一帶有一位叫顏烏的孝子,用雙手挖土葬父,感動了烏鴉,烏鴉群起以嘴啄土相助,以致鳥嘴受傷,于是秦代就把這個地方叫作“烏傷”。漢代根據(jù)這一傳說,改“烏傷”為“烏孝”。唐代以后干脆直呼其為“義烏”,以表彰慈孝義勇的烏鴉。在儒家看來,“百善孝為先”,孝是支撐國家道德大廈的核心??鬃诱f:“入則孝,出則悌,謹(jǐn)而信,泛愛眾,而親仁,有余力,則學(xué)文?!边@句話,后來被收入蒙學(xué)教材《弟子規(guī)》,意思是說要先學(xué)會做人,然后才有余力學(xué)文。童話大王鄭淵潔說:如今這個樸素的道理被弄反了,學(xué)了知識,考完試,已無余力慈孝、誠信和博愛了。
學(xué)識與慈孝,與誠信、博愛本應(yīng)并行不悖,甚或相得益彰,就像金錢不應(yīng)排斥良知,良知理應(yīng)贏得富足一樣;只因當(dāng)今世界知識太多學(xué)不完,獲取知識的渠道又太多,所以我們可以原諒現(xiàn)行教育體制缺失的關(guān)于個人德行的一環(huán),這是個解不開的圈套。“是的,這有點矛盾。矛盾是智慧的代價。這是人生對于人生觀開的玩笑?!保ㄥX鐘書:《論快樂》)烏鴉作為慈孝、誠信與博愛的符號,在中國一向與悲情、悲傷、悲痛相聯(lián)系,喜鵲顧名思義便是可喜、可賀、可樂的代表,所以趨樂避苦的人們,討厭、憎惡烏鴉也在情理之中。錢鐘書說:“譬如快活或快樂的快字,就把人生一切樂事的飄瞥難留,極清楚地指示出來?!币钥鞓放c歡喜的名義張開的所有的翅膀,都如蜻蜓點水或驚鴻一瞥,只圖輕浮地存留于片刻的感官滿足,它們拒絕簽收深沉的悲情、綿久的傷痛和莫名的詩愁,把這些勞什子都轉(zhuǎn)發(fā)給了愛倫·坡、魯迅、卡夫卡,以及張繼、馬致遠(yuǎn)們了,哪管得了烏鴉的鴉原本寫作《爾雅》的“雅”(鳥同隹,古人云“長尾為鳥,短尾為隹”),或者“雅典”的雅和“典雅”的雅呢?這怨不得誰誰,一群“烏合之眾”!——有宗廟沒信仰,有組織沒紀(jì)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