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雷
2013年末,河北作家康志剛在其博客上貼發(fā)了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于1998年發(fā)表的一篇悼念文章《憶大山》,記述了一段塵封的往事,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我隨后趕到河北正定,拜訪了幾位當事人。舊事重溫,感慨良多……
初見
1982年3月,習近平到正定縣任職后,登門拜訪的第一個人就是賈大山。
那天晚飯后,習近平請李滿天陪同,一起去尋訪大山。先是去家里,不遇,后又趕往其供職的縣文化館。
李滿天是經(jīng)典歌劇《白毛女》故事的第一位記錄整理者,時任中國作協(xié)河北分會主席,在正定縣體驗生活,是大山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彼時,大山正在辦公室里與幾個文友討論作品。他當過老師、編劇、導(dǎo)演和演員,博聞強記,口才極佳。那是一個文學的年代,到處是文學青年,到處是文學論壇。他的屋內(nèi),常常是訪客盈門。
李滿天是??土?,不必客套,而習近平穿著一件褪色的綠軍裝,雖然態(tài)度謙恭,滿臉微笑,但畢竟年輕啊,像一名普通的退伍兵,又像一個青澀的文學青年?;蛟S正是因此,當兩人進來的時候,談興正濃的大山就沒有停止他的演說。
近平悄悄地坐下來,靜心地聽,耐心地等。
等了一會兒,趁大山喝水的間歇,李滿天上前介紹。大山這才明白,面前這位高高大大、清清瘦瘦的青年,就是新來的縣委副書記。
接下來,賈大山的反應(yīng)讓習近平印象深刻。2009年7月號出版的期刊《散文百家》,整理發(fā)表了習近平2005年回正定考察時的錄音:“我記得剛見到賈大山同志,大山同志扭頭一轉(zhuǎn)就說:‘來了個嘴上沒毛的管我們!”盡管這話是大山對著李滿天壓低聲音說的。
但是,習近平并沒有介意,依然笑容滿面。
現(xiàn)場的空氣似乎停滯了一下。但不一會兒,氣氛就重新活躍起來。主人和客人,已經(jīng)握手言歡了。
習近平在《憶大山》一文中記錄了當時的情景:“雖然第一次見面,但我們卻像多年不見的朋友,有說不完的話題,表不盡的情誼。臨別時……我勸他留步,他像沒聽見似的。就這樣邊走邊說,竟一直把我送到機關(guān)門口。”
相知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賈大山走進了習近平的辦公室。
近平的辦公室兼宿舍只有一間屋子,兩條板凳支起一個床鋪,一張三屜桌,兩把磚紅色椅子,一個暖瓶,一盞燈泡。屋內(nèi)最醒目的物品,是窗臺上的兩尊仿制唐三彩:一峰駱駝和一匹駿馬,那是北京朋友贈送的紀念品。
坐下之后,他們認真地互通了年庚。大山年長11歲,自是兄長了。
然后,他們開始一邊喝茶抽煙,一邊聊天。聊天的內(nèi)容由遠及近,先是古往今來,國外國內(nèi),后來便集中于正定的歷史和現(xiàn)實。
他們的確有著那么多的相似啊。都曾因家庭問題而下鄉(xiāng):“文革”開始后,年少的近平受父親冤案的牽連,挨過批斗,受過關(guān)押,到陜北農(nóng)村插隊時,他還不滿16歲;大山也是因為出身商人之家,被打入另冊,1964年即被遷出縣城。都在農(nóng)村里風雨磨礪:那些年,近平種地、拉煤、打壩、挑糞,什么累活臟活兒都干過,窯洞里跳蚤多多,他被咬得渾身水泡;大山一年四季干粗活兒,秋后種麥拉石砘,兩個肩膀紅腫如絳。他們又都在磨礪中收獲成果:為了拓廣農(nóng)田面積,寒冬農(nóng)閑時節(jié),近平帶領(lǐng)鄉(xiāng)親們修筑淤地壩,他還組織村里鐵匠成立鐵業(yè)社,增加集體收入,后來,他被群眾推舉為大隊黨支部書記;大山在村里擔任宣傳員,自編自演了多部小戲,不僅搞活了小村的文化生活,還多次獲得河北省和華北地區(qū)文藝匯演一等獎。
對現(xiàn)實問題,他們也有著驚人的相同看法。比如,對正定“高產(chǎn)窮縣”的剖析,對如何修復(fù)和整理正定文物,對社會上某些不正之風的看法……
兩人分手時,已經(jīng)凌晨3點了。
縣委大院已經(jīng)關(guān)閉,門衛(wèi)的窗戶漆黑。大門兩側(cè)是兩個高大威武的磚垛,中間是兩扇鐵門,足有兩米高。
兩人面面相覷。夜半天寒,實在不忍打擾熟睡的門衛(wèi)。
這時,近平蹲下身去,示意大山上去。大山不知所措,卻又別無選擇,只得手把欄桿,小心翼翼地踩上近平肩膀。近平緩緩地站起來,像是一臺堅實的起重機,托起了大山。大山雙手一撐,“噌”地一下,便翻越而過。
兩人相視一笑,隔門道別。
以后的日子里,每隔一段時間,他們就要約見一次。有時是在近平的辦公室,多數(shù)是在大山家里。他們總是有著說不完的話題。
大山是地道的正定通,對家鄉(xiāng)歷史的來龍去脈,每一座塔、每一尊佛都了如指掌。初來乍到的近平,在不長時間內(nèi)也能對本土文化說古論今、談笑自若,著實讓大山刮目相看。大山二十多年來潛心鉆研戲曲、文學等,但沒有想到的是,近平對這些領(lǐng)域的閱讀和思考同樣廣泛深入,很多見解令人耳目一新。大山年屆不惑,歷經(jīng)坎坷,對社會人生深有體悟。然而,比自己年輕十多歲的近平,很多看法竟然與自己不謀而合。大山對近平的尊重之情油然而生,總喜歡同近平交流,也非??粗亟降囊庖姾鸵娊狻?/p>
當然,他們也有著諸多差異。
近平看書多且雜,更側(cè)重于政治、哲學和經(jīng)濟,而大山尤專注于文學、史學和佛學;對于現(xiàn)實,近平是一個積極者,即使身處逆境,前途迷茫,他也始終樂觀,胸懷夢想。而大山則是一個逍遙派,淡泊名利,無心仕途。他上學時未入團,上班后未入黨。省作家協(xié)會多次調(diào)他去省城工作,他堅決不去,作協(xié)專門為他舉辦了一次作品研討會,他居然沒有出席。
但大山畢竟是一名作家,職業(yè)特點就是關(guān)注現(xiàn)實,解剖現(xiàn)實。他得獎的《取經(jīng)》《花市》等作品,就是以政治視角描寫基層干部和普通農(nóng)民。對這座縣城,這個國家,這個民族,他有著深深的熱愛和關(guān)注,心如烈火燃燒,眼似燈盞明亮。
所以,在根本上,他們又是相同的。
這樣的聊天,不知不覺就到了午夜兩三點鐘。
出大山家門后,大山會執(zhí)意相送。邊走邊聊,直到縣委門口。如果大門關(guān)閉,大山會自然地蹲下去。這時,近平也不再客氣,踩上大山肩膀,輕手輕腳地翻越過去……
重托
這期間,正是近平最忙碌的時候。他馬不停蹄地奔走于各個公社和大隊之間,以最快速度熟悉著縣情……
1982年12月23日下午,近平打來電話,約大山見面。大山卻邀請近平去他家里吃晚飯。
在大山家,近平如約而至。陪同者是李滿天。
炭火紅紅,蒸氣騰騰,幾杯小酒下肚,話題也熱烈起來,不知不覺就聊到了縣文化局。文化局下屬劇團、新華書店、文化館、文保所等七家單位,三四百人,大都是知識分子和演員,情況復(fù)雜,矛盾重重。最主要的是,正定有九處國家級文物,這在全國各縣中也是屈指可數(shù)的??蛇@些文物卻長久失修,沒有發(fā)揮應(yīng)有的作用。
李滿天半開玩笑地問:“大山,如果讓你當局長,能收拾這個攤子嗎?”
大山借著酒興,脫口而出:“當然可以,只要給我權(quán)力,讓我說話算數(shù)?!苯又?,便豪情萬丈地談起了自己的“施政綱領(lǐng)”。
這時,近平果斷地說:“好,就讓你當局長!”
大山驚呆了。
原來,針對文化局的亂象,作為縣委分管領(lǐng)導(dǎo),近平一直在暗暗地尋找和選擇??紤]多日,他和主管文教工作的副縣長想法形成一致:最合適的人選只能是賈大山。于是,在多方征求意見并與主要領(lǐng)導(dǎo)溝通后,在常委會上,近平提議大山擔任文化局局長,并獲得了通過。那天晚上,他就是前來通報的。
近平說:“你不能只是自己寫小說,還要為正定的文化事業(yè)作貢獻啊,而且要把你的好作風、好思想帶到干部隊伍中?!?/p>
大山難以置信:“可是,我不是黨員?。 蹦莻€年代,黨外人士在縣里擔任領(lǐng)導(dǎo)干部,而且是部門正職,是不可想象的。
近平說:“你不用擔心,組織已經(jīng)有了安排?!?/p>
原來,縣委常委會已經(jīng)形成決議:文化局由局長主持全面工作。
第二天上午,非黨人士賈大山,從文化局下屬的文化館副館長,連升三級,直接上任文化局局長。
習近平在《憶大山》一文中,全面評價了賈大山此后幾年的工作:“上任伊始,他就下基層、訪群眾、查問題、定制度,幾個月下來,便把原來比較混亂的文化系統(tǒng)整治得井井有條。在任期間,大山為正定文化事業(yè)的發(fā)展和古文物的研究、保護、維修、發(fā)掘、搶救,竭盡了自己的全力。常山影劇院、新華書店、電影院等文化設(shè)施的興建和修復(fù),隆興寺大悲閣、天寧寺凌霄塔、開元寺鐘樓、臨濟寺澄靈塔、廣惠寺華塔、縣文廟大成殿的修復(fù),無不浸透著他辛勞奔走的汗水?!?/p>
士為知己者死。大山是一個文化人,卻又是一個血性漢子。
…………
這期間,近平升任縣委書記,工作更忙了。但他仍然忙中偷閑,一如既往地和大山相約見面,夜聊。
離別
1985年5月的一個午夜,大山已經(jīng)休息,突然有人敲門,近平請他去一趟。
原來,近平要調(diào)走了。他白天交待工作,直忙到半夜,送走所有同事,才騰出時間約見老朋友。
關(guān)于這一次離別,大山后來從未提起。倒是在近平的筆下,有一段清楚的記載:“……那個晚上,我們相約相聚,進行了最后一次長談。臨分手時,兩人都流下了激動的淚水,依依別情,難以言狀。”
兩人分手時,正好又是凌晨3點。近平最后一次送大山到縣委門口,四目相對,心底萬千話語,口中竟無一言。
那天晚上,大山回來時,懷里抱著兩尊唐三彩:一峰駱駝和一匹駿馬。他一言不發(fā),倒頭便睡,直到第二天中午。起床后仍是呆呆地發(fā)愣。
妻子以為他病了,催他吃藥。他搖搖頭,慢慢地說一句:“習書記調(diào)走了?!?/p>
49歲那一年,大山辭去局長,功成身退,回歸文壇。
近平在南方的工作越來越繁重了,但他沒有忘記正定,沒有忘記大山。每遇故人,都要捎來問候。每年春節(jié),都要寄來賀卡。
但大山卻鮮有回應(yīng)。他知道,他的年輕的朋友,肩上有著太多太多的擔負。除了滿心的祝愿和祝福,他不忍心有任何打擾。
1995年底,大山不幸患染絕癥,近平十分掛念。1996年5月,他聽說大山在北京治療,便特意委托同事前往探視。春節(jié)之前,近平借去北京開會之機,專門去醫(yī)院看望。近平后來寫道:“我坐在他的床頭,不時說上幾句安慰的話,盡管這種語言已顯得是那樣的蒼白和無力……為了他能得以適度的平靜和休息,我只好起身與他揮淚告別。臨走,我告訴他,抽時間我一定再到正定去看他?!?/p>
近平?jīng)]有食言。僅僅十多天過后,1997年2月9日,正是大年初三,他專程趕到正定。在那個他們無數(shù)次暢談的小屋里,兩人又見面了。
還是那張桌子,那個茶幾,那一對沙發(fā)。只是眼前的大山,枯槁羸弱,目光暗淡,再也沒有了當年的紅光滿面和言辭鏗鏘。
近平強作笑顏,佯裝輕松,提議合影。大山說,我這么難看,就不要照像了吧。話雖這樣說,他還是努力地坐起來,倚靠在被垛上,挺直身子。近平趕緊湊過去。
11天后,大山走了。
這是大山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張留影。陪同他的,是他的朋友,他的好朋友。
哦,朋友,朋友,兩心如月,冰清玉潔,肝膽相照,輝映你我。
(金衛(wèi)東薦自2014年4月21日《新華每日電訊》 小標題為本刊所加 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