蕎麥
1999年的夏天,世紀末的告別。說起來,那是我此生唯一能經(jīng)歷的一個世紀末。高三結束的暑假,皮膚曬得漆黑,知了沒完沒了地叫,還有鋪張的陽光……但回想起來總有一種新生的快感:終于告別了暗無天日的高中時光,可以去讀悠閑的大學了。因為填報志愿保守,數(shù)學考試發(fā)揮不好,考上的大學并不令人滿意,但都無所謂了。只要能熬過那段時間就是勝利。只要沒有掉隊,沒有被扔進不可想象的結果中(落榜或者重讀)就是勝利。
邁上嶄新旅途的一個儀式,便是燒掉秘密抽屜里的所有信件。寧靜得沒有一絲風的午后,我在屋子后面的樹陰下,挖了一個不大的坑,準備好了火柴。
信件那個時候在鄉(xiāng)下是多么奇特的東西啊。初中時任何一封無意義的信件都會讓我興奮很久,也讓老師們驚恐莫名——信件!老師們都會先拆開看一遍。但這樣的情形不會出現(xiàn)很多,幾乎沒有人會給我們寫信。信件簡直是神圣的。
高一剛開學的時候,同宿舍的人都有初中同學來信,我內(nèi)心羨慕,卻想不出有誰會寄信給我。結果還是收到了信,別人遞過來時我?guī)缀醪荒芟嘈胚@是真的。寫信的人在情理之中,但我卻也沒有預料到。他是初三時我們班的體育委員。我對他的印象就是早晨站在前面給全校領操,手臂伸得筆直,我不知道還有誰能把自己繃得那樣直。一起出黑板報的時候,他趁別人不注意,笑瞇瞇地看著我,一邊快速在黑板上寫了我的名字,又迅速擦掉了。
他給我寫信,字體寬大工整,內(nèi)容乏味。而我回復的目的只不過是為了保持這種通信行為,免得成為一個收不到信的可憐人。那是高一,每個人都在跟初中同學戀戀不舍地寫信,但這并沒有持續(xù)多久,高中的新生活慢慢展開,舊相識很快變得無話可說。有一天我回最后一封信給他,敷衍說:“學業(yè)要緊。有緣再見。希望以后我們能上同一所大學?!眱?nèi)心當然覺得不可能(誰知道后來他真的跟我上了同一所大學,并且在我肌肉拉傷時送來兩張信紙,正反兩面都寫滿了字,寫的是——肌肉拉傷要注意的若干事項)。
大概是高二的時候,忽然有一天,我的桌上堆滿了信件。
當時我只覺得莫名其妙,打開信件讀了幾封才知道是因為我投稿的一篇文章發(fā)表了,發(fā)表在很多高中生都會訂閱的一份作文雜志上,并附有通信地址。我被那么多信件震驚了,心情澎湃地連夜給全國各地的人回信。第二天,更多的信件擺到了我的桌子上。班主任站在講臺上面冷冷地看著我和我面前的信件。
連續(xù)幾天之后,我已經(jīng)不想再給任何人回信,也不再拆開那些信了。信件多得變成了負擔。來信持續(xù)了很長時間,直到好久之后我去傳達室玩,還偶然看到一堆班主任扣住扔在那邊的信。我也沒有拿回來。
信件就是這樣慢慢失去了魔力。我一下子被陌生人的好意喂飽了。
把這些信燒掉,沒什么可惜的。扔進火里,一會兒就成了灰。我很認真地燒,每封信都拆開,先燒信封,再一張信紙一張信紙地燒掉。
最后燒到Z寫給我的幾封信。其實我們在同一個城市,沒有必要寫信。但是,你知道,信件是一種古典的抒情。
Z陪伴我度過了高三最難熬的階段。經(jīng)過高三上學期漫長的煉獄之后,到了下學期我們整個班級都存在一種崩潰的情緒:快結束吧,隨便怎樣。有一度我們幾個人已經(jīng)處于放棄的狀態(tài):東游西蕩,找各種東西消磨時間,對高考采取一種聽天由命的態(tài)度。我迷戀一本關于游戲和漫畫的雜志,就是在那上面,我讀到Z寫的文章,署名后面竟然還留著電話。
通過兩通電話的愉快閑聊之后,我們見了面,打了一次羽毛球。大概源于我的情緒壓抑,急需排解,每個周末有限空閑的下午,我們便會約了一起游蕩,隨便聊些什么。他說有一家面店很好吃,只是很遠,我們好像去吃過一次,想來卻宛如夢境:我們真的去那么遙遠的地方吃過一碗面嗎?
但我確實記得兩個人曾經(jīng)在微微春雨中跑去看油菜花,他還幫我?guī)Я艘桓蓖h鏡。結果雨越下越大,我們便站在屋檐下躲雨,看著春天里的麥田。在回憶中,這一切像是一部悠長而沒有結尾的日本電影。我并不覺得那是戀愛,只是讀書讀得快厭倦死了的叛逆行為。
有一天晚自習的時候,隔壁班的一個男生走進來,遞給我一封信,是Z寫的。寫到他在樓下的操場上,仰頭看著這一排教室的燈光,想到我就在其中一間的燈下……
那是他寫給我的第一封信,后來還有好幾封類似的:情意綿綿又語焉不詳。
我把他寫的信都認真看了一遍,有些還讀了第二遍,然后我一咬牙,統(tǒng)統(tǒng)都扔進了火里。扔進去的瞬間,一種輕松和對自己決絕的贊許油然而生。
就是那個暑假,Z騎著自行車,從市區(qū)出發(fā),花了半天的時間,經(jīng)過遙遠的路途,問了很多人,竟然找到了我鄉(xiāng)下的家??斓降臅r候他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我匆匆跨上一輛車,在半路截住他。我們站在炙熱的太陽底下,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他滿頭大汗,似乎有很多話想說,而我只是勸他回去。于是他無奈地站了一會兒,便掉頭又騎著自行車踏上漫長的歸途。
那年我才18歲。今后我將收到更多的信,會有更多的人來愛我。當時我毫不懷疑這些:新生活即將開始,我會去更遠的地方,過一種不可想象的生活。
我想起那天午后,還年少的自己趁大人們都不在,默默在樹下埋頭燒信,心懷著少年的冷酷和不切實際的幻想。當時燒信的我并不知道,今后漫長的時間里,我也不過收到過寥寥幾封信,并且也都遺失或者損毀了。我更加不知道,幾年之后,人們已經(jīng)很少提筆寫信,紙質(zhì)的信件成了舊時印跡,一個按鈕就可以刪除所有的電子郵件。
到如今,郵局早已不再神秘,而是變得暗沉、空曠,座位上坐滿老年人。即使電子郵箱那么方便,我們也并沒有像《電子情書》里面的湯姆·漢克斯和梅格·瑞恩一樣寫電子郵件互訴衷腸。我們表達情感的方式變得更為簡潔,只需要微信、微博上短短幾句話即可。
作家阿乙在一篇寫給“實體存在的人”的信中,最后說道:有一天,我不識字的媽媽翻出來看見了——我很奇怪她怎么就知道這是情書——她說:“將這些燒了吧,免得以后女子看見不好。”我便將所有寫給你的信燒了。燒的時候感嘆號四濺,我感到痛惜,心想以后你要是回頭找我,我如何提供這么多年還在愛你的證據(jù)啊。
多年之前,被未來蠱惑的我沒有能想到這些:我們?nèi)绾谓o未來的自己提供證據(jù)?證明你曾這樣被愛過,或者愛過別人?
我什么都沒有想,只是一封一封地,燒掉了。
(向抒林摘自“豆瓣網(wǎng)”)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