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譚逸辰
與爵士樂、英美文學這些同樣成為了村上小說標簽的意象相比,貓在其小說中所占據(jù)的地位顯然更加重要。不管是在《奇鳥行狀錄》中作為自我救贖的象征,還是在《海邊的卡夫卡》中用以展現(xiàn)奇幻異質(zhì)的幻想世界,作者使用貓意象來推進情節(jié)、烘托氣氛以及展現(xiàn)人物內(nèi)心活動的意圖都更為明顯。除了以上兩部小說,村上在其他小說中也都或多或少有描寫貓的情節(jié),由此可見村上對貓的執(zhí)著。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村上春樹本身對貓的喜愛;另一方面,貓所具有的性質(zhì),又恰好與村上本人以及村上文學中的某些地方相呼應(yīng)而產(chǎn)生了共鳴。
歷時三年多完成于1995年的 《奇鳥行狀錄》是村上春樹被公認的轉(zhuǎn)型之作,該作在1996年獲得了第四十七屆“讀賣文學獎”,并得到了評委大江健三郎的褒獎。哈佛大學教授杰·魯賓(Jay Rubin)稱其為“很明顯是村上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折點,也許是他創(chuàng)作生涯中最偉大的作品”①。故事分為兩條主線,一條是歷史線諾門罕戰(zhàn)役,亦即題目中的年代記;另一條是現(xiàn)實線,講述了主人公岡田亨厭倦了法律事務(wù)所的工作而辭職在家,應(yīng)妻子久美子要求去尋找已經(jīng)失蹤了一周的貓,他在找貓途中又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如致使男友死亡的少女笠原MAY、久美子的兄長政客綿谷升、通靈者加納馬耳他和“意識娼婦”加納克里他兩姐妹等,繼而妻子也離家失蹤,主人公在找貓的同時又踏上了尋找妻子的旅途。
小說開篇不久便提到了久美子讓岡田亨去找貓:“妻說:‘對了,貓可回來了?’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從早上到現(xiàn)在全未想起貓來?!睦铮€沒回來?!雹诙魅斯珜锖嗾邑堖@一行為也橫跨了小說的大半篇幅,直到貓自己回到家為止:“我的預感不錯?;氐郊視r,貓出來迎我。我一開門,它迫不及待似的大聲叫著,搖動尖頭有點彎的禿尾巴朝我這邊趕來。這就是將近一年下落不明的‘綿谷升’。我放下購物袋,抱起貓。”
通讀全文后便不難看出,貓在作品中作為一個線索貫串了整個現(xiàn)實線路,將各個人物、各個事件聯(lián)系在一起,并且這一意象也在文中起到了重要的象征作用。然而作者為何要使用貓作為線索,或者說想要通過貓向讀者傳達些什么呢?以下基于貓與兩位主人公之間的關(guān)系我做一些分析。
再三叮囑岡田亨去找貓的是久美子,即便聲稱已經(jīng)無法回到原來那個家中,她還是惦記著那只以自己哥哥綿谷升命名的禿尾巴貓,可見在她心目中這只貓的重要性。為何久美子如此看重這只貓呢?貓在她心中又是怎樣一個重要的象征呢?這些都要從久美子的成長經(jīng)歷說起。
久美子離家出走前的人生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先是寄養(yǎng)在祖母家的階段,從三歲到六歲?!澳墙^非扭曲不幸的歲月。久美子是在祖母的溺愛下生長,且較之同年齡有距離的哥哥姐姐一起,同年齡相仿的堂姐妹一塊兒玩耍反倒更為快活自在。”這段時光給久美子留下了算得上美好的回憶,但也使她在回到自己家之后心理上產(chǎn)生了巨大的落差。
這樣的生活只持續(xù)了三年,接著久美子就被接回自己家中。從這時開始到長大成人見到岡田亨,是她第二段人生。這一段人生可以說給了久美子莫大的傷害,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暗面:陌生的環(huán)境、有隔閡的家人,都讓年幼的久美子無所適從?!巴袼诘氖澜缦啾?,這個世界一切都面目全非,即使看上去相似的東西,動起來也截然不同。她無法把握這個世界賴以成立的基本價值觀和原理,甚至不能同這個新家里的人交談?!本瓦B唯一能使久美子勉強打開心扉的姐姐,也于她回家第二年死于食物中毒,這讓久美子徹底關(guān)閉了心靈。她渴望被家人理解,渴望被他們關(guān)愛,但他們卻只想讓久美子做她姐姐的替身。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久美子與岡田亨相遇,也就是第三個階段的開始。這時長大成人的久美子遇見了岡田亨,或許是在他那獨立且富有斗爭精神的性格的影響下,久美子封閉的內(nèi)心逐漸展開,她看到了新的可能性,看到了靈魂得到救贖的希望。這里作者描寫了岡田亨與久美子的一段關(guān)于養(yǎng)貓的對話,久美子說到自己小時候就很想養(yǎng)貓,但由于母親討厭貓,這個愿望從未實現(xiàn)。對此久美子這樣說道:“活這么大,真正想得到的東西還一次也沒到手過,一次也沒有喲!不相信吧?你肯定想不出那是怎樣的人生。而人對自己總是求不得這樣的人生一旦習慣了,久而久之,甚至對自己真正需求什么都漸漸糊涂起來。”
久美子借由養(yǎng)貓的事向?qū)锖鄠鬟_了自己渴望自由、渴望被接受的強烈需求,而岡田亨也回應(yīng)了她:“過去或許的確是那個樣子。但你已不是小孩,有權(quán)利選擇自己的人生。想養(yǎng)貓,選擇可以養(yǎng)貓的人生就是。簡單得很。你有這樣的權(quán)利。是吧?”正是這樣,在岡田亨的引導下,久美子從自閉中走了出來,也開始嘗試擺脫家人的束縛,積極地選擇自己的人生?;楹蟮诙芩麄兙驮诼放該炝艘恢槐贿z棄的小貓回家飼養(yǎng),用久美子哥哥的名字命名為“綿谷升”。
在久美子看來,養(yǎng)貓象征著自己能夠改變命運,選擇自己的人生,包括自己與岡田亨的婚姻,都是帶給她那原本被確定了的人生一種新的可能性,由此自己可以擺脫過去的陰影、沖破命運的枷鎖,找到一個“出口”。然而這極富象征性的貓卻失蹤了,這帶給久美子的是強烈的不安和危機感,所以久美子才千方百計想要找回那只貓。為了阻止一切美好的希望都化作泡影,她不僅再三囑托丈夫?qū)锖?,還不惜通過關(guān)系不太好的哥哥聯(lián)系“通靈者”來尋找貓,卻一直未果。絕望的久美子放棄了抵抗,如那只貓一樣離開了家失去了蹤跡。我們從中看到的是村上小說中常見的尋找靈魂救贖的主題:被損毀的人生、不可避免的悲劇、苦苦地對抗命運、尋找出口的男女。而在這部作品中村上特地使用了貓這一意象作為希望與救贖的象征,所要向讀者傳達的就是即便以為已經(jīng)抓住的希望,稍有不慎,也會倏忽消失不見,正如同脆弱而又難以捉摸的貓一般。
與《尋羊冒險記》中的找羊以及《1973年的彈子球》中尋找彈子球一樣,作為典型的村上式男主人公,岡田亨的故事主線也是尋找,從找貓到尋找失蹤的妻子,再到尋找靈魂的救贖。與之前作品主人公的不同之處在于,岡田亨經(jīng)歷了從被動到主動、從消極到積極的心理變化,面對人性的異化和現(xiàn)實的丑惡,他不僅是在尋找更是在戰(zhàn)斗,為了奪回失去的東西,為了實現(xiàn)自我的救贖。貓的失蹤與歸來雖然僅僅是整個過程中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一小部分,但又是一個重要的隱喻,表現(xiàn)了岡田亨內(nèi)心的變化與成長。
與久美子不同,一開始岡田亨對貓并不具有特殊的感情,甚至在他記憶中貓的形象都甚為模糊:“可我想象出來的貓,終不過是逆光照片般極為模糊的圖像。一來太陽光透過眼瞼將眼前的黑暗弄得搖搖顫顫,二來任憑我怎么努力也無法準確地想出貓之形象。想出來的像一幅畫得一塌糊涂的肖像畫,不倫不類,面目全非。特征雖不離譜,關(guān)鍵部位卻相去甚遠,甚至走路姿態(tài)也無從記起?!弊髡咭源税凳玖藢锖鄬妹雷右约八麄冞@段婚姻的印象,就如同對失蹤了的貓一樣,模糊不清、無法掌握全貌,一直以來他都并不了解深藏在久美子內(nèi)心的陰暗面,也沒有意識到危機的迫近。面對貓失蹤后久美子反常的焦躁與不安,岡田亨終于開始產(chǎn)生警惕,并積極地轉(zhuǎn)變了之前敷衍了事的態(tài)度,開始認真地尋找失蹤的貓?!敖K歸,我決定去找貓。加納馬爾他宣稱貓已不在附近,但這天早上我還是覺得應(yīng)該找貓。找貓已成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再說久美子若知我出去找貓,情緒也許好些?!比欢鴥H僅為了恢復原有的狀態(tài)而不去面對問題的本質(zhì)并從根源去解決的話,顯然是無法給予久美子真正的救贖的,岡田亨所要面對的難題不僅是治愈久美子所受到的創(chuàng)傷,還要直面其元兇,她的哥哥綿谷升這一“始終如一地損毀各式各樣的人,并且將繼續(xù)損毀下去”的暴力性邪惡人物以及他所代表的國家體制,如果不徹底改變自己的話是毫無勝算的。加納馬爾他道:“我想貓是再也找不到了,除非發(fā)生奇跡。最好還是別再找了,盡管令人惋惜。貓已經(jīng)離去,恐怕一去不復返?!边@里加納馬爾他用貓的事再次暗示了這一點,但岡田亨并沒有放棄,他并沒有選擇和加納克里他遠走他鄉(xiāng),或者如神秘女郎所言的“忘掉”,而是清醒地意識到:“我固然可以從這里離開,卻不能從這里逃離?!彼麤Q心找回妻子,尋找久美子的過程也是他建構(gòu)自我的過程。他的尋找方式是潛入內(nèi)心世界——井底,穿越井壁,進入神秘的208房間,直面綿谷升所代表的邪惡。不久之后貓自己回到了他的身邊,仿佛是某種吉兆,也仿佛對他在實現(xiàn)自我救贖道路上所做努力的一種肯定?!拔視r而伸手碰一下它暖暖的身體,確認貓果真是在這里。伸出手可以觸及什么,可以感覺到某種溫煦,這委實令人快意。我已有很長時間——自己都沒意識到——失卻了這樣的感觸。”
《海邊的卡夫卡》是村上春樹繼他自1995年完成《奇鳥行狀錄》之后,八九年來首次推出的長篇小說,該作品一經(jīng)發(fā)表, 立即引起廣大讀者關(guān)注。在這部小說中,村上使用了他擅長的雙線路平行推進故事的方式,以單雙數(shù)章節(jié)作為劃分,相互獨立而又各有交集,并且最終兩條線路結(jié)合在一起,構(gòu)成一個龐大而又吸引人的敘事結(jié)構(gòu)。小說的兩位主人公——離家出走的十五歲少年田村卡夫卡與智力殘疾的老人中田聰——在各自的章節(jié)中展開離奇的故事,其中偶數(shù)章節(jié)里中田的故事尤其引人注目。小說第六章,出現(xiàn)了與人類交談的貓,而與貓交談甚歡者正是已屆老年的中田聰。這種“人貓對話”的情節(jié)在小說中占據(jù)了很大篇幅,給人的感覺首先是怪異的荒誕。作為人類的中田莫名其妙地失卻記憶,人世間的事物懵懵懂懂,相反會說人語的貓卻無所不知,貓不僅提醒中田看電視的壞處,還叮囑中田留意兇殘的暴力世界。加上而后中田所遇到的殺貓手瓊尼·沃克,這些與貓相關(guān)的情節(jié)構(gòu)成了小說中最荒誕也是最引人入勝的部分。正如文中人物大島所說的:“世界萬物都是Metaphor(隱喻)?!雹圬堖@個隱喻在這部作品中暗藏著怎樣的含義?與貓對話、殺貓這些異化主題描寫的用意又是何在?以下便是我的分析。
中田的名字是在第四章結(jié)尾處首次出現(xiàn)的,這一至關(guān)重要的人物幾乎構(gòu)成了小說虛幻和寫實兩條主線中虛幻一線的多半內(nèi)容。線索的開端是戰(zhàn)爭時期女教師帶著十幾位中學生上山采集蘑菇,他們在山中遭遇了一次怪異事件,除了女教師本人,所有孩子都昏迷倒地。事過之后,孩子們大都恢復了知覺,仿佛沒有發(fā)生任何事情,只是那段昏迷時間的記憶缺失了。這群孩子里只有一個名叫中田的小男孩在醫(yī)院里昏睡了兩個星期,突然沒有任何征兆地醒了過來。與其他孩子不同的是,中田雖已恢復了正常人的思維、活動和語言能力,卻無法識字且忘卻了之前經(jīng)歷的任何事情。
這樣的中田被父母家人唾棄,靠政府救濟金和兄弟的幫助一直在中野區(qū)過著偶爾吃次鰻魚便心滿意足的平淡生活,唯一不尋常的是,中田自那次事故之后雖然留下了無法識字等認知障礙,但相應(yīng)地有了與貓對話的能力,中田也以此特長成為了鄰近地區(qū)著名的找貓能手。能和貓說話這個能力不僅能讓中田在微薄的救濟金之外有額外的收入,也是中田生活中為數(shù)不多的樂趣之一。
說話方式奇怪、不會識字數(shù)數(shù),在人類社會形同異類的中田,與貓卻能十分順利地交談,甚至有些對話還頗具現(xiàn)實性,如:
川村君說在前面不遠的草叢里看見過幾次小三毛貓胡麻。那是一塊準備建樓的空地。房地產(chǎn)公司收購了一家汽車廠的零配件倉庫,平了地,計劃在那里建高級高層公寓,但居民們強烈反對,還有啰啰嗦嗦的起訴什么的,以致遲遲開工不了。如今常有的事。這么著,草在那里長得遮天蓋地,加之平時人又不去,就成了這一帶野貓們的活動場所。
(《海邊的卡夫卡》 第十章)
這種仿佛鄰里間閑聊的對話竟是從一只貓的口中說出,令人不禁感到訝異。村上將中田與貓們的對話描寫得尋常且細致入微,其細節(jié)無不透露出一種真實感,然而這些細節(jié)都是在“人貓對話”這個荒誕背景之中,因而產(chǎn)生了巨大的反差。這種細節(jié)情感真實,但在小說結(jié)構(gòu)和情節(jié)上給人強烈荒誕感的特征,即是村上作品鮮明的異質(zhì)特色。有學者認為:“(作者)借此強調(diào)更為強烈的世界‘荒誕性’,亦即利用強烈的‘異質(zhì)性’,對照和強化小說人物的‘失憶’感或異常感?!雹?/p>
對中田來說,與其在充滿敵意的人類社會中與他人艱難交流,不如與貓交談來得輕松愉快。從小被人說“腦袋不好使”的他,卻被黑貓大冢君說是“腦袋好像并不差”。仿佛中田在不知不覺中踏入了貓的世界,就如同《1Q84》中誤入貓鎮(zhèn)的青年,這種強烈的異質(zhì)性強化了中田與現(xiàn)實世界的格格不入,并暗示了中田在經(jīng)歷幼年事故之后所產(chǎn)生的一種人格的解離。⑤這段經(jīng)歷所產(chǎn)生的解離,造成了中田長期處于一種“魂體脫離”的狀態(tài),而正是這種靈魂的不完整,造成了中田的認知障礙以及能與貓說話等一系列的異常,也是促使中田在接下來的故事中為了尋找失去的靈魂而踏上旅途的原因之一。
中田與黑貓大冢君說話時,也經(jīng)由隱喻暗示了這一點:
“我的意思是:你的問題點并不在于你腦袋的不好使。”大冢神情肅然地說。
“果真那樣的么?”
“你的問題點么,我以為……怕是你的影子有點兒淺淡。一開始看見你我就想來著,你掉在地上的影子只有常人一半左右的濃度?!?/p>
……
“所以,較之找什么迷路的貓,你恐怕最好認真尋找一下自己的另一半影子?!?/p>
(《海邊的卡夫卡》 第六章)
中田在第十四章中,受小泉家委托,尋找一只名叫“小胡麻”的貓,在向很多只貓搜集信息之后,他最后被帶到了一個名叫瓊尼·沃克的人家中,中田在瓊尼·沃克家里,看到了無數(shù)只貓的頭顱被存放在電冰箱里。他告訴中田自己在搜集貓的靈魂,用以制作一支特殊的笛子。接著瓊尼·沃克當著中田的面殺死了剛剛抓來的一只貓,取出還在跳動的心臟吞食了下去,然后割下貓的頭顱放入冰箱中。這時瓊尼·沃克向中田提出了一個“交易”條件,那就是如果中田能夠?qū)⑺麣⑺赖脑?,他就不會殺死小胡麻?/p>
中田最初表示自己無法按照瓊尼·沃克所說的去做,但他親眼目睹了貓被殺害、心臟被取出吞食以及貓的頭顱被割下的場景,加之在尋找小胡麻的過程中,他已經(jīng)與一只只貓相識并為它們起了不同的名字,在這種情況下中田終于用一把“大型的刀”刺死了瓊尼·沃克。
文中對瓊尼·沃克殺貓的情節(jié)進行了細致而又血腥的描寫,如:
瓊尼·沃克從皮包里掏出下一只貓。白毛母貓。不那么年輕,尾巴尖有點兒彎曲。瓊尼·沃克和剛才一樣摸了一會兒它的腦袋,之后用手指在肚皮上拉了一條類似騎縫線的線,從喉頭到尾根慢慢地、筆直地拉出虛擬線,隨即取刀在手,同樣一氣劃開。往下也是剛才的重復。無聲的呻吟。全身的痙攣。涌出的內(nèi)臟。剜出仍跳的心,遞出讓中田過目,投入口中。緩慢的咀嚼。滿足的微笑。用手背揩血糊??谏凇肮拎馈?。
在村上小說中,對貓的暴力是一種慣用的異質(zhì)主題,象征了極致的殘暴和非理性。這一方面凸顯了瓊尼·沃克的“惡”,另一方面也賦予了中田殺死瓊尼·沃克這一行為以正當性?!霸谄駷橹沟拇迳洗簶湫≌f中,貓作為人類‘荒唐’橫蠻的暴力承受對象曾多次出現(xiàn)?!雹迣⒇堊鳛楸┝Φ某惺軐ο?,其用意不外乎是想借貓的脆弱形象,突出暴力行為的殘酷。而瓊尼·沃克在中田面前生吞了貓的心臟這一舉動,更是充分渲染了其行為的殘虐性。這種描寫使讀者也如中田一樣,陷入了瓊尼·沃克給出的殺貓與殺人這個二者擇一的命題之中。這就是村上選擇貓作為象征的原因。
由上述分析我們已不難看到,貓在村上小說中所占據(jù)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在《奇鳥行狀錄》中,貓是自我救贖的象征,而在《海邊的卡夫卡》中,貓則用以展現(xiàn)奇幻異質(zhì)的幻想世界。以下從日本文化的角度,分析貓這一意象為何如此受到村上的青睞。
村上筆下的小說主人公通常都是孤獨的,像《1973年的彈子球》中的主人公那樣,身處在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沒有父母沒有家人,獨自一人漂泊在繁華的都市中,在對現(xiàn)實社會產(chǎn)生的乖戾感中陷入了沉重的孤獨感與幻滅感。但也不乏這樣的形象,例如《舞!舞!舞!》中的主人公,一個頗為內(nèi)向的三十多歲男子,被妻子拋棄,幾乎沒有朋友,與家里人也沒密切的關(guān)系,獨自一人生活:做飯喝酒聽爵士樂,并且養(yǎng)著一只貓。雖然孤獨,但他們通常并不痛苦,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孤獨和苦苦的追尋之后,這些主人公開始反思,與其一味地從外界來尋求生存的價值,不如在孤獨中體會自己存在的樂趣,享受孤獨、玩味孤獨。
而貓的個性與特質(zhì)恰恰非常貼近這樣的生存哲學。說到貓,我們想到的除了溫順可愛之外,還有就是它高傲且獨立的性格。如果一只貓被人抱住,它一定會在短暫的舒適后讓自己掙脫出來,然后用自己的眼睛和身體去尋找真正的自由和舒適。當它受到傷害的時候,它會靜靜地跑到角落,默默地舔撫自己的傷口,而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就如同村上筆下的人物,雖然為了生計不得不去完成自己的工作,但仍保持特立獨行的生活方式,不會受到外在的干擾,并在自己的心靈世界中發(fā)掘自我、完善自我。因此可以說貓這一意象也就成了村上式孤獨哲學的象征,并且伴隨著村上小說的熱銷,小說主人公那種自成一統(tǒng)的生活方式為人們提供了一種超凡脫俗的活法,把孤獨和無奈作為玩味的對象慢慢地體會和享受,顯示了一種瀟灑的人生態(tài)度,因而這種生存哲學也被廣大村上讀者所追捧。
從戰(zhàn)后到現(xiàn)今,從“二戰(zhàn)”戰(zhàn)敗到“全共斗”和“反安保運動”等學生運動的失敗,心理創(chuàng)傷一直伴隨著日本國民,而近年來由于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日本國民逐漸失去了作為人的主體性而被物化,成為經(jīng)濟增長的推手。在以金錢為中心的社會中,一切美好的東西皆變得陌生和可怕,由此青年人普遍感到人生的孤獨、空虛和無奈,更加渴望心靈能被治愈,因此近年來不管是文學還是其他藝術(shù)作品中,“癒し”(愈療)成為了一個重要的主題。而作為一個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村上春樹十分重視作品的內(nèi)在力量,他的作品從一開始便將筆觸伸向現(xiàn)代都市年輕人貧瘠的精神世界,描寫其孤獨、空虛與失落的人生境遇,并試圖通過自己的小說,讓讀者與其中的人物產(chǎn)生共鳴,撫慰創(chuàng)傷的心靈,從而達到救贖的作用。
而貓作為村上小說中一個重要的意象,也發(fā)揮著同樣的功能。小說中經(jīng)常有主人公給貓喂食同貓玩耍的描寫:“我在檐廊挨著貓看書看到傍晚。貓睡得很深很熟,活像要撈回什么。喘息聲如遠處風箱一樣平靜,身體隨之慢慢一上一下。我時而伸手碰一下它暖暖的身體,確認貓果真是在這里。伸出手可以觸及什么,可以感覺到某種溫煦,這委實令人快意。我已有很長時間——自己都沒意識到——失卻了這樣的感觸?!睍械倪@些人物在與貓的交流中尋求著心靈的治愈,正如同我們在讀小說時所感受到的一樣,一方面貓以其溫順可愛的外表一定程度上撫慰了人心,另一方面貓所代表的村上式孤獨生活哲學也與讀者產(chǎn)生了共鳴,讓他們在孤獨的最深處看到了黑暗中的一抹亮色,給予他們希望與救贖。
貓是日本民族最喜愛的寵物,在日本人心目中有著特殊的地位。日本人喜歡借助貓來表達自己的感受,在長期的生活中逐漸形成了獨樹一幟的貓文化。日本民族是一個孤獨感很強的民族,他們借貓寄托自己一些美好的憧憬,或者從中獲得一些精神慰藉,或者借其宣泄自己壓抑和不滿的情緒。正是因此,貓在日本文學中也有著重要的地位。夏目漱石的《我是貓》便是每一個日本人都耳熟能詳?shù)?,另外,大作家谷崎潤一郎和三島由紀夫也十分喜愛貓。雖然村上一直聲稱自己所作的小說與日本文學關(guān)系甚微,而與英美文學較為接近,然而從頻繁出現(xiàn)的貓意象這一點上,可以看出村上小說本質(zhì)上的日本屬性。
①〔美〕杰·魯賓:《傾聽村上春樹》,馮濤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
②〔日〕村上春樹:《奇鳥行狀錄》,林少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版。(以下有關(guān)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③〔日〕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林少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以下有關(guān)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④魏大海:《村上春樹小說的異質(zhì)特色》,《外國文學評論》2005年第3期。
⑤〔日〕齋藤環(huán):《讀村上春樹》,見《Eureka》2000年3月臨時增刊號。
⑥〔日〕小森陽一:《村上春樹論》,秦剛譯,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