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文飛

小說二題

◎余文飛

棺材木

有栓老漢丑時就睡不住了。

昨夜商量的時候有點晚，罐子茶也吃大了，加上心里有事，貓抓火燎般的，這小半個夜里，有栓老漢根本就沒曾合過眼。昨晚商量好的，等夜深人靜后，連夜動手?？勺源蛘瓷箱侇^開始，那些商量好的細(xì)節(jié)又在有栓老漢的腦海里放映。怎樣動斧頭？樹要倒向哪個方向？樹倒后怎樣快速修枝斷節(jié)？甚至連丈量樹筒子，都想了三個方案，用傳統(tǒng)手拃？用臂展快速劃拉？還是就用量好的尼龍繩子扯拉？想到這里，有栓老漢啪地給了自己額頭一下。那尼龍繩是有彈性的，一拉一扯量得就不準(zhǔn)確了，干嘛不用麻繩之類的，糊涂啊。還是用自己的手拃算了，雖說浪費些時間，可心里底氣足。

一想到時間，有栓老漢再也躺不住了，一咕嚕爬起來。

天空的星光稀稀疏疏，只透著些微弱的光亮，像螢火蟲的屁股。這個日子是有栓老漢翻了幾天老黃歷選的，初三，宜祭祀，祈福，求嗣，齋醮，開光，入學(xué)，訂盟，冠笄，伐木，修造，動土，起基，放水，交易，開池，幾乎所有的事情都宜了。加上月黑風(fēng)高，占齊了天時地利人和，辦起事來指定順當(dāng)。

有栓老漢窸窸窣窣地摸到東廂房。屋里傳出此起彼伏的鼾聲，間或還有幾聲夢囈。

這幾個狗崽子，有栓老漢低低地罵了一句。想了想，把要推開門的念頭打消了。讓他們多睡一會兒，養(yǎng)足精神才是。得叫女兒和兒媳趕緊起來弄口吃的。有栓老漢趕緊又向西廂房摸去。

到底是女人家，警醒。有栓老漢輕扣了兩下門，屋里就傳來大女兒的聲音，爹，起來了。

有栓老漢趁著女人們起身的工夫，摸出煙袋，卷了一支煙點上。幾口愜意下去，身上暖和了不少。

三個女兒魚貫出了門，喚了有栓老漢一聲就進廚房去了。兒媳壓后了幾步，嘴里嘟嘟囔囔著什么。有栓老漢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在黑夜里卻沒有煙鍋上的火頭明亮，只好干咳了一聲，表達(dá)了自己的不滿。

老話說得好，女兒是父母貼身的小棉襖。兒媳是人家的小棉襖。有栓老漢在心頭嘆著氣。

有栓老漢就在心里想著老伴。老伴也是自己的棉襖??！可惜還沒穿夠就先去了。

廚房里亮起了蠟燭，有了聲響。有栓老漢閑不住了。把順當(dāng)在門后的家什拿了出來，點了一截蠟燭，一一看了個遍，把幾柄斧頭拿在手里，啐著吐沫星子，試試鋒利的程度，還是不放心，又找來磨石，逐個磨了一遍。

兒媳走向東廂房，招呼男人起床吃東西，叫了幾聲都沒有動靜，聲音便大了幾分。有栓老漢急了，虎著臉吼了一聲，聲音小點不行嗎！

兒媳慌了一下，怔怔地看著有栓老漢。老漢一愣，隨即明白自己的聲音更大，趕緊閉了嘴，把想涌出的第二句狠狠地咽回喉嚨里去。

三個姑爺都起來了，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在兒媳的引領(lǐng)下進了廚房。廚房馬上就響起了稀里嘩啦的吸面條聲。

有栓老漢一看兒子還沒影兒，幾個大步就沖進東廂房。兒子還在捂著被頭呼呼著哩。有栓老漢氣不打一處來，又不敢大聲呵斥，一拉被子就把兒子扯下床來。兒子驚了魂，跳起身來。隨手就把床頭燈打開。耀眼的燈光刺了有栓老漢一個措手不及，忙不遲疑地用手遮住眼睛，一疊聲就低低地罵開了，小狗日，你怕不招搖啊，壞了事老子剝了你的皮。

兒子自知理虧，趕緊熄了燈，也不等有栓老漢再罵，提著外衣就搶出門去。

每人一大海碗面條，里頭還臥著四只煎蛋。有栓老漢劃拉了一口，把四只煎蛋每人一只撥到四個男人碗里。男人們推辭躲閃，一看老漢虎著臉，只得接了。面條下了肚，有栓老漢沖三女兒努努嘴，吩咐道，去，把我鋪頭底下的那罐酒拿來。霜降節(jié)氣過了，夜里冷得很，幾個男的每人只準(zhǔn)喝兩盅，多了誤事。女的也勉強喝幾口，暖暖身子，別被寒氣侵了骨頭。

酒拿來了，大家咧著嘴，都喝了。兒媳端著杯子，遲遲不肯下口。有栓老漢催促了幾聲，皺了眉頭。

兒媳紅著臉，好半天才囁嚅著說道，爹，我怕是，怕是又有了。

有栓老漢看向兒子。

都三個月了，前兩回不是沒保住流了嗎，怕這回也……所以就沒給您說。兒子聲調(diào)甕聲甕氣的。

你這龜兒子，這么大的事都不跟老子商量，差點壞了老子的孫子唷。有栓老漢噌地站起來，一巴掌就扇在兒子的肩頭上，臉上卻堆上了笑，轉(zhuǎn)向兒媳細(xì)聲說道，閨女，你就別去了，趕緊回去睡覺，老大，老二，趕緊送弟妹去休息。

爹，沒事，我去幫助拿拿手電什么的也好。

要你去！幾個大男人，一棵樹嘛，還不是菜地里拔棵蔥一樣輕松。有栓老漢聲音低了一個八度。

大女兒和二女兒趕緊喜滋滋地拉扯著弟妹去了。

三女兒要收拾碗筷，有栓老漢趕緊攔住。吆喝道，大家趕緊收拾東西，走，別誤了事。卻忍不住呵呵地笑出了聲來。

目的地其實不遠(yuǎn)，就在村西頭的洼子地的地埂邊。大家躡著腳步，踩著剛剛?cè)酒饋淼陌姿?，有樁喜事暖著心，渾身都輕快了不少。有栓老漢剛剛抽完剩下的半截葉子煙，就到了。

田野里稀稀疏疏矗立大大小小的樹木，像一個個暗夜里的武士。

有栓老漢把煙鍋頭往腰上一別，一路小跑沖向了其中的一棵大樹。

只見大樹聳立云天，那些泛著微光的星星就像蹲踞在樹梢的小精靈。

雖然隔三差五都要來看看，可有栓老漢還是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從大女兒手中接過手電筒，繞著大樹就轉(zhuǎn)了幾個圈。轉(zhuǎn)著轉(zhuǎn)著，抱著大樹吚吚嗚嗚地哭了起來。

尋陽村千百年來傳下來一個傳統(tǒng)，一個孩子出世，他的家人就要在自家的田間地頭種下一棵樹，喚做棺材木。這棵樹在家人的精心照料下伴著孩子成長，直到孩子老了，數(shù)十年的時間，樹木已經(jīng)長大成材，適當(dāng)?shù)臅r候，就把這棵樹伐了，做成棺材，為老人仙去后入土送終。

這樣的習(xí)俗伴著尋陽村人一代又一代地傳承下來。最近幾年，忽地冒出來個護林養(yǎng)林，禁止亂砍濫伐的政策。尋陽村里那些大大小小的樹木就被相關(guān)部門盯上了，隔三差五到村里張貼告示，召開村民大會。把村里的大小頭頭喚到鄉(xiāng)里、縣里，左叮囑右勒令。就是一句話，種樹不反對，多多益善，砍樹就不行。村子里的墻面上，到處都是用石灰漿刷的諸如“栽樹就是修水庫““誰砍樹誰坐牢”等字眼的標(biāo)語。

尋陽村的人傻眼了，沒了棺材木，人咋死哩！

就在大家心里沒了底的時候，村長九十六歲高齡的爹忽地臥床不起了，村長家葛根塘地邊的大松樹一天夜里忽然不見了。等到老人出殯那天，新做的棺材散發(fā)著松木的清香。等到相關(guān)部門聞訊趕來，村長說樹是被人偷了。無憑無據(jù)的，相關(guān)部門草草罰了村長一百元錢，罰村長家種二十棵樹，事情就過去了。

有了先例，那些大樹便偷偷地沒了影兒。

有栓老漢今年七十有二了，上個月剛過了生日，用農(nóng)村人的計算方法，已經(jīng)年滿七十二，吃著七十三的飯了。俗話說“七十三（喪）八十四（死）”，村里的人和兒孫們雖都說有栓老漢有硬朗朗的身子，活個一百歲還有零頭，可有栓老漢心里不踏實，擔(dān)心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讖語。大前年沒了的栓柱老漢，七十三歲，卸一背簍苞谷，蹲下去就再沒有站起來。由于事先沒有準(zhǔn)備，花了大價錢從別人家買了一口棺材，好歹還是親戚，人家還八九分的不樂意。

偷著砍樹是個公開的秘密，有栓老漢偷偷問了幾個知心的人，人家只是嘿嘿地笑，說那事只能自己掂量，聰明人裝糊涂就行。怎樣操辦？人家不說，問急了，拍拍屁股就走。有栓老漢知道大家的顧忌，這些年，人心不古，誰愿意給人留下口實。

就著過生日的當(dāng)口，有栓老漢把幾個女兒、姑爺和兒子、兒媳叫在一起，把事兒就定了。偷偷把樹砍了，偷偷把壽材備下，計劃不如變化快，免得夜長夢多。

三個女兒貼上前來，好說歹說，勸住了父親的悲聲。

有栓老漢定了定神，四處看看聽聽，確定除了風(fēng)聲就沒了其他異常跡象，便一一做了分工，兒子瘦小，先爬上樹拴繩子，方便一會兒拉拽樹的倒向。三個姑爺和自己分兩班砍樹，輪休下來的兩人望望風(fēng)。三個女兒打手電，打打下手。

靜寂的夜晚開始緊張起來，斧頭創(chuàng)造著有節(jié)奏的聲響。剛開始，砍幾下歇一會兒，查查周圍動靜，到了后來，膽子大了起來，便一個個嘿喲嘿喲地出著夯力。

歇口氣的機會，有栓老漢又把周圍仔細(xì)地看了一遍。白天裝作漫不經(jīng)心松過的地應(yīng)該是能消減樹倒下的聲響。小心駛得萬年船，雖說偷偷砍樹村里人睜只眼閉只眼。可村子離鄉(xiāng)鎮(zhèn)也就四五公里，鄉(xiāng)里林業(yè)站的人興頭上來時還是會來偷偷蹲點。一個月前，長命家半夜砍樹就被逮了個正著，幾個噴著酒氣的漢子還把長命那個日鼓冒天的兒子打了一頓，罰款二千元。事后才聽人說，幾個林業(yè)站的家伙打了半宿麻將，吃了回宵夜，不知是誰提的建議，說出來溜溜酒氣，稀里糊涂地就把車開到尋陽村頭了，長命家的樹剛砍了七七八八，樹倒的聲音把人給引來了。撞在槍口上的兔子還會得到什么好的。

有栓老漢一邊想著一邊走遠(yuǎn)了些，周圍還是只有風(fēng)聲，心里愜意了起來。胡亂地尿了一氣，不由得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zhàn)。

回來時，兒子已經(jīng)拴好繩子，從樹上下來了，幫著砍樹。女兒心疼著要父親歇一歇。有栓老漢也不推辭，卷了一只葉子煙點上，左左右右地散轉(zhuǎn)著指揮砍樹。

村里傳來了一聲雞啼。已經(jīng)寅時了。有栓老漢有些急了，拎著斧頭支開兒子，木頭渣片四散飛濺起來。

爹，可以了。兒子低聲道。我們一起拽拽試試。

有栓老漢扔了斧頭，叫著大家牽著繩頭使勁拽了幾下，大樹還是紋絲不動。幾人輪番上前，又砍了一氣。

眼看粘連不多了，有栓老漢招呼大家扯著繩子又折騰了一回，大樹似乎晃了幾晃，還是沒有倒的意思。卸了氣，有栓老漢皺了皺眉頭，罵道，這狗日的還硬邦得很。轉(zhuǎn)頭對兒子說，等到咱孫子出世，種棵柏樹得了，這狗日的松樹綿得很。頓了頓，嘆了口氣，又道，唉，你和老子一樣，中年才得子，也不知以后的樹能不能長成材。

兒子應(yīng)了一聲，悶悶的。

有栓老漢四處看了看砍口，粘連確實不多了。吩咐道，你們拽著繩子，我再來幾下。

大女兒有些擔(dān)心，說道，爹，還是讓他們年輕人來吧，萬一一個不慎，樹倒了，他們靈活些，閃得快。

沒事的。有栓老漢抹了一把汗水，仰著頭看了看大樹，喃喃自語道，這狗日的，和我較上勁了，我倒要看看，它的骨頭硬還是我的斧頭硬。

你們拉扯著，讓樹往西邊倒才好，砸在松軟的泡地里聲響也小些，要注意避讓啊，小心那些樹枝。說完，有栓老漢掄起斧頭，狠狠地劈了下去。

忽地，平地起了一陣風(fēng)，只聽得嚓嚓幾聲爆響。大樹轟的一聲，傾金山倒玉柱似的砸了下來。有栓老漢著地一滾，卻被田埂一擋，沒有滾開，頓覺眼前一黑……

咯咯——咯——村里傳來了第二遍雞啼……

日 蝕

凌晨時分，長山憋不住了，一咕嚕起來，急匆匆地撞進茅房，掏出鼓脹脹的家什就尿了一氣。隨著糞池里那飛流直下才弄得出的聲響漸漸小去，脹得有些隱隱作痛的小腹舒服了不少，堅挺著的家什也漸漸疲軟了下來。長山莫名地笑了，掂量了幾下那活兒，把不情愿的幾粒抖落。拾掇好褲頭，看了看四周，仍然黑黢黢的，吹著颼颼的風(fēng)。

回到屋里，長山不情愿地扒著門楣又看了看天空，天上的星星依舊亮得耀眼，絲毫沒有隱退的樣子。遠(yuǎn)處傳來幾聲犬吠。長山側(cè)著耳朵聽了聽，應(yīng)該是老黑，便嘿嘿一笑，自言自語道，這狗雜種，中氣十足，門倒是把守得實在。

今天答應(yīng)幫水蓮割谷子，可黑黢嘛咕的也不好就去叫門。想了想，長山?jīng)Q定再躺一會兒，剛才那一泡尿，弄得都有些虛脫了，得養(yǎng)養(yǎng)精神，今天可是幫水蓮，得要加倍的干勁才行。

回到床上，長山掖了掖被子，把頭枕在腦后，一閉上眼，水蓮就浮現(xiàn)了。水蓮白皙得很，與這個高天厚土的云貴高原的小山村有些格格不入。山里女人，整天風(fēng)里雨里，加上與太陽離得近些的緣故，一個個曬得或暗紅或黝黑，跟土地的顏色差不了多少。水蓮可不同，用她男人的話說，水蓮抹下一把汗都是白生生的，可惜男人無福消受。一次，犁地的牛發(fā)了瘋，犁頭把男人犁成了血糊糊的兩半，遺言都沒有留下半句。水蓮便拉扯著幼小的兒子和婆婆相依為命了。

那頭肇事的畜生被村里人亂棍打死了。長山忽然覺得自己就是水蓮的牛了。想到這，長山忽地睜開眼，嘻嘻地笑，胯下驀地興奮了起來，忍不住摸了過去，發(fā)著狠勁地擼了幾下，哼唧了幾聲，弄了一褲襠黏糊糊的東西。腦里一片空白，渾身輕飄飄的像一團棉花，索性也懶得收拾了。一側(cè)身，昏昏然睡去。

水蓮粉嫩的臉羞答答地抬起來，長山四處看了看，剛要湊上嘴去，忽地從田埂下冒出來一個黑影，揚起鐮刀刈了過來。長山啊的一聲怪叫，直挺挺地坐了起來，出了一身冷汗。

長山定了定神，聽得門口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水蓮好聽的聲音從門縫里擠了進來。長山趕緊翻爬起來，感覺褲襠有些黏肉，一回味，羞了個大紅臉。趕緊胡亂拉扯好褲頭，應(yīng)著聲開了門。

門一開，初起的陽光繡花針樣地扎來，刺得長山睜不開眼，趕緊用袖口遮住眉骨。依稀看到水蓮一臉的嗔怪，趕緊道歉，起遲了，起遲了。

水蓮擰了下眉頭，關(guān)切地道，長山哥，你莫不是生病了，咋一臉紅通通的。要不推遲一天再割吧。反正也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的。

沒……沒事……睡的……睡的。長山感覺額頭出了汗，趕緊用袖口順勢抹了一下。

真的沒事？水蓮撲哧一笑，看你急的！

田里已經(jīng)插了些人，看到長山來了，都扯著嗓子打招呼。

長山啊，今天幫水蓮家呀！

嗯哪。

哪日幫我家打兩天谷子？

快啰，快啰。

長山，你可是幾天前就答應(yīng)過我家的活的啊……

忘不了，忘不了。

還有我家哩，大后天，掰倮倮桃樹的那片包谷，早就把酒都給你打好了的。

是呢，是呢。

……

長山應(yīng)著聲，手上可沒閑著，嗦嗦嗦嗦就撂倒了一趟。水蓮趕緊跟上，捆好谷把，谷茬朝下團著一順，谷把子便直立著叉開，整整齊齊地攤曬開來。

嗦嗦——嗦嗦——

鐮刀在長山的手里飛快地劃拉著銀光。水蓮左一把右一把地甩著侵略到眼窩前的汗水，那些抹不及的就順著衣領(lǐng)溜了進去，像一群頑皮的蟲子在爬，癢酥酥的。水蓮只好趁著長山不注意，胡亂撓幾把。

不一會兒，田里已經(jīng)立起來一溜串谷把。

難得的好天。長山直起身，使勁錘了幾下腰，抹了一把汗，瞇著眼看了看太陽。太陽已經(jīng)四五根竹竿子高了。

是呀，谷把曬到傍晚，也怏怏的了。長山哥，歇會兒，喝口水。水蓮隨手拾了兩個谷把往田埂上一橫，當(dāng)做凳子，招呼長山坐下歇歇。

遞過一塊毛巾，水蓮便扭身去埂邊拎水壺。

長山把毛巾印到臉上，有些濕潤潤的，透著淡淡的體香，該是浸著水蓮的汗液。慌得趕緊拿下來，捏在手里。

水蓮拿過水壺，倒了滿滿一杯水，遞給長山。長山接在手中，眼睛的余光不經(jīng)意地掃了水蓮一下，只見水蓮已濕透了衣服，淺色的確良襯衫掩不住多少秘密，該凸該凹的地方便有棱有角了，隨著水蓮的動作亂顫，頓時臊了個大紅臉，趕緊把目光游離開來，揚起罐頭瓶子，裝作喝水，咕咚咕咚下了一氣。還好罐頭瓶子是個裝過櫻桃的，紅紅的標(biāo)簽貼紙還沒有撕去，倒還掩映了臉上的氣氛。

水蓮奪過毛巾，嗔道，看你累的，汗也不擦擦。也不由分說，一股腦兒就把長山的臉和脖子抹了一遍，抹得長山低著頭嘿嘿地笑。

水蓮愣了愣，臉上泛起了紅暈，心里涌起些心事來。

長山是個孤兒，孤苦伶仃的那種。不僅沒有父母，連身世也沒有。村里集體土地下放那年，村南頭的水碾房角落里蜷縮著一個嚶嚶抽泣的孩子，把半夜里巡查碾房的村長嚇得怪叫。

村里人幾經(jīng)盤問，孩子除了膽怯地縮作一團，就只會搖頭。在那樣年代，村長也不敢收留，匯報到鄉(xiāng)里、鄉(xiāng)里匯報到縣里，最后來了幾撥人，問不出個所以然，縣里指示就地解決，隨便安置在村里得了。

土地包產(chǎn)到戶，牲口也到了各家各戶的房檐下。村里的牲口房空了，村長做主，孩子就住了進去，有了個戶口。

孩子后來就叫了長山，身世一直成謎。只是有一年，村里逮住了個小偷，閑散多年的民兵隊長二胡子，興高采烈地用紙片糊了套牛鬼蛇神的行頭，伙同幾個閑漢押著小偷游街。長山看到后，渾身發(fā)抖，當(dāng)場就昏厥過去，躺了幾天。

長山象征性地分得幾塊薄田，小時候種不來，就給別人種，自己饑一頓飽一頓地討嘴，吃著百家飯，穿著百家衣長大。身子骨有些樣子了，土地收了回來，學(xué)著拾掇，慢慢就侍弄得順溜了。

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長山長成農(nóng)村里的好把式，又舍得出力，自家的幾塊小土地隨便幾個來回就弄完了。便開始感恩，張王李趙，只要吆喝一聲，不沖突，立馬就應(yīng)承了，出些夯力，順便也弄個肚飽。

隨著長山年齡的增大，看在眼里的好心人便偷偷幫著央了幾回媒婆子，女方一來，雖然人是沒話說，可看看破屋爛椽，還是搖頭而去。一來二去，時間的河流把長山從毛頭小伙子洗刷成了三十好幾的老光棍了。

長山也斷了念想，倒是越發(fā)助人為樂了。

水蓮從遠(yuǎn)村嫁過來時，長山跟著去迎的親。那天宴席上打賭，長山一口氣吃了八碗泛著油光的紅燒肉。水蓮的男人無話可說，垂頭喪氣地看著水蓮，苦著臉笑。一幫親朋好友瞎起著哄，推推搡搡地要長山香水蓮一口。長山急了，紅著臉奮力鉆出人堆，嚷道，哪能呢！哪能呢！玩笑著哩！

長山的想法冒了頭卻是在水蓮的男人死后。

那天傍晚，長山像往常一樣和老黑在河埂上溜達(dá)。老黑忽地對著苞谷地里亂吠了幾聲，長山走近一看，河邊散亂著一堆衣物。便唆使著老黑往苞谷地里沖了進去。在一片壓倒的苞谷稈上，水蓮赤裸著上身，嚶嚶嗚嗚地哭。老黑順著噼里啪啦亂響的苞谷稞追去，不一會兒，扯著一塊血淋淋的褲腿折回來。

水蓮沒有說是誰，只是哀求長山不要把這事說出去，免得婆婆擔(dān)心，也省去村里人說閑話。

長山知道寡婦門前的是非像一盆越洗越臟的水，便把事兒漚在了肚子里。事后，長山兩天三夜睡不著覺，一閉眼就是水蓮花花的白。再后來，長山一咬牙，把相依為命的老黑送給水蓮家，老黑死活不肯，長山就天天夜里牽著老黑蹲在水蓮家墻角下，直到老黑接納了水蓮一家……

水蓮——水蓮——長山娃兒——長山——婆婆老遠(yuǎn)地叫喚把兩個人的心事驚醒。

水蓮趕緊應(yīng)著聲，一抬頭，婆婆拄著拐杖拎著個提籃踽踽而來。老黑在前面開路，早一溜煙沖到長山面前，一個虎躍，沒頭沒腦地舔了長山一臉的粘液。

娘，您咋來了！

大媽，您咋來了！

水蓮和長山幾乎同時叫出聲來。都不約而同心里一緊，水蓮趕緊接過提籃，把娘扶坐在田埂上。

婆婆四處看看，嘆了口氣，唉，你們兩個娃兒呀！一個早就割了那么多！都日上幾個三竿了，也不回去填填肚子。這點谷子今天割不完么明天割吧，累壞了咋辦哩。我在家做好飯左等右等，人家其他家都回家歇工喝茶了，可就是不見你們回來，只好自己送來了。水蓮唷，你咋能把長山當(dāng)牛使喚。

娘，苦著您了。水蓮一邊說，一邊趕緊添好飯菜遞給長山，歉意地笑笑。

聞到飯菜香，長山才覺著確實餓極了。跟婆婆客氣不了幾句，稀里嘩啦就下肚了三大碗飯。

吃好了飯，婆婆要幫助捆谷把，水蓮和長山趕緊好說歹說把婆婆勸走了，囑咐她趕緊回家照看孫子。

肚子少了吵鬧，長山來了干勁。那些回去吃飯的還沒影兒，一大片黃澄澄的稻田里除了偶爾有鳥兒撒著歡的一兩聲鳴叫，就只有一把鐮刀嗦嗦嗦嗦的聲響了。

天空忽地暗了下來。

長山和水蓮都不約而同地直起身來看了看天空。太陽像被一大塊煎餅貼住，頓時面對面不見人影。

長山哥，咋了？

狗日的二郎神的哮天犬，吃吃月亮就行了，咋太陽也咬。

長山哥，你在哪兒？我怕！

不怕，我在你身邊哩。長山扔了鐮刀，順手摸了過去。

水蓮一個趔趄，撲倒在長山懷里。腳下谷把一絆，兩人滾倒在地。

四野黑得瘆人。長山緊緊地?fù)е?，軟綿綿的兩只兔子貼著他的胸口，瑟瑟發(fā)抖。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敲鑼打鼓的吵鬧聲，是村里人在用古老的方法驅(qū)趕天狗。

時間飛快，天空忽地有了亮色。稍許，太陽出來了，那團黑乎乎的面餅不知甩到哪里去了。

長山回過神來，輕輕地扶起水蓮。好一會兒，水蓮才緩過勁來。

水蓮看上去還心有余悸，喃喃地道，長山哥，咱們回去吧，今天邪門得很，剩下的明天再割也不遲。

長山想了想，點點頭。

兩人收拾了家什，一低頭，看到對方的身上都糊上了許多的爛泥，都紅了臉，略一踟躕，便默默地幫著鼓搗了幾下。

忽地，田埂頭蹦出個人來。一疊聲嚷了起來，你們兩個干的好事。

一抬頭，二胡子一副暴跳如雷的樣子。

干……干啥好事。長山怒吼了一聲。

長山哥，別跟這種人一般見識。咱們走！水蓮狠狠地剜了二胡子一眼。扯了扯長山，扭頭就走。長山略一踟躕，腦海里閃過早上的怪夢，悶哼了一聲，拔腳就走。

你們等著，兩個不知廉恥的東西。

長山急了，幾個箭步?jīng)_到二胡子面前，抬手就給了兩記狠的。叫道，狗東西，你罵誰不知廉恥。

二胡子癟了嘴皮。周圍也不知什么時候，來了幾個拎著鐮刀的趕活計的。大家紛紛連說帶勸，把扭在一起的兩人拉拽開來。

二胡子見來了人，嘴皮又鼓了起來。嚷道，大家給評評理，我晦氣得很，不小心撞見兩個不要臉的人干的好事，還不得了，想殺人滅口哩。

大家都知道二胡子的劣行，哂笑了起來。二胡子急了，叫道，你們看看，兩人在田里亂滾，那一身泥還在呢！

水蓮氣急了，你——你血口噴人——話音剛落，暈了過去。

長山趕緊扶住水蓮，瞪圓了眼，吼道，我們清清白白，只是剛才——剛才——黑咕隆咚的時候，不小心摔倒了。

摔倒了，滾在一起了吧！二胡子左顧右盼，肆虐地眨著眼皮。

看著大家似信非信的眼神，長山急了，掄起拳頭就沖了過去。

二胡子趕緊躲在別人身后。

村里人都看著長山長大，見狀都勸住長山，表示不會聽二胡子亂嚼牙巴骨。

二胡子骨碌了幾下眼珠，故作神秘地說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那一回，河埂邊，苞谷地里——

你說什么？幽幽醒來的水蓮怪叫起來，明明是你這個無賴，卻要冤枉——

長山?jīng)_破人群，碩大的拳頭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二胡子眼眶上，一個乒乓球大小的東西掉了出來……

長山被派出所帶走了，他后來被判了幾年，出獄后就再沒有蹤影。

二胡子瞎了一只眼，有一天夜里，掉進了自家的廁所里。撈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硬了，喉嚨處似乎被什么東西咬了幾個血窟窿。而從那以后，老黑就不見了，人們找遍了周圍十里八村，都沒見到它。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