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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07-16 22:05:30王棵
      芳草·文學雜志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安豐洛洛

      王棵

      1

      安豐平和時薇曉的人生要來一次自由落體了。就從那個電話說起。

      這是二○○二年元月中旬一個下午,四點來鐘的樣子。半個小時前,他們剛進家門。再往前,他們在外地旅游。新馬泰深度十日游。仔細想來,那應(yīng)該是他們婚后最放松、愉悅的十天。這么說吧,之后的十多年里,那樣一種十成足的放松和愉悅,再沒光顧過他們的生活。

      十日游最后一天,安豐平在泰國多吃了幾塊炸豬皮,吃壞了胃。他有胃潰瘍的老毛病,動不動就復發(fā)。那天一進家門,安豐平就去了臥室。躺下不久,那電話來了。不過才響了一下,他就聽見客廳里傳來腳步聲,步速驚人。時薇曉是個愛熱鬧的人,所有不期而至的來電,都能讓她小興奮一下——她還年輕。

      “什么?你說什么?”然而,時薇曉的聲音一出場就是恐慌。“你能再說一遍嗎?不可能吧?”

      安豐平好奇心起,支起耳朵。稍后,時薇曉突如其來的一個大嗓門,嚇得他胃壁一緊。

      “你絕對弄錯了!”她喊。

      這之后,有不少于五分鐘的時間里,時薇曉的聲音消失了??煞置鞯?,電話并沒有扣掉。安豐平疑惑地下了床,悄然開門,進了客廳。迎著客廳盡頭的落地窗,背對著臥室這邊,時薇曉正用極小的聲音跟電話那頭的人對話。

      “誰來的電話???”安豐平都快走到時薇曉身后了,她竟沒覺察。

      聽到安豐平的聲音,時薇曉忙不迭地對著話筒說結(jié)束語:“明白了!我還有點事,先就這樣吧!”

      “到底在跟誰通電話?”安豐平警覺了。

      他生性敏感,該警覺的時候絕對無法麻木不仁。

      時薇曉快速將臉上的慌亂刪除干凈?!皼]什么,一個姐們,感情出了問題,找我倒苦水。這人挺煩的?!边@么說著,她已然轉(zhuǎn)換成一種輕松的表情。“不提她了,商量個事兒?”

      “哪個姐們的電話?”

      “女人間的事,你也感興趣?”時薇曉把安豐平推坐到沙發(fā)上,“答應(yīng)我一個事唄!”

      “什么事?”

      “先保證,一定答應(yīng)我。不然我不說?!?/p>

      “你看你,總跟個孩子似的?!?/p>

      “你答應(yīng)了?”時薇曉摟住安豐平的脖子,“那我可說了?”

      “說吧!”

      “去廣州玩幾天吧?今晚就去!”覺察到安豐平臉上隨之而來的訝異,時薇曉孩子氣地嘟起嘴,“去嘛!老公!”

      安豐平用下巴指指地上、茶幾上的包。大包、小包加起來五個,都沒來得及打開呢?!皶r薇曉!”安豐平用手指點擊她的腦門,“鄭重提醒你,再過十幾天就要過年了,又往外跑?說得過去嗎?”

      “當然說不過去。可我喜歡!不行嗎?”

      時薇曉已經(jīng)不需要安豐平的批準令了,她匆促地跑進了臥室,開電腦,上網(wǎng),訂機票,落實酒店。安豐平在客廳里納悶了好一會兒,然后搖搖頭,笑了。依了吧。

      不依了她,就有點對不起他們這種非典型的夫妻組合形式。

      他們這一對,是老少配。安豐平那年四十八,但時薇曉才三十四。在安豐平心里,時薇曉有時不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女兒。所以,他對她的愛,有溺愛成分。她也相當愛他。他們的感情之好,絕對到了如膠似漆的程度。就拿吃水果這件事說吧,一個蘋果削完了,再小,也會分著吃,就算是梨,也會冒觸犯“分離”大忌的風險剖成對半吃。

      換個思維想想,不就是把本已結(jié)束的十日游拽成十幾日游嘛。再說了,廣州多暖和呀,成都的冬天真的太陰冷了。去那個花團錦簇的南國都市過幾天暖和小日子,不挺好嘛?反正,他也不難走開——

      安豐平在一個事業(yè)單位上班,是科里唯一的“筆桿子”,科長又是他哥們,所以,他能比較隨意地支配上下班時間,包括偶爾為之的曠班。

      而時薇曉呢,八個月前跟安豐平結(jié)婚后,就不再上班了。之前,她在一個藥店當?shù)觊L。是安豐平讓她不去上的。反正他們眼下的生活里也沒大項開支,她去不去上班,都不能從根本上提升或降低他們的生活層次。

      去就去吧!等時薇曉訂完機票回到客廳,安豐平已自行說服自己?!耙獛c什么去嗎?”

      “把干貨帶全就行。現(xiàn)金、銀行卡、信用卡!”時薇曉一本正經(jīng)。

      她眼中掠過一絲陰霾。這次,安豐平?jīng)]注意到。

      事實上,即便去了廣州后的頭三天里,安豐平也沒有過多地去關(guān)注時薇曉。主要是,走之前安豐平跟科長兼哥們打電話請示把他的年假多延長幾天時,人家開列過來一個交換條件:你走可以,上頭開會什么的我也可以給你打掩護,但你得把本科的下年工作計劃寫出來。于是,這趟廣州之行期間,安豐平就專心窩在酒店里寫官樣文章。那三天,時薇曉白天很早出去,晚上很晚回來,安豐平也沒在意。他心里還挺慶幸:這次廣州之行,她從未要求他陪她這兒走走、那邊逛逛,他倒是落了個清靜和自在。

      當然,他是錯的。

      2

      一開始,時薇曉不能相信那個電話。電話來自廣州珠江醫(yī)院心腦血管急癥急救中心?!笆前猜寮覇幔俊笔虑樘?,致電者不等時薇曉接話,便說,“安洛出車禍了!”

      “什么?你說什么?”時薇曉難以置信。

      “安洛出車禍了!”致電者重復,“請問,你是安洛的哪位家屬?”

      “我是他媽!”

      安洛是安豐平跟前妻生的。安豐平和時薇曉之間沒孩子。

      作為一個天性樂觀的女人,時薇曉無法立即相信這個電話。在樂觀者的潛意識里,噩運總是遙不可及的。

      “你能再說一遍嗎?不可能吧?”她反問。

      對方?jīng)]有耐心滾車轱轆話,她開始用迅捷、精確,幾乎不帶標點符號的語言,告知時薇曉在什么地方發(fā)現(xiàn)了因車禍臥于馬路邊的安洛,又如何得到他家的電話號碼:地點是廣州火車站與省長途汽車站之間那截馬路上,電話號碼來自安洛手機里的電話簿。

      廣州?時薇曉聽到這兩個字后,她身體里那些樂天基因立即發(fā)酵了:“不可能!你弄錯了!你絕對是弄錯了!”

      安洛在北京讀大學,大四。學習之余他倒是喜歡往外跑,但僅限于北京周邊地區(qū),最遠一次,不過是大連。就算有例外,安洛眼下也不可能在廣州,他根本沒跟他爸說起過——安洛跟安豐平可親了,幾乎無話不談,真要去廣州,事先怎可能不電話告知?

      可是,千真萬確,那就是安洛。來電者開始一股腦兒地向時薇曉羅列從安洛包里找到的他的身份證、學生證、兩張銀行借記卡、一張建設(shè)銀行的信用卡、他手機的牌子,更關(guān)鍵的,是他的體貌特征——這個俊秀、瘦高、二十出頭,手上纏了一圈黑檀木佛珠的男孩,漸漸在時薇曉的聽覺里就是安洛無疑了——那佛珠,是上個月他過生日時她寄給他的禮物。

      時薇曉,這個天性樂觀的女人,終究還是接受了那必是安洛的事實。在此期間,有好幾次,她的注意力變得很分散。以至于,她一時間忘卻了這房子里還有另一個人存在。不過,當那個人,安豐平,在她的身后突然發(fā)出聲音時,她立即警醒了過來。

      不能告訴安豐平安洛出車禍的消息。最起碼,暫時不。安豐平在她視野里出現(xiàn)的瞬間,她作出了這個決定。

      她不是個愛做決定的人。確切說,在她和安豐平為時不長的共同生活里,大小主意幾乎都由安豐平拿,她樂得逍遙自在。但那一刻,不容細想、憑著直覺,她就做出了這個強悍的決定。平常不愛做決定的人,做起決定來,會比常人更堅決。

      3

      時薇曉能做出這決定,仍得益于她身體里高過常人的樂觀指標:

      雖然在電話里,那護士把安洛的情況說得很糟糕,但時薇曉總覺得那么倒霉的事不會降臨到她家。就算天上下六合彩,也不見得會砸中她家啊。她認為,安洛一定能很快醒來的——是的,那護士說,安洛腦部受傷,被撞倒后,一直昏迷不醒。

      還有另一個原因:與安豐平結(jié)婚后,時薇曉逐漸發(fā)現(xiàn),某些情況下,安豐平不是個有能力掌控情緒的人。說來好笑,年近半百的人了,安豐平還動不動就焦慮,就急躁,就勃然大怒。萬一安豐平聽到那個消息情緒失常怎么辦?時薇曉最不愿看到這個。每見他心情變壞,她會擔心他的身體。壞情緒對健康多有害啊。

      就是這樣,時薇曉懷揣著掐不死的五成樂觀,和五成不安,連哄帶騙把安豐平拽到了廣州。他們住的那家快捷酒店,離珠江醫(yī)院心腦血管急癥急救中心僅一條馬路之隔。時薇曉給醫(yī)院交夠了錢,請了一個護工,二十四小時陪護安洛,她自己則盡可能多地往醫(yī)院跑。她還那樣想過兩次呢:

      等安洛醒了,出院了,她帶著他突然出現(xiàn)在安豐平面前,然后,他倆你一言、我一語,懷著一腔的竊喜,向安豐平追述剛剛過去的那場生死風波,那將是一個多么動人、可愛乃至浪漫的時刻?

      除了過于樂觀之外,還常會冒出些浪漫小情懷,這就是時薇曉。而即將到來的事實將證明,這次她的浪漫是不合時宜的。

      三天過去了,安洛還是不醒。時薇曉帶過去的錢嘩嘩地數(shù)出去,醫(yī)院該使的法子都使了,安洛還是醒不過來。過了這么長時間不醒,醒過來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時薇曉開始動搖那決定:如果安洛永遠不醒,就此離世,安豐平勢必錯過兒子最后的日子。她正做著最后的斗爭,另一樁她不能獨擋的事出場了:就在第三天下午,公安局方面打通了她的手機。

      “明天下午,請到我們這兒來一趟?!彪娫捘穷^的人說,“安洛的車禍調(diào)查報告出來了,我們要當面跟你們通報一下?!?/p>

      公安局是弄清安洛有親生父親的,提出安豐平必須到場。時薇曉再想隱瞞,已無可能。

      4

      很久以后,安豐平都不能忘懷那個他被悲痛、恐懼,還有一些憤懣集體圍攻的夜晚。他的一生就是在這個夜晚墜入最低谷的,爾后才是設(shè)法向原點攀爬的艱難過程。

      時薇曉的表現(xiàn)極不正?!@次安豐平終于關(guān)注到了——他剛剛寫完年度計劃,打開電視看央十的《探索與發(fā)現(xiàn)》節(jié)目,時薇曉打他手機了。

      “哥哥!你下來一趟,”時薇曉的聲音比平常低八度,“我們?nèi)タ措娪鞍?!?/p>

      安豐平看看表,二十一點四十六分。這么晚了,她非但不回來,還要去看電影?他想,她可真是孩子氣。心里頭就有點不悅。

      “你在哪兒?”

      “就在酒店下面,你出來吧!”時薇曉哀求。

      她這種語氣,令安豐平的心只剩下了柔軟。“好吧!這就下來!”

      “快點!十點鐘就開場了,是今天最后一場!”

      安豐平飛跑下樓。電影不怎么樣,但要說弱智,倒也談不上。是部鐵了心要煽情的電影。煽情的旗幟在這里被舉得那么顯明、觸目驚心,這多少讓安豐平有些不自在。他的年齡和閱歷要求他抵制淺顯的煽情行為。令他的不自在加碼的,是他覺得三十四歲的時薇曉也應(yīng)該抵觸這種煽情電影,可是,她竟然哭了起來。

      她連連哭泣。盡管,沒哭出聲,但,安豐平還是發(fā)現(xiàn)了:有好幾次,他感覺到坐在右側(cè)的妻子有些異常,便偷偷把頭向右轉(zhuǎn)過去一點,打量她。從前方大熒幕的影像里跳脫出來的光影,使她半明半暗的臉上的淚光閃閃發(fā)亮。她哭著,一次又一次認真、正式地哭著。顯而易見,劇情深切、入里地攪動了她的心。安豐平后來竟然因為時薇曉無法遏止的哀泣而對電影有了一點點的認同,倏忽間也有點傷感起來,他輕輕在黑暗中攥緊時薇曉的一只手。時薇曉任由那手被他攥著,小心地讓它一動不動。對她來說,那是最展現(xiàn)他們愛情的時刻,她愛這個。

      電影院離酒店不遠??赐觌娪八麄儾叫腥ネ频?。途中,安豐平開始抨擊這部電影。放在別的時候,時薇曉會應(yīng)和他幾句,以表明她任何方面都愿與他同仇敵愾。但是,那個夜晚,她輕聲打斷了安豐平:

      “老公,有個事我想跟你說?!彼鸢藏S平的手?!案绺纾∮洸挥浀?,來廣州前一天,我接了個電話?”

      時薇曉心思重,或過于高興時,會對安豐平稱呼凌亂,一會兒老公一會兒哥的。她太愛他了,在這些極端的時刻,這樣可以將她的情緒拉得平順一點。

      “當然記得?!卑藏S平問,“到底是什么電話?”

      時薇曉抬頭看安豐平,察言觀色,忽然不敢說了。安豐平看到她身體晃了一下,似要暈過去。忽然,她站定了,放聲痛哭。

      安豐平一下子變得緊張極了。他顯然比常人容易緊張?!暗降自趺戳耍靠煺f!”

      時薇曉一不做二不休,用一種速戰(zhàn)速決的語氣,把它說了出來?!奥迓宄鲕嚨溋?。”她抬臉,示意安豐平看黑暗中高處的“珠江醫(yī)院”那幾個大字?!八F(xiàn)在就在那里……”

      安豐平的反應(yīng)很激烈,當然,這是時薇曉想到過的。不過,時薇曉沒想到安豐平會罵臟話。安豐平,是的,安豐平突然就跳腳了。

      “你怎么才跟我說?你混蛋!你有??!你真不是東西!你簡直太不像話了!”

      緊接著,他推開時薇曉,沖向馬路,向著珠江醫(yī)院奔去。時薇曉腦袋一空,緊追而去。那是他們結(jié)婚八個月、交往兩年來,他第一次對她惡語相向。

      狂奔了十來步,安豐平剎住步,回身喊時薇曉:“你也快點!我必須馬上見到洛洛?!?/p>

      好就好在,他的失控來得快,去得也快。本質(zhì)上,他是個好男人。

      5

      安洛是自殺。太不可思議,這個長相、學習、人緣,樣樣都好的孩子,竟是自殺。

      可自殺的結(jié)論確鑿無疑。出事地點,恰是廣州市內(nèi)治安狀況最復雜的地段之一,因此,馬路兩邊或明或暗地設(shè)置了不少攝像頭。調(diào)出來一對照,從各個方向錄到的事發(fā)當時狀況的畫面都很清晰,而且,由于那地方人流量極其密集,所以目擊者甚眾,幾乎不下二十個人同時看到,當時,安洛突然就向一輛正常、勻速行駛的省際客運大巴沖去,速度之快、用意之明確、態(tài)度之堅決,那是一目了然的。

      公安局專門派了兩個人,細致、縝密地向安豐平和時薇曉陳述他們的調(diào)查報告,并且把來自馬路攝像頭的視頻資料調(diào)出主要的一些來,給他們二人看。來自各方面的證據(jù)都表明:自殺的結(jié)論根本無法推翻。那么,這個孩子,這個安豐平傾盡心力養(yǎng)到這么大的孩子,為什么要自殺呢?

      坐在公安局過于明潔的接待室里,安豐平陷入了一種深刻的悲痛。時薇曉一直握著他的手,他反過來同樣緊緊握著她的。

      “過會兒有個跟你們孩子自殺有點關(guān)系的女孩會過來。不過,她不是直接造成你們孩子自殺的對象,所以請你們見到她時保持冷靜。”一個警察說。

      安豐平的魂魄不在這里。他很恍惚。有那么幾次,他的思緒飛向了醫(yī)院。他忽然不想在這兒坐著了,只想回到安洛身邊。

      昨天夜里,當安洛插滿各種管子的身體驀地出現(xiàn)在他眼前時,他失控地嘶吼。護士和時薇曉合力抱了他好一會兒,他才冷靜。就是這個夜里,安洛停止了心跳,院方正式宣告病人死亡。

      現(xiàn)在,安洛已從病房轉(zhuǎn)運到太平間。他還坐在這兒干什么?安豐平覺得自己不可理喻。

      半小時后,警察把他們所說的那個女孩帶進來了。這是個棱形臉、瘦,兩頰明顯殘留有粉刺疤痕的女孩,年紀比安洛略大。她進來后緊張得不知道該往哪里站。正是因為這個,安豐平本來想沖她咆哮的,到底沒有。

      “這個女孩跟你們的孩子是網(wǎng)友?!本旖榻B。

      接著下來,在女孩語無倫次地講清了事情的原委:

      安洛與這位在廣州打工的女孩網(wǎng)戀了,在安洛那邊,到了如火如荼的程度,最終單方面決定來廣州見她。本來說好在廣州火車站出站口相認的,女孩卻臨陣脫逃。原因來自于她突如其來的自卑。據(jù)她說:她沒想到安洛真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高大、帥氣、氣質(zhì)超凡脫俗,她原本以為,他先前把自己說得那么好,是自戀、自吹自擂,通常情況下,網(wǎng)絡(luò)里的男孩、女孩不都是那樣嗎?就像她自己,一直以來,發(fā)給安洛看的,都是她們廠花的照片。

      女孩說,她堅信安洛看到她的廬山真面目后,會備受打擊、扭頭就走。她不想自討沒趣,就毅然做了隱身人。誰能料到呢,網(wǎng)友的拒不相見對小時候得過自閉癥的安洛來說,是世上烈度最大的打擊。

      女孩說著說著,大概覺得坦然了,就沒那么緊張了。她開始直視安豐平和時薇曉。然后,她忽然看見安豐平站起來,搖晃地向她走來。女孩疑懼地望著他,收緊了身子。她誤以來安豐平要過來揍她。安豐平?jīng)]有。他只是走過去,站在女孩面前,看著她。看著而已。

      那個時候,安豐平心里閃起一個奇怪的念頭:為什么自殺的,不是這個其貌不揚的女孩,而是他俊美、優(yōu)質(zhì)的兒子?這不公平,絕對不公平。

      這個念頭在他心里盤亙著,揮之不去,然后,他發(fā)現(xiàn)了它的骯臟之處。他挪開目光,轉(zhuǎn)身快步往門外走去。

      自殺的結(jié)論,對安豐平和時薇曉產(chǎn)生實質(zhì)性的壞影響。它表明他們將幾乎得不到賠償。在安洛十七歲時,安豐平就跟保險公司給他買了意外保險,就因為是自殺,這個險白買了。雖然交過的保險金不會白交,但最終退回到手上的,又能有多少呢?從這個角度說,安洛死得一錢不值。這個白白英俊、優(yōu)質(zhì)了二十二年的男孩,就這么一錢不值地背棄了他必然有過的生活的初衷。

      6

      回成都他們選擇坐火車。安洛的死馬上讓他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地認識到,他們是窮人。貸款住著一套六十四平、兩居室的舊房子,只一個人上班,月均收入一千五,不是窮人是什么呢?

      至于作為窮人的他們?yōu)槭裁磿屪约旱纳罾锍霈F(xiàn)新馬泰深度十日游這樣的事情,那是有原因的,其一,安豐平欠時薇曉一次蜜月旅行。他們“五一”結(jié)的婚,那陣子是旅游旺季,去哪里都會花費不菲,而近日由于年關(guān)將近,出行的人少,各旅游公司都在搞促銷,他們又恰巧碰到了一個價位低到極限的雙人游套餐,就勇敢地奢侈了一次。

      還有一個原因令他們勇于制造這次奢侈。這又得說回到時薇曉的樂觀天性。她總覺得,跟安豐平的生活不會永遠拮據(jù),所以,趁著他還不老、她尚年輕,能出去看看就盡量。

      可是,安洛的死讓他們幾乎是不約而同地認識到:他們以后再沒有奢侈的機會了。

      回到成都,離春節(jié)還剩十三天。他們先去把寄養(yǎng)在時薇曉一個女友那里的舟督芳接了回來。舟督芳是他們婚后開始養(yǎng)的一條薩摩耶狗。取名為舟督芳是因為這狗調(diào)皮到了跋扈的地步,與安豐平單位里一位二十多歲的討厭男士性格上有得一拼。那男士就叫舟督芳。

      養(yǎng)舟督芳是時薇曉的主意。跟安豐平好之前,時薇曉跟一個同齡男子談過一場長達七年的戀愛,對方是個混賬東西,吃喝嫖賭樣樣在行,可時薇曉和他共處七年竟不知他有如此多的劣跡——那男人干那些事當然都背著她,當著她的面又竭盡哄騙,于是她對他的真正面目全然不知。她為這男人流過兩次產(chǎn),其中一次手術(shù)還出了點事故,但就算這樣,她跟這男人在一起的時候,都一心想著要跟他結(jié)婚。到最后,是這男人拋棄了她。她真的特別單純,認識安豐平前,心理年齡從未超過十八歲。當然,有過那樣的戀愛挫敗經(jīng)歷,對安豐平這種真情實感的男人,她極珍惜。

      心理年齡遠小于生理年齡的時薇曉從小就想擁有一條屬于自己的大型狗,千難萬難結(jié)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她火速給自己還愿。理所當然,那個時候,安豐平對時薇曉是能滿足就滿足。盡管,他那時喜歡的是貓。

      從女友那里接回舟督芳,他們立即被一個迫在眉睫的現(xiàn)實問題困?。?/p>

      早在安豐平與時薇曉去新馬泰之前,他們就與老人們商量好了:今年過年,安洛去綿陽外公那里過,安豐平和時薇曉去上海安豐平的父母那兒過——時薇曉的父母就在成都,他倆可以初五、初六的樣子從上?;貋恚偃グ輦€晚年,在同一座城市,這些就好協(xié)調(diào)。

      而為了平衡安豐平父母對安洛的思念,在安洛去綿陽陪外公之前,他先得去安豐平父母那兒住一周。也就是說,本來,已經(jīng)放寒假的安洛現(xiàn)在已直接從學校出發(fā)去安豐平父母那兒了。

      現(xiàn)在,安洛沒了,安豐平該如何執(zhí)行以安洛為主角的春節(jié)探訪計劃呢?

      “得瞞住這件事!”從廣州回到成都當晚,安豐平對時薇曉說。

      “瞞!必須瞞!”時薇曉精神狀態(tài)很不好,臉色慘白,但她堅決異常。

      她的堅決,強化了安豐平的決心。

      無需任何解釋,時薇曉就能理解安豐平。當初,第一時間得知那噩耗,她即刻決定向安豐平隱瞞。安豐平心里面的邏輯,她感同身受。

      安洛的外公,爺爺、奶奶,能否接受外孫、孫子去世的事實,這必須存疑。他們這三個老人,加起來都快兩百四十歲了。年紀最小的,也七十三了,最大的,已經(jīng)八十二,那是安洛的外公,他最疼安洛——安洛的外婆已去世十多年——如果他們,哪怕他們中的任何一位,在得知安洛去世后出點問題,那都不是他們想看到的。

      “要想瞞住老人們,就得瞞住任何人!”安豐平說。

      “對!”時薇曉的思路跟安豐平同步。

      只要安洛去世的消息向一個活著的人泄露,就可能形成一條泄露鏈,使所有人都知道。為防止噩耗抵達老人們那里,他們要選擇對任何人嚴防死守。

      死守秘密是一個空洞的說法,要死守成功,得想一個又一個的招。

      在這個春節(jié)日漸臨近、親人們等著團聚的大時期,當務(wù)之急,安豐平想到的是說謊,是圓謊。

      7

      從廣州回來后第三天,安豐平立即專程去了趟綿陽。

      專程去綿陽的原因,是安豐平覺得當面圓謊,要容易一些。時薇曉問安豐平,要不要她陪同。安豐平覺得一起也無妨,因為,安豐平的前老丈人、安洛的外公,這位八十二歲的老人從未反對過安豐平續(xù)弦。更重要的是,時下安豐平分分秒秒都想跟時薇曉在一起。有她在身邊,他感覺自己淡定許多。

      他們一早就出發(fā),中午的時候到。安豐平的前老丈人是個間歇性耳背、嗓門大、愛開玩笑的老頭子?!澳銈儌z過來干什么?我想見的是我外孫。怎么他沒來,倒是你們來了?”

      艱巨的說謊和圓謊任務(wù)終于降臨了。“爸!我正想跟您說這事兒吶。本來不是說好今年春節(jié)洛洛在您這兒過的嗎?但恐怕他來不了了?!卑藏S平忙把準備好的話往外掏。“洛洛不是一直說要考研究生的嗎?剛巧前些天他碰到一個賞識他的導師,以后可以報考他的研究生。那導師特別喜歡洛洛,非得叫洛洛現(xiàn)在提前進入情況。寒假洛洛要一直跟未來導師做事呢。”

      老人家聽明白后,很失落?!澳沁@孩子今年春節(jié)也不回來過了嗎?不可能吧?”

      “我們不是為洛洛的前途著想嗎?”安豐平湊近他,“碰到有導師提前賞識,這么好的機會,他當然要好好配合。我們也支持他不回來?!?/p>

      老人家看了時薇曉一眼,又將目光投向窗外。他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加起來有六個,但唯獨性格沉靜的安洛最討他歡心。雖然,安洛的媽,跟他關(guān)系特別的僵。

      “那好吧!”嘴上這么說,老人卻兀自走向話機?!澳俏医o我乖孫打個電話。”

      安豐平和時薇曉同時去制止,但老人家已經(jīng)開始摁電話號碼了。然后,安豐平背著的包里,突然響起了手機鈴聲。安豐平這才想到兒子的手機在他包里——那天在廣州的公安局里拿到它之后,他就一直把它隨身帶著了。

      帶著它,仿佛兒子還在著,沒走太遠。

      安豐平手忙腳亂地躥出去幾步,躲進里面的屋子,去拿電話。只聽打著電話的老人家還抽空提醒安豐平呢:“哎!你手機搶戲了,它也響了!”又嘀咕道,“乖孫的手機通了,怎么不接呢?”

      安豐平把電話捉到手上,手忙腳亂地快速按拒接鍵。就聽到那邊遙遙傳來老人家納悶的聲音:“怎么給我掐掉了?小兔崽子!存心氣我!”

      不由分說又把電話號碼摁了一遍,摁得很快,顯然這號碼老人牢記在心。安豐平的手上再次發(fā)出悅耳的鈴聲,是孫燕姿的《我要的幸?!贰猜迩瓣囎犹貏e喜歡這首歌,曾在電話里唱給安豐平聽。

      剎那間,安豐平特別難過。在這癡纏的歌聲里,他失魂落魄。

      這個孩子,他幸福過,但那也許不是他所認為的最幸福的生活類型,他一定在心里規(guī)劃過那樣的生活,那是種什么樣的生活呢?安豐平已經(jīng)沒有機會知道那些了。

      幸虧時薇曉及時跑過來,幫安豐平摁掉了電話。

      老人家聽著話筒里和另一個屋子里同時斷掉的《我要的幸福》,終于醒覺安洛的手機就跟他在同一個空間里。他放下話筒,向安豐平和時薇曉走過來,把安洛的手機搶到手里:“洛洛的手機怎么在你們這兒?”

      “哦!這個,”安豐平急中生智,“洛洛前幾天回去過一趟,拿衣服來著。電話嘛,他走得急,落在家里了?!?/p>

      “你們是不是有什么事兒瞞著我?”老人家有些警覺了。

      “沒!我們能有什么事兒?”時薇曉說,“爸!我知道您惦記洛洛,怕他沒電話了不方便。您放心!過幾天我們就把電話給洛洛送過去!”

      “早點去送!”老人家說,“我想跟我乖孫說話。他沒手機我怎么跟他說話?我還想問問他吶,能不能把考研究生的事放一放,該回來過年還是要回來。這是什么導師嘛?大過年的,也不讓人家孩子回去?!?/p>

      老人家說罷蹣跚地往外面走去。安豐平和時薇曉遠遠站在這里,望著老人家的背影,二人都心有余悸,更因未來必將到來的更多的難題而心生慌亂。

      安豐平想,在他前老丈人這邊扯圓一次謊,都那么難,下步面對他的老父、老母兩個人,該如何應(yīng)付?——這兩個老人更精細,腦子有時候比年輕人還好使。而且,能蒙到他們什么時候?直到他們?nèi)鍪謿w西嗎?瞧他們身體都還硬朗,都能夠再活十年二十年的樣子,再說了,難道他希望他們早點走嗎?當然不,絕不是。無疑,他是怕他們中任何一人受不了那打擊。

      接著下來,安豐平和時薇曉跟老人家零落地說話。難免就說到了安豐平的前妻、老人家的女兒。這是他們每次相見必說的話題。

      時至今日,老人家跟安豐平的親近,遠遠超過了跟自己的女兒。事實上,安豐平的前妻打從八年前與他離婚后,慢慢就處于失蹤狀態(tài)了。他們離婚,直接原因,是多年來她與一個臺商有不明不白的關(guān)系。其實,沒人贊同她這樣。當初,親人們更是不同意她與安豐平離婚,尤其安洛,一度發(fā)出如果她跟爸爸離婚就不再認她為媽的通牒。但她還是一意孤行,冒著與父親、兒子決裂的大不韙,離了婚,跟了那臺商。

      最開始,她還跟大家電話聯(lián)系的。后來,她換了號,先不告訴安豐平,只告訴安洛和她爸,再后來,她再次換了號,連她爸和安洛都不告知。也許后面還換過幾次號。總之,眼下她早已跟這邊的所有人都失去聯(lián)系了。也許,她是記恨當初大家抵制她和臺商好吧,而等她與臺商真的結(jié)婚了之后,她發(fā)現(xiàn)那正是她所朝思暮想的婚姻。

      她最后一次跟她爸通電話,是六年前,她說她當時已跟新夫遷到新加坡生活。新夫滿世界跑,她也跟著跑,反正她愛跑,喜歡有新鮮感的生活。估計是越跑越野了,嘗到了快意人生的甜頭,她越來越執(zhí)迷于此,終至連普通的人倫都不顧了,索性就跟她早年生活里的所有親人完全脫離了干系。

      安豐平和時薇曉一直待到傍晚,之后趕夜車回成都了。

      不知不覺安豐平和時薇曉同時在車上睡著了,他們都感到特別累。期間,安豐平的電話突然響了。他母親打來的。她說,她跟安豐平父親來成都了,已經(jīng)進了門——他們有安豐平家的鑰匙,安豐平給的,方便他們想過來隨時過來——不過,他們說,那只狗看起來對他們挺抵觸的,所以他們只在屋里待了一會兒,就出門散步去了。

      安豐平和時薇曉同時一激靈:骨灰盒,安洛的骨灰盒。

      千萬不要讓他們看見安洛的骨灰盒。

      8

      他們把骨灰盒放在安洛房間的衣櫥里。舍不得立即下葬,就先在家里放著。再說了,他們也拿不準,如果不舉行一次公開悼念儀式就下葬,這對已經(jīng)過世的安洛來說,是不是太不公平了。生者要考慮活人的感受,也不能忘了死者的感受,不是嗎?

      骨灰盒多半沒有被發(fā)現(xiàn)吧。安豐平和時薇曉進了家門忙不迭地去安洛的房間查看。衣櫥在里側(cè),去往它那里要先越過安洛的床,而床與墻壁間的狹道正中放著一張小圓凳。安豐平和時薇曉記得,他們離家之前,它就是放在那個位置的,所以,安豐平的父母應(yīng)該沒去過衣櫥那兒吧?

      但安豐平還是不放心。他跨過那張小圓凳奔到衣櫥前,打開。骨灰盒醒目地位列衣櫥空間的正中,當然,它原來就在那個位置。因為這位置如此醒目,一開衣櫥就能看見,所以很難確知它到底被發(fā)現(xiàn)了沒有——萬一,他父母來過衣櫥這兒、開過衣櫥呢?小圓凳很容易移開、再復位不是嗎?如果,他們看到了,又希望安豐平和時薇曉不知道他們看到了呢?

      安豐平站在這衣櫥前,心情十分凌亂,而近在咫尺的安洛的骨灰,令安豐平感覺生命虛妄。他看著骨灰盒,就想,這是安洛。是用另一種方式活在他生活里的安洛。他不了解這種方式,盡管,他特別地想了解。那樣一種想知道卻又無從滲入的感覺,忽然令他極其恐懼。在那過電般的恐懼之后,悲傷接踵而至。他整個五臟六腑,都像是被一大把碎冰揉搓著似的,帶給他陣抽痛。最終,那痛在他胃部落定了,他感覺有許多囊蟲正沿著胃壁爬行、毆斗——可惡的潰瘍。

      時薇曉見安豐平情況不妙,馬上向他跑來。她攙住他。

      “老公!又疼了嗎?明天去醫(yī)院看看吧?!?/p>

      “你說得倒輕巧!”安豐平神經(jīng)質(zhì)地推了時薇曉一把。“現(xiàn)在我有這份心思嗎?”

      時薇曉一屁股跌坐在安洛的床上?!澳氵@樣我很擔心!”

      安豐平看著床上的時薇曉,感覺她的臉色比平時慘白了幾分。她跟他說過,她有低血糖。最近幾年才有的。真難為她了。這幾天,她何嘗比他承受得少?安豐平忽然覺得自己太可惡。“薇!我累,扶我去躺一下!”安豐平輕聲道。

      這輕柔的語氣,在他,就是道歉的方式了。時薇曉懂。

      大門外響起腳步聲,接著是鑰匙在匙孔中搗動的聲音。安豐平和時薇曉同時往大門口跑。

      又一場戰(zhàn)斗開始了,他們想。

      門開了,他們看到安母提著一大兜水果、安父提著一大兜菜。他們的臉上掛著笑。

      愉悅、毫無負擔的笑。

      謝天謝地!他們沒有看到骨灰盒。安豐平看著他們臉上那笑,松了一口氣。

      “都愣著干什么?替把手!”安母把手里的東西往前送,示意安豐平去接?!罢鏇]想到,這邊的物價,比上海還貴?!?/p>

      “可不是嘛!現(xiàn)在什么事都反過來了。二三線城市的消費經(jīng)常比一線城市高?!卑哺复畎材傅那?。

      這一對老人一輩子都在交談,從早到晚,從黑夜到白天,當然,并沒有大話題,都是些瑣小的話,但他們永遠說得起勁。安豐平從小就向往父母這樣的婚姻,他第一場婚姻與理想婚姻背道而馳,所幸,這第二場,是稱心稱意的。

      安豐平把水果兜和菜兜合并到手里往廚房里拿,時薇曉去幫安母把圍巾接過來掛到墻上的搭勾上。安母就說話了:“洛洛呢?出去玩了嗎?”

      時薇曉有點愣怔。安豐平手里提著兩棵蔥,從廚房里沖出來?!皨?!要不我們今天出去吃飯吧?給你和爸接風!”

      “接什么風?。磕惆謫挝煌诵蒉k組織的活動,這幾天我們一直在外面吃香喝辣,曉得哇?我們肚子里的油脂怕有一尺厚了,你爸回去查血的話,估計‘三高都高得不成樣子了。還是粗茶淡飯好,適合我們老年人。就在家吃,你和你爸去做!我和小時坐下來講講話?!?/p>

      “好啊,”時薇曉學上海腔喊安母,“姆媽!”

      “哎!”安母喜滋滋大聲應(yīng)了下,拉住時薇曉的手,道,“洛洛什么時候回來?已經(jīng)回成都了吧?寒假應(yīng)該早就放了對不對?這小囡,好久沒給爺爺奶奶打電話了,唉!他就跟他那個外公親?!卑材笡_著又進了廚房的安豐平大聲說,“平平,我們這次來,主要是讓洛洛看看我們,要不然我們也不會拐到成都來。本來洛洛不是要先去上??戳宋覀冊偃ゾd陽看他外公嗎?我們一想,不如我們送上門來給他看好了,省得他跑,反正我們也算順道?!?/p>

      安豐平再次從廚房里出來,心里慌,說不出話來。

      “對了,”安母說,“今年春節(jié)就不要叫孩子去他外公那兒了,他那個媽,那么討厭,趕緊跟她這個體系里的人全部斷了往來算了?!卑材笇η坝H家方面的所有人有種固執(zhí)的敵意?!斑@樣好哇,我們在這里多住幾天,然后你呀、小時呀還有洛洛跟我們一起去上海?;蛘?,我們都不去上海了,全在你這兒過年,反正,今年一定要團團圓圓的?!?/p>

      怎么辦呢?安豐平警覺心起,正式地坐下來,把白天剛跟前老丈人撒的謊再撒了一遍。由于有過了一次預演,這一次撒得比此前那次要圓熟很多,所以,任安母、安父是多么精細的人,也沒有立即聽出什么破綻來。

      后來安父和安豐平去廚房做飯。又過了一會兒,安母也進了廚房,陪站在那里,方便繼續(xù)跟老伴閑聊。時薇曉忽然才想到,須得把骨灰盒轉(zhuǎn)移。因為安父和安母肯定至少要在成都睡一晚,而要睡就只能睡在安洛的臥室里。

      趁著安父、安母都在廚房的空當,時薇曉跑進安洛的臥室。舟督芳這會兒突然變得很來勁,死纏在時薇曉的身后。時薇曉打開那衣櫥,小心抱出骨灰盒,目光搜尋它的新安置地。這時,舟督芳瞪著這白顏色的瓷缸狀物品大叫起來。時薇曉就騰出一只手來,揮動著制止它。這骨灰盒還是很沉的,她一只手一下子抱不穩(wěn),差點使它掉下來,所幸她及時收回那只手護住了它。

      最好轉(zhuǎn)到她和安豐平的臥室去,時薇曉拿定了主意。

      正要往外跑,忽聽得安母的聲音從外面鶯歌燕語般地傳了過來?!靶r!你去哪兒了?過來看看我給你買的絲巾!”

      耳聽安母的腳步聲離安洛的臥室只差一兩步的距離了,時薇曉急中生智,迅速矮下身子,將骨灰盒塞到了床底下。舟督芳今天真討厭,竟然對著骨灰盒的去向手抓腳刨起來,使勁要往里面鉆。好在空隙不大,它的肥身子鉆不進。

      “這狗,吵死了!小時,快出來!試試看!”安母已經(jīng)站到門口,揮動手里的絲巾。

      絲巾立即成為新的誘惑源,舟督芳直接從床上跳過去,撲向它。安母嚇得心驚膽戰(zhàn),扔下絲巾躲開去了。時薇曉趕過去,拍了舟督芳一把,它老實了。然后,時薇曉提著絲巾虛弱地站在客廳與安洛臥室之間,大喘氣。

      9

      安父和安母在成都住了兩天才走。

      期間,安豐平和時薇曉找到一個二老出去散步的機會,終于再次得到了轉(zhuǎn)移骨灰盒的機會,把它轉(zhuǎn)到了他們臥室的保險柜里。

      這樣的隱瞞真的不是件輕松的事。有幾個他們突然變得極其脆弱的時刻,時薇曉都想動員安豐平向安父、安母坦白繼而讓所有人知道安洛的死訊了。但終究,她還是沒有。她不想。并且,她知道,安豐平絕不會同意的。

      就想想安豐平現(xiàn)在多么痛苦吧。一樣的道理。安洛是這三個老人的至愛、心肝,是他們的希望,就像安洛是安豐平的至愛、心肝,是他的希望一樣,如果他真的還愛著這些老人,就要盡可能地保護他們心里那團希望的火焰,不讓它熄滅。何必讓人人都去承受痛苦呢,況且,痛苦又不是能夠以分攤的形式存在,多一個人知道,它就多一倍機會作威作福。

      然而,難道要一直隱瞞下去嗎?難道能一直這么隱瞞下去嗎?瞞個幾天就慌成這樣了,瞞幾個月,乃至幾年呢?一直隱到他們一個個帶著未熄的那團火焰安然百年?那有可能嗎?安洛從此后不出現(xiàn)、連電話都不打一個,他們還能對此安之若素?這些設(shè)問,馬上盤踞到他們心里,叫他們束手無策。

      春節(jié),最好不要去父母那里吧,安豐平想。去了,一不留神,泄了天機,怎么辦?這么多年來,他還是第一次春節(jié)不去看父母。

      離春節(jié)還差兩天,安豐平給父母打去一個電話,說市里有個大會,需要寫手,他被單位指派過去寫稿,春節(jié)要連續(xù)加班,無法去外地。又安慰他們:反正過節(jié)前已經(jīng)見過面了,就當是那次見面是春節(jié)的團聚吧。在上海,安父、安母還有一女一子。安豐平不去,他們春節(jié)也還是挺熱鬧的。安父、安母數(shù)落、叮嚀了安豐平幾句,口頭認同了他的不去。不過,安父、安母又問到了安洛,說怎么不見他給爺爺、奶奶打個電話呢?人不回來,連個電話都不打,不懂事了吧?費了非常多的口舌,安豐平才說通了父母。

      這樣的隱瞞,何其困難。選擇這樣一種隱瞞的生活,就等于選擇了一種難度最大的生活。事實正是如此,這樣一種持續(xù)的隱瞞,在后來的日子里,一天比一天變得困難。這樣一種隱瞞的生活,一天比一天讓安豐平和時薇曉難以承受,令他們心力交瘁。

      10

      陳裕針和安仲民心里面其實是存了很多不解的,那些疑點,來到他們心里,生根發(fā)芽,愈來愈大個,叫他們沒辦法裝糊涂。那個春節(jié)里,他們兩個人比往常任何時候都熱愛討論,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都在床上睡過去了的那幾個小時,其余的時間都用于開討論會了。議題顯而易見:兒子家里到底怎么了?

      洛洛是個細致、有心的孩子,這幾年里,從來都是很規(guī)律地給他們打電話的,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大過年的出爾反爾不過來看他們不說,連個電話也沒有了。過年啊,這種時候沒電話,怎么都是說不過去的。

      還有平平,過年說不過來就不過來了,那么的決斷,一點征求他們意見的意思都沒有,他到底是怎么了?完全變了個人似的。

      肯定有什么事情,沒跟他們講。

      什么事情呢?有那么不方便的講嗎?

      而且這個事情肯定是平平和洛洛父子倆之間的,要不然他們不會同時反常。

      對了,對,這父子倆,是串通好了的,肯定是。到底是什么事呢?

      跟平平新娶過門的小媳婦,有關(guān)系嗎?

      跟平平離掉了的那位,有沒有關(guān)系?

      想來想去,他們把焦點鎖定在了已經(jīng)取消了兒媳資格的那個女人身上——對時薇曉,他們是喜歡和信任的,這個女子,他們看得上眼,沒有花花腸子,這一點他們是非常確信的。但是那個女人就不行了,哪兒哪兒都是不行,都叫他們看不順眼,而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也證明,他們對她有成見是必須的。

      難道是,這個女人又借尸還魂了?洛洛現(xiàn)在是大學最后一個學年,接著下來就不用誰負擔自己可以掙錢了,那個女人意識到了這一點,突然想把洛洛占為己有了?

      對,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她花言巧語,說服了洛洛畢業(yè)后跟她去國外,跟她一起生活,相較于平平,這個女人經(jīng)濟上有優(yōu)勢,洛洛畢竟還是個孩子,當然更想過富貴安康的日子,所以是容易被她的迷魂湯灌暈的。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把洛洛的魂給奪去了。

      然后呢?洛洛心里有愧,這孩子心思又重,碰到過于艱難的話題,索性就不想去解釋了,但又怕外公、外婆追問,那好麻煩的呀,不如就來個一刀切,徹底失蹤,叫他們想問也問不到。也許,等過一陣子,外公、外婆心里的氣平息了,話容易說得通了,他再現(xiàn)身,跟他們來一個正式的解釋,是這樣的吧?一定是這樣的。

      陳裕針和安仲民討論了一整個春節(jié),期間幾乎每天都要打電話給安豐平,以尋取印證,或新的有助于他們釋疑解惑的邏輯,最終,他們確定了這樣的觀點和結(jié)論。

      然后他們就用他們寬和的心態(tài)理解了安豐平和安洛,甚至于,連帶著對“那個女人”也有所理解了。他們不是狹隘的人,有些邏輯,只要講得到那兒去,他們能夠請自己接受,然后真的就接受。他們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吧,等安洛覺得時機到了,來找他們,給他們解釋。他們愛安洛,所以,安洛想跟誰都可以,只要是,他開心。

      有那么一陣子,陳裕針和安仲民就沒有像春節(jié)那陣子死纏著安豐平要各種答案了,這個時間有兩個多月。那段時間里,他們也擔心安豐平,怕他不能承受安洛被前妻奪走的打擊,但他們又覺得安豐平既然選擇不與他們交流這樁事,就應(yīng)該尊重他、配合他。那兩個多月里,他們沒怎么給安豐平打電話,安豐平給他們打電話也比往日少。然后,春天昂首闊步地來了,有一天晚上,他們正在房間里看一個穿越劇,那個他們期待的時刻出現(xiàn)了:

      安洛的電話,終于打過來了。這孩子,終于還是來電話了。

      話機顯示的還是安洛從前的號——這跟陳裕針和安仲民先前的推理不搭。如果去了國外,應(yīng)該換了國外的號啊。不過,對手機這種新生事物,陳裕針不懂行。也許安洛不換號自有他的用意,她自己給了自己解釋。

      “奶奶,身體怎樣?”

      這個心細的孩子,還是那樣,一開口就關(guān)心長輩的身體。真是個好孩子。

      陳裕針眼淚才要掉下來,心里面若有若無的冰層和疑點都已經(jīng)化開了,因而她馬上就開心地笑了起來。

      “你個小囡,當奶奶和爺爺是空氣呀?哪能那么久不打電話的?”

      “忙!”

      “忙什么呀?不就是要考研究生嗎?你爸已經(jīng)跟我們說了。你怎么啦洛洛?感冒了嗎?聲音都變了?!?/p>

      “哦?是。感冒,有點?!?/p>

      “要不要奶奶和爺爺去你那兒看看你?反正我們也沒有事情,給你去做飯吧。”

      “不!”

      安洛用字很節(jié)儉,怕多用幾個字會怎么樣似的。

      “你們那個導師也真是的,考研究生難道還不允許跟家里人見面、打電話的嗎?害得一個孩子生病了,家里人也關(guān)心不到。”陳裕針好奇地問,“你到底準備研究什么呀?沒聽說過讀研究生不許跟家里人聯(lián)系的?!?/p>

      “專業(yè),挺特別的。嗯,確實,要保密?!?/p>

      “還真的是要保密的呀?”

      “嗯!不然,我消失這么久?正想說,以后,跟你們,還是要,少聯(lián)系?!?/p>

      “到底是什么專業(yè)呀?”

      “奶奶,說出來,你也不懂。電話可能被監(jiān)聽。問爺爺好,掛了!”

      “哎!等等!那你現(xiàn)在在哪兒?。坎辉诒本┑膶W校里嗎?”

      “嗯!跟導師做課題,在外省。必須掛了,奶奶和爺爺,保重身體!”

      說掛就掛了。

      陳裕針在接電話的時候,安仲民一直歪著個腦袋在旁邊聽著,好幾次要把老伴的電話搶過來說話,被陳裕針擋開了。沒有跟外孫說到話,安仲民很掃興。陳裕針也掃興。不過很快,他們的心就被欣慰占滿了。

      不是他們想的那樣。跟那個女人無關(guān)。這個孩子,他們誤會他了。安洛怎么可能跟那個女人去國外呢?那個時候,他是抵死都反對他媽跟他爸離婚的、堅決否定她的行為的、是跟她對抗的。國外再好,那里沒有他喜歡的人,他去干什么?當然不會去。

      這個孩子,還是那么懂事,那么惦記著他們,只是,他受了限制,沒有辦法,才失蹤了這么久。

      現(xiàn)在的孩子,就業(yè)壓力大,學習上是怎么要求的,就只能遵守啊。

      陳裕針的手依然把持著電話筒,舍不得放下,就這樣跟安仲民發(fā)表她的看法。安仲民點頭,默認她的說法。他們兩個那個晚上有點開心,決定晚睡一會兒,像個年輕人一樣下樓去吃夜宵去了。

      11

      確如安洛首次重現(xiàn)的那次電話里說的那樣,他不太能聯(lián)系他們。再來電話,已經(jīng)是這一年冬天了,這中間樹綠了又黃,黃了又落,大半年過去了。往后,安洛的來電就固定在了這樣的頻次——半年一次。

      那第二次電話,很簡短,幾乎是,陳裕針才說了一句整話,安洛就滿腔歉意地要掛電話了。

      用字仍然簡短,仿佛他是從國外來的,不熟悉中文發(fā)音,主要靠字和詞交流,那種流暢的句子,為難他了。

      還有一個情況:安洛似乎比較排斥跟爺爺說話,一旦爺爺把電話搶過去了,他就基本上只是沉默了,或者,干脆掛電話。

      關(guān)于這一點,陳裕針理解,歷來,安洛就是跟她有話講,跟爺爺不是。

      不過,陳裕針最開始還是有所埋怨的——到底什么專業(yè),抑或是什么樣的工作,叫這個孩子變得如此諱莫如深、惜語如金,對打電話這件事如此地慎重呢?她有心懷疑安洛在欺瞞她什么,但一來她從心底里不愿意相信這一點,二來她也認為欺瞞之說完全不能成立——真要欺瞞,索性就不來電話了。

      到底,她還是釋然了,慢慢適應(yīng)了安洛半年一次的簡短電話、習慣了他的用語省儉。甚至于,到后來,她都覺得這是安洛必經(jīng)的一種成長——這個孩子,如今變成了這樣一個人,他不再是那個用語溫軟的孩子,而成了一個向著內(nèi)斂性格過渡的準男人。內(nèi)斂有什么不好?這樣的男人更有質(zhì)感,這對安洛是好事。

      有時候,陳裕針和安仲民也和兒子安豐平探討安洛,說安洛稀少的來電、節(jié)制的用語,他的這些顯明的習性上的變化。安豐平從來都是疼兒子的,容不得別人質(zhì)疑他的兒子,包括自己的父母,每當談?wù)摰桨猜宓母淖儯藏S平立即替兒子辯解。安洛的現(xiàn)狀,安豐平顯然比任何人都理解,并且他還說,這也是他的意思:讓安洛把心思多放在學習和工作上,其他的事,以后再考慮。

      有了安豐平的耐心解釋,陳裕針和安仲民往往就不再去深思安洛的變化了。慢慢,他們就把變化后的安洛的表現(xiàn)當成一種常態(tài)了,要是安洛真變回他兒時的樣子,興許,他們還有點不適應(yīng)吶。在此期間,陳裕針和安仲民在快速地變老,陳裕針的耳朵有點背了,安仲民的反應(yīng)也遲鈍了些——這兩件事幾乎是同時發(fā)生的,他們,這對互敬互愛、說話總那么投機的伴侶,總是那么的步調(diào)一致。

      那應(yīng)該是二○○八年左右的事吧。也就是這一年,有糖尿病史已十三年的陳裕針突然病危。

      急性腦梗死。晚飯吃到半途,人突然就坐定在了那里,眼睛呆直地望著前方,別人說什么話,陳裕針都聽不見。突然又聽見了。安仲民正覺得奇怪呢,又聽不見了,沒知沒覺了。然后,“咕咚”一聲,陳裕針連人帶碗摔倒在飯桌底下。

      在上海本地的大女兒、女婿,還有大兒子、媳婦,火速趕到閘北區(qū)陳裕針和安仲民的老房子,將陳裕針送到醫(yī)院。當晚,陳裕針生命體征就開始往弱里跑。她時昏時醒,醒的時候語無倫次,說著亂七八糟的話,夾雜著對一些陳年舊事的回顧、對家庭瑣事的看法,叫大家聽得一頭霧水。中間有一次,她突然這么喊了一句:

      “洛洛!”這兩個字是喊得極其清晰的。

      又過了一會兒,她又喊了:“洛洛!”

      就這樣,病床上的陳裕針,大聲呼喊出她心靈深處蟄伏了多年的愿望。這愿望經(jīng)由她細弱的聲音播放出來,叫安豐平心碎,叫旁邊其他的聽者惱恨,他們惱恨的對象,是教子無方的安豐平。

      老人都這樣了,難道你還要縱容著兒子不在場?你就看得下去嗎?不消說出來,大家都是這么想的。

      到哪里去找安洛呢?陳裕針此生怎么可能見得到安洛呢?最近六年來電波里的那個聲音,來自于他安豐平的設(shè)計啊。

      設(shè)計出安洛的聲音,雖然難,但只要用心,刻苦訓練,就能成。但是,要讓安豐平設(shè)計出一個站到大家面前的安洛,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陳裕針表達過要見安洛的愿望之后,安仲民,還有其他在場的安豐平的親人,都把目光投向安豐平。他們都已經(jīng)在安豐平的設(shè)計下,接受了安洛在做著一個秘密工作的信息,但,這個工作再秘密,總不能叫人永遠不露面吧?古往今來,哪有如此秘密的工作?何況,現(xiàn)在是和平年代,是講究人性化的時代。

      安豐平的姐姐脾氣火爆,終于開始數(shù)落起安豐平來。安豐平只好在旁邊聽著訓斥,心里充滿歉疚。見訓斥沒用,安豐平的姐姐決定親自上陣,給安洛打電話。

      一打,關(guān)機。再打,還是關(guān)機。

      而那個時候,安豐平盯著姐姐快速摁手機的動作,心里緊張得不行,手下意識地探進褲兜里,緊緊抓住了他的另一個手機——安洛的遺物,那只手機。幸虧安豐平這次想得周到,來之前把手機關(guān)了,不然,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但是,安豐平的姐姐,還有哥哥,包括安仲民,這次是堅決要打通安洛的手機了,接下來的一兩天里,他們表現(xiàn)出這樣的決意。其時,安豐平就在他們身邊,看得清清楚楚。

      那一兩天的最后,下午某個時候,找了個借口,安豐平離開了他們,去了一個公園。他一直往里走,走到一個僻靜之處。那里風在呼嘯,安豐平開始等待必將到來的電話。打給安洛的電話。他等著再次扮演安洛。

      他閉上眼睛,想象自己在西北某個人煙稀少的地方——他用安洛的聲音跟陳裕針和安仲民還有另一位已經(jīng)八十有八卻依然健壯如牛的老人講過,如今,安洛被分配到了甘肅的一個秘密基地工作,那個單位是屬于國家安全部門的,那里人煙稀少,信號要么不好,手機里的人聲聽著一般都會失真。

      安豐平就一直站在那里等,見有人來馬上讓開幾步,怕人聲會影響他接下來的聲音表演。半個小時后,安洛的手機,被安豐平緊緊攥在手心里的那個遺物,震動了起來——安豐平一般都把它設(shè)置成這樣。

      安豐平清清嗓子,等待對方的質(zhì)問或請求。他已然準備好了怎么回復。安洛的嗓音跟他的嗓音就質(zhì)地而言,有相似之處,這方面顯然是有遺傳的,這也正是安豐平當時在兩個多月的時間里基本掌握了安洛聲音的原因。電話是安仲民打過來的;

      “洛洛嗎?”安仲民用哭腔大聲說,“洛洛,我的孫啊,奶奶要死了,你快回來一下吧!”

      安豐平假裝被驚呆了一下,然后,他任由自己哭出了聲來。他把手機拿遠,以便讓這哭聲傳到電話那頭時可以變得毫無辯識度可言。然后,安豐平將喉肉收緊了一些,使自己發(fā)出類似安洛的那種柔弱、溫軟的聲音——這是個溫柔的孩子啊,多么好的一個孩子:

      “爺爺,我回不去!真的回不去!”

      “哦!”安仲民失望地停住了哭泣。

      “我聽爸爸說了,奶奶病重。你叫她堅持,一定要堅持。一定要堅持到可以看到我的那一天,堅持啊!”

      安仲民把手機塞到陳裕針的耳朵根子上,讓她聽“孫子”的叮嚀。陳裕針竟然有了比較多的意識,漸漸把眼睛睜開一條縫,臉上有了一抹生機,她怔怔地聽著,最后,用很微小的動作點了點頭。

      不可思議,仿佛,安洛的這個電話賦予了陳裕針一個新的人生使命,一個希望,這希望是一支強心劑,給了她強有力的激勵,她竟然——竟然脫離了危機,轉(zhuǎn)危為安了。加上用了最好的藥,請了最好的醫(yī)生,陳裕針不久后就化險為夷,并且在半年后神奇地康復了。

      這之后,她一直活得蠻有精神。

      而那一天,在公園打完電話后的安豐平突然像瘋了似的,沿著公園里幽深的小路狂奔起來。那天的天氣晴朗,天空透亮。透亮到能叫人隱約能看到空氣塵屑中的地步。這隱約帶給安豐平一個想象,仿佛他突然就跨越了凡人的生理極限,可以看到三維之外的空間。不過,這樣的想象,給他帶來的是極大的恐慌。洛洛死了,早就死了,我們都會死,死到底為何物呢?恐慌中的他腦中不斷出現(xiàn)這樣的閃念。

      安豐平一直跑,跑啊跑的,然后在公園門口的馬路邊上蹲了下來。他使勁地壓抑著要哭出來的沖動,然后順利地將它們壓制了。再然后,他用氣定神閑的形象走進了旁邊的便民超市。他去買煙。

      那天,安豐平遇到一位素質(zhì)很差的女士。明明輪到安豐平結(jié)賬的,她視若不見地插到安豐平前面。往日遇到這樣的事,安豐平會容忍。但那天安豐平不知道是怎么了,也許是那女人毫無理虧之感的神情觸怒了他吧,他就去提醒這女人了:

      “哎!我比你先排的隊?!?/p>

      那女人完全沒聽見似的,頑固地站立在安豐平的前面。

      安豐平記得特別清楚,突如其來地,一股熱血沖上腦門,什么東西頂?shù)叫目?,令他心跳速度大增,然后一種無法控制的激憤使他忘卻了一切,他猛地扔掉手里的東西,抓住柜臺上的一把水果刀,照著那女人的臉捅了過去。

      鮮血直流,本來就不占優(yōu)勢的五官被遮住了。先是她擦著收銀臺砰然倒地,然后是,在地上抽搐。

      安豐平瞪著地上的女人,非但不收手,還繼續(xù)舉高了水果刀,向她捅去。

      一刀,再一刀。鮮血四下里迸濺。

      收銀臺背后的女孩大駭?shù)氐芍藏S平,忘了或者根本不敢去阻止。然后,安豐平看到自己獰笑地望著地上的女人最后一次抽搐過后蹬直了腳——

      安豐平在這樣一種酣暢淋漓的想象中短暫地失去了意識,直到前面這位插隊的女士已經(jīng)買完單傲然離去收銀臺后面的女孩呼喚他,他才在自己無意識的冷笑聲中醒覺過來。

      怎么回事?怎么會有如此可怕的想象?

      當然,在后來一些年里,他會不斷想起這件事。會知道所有的隱痛和壓抑都需要補償,所有的不當都有征兆和過渡。

      12

      安豐平當然不能忘記如何想起了那樣一個方案,也不能忘記如何費盡周折地使自己變成了這個方案的合格執(zhí)行者。

      他認識川音一個教授。起先,他想委托這位朋友找一個聲音模仿能力超強的學生,來幫他實施這個方案的。他都見了這位川音朋友推薦過來的一個學生了。他還用信封裝了他兩個月的工資——這是他預想中要這位年輕的聲音模仿高手的報酬,一次這么多報酬,再有一次,他再給這么多,依此類推??墒?,等這位年輕人坐到安豐平面前,他猶豫了。

      要請人家演戲,要讓人家演得逼真,不露痕跡,滴水不漏,安豐平當然要給人家講前因后果,講清楚安洛之死,請人家扮演安洛的用意,一切的一切。

      可是,萬一人家最后把安洛的死泄露出去呢?握著這個秘密要挾他們呢?不能,絕不能找人來模仿安洛的聲音。

      那么誰來模仿呢?除了他自己,再沒有更好的選擇了。雖然,他天生對聲音扮演這樣的事最缺乏天分,平時唱歌他就五音不全,在KTV從來都是同事和朋友嘲笑的對象,但現(xiàn)在,再難,他也要解決。

      好在,他那個川音朋友教授有方,仔細審查安洛的聲音,把安洛聲音的特征一一找出,而安豐平自己,照著那川音朋友步步為營的訓練計劃,終究在兩個多月之后掌握了安洛的聲音,基本達到了能以假亂真的地步。

      其實安豐平是拿安洛的外公當?shù)谝粋€試驗對象的,畢竟,他當時就有間歇性耳背。跟他演對手戲,難度稍小。安豐平記得,他重新給安洛的手機號充了話費,用安洛的聲音跟安洛的外公第一次打電話的時候,是個雨夜。外面雨聲淅淅瀝瀝,給可能到來的老人的質(zhì)疑提供了足夠的環(huán)境依托。

      安豐平這個電話剛接通,老人就用他與生俱來的幽默抨擊他了:

      “你小子啊!這么久才想起外公來,該打!”

      很好,這個間歇性耳背的老人毫不懷疑電話的真實性。這給安豐平接下來的表演人生注入了足夠的自信。

      其實安豐平也曾經(jīng)和陳裕針、安仲民想到一處的,就是,把責任推到他已然了無蹤跡的前妻身上,就說是:她用迷魂湯灌走了安洛。但他擔心,這樣的謊言會給老人們帶來另一種傷心。他不希望他們受到任何的傷害。所以,這個方案雖然最先被想起,但馬上被他和時薇曉否決了。

      不到萬一,不用這個方案。就把它當成下策中的下策,留著備用吧。多一個方案在那兒備著,也好。

      13

      出過一次事故。

      安豐平把安洛的手機丟在公交車上了。也許,是給人偷了。

      那是二○○九歲末一個早上,安豐平匆匆去單位。在單位大門前的馬路上下了車,他正緊趕著往單位里跑呢,突然下意識地摸了摸左邊的褲兜,然后,他震驚而恐慌地在馬路中央站住了。

      那手機不在了。

      若干年來,出于真實性的需要,他給它置換過好幾張手機卡,但一直沒換掉手機本身,完全不想換它。它在著,在幫助安豐平完成了表演大業(yè)的同時,也給予了安豐平以慰藉。它早已成了它最心愛的寵物。可是,它不見了。

      安豐平飛快地跑到馬路邊,回憶它的去向:難道出門的時候沒帶嗎?不可能,每次出門,他都要把它帶在身邊,哪怕自己的那個手機不帶,也要把它帶著。而且,每一次,出門前,都要檢查了又檢查。他確信,那天他照例好生檢查過一番,確信它在口袋里,才出門的。怎么突然就不在了呢?

      毫無疑問,他把它丟了。甚或說,公交車上的某個賤人偷走了他。

      如同所有對丟失珍愛手機的人那樣,安豐平馬上拿出自己的手機打那個手機號。亦如同通常手機突然失蹤后會發(fā)生的那樣:打不通。關(guān)機,關(guān)機了。如此看來,丟的可能性為零,是被盜了。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小偷啊,明明這是一部舊得不成樣子的手機,賣給專收二手手機的人,兩百塊錢都值不到。為什么要偷它???可是,雖然它值不到兩百塊錢,但對安豐平卻是無價之物啊,那個小偷,他知道嗎?知道這一點嗎?

      安豐平就一直打,不停地打。這期間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情緒近乎要崩潰了。安豐平打啊打啊,那手機一直就是關(guān)機的提示。后來安豐平索性忘記了那天要去單位干什么的了,打了個出租車回去了。在出租車上,回到家里后,他一刻不停地都在打那個手機號。時薇曉都被他的瘋狂嚇住了。又不敢阻止,只好跟在一旁監(jiān)護著他。

      萬一那個偷手機的人打開手機后,正好老人們把電話打過去呢?也許老人們會立即明白這手機被偷了,但也不是沒有可能使事情敗露啊——比如,小偷告知他是在成都撿到這個手機的。安洛不是秘密工作者嗎?怎么回成都了呢?能回成都為什么不能去上海、不能去綿陽?

      安豐平必須令老人們打不通這個手機,他要用自己持續(xù)撥打的動作把這條通訊線路占為己有。

      可是,這不是辦法,他總不能不吃飯、不睡覺,不干任何其他事,就這么一刻不停地打下去吧?但除了這個辦法,還能有什么辦法嗎?

      安豐平開始吆喝時薇曉用她的手機給那個手機號發(fā)短信。語氣要懇切,請求對方兩點:一,不要接任何來電,二,把手機還給機主,如果實在不想還,就扔掉。而回報是豐厚的,兩千,不,五千,甚至于,你要多少就可以給你多少,只要你照這兩點辦。

      時薇曉緊張地編織短信,發(fā)過去。又復制這條短信,重發(fā)了不下十余次。然后,安豐平才稍見平息一點,他停下?lián)艽虻膭幼鳎缴嘲l(fā)上,怔怔地看著時薇曉。

      小偷一開機首先會看到那則短信的,如此交易,他何樂而不為?

      如果小偷不開機,永遠不開機,那當然就沒事了。

      幾天過去了,沒有人打過來電話。期間,安豐平依舊持之以恒地撥打它,仍然是從來都沒撥通過。

      過了一些日子,安豐平再撥打,提示那手機號碼是空號了。

      一定是,小偷見這手機破舊,當時就賣掉了,而收購者,每天收好多手機,沒有對這手機過分關(guān)注,直接就抽出里面的號碼芯扔了。

      又過了一些時日,安豐平和時薇曉沒收到來自老人們的質(zhì)疑的電話,就放了心。

      但是這樁事故,讓安豐平從此行事大為小心,做那樁事更加縝密,他買了一只最廉價的手機,用于他后來的聲音表演,當然,再廉價,它也不可能離開他半步了。

      14

      安豐平和時薇曉的生活從質(zhì)變到更大的質(zhì)變,是二○一○年秋天的事。

      在這之前,有一年多的時間里,他們都感覺那種他們久違了數(shù)年的叫做希望的東西開始重返他們的生活了。他們一直想再生一個孩子的,屬于安豐平和時薇曉之間的孩子。這個想法其實在安洛出事后的第一年就產(chǎn)生了。但由于他們有隱瞞大計在身,加上經(jīng)濟上越來越拮據(jù),他們覺得如果生活里出現(xiàn)一個新的孩子,必然帶來更多不可預知的難題,于是,就把這事拖下來了。雖然,安豐平越來越近地逼近了老年,而時薇曉,也慢慢不復年輕。

      在二○○九年那一整年里,他們都覺得也許可以向有一個新孩子的生活努力了,他們也在做著各種各樣的準備工作,也努力過,但都不成功。安豐平年紀確實大了一點,這件事上,他已經(jīng)不能提供足夠的保證。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時薇曉當年打過兩次胎,其中出過一次出血事故,這時候一檢驗,發(fā)現(xiàn)她幾乎不可能再生孩子了。除非試管嬰兒,但那簡直太麻煩了。

      順其自然。只好這樣了。

      而二○一○年這一年發(fā)生了很多意外的事,最先是,一天夜里,陪伴了他們八年的那條狗,突然就死了。八年里,這狗漸漸成為安豐平和時薇曉最好的伙伴,如同他們共同的孩子。盡管,在它到來之前,安豐平更喜歡貓,但真正與她生活過那么久之后,他比時薇曉都要喜歡它。這只被他們戲喚舟督芳的狗似乎也很依賴安豐平。安豐平早已習慣了出門舟督芳送行、進門舟督芳迎候的生活。

      這一年四月間,安豐平所在的科發(fā)生了一次人事變動。原科長,即安豐平的哥們,升了副處長,他們單位那位極討厭的男士,舟督芳本尊,接替了科長的位置。這位愛找別人茬的狗東西,最愛找安豐平的茬。安豐平經(jīng)常被他搞得煩不勝煩。

      有一點已然明確:安豐平習慣了十多年的比其他單位或部門要自由些的上班生活要告終結(jié)了——就因了這份自由和散漫,他這輩子在工作上都沒有思過進取,一直當個科員他都覺得可坦然接受。現(xiàn)在,在他再捱三四年就要退休的時候,他卻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樣相對自由地對待上班這件事了。

      這一年中秋節(jié)前一天,安豐平的老丈人九十大壽,安豐平和時薇曉前往綿陽參加壽宴。九十是高壽,老人能來的親戚、小輩,全來了,包括安豐平的前妻——對!就是她。這真讓人始料未及。若干年來,她音信杳無,叫人以為,她將永遠不再可能踏足家鄉(xiāng),如今,她竟然毫無征兆地重現(xiàn)于江湖,這真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

      最為訝異的當然是安豐平了??吹剿?,他很慌。安洛。他擔心她追查起安洛來。畢竟,她是他親媽。

      前妻帶了一個孩子過來的,女兒,有七八歲,顯而易見是亞歐混血品種——說明這個女人跟那臺商結(jié)婚后沒幾年就離了,然后,她跟了一個白人。是什么樣的白人呢?據(jù)前妻自己說,是駐加拿大某國大使館的一個外交官。從她滿身的珠光寶氣和比早前更為自負的神色可以看出,她如今的生活過得相當如意。包括這個女孩在內(nèi),她后來生過三個孩子,這是其后安豐平聽她跟別人聊天而得出的結(jié)論。她這次回國不會很久,回程票已經(jīng)訂好了,就在三天之后。

      安豐平畏懼的時刻終究還是出場了。她把安豐平拉到一邊,問到了安洛:

      “安洛當兵去了?”

      “當兵?誰說的?”安豐平奇怪她哪里聽來這樣的說法。

      “那就是我聽錯了?!鼻捌抻靡呀?jīng)不很熟的川普說,“老頭子跟我講,安洛不怎么回來,工作有點保密,我以為是當兵?!?/p>

      這話暴露出兩個值得揣摩的訊息:首先,安豐平的前老丈人,在安洛的問題上,很可能跟女兒說謊了——“不怎么回來”,而不是從來沒回來過,為什么老人要說這個謊呢?哦!大概,這是老人抨擊女兒的一種方式——誰都不會像你這樣,從來不回來看我。第二,安豐平覺得前妻對安洛的問題并不上心,她懶得細究、沒耐心打探長子的現(xiàn)狀。

      安豐平的兩個揣測,有一個,完全正確。老人確實跟女兒撒了這樣的謊,原因多半一如安豐平之推測。但后一個,就難說了。

      在交談的末尾,前妻拿起手機打起安洛的手機來。在安豐平來之前,她已經(jīng)知道安洛現(xiàn)在的手機號了,不消說,是從她父親那兒得到的。

      “安洛關(guān)機了!”然后,她有所沮喪地把手機拿下來,對安豐平說,“我前面已經(jīng)給他打過兩次了,都是關(guān)機?;仡^再打吧?!?/p>

      安豐平手插在褲兜里,緊握住他給安洛買的廉價手機,不安地瞪著他的前妻。他有一個沖動:把手從褲兜里拿出來,出其不意地將手里的手機砸到前妻的腦門上。把她砸暈過去,最后永遠不能再醒過來,永遠不會再出現(xiàn),無法來影響他剛剛有所改觀的生活。

      他剛剛懷著不安擺脫這種暴戾的想象,前妻已經(jīng)皺著眉頭離開了。

      當晚,回到成都,安豐平就把那手機拆開,把卡拿出來扔掉。他打算過幾天托甘肅的朋友弄一張甘肅地區(qū)的手機卡快遞過來,就像他前面兩次曾經(jīng)做過的那樣。但愿那個女人知難而退,或者,她過后發(fā)現(xiàn)她所記下的安洛的手機號已是個空號后,就此罷休,不會再去追索安洛的新號。

      但是這個夜晚,安豐平躺到床上,剛剛閉上眼睛不久,就出現(xiàn)了幻覺。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時薇曉比他晚上床幾分鐘,她把燈熄了,正拉開被子往他的懷里靠,安豐平突然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

      “我看到一個人影!”他將頭支起來,望著窗戶的方向說。

      窗簾緊閉。他們的眼前除了黑暗,就是空洞。

      時薇曉說,“哪來的人影?別胡說??!”

      “真的,我看到了?!卑藏S平嚴肅地說,“剛才,他就站在窗簾下面??粗摇!?/p>

      時薇曉一下子被他說得毛骨悚然?!皠e亂說了,快睡吧!”

      “真的,沒騙你?!卑藏S平不想就此作罷?!拔铱匆娝?,高個子,瘦瘦的,穿一件運動服。顏色呢?黑,沒看清?!?/p>

      黑暗強化了時薇曉的恐懼,她打開燈,坐起來,指著窗簾,說:“什么也沒有,對吧?你不要在這兒胡思亂想了嘛?!?/p>

      她重新關(guān)燈,把被子蒙到頭上,先自睡去了。

      “安洛!”過了一陣子,安豐平說,“我回想了一下,剛才那個人,是安洛。沒錯的,肯定是安洛?!?/p>

      時薇曉被他說得恐懼極了,緊緊把頭埋進他懷里?!袄瞎∏笄竽?,不要再說這種話了。那是你的幻覺。你出幻覺了。求求你,快睡吧!”

      “哦!但愿是幻覺??赡苷娴氖腔糜X吧?!闭f完這句,安豐平不再說了。但是,過了十來分鐘,他又開腔了。“為什么一定會是幻覺呢?為什么就不能是真的呢?我們總是不愿意相信那些無法解釋的事,那是因為我們?nèi)祟愄珶o知了。宇宙是怎么產(chǎn)生的,怎么會有人,這些人類都還沒真正弄清呢。為什么那就不是真的?”

      時薇曉躲在被窩里不敢說話。接著下來,安豐平說了一大通話:

      “興許安洛沒有死呢。你看,他有一個喜歡玩失蹤的媽,就難保他身上沒有喜歡玩失蹤的基因。興許他不是死了,是失蹤了呢?他怎么可能就這樣死了呢?我到現(xiàn)在都想不通,去見一個網(wǎng)友,人家不愿見他,然后,他就自殺了。這太難以讓我相信了?!?/p>

      這世界上讓人難以信服的事多著呢,時薇曉想。當時,在珠江醫(yī)院,安洛可是在他們眼皮底下死的,那千真萬確。難道警察伙同醫(yī)院給她和安豐平配置了一個長得跟安洛一模一樣的人,將真安洛藏到別處了?他們有這個必要嗎?她和安豐平是誰?。磕軇趧尤思易鲞@樣的戲?簡直太可笑了。時薇曉想,安豐平今天不正常。

      “如果安洛真的是死了的話,那么,也許是另一個可能。我是說剛才的人影?!卑藏S平自行推翻了之前的想象。“薇曉,你說,有沒有可能,這些年來,我們用我們的方式讓安洛存在于我們的生活里,然后,他真的以一種我們?nèi)祟惒荒芰私獾姆绞交钕聛砹?。要知道,人類的意念能產(chǎn)生神奇能量的,如同磁場,我們的意識形成一種磁場,將安洛的魂魄吸住,然后,無形之物慢慢物化,再然后,終于,今天,他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站在了窗戶前面。所以,我認為,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安洛已經(jīng)在我們的房子里了,來了就再也沒離開過,永遠不會離開。我們出門,一次又一次,但他永遠都不出門。他就一直在這里。只是,先前他沒辦法讓我們看到他,但他一直在努力讓我們看到他,而今天,他的努力出現(xiàn)了質(zhì)的飛躍,他出成果了,使我看見他了?!?/p>

      “你不能再這樣胡思亂想了?!睍r薇曉更恐懼了。但是,此時,是另一種恐懼,她懼怕安豐平的精神狀態(tài)出問題?!澳悴灰傧肓?,好好睡一覺吧。睡一覺,醒過來,連你自己都會覺得很荒唐的?!?/p>

      “為什么你不能認同我的推論呢?再說,安洛的骨灰一直就在我們的房子里放著,他從來就沒有下葬。他確實就在這個房子里。他從來就沒在離開過???他被我們從廣州帶回來了,然后,一直就住在家里。只是,我們?nèi)说难劬o法看到他的存在。我們看不到,不證明他就不存在著啊。他是想讓我們看到他的,而現(xiàn)在,他成功了。我們應(yīng)該祝賀他。”

      時薇曉的心臟在心房里突突地跳,她怕它會跳出來。

      “把他的手機拿給我,”安豐平說,“我要用我的手機給他打個電話,試試那個手機里會不會出現(xiàn)他的聲音,讓他跟我說話,也許,這正是他想要做的……”

      時薇曉從床上跳了起來,打開燈,捂住臉,哭了起來。

      安豐平這才從幻想中醒覺過來?!皩Σ黄?!薇!我剛才走火入魔了。我們睡覺吧!”

      他也知道自己剛才走火入魔了。他對此警覺,對胡思亂想有抵觸。這還算好。

      當周的周末,他們?nèi)ノ锷艘粔K還不錯的墓地,花掉了當時僅有的幾萬塊錢積蓄,將它買了下來。在把骨灰盒入墓之前,他們專程去文殊院拜訪了一個高僧。自安洛去世后這八年來,他們養(yǎng)成了半個月去文殊院燒一次香的習慣。當初,安洛的骨灰盒是否可以留在家里,他們也是認真咨詢了那位高僧的。得到認可,他們才那樣做。

      把安洛下葬后,有那么幾天,安豐平確實恢復了正常。但是,僅僅是正常了幾天而已。很快,他又開始出現(xiàn)幻覺了,這一次,他覺得他能聽到安洛的聲音。更有些時候,他認為自己是兩個人,一個當然是他自己,另一個,竟然是安洛。真的,有時候,他對時薇曉說,安洛在他的身體里,要借用他的身體說話。然后他就說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話。而且,那個時候,竟然真的是安洛的聲音——比他這些年來所模仿的安洛的聲音更接近安洛的真實聲音。還有些時候,安豐平用各種完全不像他的語氣語調(diào)說話,最可怕的是,他奶聲奶氣地,扮演個孩子,并且,說著說著,他還會解釋說,在他小時候的那個時代,小孩子都被要求像成人那樣成熟能干,所以,他一生下來就是大人了,不曾有過童年,他想體驗做孩子的感覺……安豐平如此多的怪異表現(xiàn),讓時薇曉招架不住。

      然后,那件事情就發(fā)生了:

      他揍了時薇曉。

      15

      一個中午,安豐平跟平時一樣,拿著一本叫做《宇宙通史》的書,躺在床上看。通常,看一會兒書,他容易睡過去。當時,他想午休。但不知怎的,那天他越看腦子越精神起來。后來,他把書放在一邊,開始跟時薇曉傾訴上午舟督芳對他的一次責難。時薇曉不怎么在意,就像她經(jīng)常做的那樣,圖個息事寧人,她勸安豐平,叫他別往心里去。那并不是多大事啊,她說。誰料安豐平突然就怒了。

      “你也覺得是我錯了嗎?難道。請問?我請問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時薇曉說,“我只是希望你不要過多想別人的問題,然后弄得你自己特別不開心。我只是,只是不想看到你不開心?!彼f的全是心里話。

      這么些年后,時薇曉早已從先前那個心理年齡遠小于生理年齡的女人,變成了一個心理年齡大于生理年齡的人。安豐平的精神狀況在她的眼皮底下一天比一天差,她擔心他,總在想辦法幫助他。在這樣的過程中,安豐平不僅僅是她的愛人了,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要在她面前扮演姐姐乃至媽媽的角色。當然,她不排斥這樣。她堅信他是個好人,這一切的發(fā)生,皆有因,并非他所愿。她必須堅信這一點,她一直都做到了。

      “你少來這一套?!卑藏S平說,“你一定覺得我脾氣壞,所以那個爛貨男人不斷找我的茬,是有我的原因的。我告訴你,我在他們面前,跟在你面前完全不一樣。我在你面前,說話隨意,發(fā)脾氣,發(fā)牢騷,倒苦水,那是因為你是我的妻子,我信賴你,依賴你,我不用克制這些。但在他們面前,我是克制的,竭盡克制的,歷來是這樣。我從來不失態(tài),從來都對他們溫柔謙和,有禮有節(jié),從來都是忍耐忍耐再忍耐。你不相信嗎?”

      “我相信你!”時薇曉虛弱地笑了?!拔以趺纯赡懿幌嘈拍隳兀咳绻也恍湃文?,信賴你,我會跟你到今天,會死心塌地跟著你嗎?”

      “你說謊!”安豐平眼睛放光?!澳阆嘈盼艺f的,為什么要笑?為什么要這樣笑?你去照照鏡子,看看你那個笑。你是在嘲笑我,你嘲笑我這么大年紀了都處理不好一切,還要跟人鬧別扭,你覺得我不行,我什么都不行,我不是個好樣兒的男人,對不對?你嘲笑我。我看見了,我看得很清楚?!?/p>

      時薇曉不敢有表情了。她怔怔地,瞪著安豐平。她看到眼睛前面,空氣在冒氣泡,微茫的星點在閃逝,無形的空間變得有跡可循,然后,她覺得自己隨時會暈倒過去。她睜大眼睛,指揮腦細胞不要偷懶,多做運動,使她清醒。

      “老公!你不要鬧了,我請你去吃飯吧。”她聽到她在用自己慣用的那類方式平息安豐平。

      “你請我去吃飯?”安豐平說,“我和你的錢是分開的嗎?你請我?你怎么請我?我們很有錢嗎?動不動就出去吃飯。你不要不知生活的甘苦了。你知道我現(xiàn)在工作有多累嗎?累心、累體——”

      “我也工作!”時薇曉深吸一口氣,忍不住辯解了一句——這兩年,她開始重操舊業(yè),去藥房上班了。不過,不再是店長,而是普通的售賣人員。

      “你是工作了,你說得對。那么,你這么說,是什么意思呢?你是指責我不該同意你去工作嗎?應(yīng)該讓你一直像早幾年那樣不工作?我們有什么資格兩個人都不工作?”

      “我不是這個意思??隙ú皇沁@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知道我有多埋怨你嗎?都是你。要不是你,我早跟老人們說安洛死了的事了。如果安洛剛死,我們就說,現(xiàn)在呢,他們早就渡過難關(guān)了,早就過去了,就像我現(xiàn)在一樣?!?/p>

      “你并沒有過去啊。”

      時薇曉指出這一點。因為這太顯而易見了。他根本沒有過去。如果已經(jīng)過去,他現(xiàn)在不會毫無邏輯地說著別的事的時候突然往這件事上過渡。他只是表面上過去了。內(nèi)里,那已經(jīng)成了最深刻的隱痛,釘在他內(nèi)心深處,永遠都拔不出來。

      “你少說這些。都是你,是你,使我決策失誤,你禍害了我?!?/p>

      “夠了!”時薇曉忽然失聲大叫。

      神經(jīng)?。∏д嫒f確!安豐平精神問題越來越大了。這可怎么活?

      她不該頂他,她應(yīng)該等到他冷靜下來后,再數(shù)落他幾句,就像她往常做的那樣。在他失控時候,她為什么不能控制一下自己呢?事后,時薇曉這樣反思自己。不過,那已經(jīng)是事后了,于事無補。

      而此際,時薇曉頂過安豐平兩句之后,安豐平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炸了,后來,他會滿心后怕地、一遍一遍地回顧接下來幾分鐘里他的情緒,結(jié)論是,那幾分鐘里的他,太可怕了。那幾分鐘里的他是怎樣的呢?

      ——起先,他氣呼呼地坐到餐臺邊,抓起一個蘋果,用力地削,削完用力地啃了起來。仿佛那蘋果是他的宿敵,他要咬死它。

      時薇曉沒有想那么多,她希望他們之間這少見的不愉快氣氛趕緊過去,于是她走過去,故意嬌聲嬌氣地說:

      “一個人吃蘋果,都不分給我一半!”

      往常,他們不都是一個蘋果分成對半一起吃的嗎?她希望馬上回歸到常態(tài)。

      萬沒料到,安豐平把這當成時薇曉對他的指責了,只見他一揚手,將啃了兩口的蘋果猛地往墻上擲去。

      時薇曉走過去,從地上撿起砸爛的蘋果,爾后站起來,向安豐平做了一個嗔怪的表情。這表情,那一刻,在安豐平看來,是那么的難看。

      安豐平突然抓起水果刀,用力地抓著,殺氣將他的目光撐直了,鋼針一般,貫穿了他與時薇曉之間的空間。他保持著那種殺氣騰騰的樣子,站在那里。

      千真萬確,那個時刻,他非常想把刀舉起來,扎到時薇曉后腦勺上去。

      好在,他終于意識到,這是多么可怕的念頭。他飛快地扔了刀,跌坐到身邊的椅子上。

      刀落在地上,發(fā)出響聲。時薇曉轉(zhuǎn)過頭來,看到安豐平臉上那些還未曾完全隱退的殺氣,她被此震撼了,驚退了兩步,愣怔地望著安豐平。

      安豐平終于抬起頭來,與時薇曉的目光撞在一起。他大口地喘著氣,過了一會兒,他用一種驚愕的語氣,小聲對時薇曉說:

      “薇!剛才,我差點用刀去捅你!”

      “你說什么?”時薇曉渾身抖起來,顫聲問。

      “我差點用刀去捅你!”

      時薇曉渾身戰(zhàn)栗。

      “我必須說實話,”安豐平說,“這是真的,剛才,我有用刀捅你的念頭來著!”

      時薇曉兩眼一黑,暈倒在地。

      安豐平急忙從椅子上站起來,撲過去抱起她,直把她抱到床上。然后,他滿心的愧覺,撫摸著時薇曉的臉。這已經(jīng)不是時薇曉第一次暈了。跟他在一起,真是夠她受的。他怎么可以如此對待她呢?這一刻,安豐平比任何時候都厭棄自己。

      16

      “你離開我吧!”

      第二天,安豐平和時薇曉坐在一起。他提出了這個建議。

      “我說這話是冷靜的,”安豐平說,“我現(xiàn)在總是情緒失控。我不知道以后會不會更加失控。人一失控是很可怕的。到時候,一些平常根本不愿意做的事,也能做得出來。我怕有一天,你在我失控的時候,被我傷害?!?/p>

      時薇曉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斬釘截鐵地說,“不!”

      “你還是聽我的吧。我覺得,你現(xiàn)在跟我在一起,隨時可能給你帶來生命風險。萬一真發(fā)生了那種事,你我,都后悔莫及?!?/p>

      “我不怕!”時薇曉抬起頭來,直視安豐平,“就算死,我們也要在一起?!?/p>

      “可是我怕!”

      “你怕,說明你有救,”永遠無法不做樂天派的時薇曉說,“說明,這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p>

      安豐平不說話了,平靜了下來。時薇曉的樂觀能夠影響到他。

      然而,過了半個月,類似的事情再次發(fā)生了。這次,真的出現(xiàn)了他們不想看到的后果:

      安豐平用拳頭揍了時薇曉。事后,連他們都記不太清到底因為什么安豐平的拳頭會沖向時薇曉,反正,這事情發(fā)生了。

      那是晚上,入睡之前。拳頭是沖著腦門來的,幸虧時薇曉閃了一下,打在了她肩膀上。

      很疼,特別的疼。

      “薇!你離開我吧,真的,我請求你,離開我。我們不要在一起?!卑藏S平痛苦地抱著腦袋蹲到時薇曉面前,哀求她。

      時薇曉放聲痛哭。等平息了一陣,她拉住安豐平的手說,“豐平,你再也不要說這個話了。你要我離開你,那是不可能的。我這輩子認定了你是我的男人,不管發(fā)生什么,我們都要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如果我離開了你,你怎么辦呢?有我在,出點什么事情,我們還可以一起商量著解決。如果我不在呢?我擔心你的問題越來越嚴重。我不想看到你變成那樣?!?/p>

      安豐平不說話了。他何嘗愿意讓時薇曉離開,那是違心話。他們約定過很多次,等他們老了,一起去養(yǎng)老院。那未嘗不是一種新鮮生活:在那里,他們會遇到很多像他們一樣失獨的老年人——他們這一代人,最多只有過一個孩子,比任何時代的人都容易失獨——他們一起坐在養(yǎng)老院的院子里感慨失獨后的那些難挨的但到底還是挨過來了的歲月,那還是挺有意思的。他應(yīng)該跟她一起慢慢等待這一天的到來,而不是動不動就說這么傷感情的話。后來,安豐平已經(jīng)足夠冷靜了,他說:

      “下次,你警覺一點,發(fā)現(xiàn)我不正常了,就躲開。比如,躲到臥室里去,從里面把門反鎖。直到我好了,你再出來?;蛘?,你馬上出去玩,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就好了。”

      時薇曉笑了。“這不就是了嗎?問題遠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嚴重,是很容易想到辦法去解決的。人活著怎么可能會不發(fā)生問題呢?發(fā)生了,再想辦法解決就是了?!?/p>

      這個樂天的女人,開始教導安豐平。這是教導他的好時機。

      安豐平開始慚愧地、耐心地聽她說教。然后,他先自在床上躺了下來。這個晚上,他睡得不錯,呼吸均勻,面容舒展。半夜,時薇曉偷偷起床。確信安豐平?jīng)]有被驚醒之后,她去了安洛的房間,從一堆衣服下面的衣櫥的角落里摸出抽屜的鑰匙——那個抽屜是她專用的——她打開抽屜,快速往藥盒里裝后面三天的藥。

      快十年了,這個隱秘的動作在深夜里出現(xiàn)過一次又一次。爾后是,每天,她避開安豐平的注意,偷偷服藥——有時,是在廁所里,有時,她索性找個借口出了門,更有某些時候,就在安豐平的眼皮底下。

      似乎,只要用心和細致,做好這種隱秘的事,那并不難。

      17

      有一件發(fā)生在時薇曉身上的事情,安豐平也許永遠都無緣知道了。

      每個月,時薇曉都會想辦法避開安豐平,獨自出去幾個小時,去醫(yī)院檢查,或者去藥房買藥。

      她倒是想過跟安豐平交代這事的,一直以來,她都在等待合適的時機。但照現(xiàn)在這種形勢看,這個時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會來。也許永遠都不會來了吧。

      這件事是跟安洛的死同時出場的。那一年,有三天時間里,時薇曉獨自往來于珠江醫(yī)院急病急癥中心與醫(yī)院對面的那家快捷酒店之間,期間有一天,她想反正自己在醫(yī)院,就去查查身體吧,因為,自從她為初戀男友第二次流產(chǎn)之后,總會感覺身體不舒服,低血糖,容易暈眩,還動不動就月經(jīng)失調(diào)。

      一查,還真的有病。做了一次頭頸部CT,發(fā)現(xiàn)腦垂體有病變,需要終生用藥來維持體內(nèi)激素的均衡。不用藥,后果不堪設(shè)想。終生用藥,理論上能控制住這病。至于這病的由來,應(yīng)該跟她那次流產(chǎn)有關(guān)。那病名很奇特:席漢氏綜合癥。據(jù)說,席漢氏是一個男人的名字,他發(fā)現(xiàn)了這種病。

      時薇曉永遠記得,被確診的那天下午,她非??謶?,覺得自己隨時隨地會死掉。她離開醫(yī)院,一個人在街上走,從這條街走到那一條,整整走了三個小時。在那段時間里,她感覺到,那些與生俱來的樂天基因從她身體里消失了。后來,她就往那家快捷酒店走。來到酒店樓下,她開始給安豐平打電話。院線上正在上映一部所謂的純愛電影,不知道為什么,她特別想去看。她想用看這種電影的方式,幫幫自己,把那些樂天的基因趕緊喚回來。

      在電影院里,她一直哭,不發(fā)出聲音地哭。她哭著,一次又一次地,認真、正式地哭。然后,她感覺到了安豐平的手。安豐平輕輕把手拿上來,在黑暗中攥緊她的手。多么溫暖啊,她就喜歡他抓著她的感覺,就是喜歡跟他在一起。

      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她什么都無所謂。這是在適應(yīng)了有那種病在身之后的生活后,扎根在時薇曉心里的一個想法。

      她的這個病,極可能使她無論多努力都無法活到預期壽命那么長。對于這個事,時薇曉是這樣想的:那正好啊,屆時,她與年齡長她十多歲的安豐平,便可以幾乎同步地抵達晚年,繼而,時間差較小地去迎接往生的召喚。這樣一來,晚年生活是否有子女的照應(yīng),對他們倆來說,也就不太有所謂啦。

      樂觀者的思維趣味,可見一斑。

      (責任編輯: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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