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為

天空之門

人們都說，這口湖那么藍，那么靜，像一片遺落到地球的“天空”。

不，不是“像”，而就“是”一片天空。

從天空來到地球，我和我們都必須要經(jīng)過這扇——天空之門。

我是一顆星星。

來地球的時候，會拖著長長的尾巴，變成流星從這口湖通過。當我們星星穿過天空之門，會變成什么呢？

可能是一只鳥，可能是一條魚、一只小倉鼠、一只猴子、一頭大象、一只孔雀、一只……嗨，想變成什么都行，但都會有一根尾巴。

因為是帶尾巴的流星變的嘛。

星星來地球做什么？

如果你是個能保守秘密的人，我就告訴你——

采光！

地球，是宇宙中含有“愛之光”最好的島嶼。就像蠟燭被點燃一樣，每顆星星只有到地球上采到愛之光，才會被點亮。如果采不到光，就要再等一百萬年。

但是，誰不想被點亮，哈，誰不想是“明星”呢？并不是顆顆星星都能成功，所以，并不是顆顆星都亮著。

比如，上次有一顆小犬星座的流星穿過天空之門變成了狗，他到處急躁地汪汪叫，“給我愛，給我愛，愛之光，愛、愛、愛，汪、汪、汪，汪、汪、汪……”把身邊所有狗都嚇跑了，他那樣狂叫著，直到一群狗圍攻他。

他回到天空的時候，沒有一絲光亮。

也有一顆差點失敗但成功了的星星。她是一顆天琴座的流星，變成了一個長尾巴的音符，藏在一首歌曲里。她淘氣地竄來竄去，一個小女孩跑著調地唱著，媽媽卻像欣賞大明星一樣欣賞女兒的歌。

這顆變成音符的流星在歌曲里被唱了很多次，直到有一天，她的心像充電電池一樣，滿是亮光后——衣錦還鄉(xiāng)。你要是發(fā)現(xiàn)一顆星星，閃閃爍爍的，就像女孩唱歌時眨動的眼睛，那就是她了。

有一顆變成鳥的流星，他愛上了地球上一只會生蛋的黃鸝，他們還接吻了呢。他當然采到了愛之光，但是，他為了和他愛的黃鸝在一起，放棄了當一顆星星。他的星星心，亮透了胸膛，漫天星星的夜晚，他變成了大地上的一塊石頭。

這件事被星星微信無限量地轉載了，標題就是

——傻透頂了的星星。

——一塊絕頂?shù)谋?、傻、爛……石頭！

——一千萬年也難得遇到的腦袋進了水的星星，我們想念你！

——切記，星星心亮到一閃一閃，就像人類的充電電池被充滿的時候，一定要快回來！

那一次，我穿越天空之門，變成了一個小孩兒。

這么快！

我要得到愛了

當我化作流星劃過天空的時候，聽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向我許了個愿望——請給我們一個孩子。

就這樣，我光著小屁股，躺在一棟雪白的小房子外，等待著大地上那個好聽的男人和女人的聲音。

清晨，一個女人打開門，“啊！一個孩子！”

聽到這一聲，我的心怦怦跳了起來，哇，我感受到了人的心跳的美妙?！拔疫@么快就要得到愛了！”

“木林！木林！快來看！上天真的賜給我們一個孩子！”女人興奮地叫著，撿到寶貝一樣喊起來。接著，我聽到了男人“嗵嗵嗵”的腳步聲，“?。∽蛱煸S的愿，今天早上就實現(xiàn)了！”我感到一雙粗大的手把我抱起來。我好高興，我笑了。

“笑了！這孩子笑得真好看?？此难劬?，像星星一樣亮！木林，我們在做夢吧？”

“是的，雨花，你可以當媽媽了，我可要當爸爸了！我們五十六歲了，終于可以當爸爸媽媽了！”我被一雙柔軟的手抱進了懷里。

“我要有爸爸媽媽了，我要得到愛了。我要采到愛之光了……”我“咯咯”笑出了聲。

“哦，真是個喜慶的孩子。看，他不哭，那么愛笑。我都要愛上他了?！边@是我那個叫“雨花”的“媽媽”說的。我被抱進了溫暖的房子，放在軟軟的小床上，我高興地打了個滾。

“?。　蔽业摹皨寢尅币宦暣蠼?，像一個瓷器“嘩”地碎了滿地?！拔舶停〔?！哦……”

于是，我還沒有得到愛就被包好，放進一個大大的籃子里。還沒有成為我的爸爸媽媽的木林和雨花，把我送到了一個遙遠的村子的湖邊，他們還放了一罐奶粉在籃子里。

他們當然不會知道，這口湖，就是我的天空之門。

然后他們就走了，走的時候，我用星星的眼睛看著他們，他們沒有回頭。

我就這樣回到天空，做一顆不會發(fā)光的星星了嗎？這就是我的地球“采光之旅”嗎？是他們向我許的愿望啊，為什么又丟掉了我？我可能真的不該變成人。來地球的時候，這是所有亮的和不亮的星星對我的勸告。

可是，我明明聽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向我這顆流星許下了愿望。

現(xiàn)在，我被拋棄了。

我學會了哭。

小怪物，小尾巴

我哭啊，哭啊，像真正的孩子那樣，用盡所有的力氣，大哭著……我的臉被打濕了，整個身子被打濕了。我的籃子里全都是水，我覺得很冷?！皣W啦啦嘩啦啦……”原來是天上下起雨來了。

我感覺到了冷。走吧，天空之門就在旁邊，就這樣“黑”著回天空吧。

但接著，我頭上一把傘撐起了一小片晴天。我聽到窸窸窣窣的很多腳步聲。原來， 村子里來了很多人。

“這兒有一個孩子，”一個年老的聲音，他像是村長，“不知道誰的孩子丟到了我們的村子。誰愿意收留他？”

我還在哭著。但是，一雙手把我抱起來。好溫暖??！我停止了哭。我停止哭的同時，雨停了，太陽瞬間出來了。

“??！雨停了?！币粋€村子里女人的聲音?！昂⒆雍每“??！北е业娜苏f，“誰丟在這的，沒毛病吧？”她把我從上到下地仔細看了看，又翻過身子一看，“啊——尾巴！”我聽到了她驚駭?shù)暮奥?。女人像被熱山芋燙著手似的，一下子把我丟回了籃子。

我聽到大家“嘩嘩嘩”向后退的腳步聲。

“哇！”我更傷心地哭起來，真正的傷心。我哭的同時，天上又開始下起雨來?！稗Z！嘩啦啦啦……”

人群里有人喊：“小怪物！一哭就下雨，大家快跑。”

一大通濺起水花的“稀里嘩啦、嘰里哐啷”的腳步聲……

走吧，我對自己說，再也不要變成人，人類根本就接受不了跟他們不一樣的人，這里根本就沒有什么“愛之光”！

我用力滾動起來，我要連著籃子一同翻進湖水里，穿過天空之門，回去做一顆不會發(fā)光的星星。一百萬年以后也不要來了！

愛之光

“傻老太婆！放下他！”

我即將落入湖里的一瞬間，一雙粗糙的手把我抱了起來，并且有人對抱我的人大喊：“傻娜娜！放下他！他是個一哭就下雨的小怪物！他有尾巴！”

“不是小怪物，是娜娜的孩子！娜娜不喜歡下雨?！边@雙粗糙的手像鉗子一樣緊緊地鉗住了我，“再也不會跑走嘍！小寶貝，跟娜娜回家吧。小寶貝……終于找到你了，我的小寶貝……”

我不哭了，雨，停了。

“哦，你有一條小尾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嘻……你有一條小尾巴。嘻嘻嘻……嘻嘻嘻……小尾巴，小尾巴……抱著小尾巴天就不下雨了，娜娜不喜歡下雨，娜娜不喜歡下雨……”

一個蒼老的聲音，嘻嘻哈哈地在我耳邊說這話。

“那個孩子被傻娜娜抱走了！”

“那個小怪物不能留在我們的村子里！快攔住她！”

“這個瘋老太婆！”

……

我聽到散開的人中在喊著這樣的話。

“娜娜找到一個寶貝孩子了，娜娜喜歡小尾巴……”抱著我的人使勁跑起來。

有幾個人圍住了我們，“傻奶奶！把孩子放下！”

“哇——??！”我用力地哭，天上“咔——轟——”，閃電劃破了天空，巨雷又把一個人嚇跑了。

“?。　北е业纳的饶纫捕哙铝艘幌?，“嗚，娜娜不喜歡打雷下雨！誰也不許搶我的孩子！孩子！娜娜的孩子！”

“傻娜娜，你都八十歲了，你的孫子早就淹死了。這不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沒有尾巴?！比藗儽緛碓摵八棠蹋伤约哼B“奶奶”都傻乎乎地說成“娜娜”。

于是，大家都叫她“傻娜娜”了。

一個“勇敢的人”大概冒著生命危險吧，上手就要搶我。

“嗚——咦——呸！”她緊緊地抱著我，朝搶我的人又踢又踹，齜牙咧嘴，還用力吐口水，“他不是小怪物！你們才是怪物！”……

就這樣，我被抱回了八十歲的傻娜娜家。傻娜娜的家，離我的天空之門很近。

作為星星變的孩子，我一下子就長大了。

我說：“奶奶?！?/p>

她嘻嘻地說：“娜娜?！?/p>

我說：“奶奶！”

她說：“娜娜！哈哈哈哈……嘻嘻嘻嘻……”

我說：“娜娜！”

她說：“娜娜！嘻嘻嘻……哈哈哈……小尾巴。”

我的名字就叫“小尾巴”了。

傻娜娜很傻，她整天嘻嘻哈哈地笑，但傻娜娜會給我做好吃的飯。

傻奶奶很傻，她流著口水嘻嘻哈哈地笑，但傻娜娜會給我納千層底的鞋，鞋穿起來好舒服，像在天空踩著一朵云。

傻娜娜很傻，但去哪兒她都緊緊地拉著我的手，如果有人敢對我瞪眼睛，或者看上去害怕我的樣子，她像母雞一樣，把我藏在懷里。朝他們又踢又踹，又齜牙又咧嘴，還吐口水。

但我從來不哭，因為傻娜娜不喜歡打雷下雨。

一些淘氣的孩子會遠遠地朝我們喊：

傻娜娜，傻娜娜，

傻娜娜牽著個小尾巴！

小尾巴小尾巴有多長，

沒有爹來沒有娘！

我聽著，有點想哭。我畢竟差點有了爹和娘?？晌也豢蓿乙豢蘧拖掠?，傻娜娜不喜歡下雨。

傻娜娜很傻，但她最喜歡看著我笑，有的時候笑得太厲害了，會被自己的口水嗆得咳嗽。我就給她拍拍后背。

我給她拍后背的時候，她笑著笑著又流出口水，說：“娜娜的寶貝，娜娜喜歡小尾巴！”

可我并不是地球上的“小尾巴”。我是一顆拖著尾巴來采光的星星。和傻娜娜生活的日子，我看到我的心，像充電電池一樣，已經(jīng)是滿滿的光亮了。

今天，我的星星心一閃一閃，我都能看到自己透明的胸膛了。

我要回天空去當一顆被點亮的明星了。

再見，傻娜娜

夜晚，傻娜娜睡著了，我看她在夢里嘻嘻哈哈地笑著。我給她擦了擦嘴巴邊的口水。

“傻娜娜，再見！”

我走出房門，心里像被一根繩子牽住的感覺。啊，怎么會那么痛？

我從窗戶里看進去，傻娜娜像感覺到什么似的，“騰”地從睡夢中坐起來，她摸摸床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傻娜娜呆坐了一下，就開始滿屋子翻騰起來。她掀開被子，趴在床下，她打開衣櫥，每件衣服都抖落……“我的孩子藏在哪兒了？”她拉開抽屜，一層一層地翻，好像我會被藏在抽屜里，“我的孩子！我的小尾巴！”她甚至把書架上的幾本舊書都翻開了。每個墻角都找了，還嘩啦嘩啦地攪和了水缸里的水。

這個傻娜娜。

我好像有眼淚要流出來了。

不能哭，傻娜娜不喜歡下雨，我趕緊抹干了眼淚。

那顆星星心已經(jīng)那么亮了，亮得一閃一閃了。再不走，會不會像黃鸝一樣變成一塊大石頭？

走？不走？

我突然想起了曾經(jīng)得到我又拋棄我的“爸爸媽媽”。他們也許不是缺少愛，而是，像我現(xiàn)在這樣，面對一道好難的題，卻不知道如何解答。

再見，傻娜娜。

天空之門，就在傻娜娜房前不遠。我向天空之門飛奔而去……

“??！我的小尾巴……嗚……嗚……傻娜娜丟了小尾巴……”

我已經(jīng)聽到了傻娜娜邊哭邊叫。

我不敢回頭，我不敢想八十歲的傻娜娜在怎樣跑。

“小尾巴，嘻嘻嘻……哈哈哈哈……看見小尾巴了，我要抓住小尾巴了，不許跟傻娜娜捉迷藏……”她看見我了。

我加快了腳步，“嗵！”我躍入湖中……

“啊——”傻娜娜尖厲的哭聲劃破了湖水，“??！娜娜的孫子真淹死了，娜娜的孫子本來就淹死了……不！”

我扭頭一看，枯樹一樣的傻娜娜也要跳進湖中，我一下子從水里伸出頭來：“傻娜娜，小尾巴在這里！小尾巴，小尾巴沒有丟，我剛剛，剛剛在游泳?！?/p>

我冒出頭來，頭頂住了傻娜娜。我的心用力疼了一下，啊，星星心的光熄滅了，愛之光因為我在湖水里回頭被熄滅了。這是以前的星星們沒有發(fā)現(xiàn)的哦，因為從來沒有一顆星星回頭。

我看著傻娜娜，枯樹一樣的傻娜娜?！拔?/p>

算了！滾開吧，什么點亮的明星！做傻娜娜的孩子就夠了！

我從水里鉆出來，好冷，我縮在傻娜娜的懷里。她用袖子狠狠地擦了擦嘴邊的口水和眼睛里的淚，在我的頭發(fā)上親啊親，親啊親啊……

我好想哭，但我一滴淚都沒有掉，因為傻娜娜不喜歡下雨。

在她親我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的心又微微地閃光了。原來，只要不穿越過天空之門，在地球上還是能再得到愛之光的。

當我們從湖邊站起來，已經(jīng)有好幾個男人赤著背站在湖邊，他們以為有人落水，趕來救人了。他們竟然問：“沒事吧，小尾巴？”

“傻娜娜離不開這個孩子?！?/p>

“這個孩子從來沒有給村子里添過任何麻煩?！?/p>

“好像，這段日子，我們的田里缺水的時候，夜里就會下一些雨……”村子里的人輕輕地說。

講給傻娜娜的故事

我和傻娜娜一起生活了好些日子。

村子里的人已經(jīng)允許我和孩子們一起去上學了。

每天傻娜娜都會送我，遇到路邊的狗，她就會把我抱起來，齜牙咧嘴地嚇跑它。然后，傻娜娜根本不回家，她會在院子的窗戶旁聽我們上課，她聽到我的聲音就嘻嘻哈哈地笑好一陣子，笑得厲害的時候，她會用力捂著嘴巴。

我在孩子的學校里學會了講故事，那天晚上，我講給傻娜娜聽：

“從前，有一顆星星，他穿過一口湖——一扇天空之門——來采愛之光……”我說。

“嘻嘻……嗯！就像你！娜娜的孫子沒有淹死，娜娜的孫子是星星……”傻娜娜認真地說。她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傻娜娜。

她很認真地聽完了我的故事，聽完那顆已經(jīng)不想回去的星星的故事，那個星星要一直陪伴著傻娜娜的故事……

傻娜娜嘻嘻笑著，睡著了。然后，再也沒有醒過來……

村子里的人本來是不到我和傻娜娜的家里來的，那天，他們都來了，和我一起安葬了傻娜娜。

大家都哭了。

我沒有哭，因為，傻娜娜不喜歡下雨。

但大家都走到我身邊，男人和我握手，女人和孩子擁抱了我。

我看到我的星星心又亮起來，一閃一閃，像即將充滿電的電池一樣。

我對大家說，我要去闖天下了。

我和他們告別。

“再見，小尾巴?！?/p>

“祝福你，小尾巴?！?/p>

漫天的星星出來了， 我飛奔到湖邊，看到湖水中有一朵云的倒影，好像傻娜娜微笑的臉。

我躍入湖中，在水里用力流盡了所有的眼淚，然后穿越了天空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