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哲
作者簡介
王紅哲 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員,在《散文》、《鐘山》、《延河》、《佛山文藝》、《延安文學(xué)》等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若干,著有詩集《如煙夢囈》等兩部。
落在我屋頂?shù)哪切┭?/p>
那些年,雪似乎總是如期而至。我記著也罷,忘了也罷;念叨了也罷,沒有念叨也罷,到了時候,雪總是會飄然而至,悄無聲息地染白了我居住的村莊、我進出的屋子,我屋子外頭生長著的樹木,堆放著的農(nóng)具和四處閑逛的黑狗——仿佛一切都變成了一種顏色,白色成了唯一。
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沒有多少正經(jīng)的事情可以去做,麥子剛剛在地里扎下根,我秋忙時澆到地里的那些水,運到地里的那些糞,足夠它們有吃有喝的度過一冬;那些散亂在地頭的麥秸稈玉米桿也讓我在沒事可干的時候一根不剩的撿了回來,堆在了院子里;甚至連我在地里說過的一些話,淋過的一場雨,吹過的一場風(fēng),也讓我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順手捎了回來,裝進了心里,或者帶入夢里。
現(xiàn)在,當(dāng)雪花一片又一片飄落的時候,我終于可以老老實實地呆在自己的土屋里,一會兒給那匹倔強的老馬添上一把料,一會兒又逗一逗那只斷了半截尾巴的黑狗,裝腔作勢地罵它幾句,然后再大方地扔給它一塊吃剩的饅頭。我的這兩個老伙計呀,它們好像完全摸透了我的好脾氣,不少的時候它們?nèi)加芍约旱男宰樱瑳]少讓我費心勞神,甚至吃上一些不大不小的苦頭。比如那匹老馬吧,那一次我和它在地里干活,趁著我停下來尿尿的功夫,它貪饞地叼了幾口鄰家地里的青苗,我只是不輕不重地罵了它幾句,拍了它幾下,它就在那個下午不是故意把犁拽偏,就是有意慢慢吞吞地,讓我干著急沒有辦法;那只黑狗就更不像話了,看起來老老實實的,誰能想到趁著人們中午休息的時候,它竟然私自跑出去和馬三家的母狗攪和到了一起。它們倆一定覺得自己干得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卻正好被睡不著覺的馬三給發(fā)現(xiàn)了。這家伙就像發(fā)現(xiàn)了誰在欺負他的老婆,全然不顧兩只狗正在興頭上,掄起鐵锨一下子就把我那條黑狗的尾巴給鏟斷了。唉,尾巴沒了沒有啥,遺憾的是,我的那條狗從此也丟掉了自己作為一條狗的好名聲。
在這個下雪的日子里想著這些事,一些光陰就慢慢地從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一點兒也沒有讓我感覺到日子有多么漫長,多么難熬。實在累了,我會到那鋪燒得滾燙的炕上去躺一會??欢蠢锏牟窕鹗俏覐牡乩锢貋淼挠衩讞U、麥秸稈。在院子里經(jīng)過一些日子的風(fēng)吹日曬,它們脫了水的身軀變成了很好的燃料,一天一天,把自己變成了一團火焰、一團熱氣,讓我在這個寒冷的日子里不至于挨凍、受冷。想一想這些玉米桿、麥秸稈,它們在自己生前提供給我糧食,死后又用自己的身體提供給我溫暖。而我在此刻想起那些我伺弄過的莊稼,想起我們共同曬過的那些太陽,吹過的那些風(fēng),淋過的那些雨,我的腦子里涌滿了一些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事情。
雪在外邊越下越大,我腦子里的一些想法會越來越多。這些想法好像是早就等在了那里,我在地里掄著鐵锨的時候,我在田間揮動著鋤頭的時候,它們好像是長了雙眼睛,多了些心眼,知趣地躲在一邊,藏在一處,默不出聲地算計著時間,等待著機會。等到我一閑下來,一躺到炕上,它們便吵吵嚷嚷地全都跑了出來,大呼小叫地圍著我,纏著我,讓我有時候垂頭喪氣,有時候興奮不已。就像在這個落雪的日子,外面的雪片有多少,我腦子里那些千奇百怪的想法就有多少。
在我和我的這些想法揪扯不清的時候,雪花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把我的土屋、我土屋門口的那些樹全都覆蓋了。甚至連那條通向地里的小路,也不知悄悄地跑到哪里去了——雪似乎是有意要讓一切消失一會,暫停一會,有意要看一看,當(dāng)一切都停下來的時候,人會想些什么,干些什么。等到過些時候,雪消融了,土屋還是土屋,樹還是樹,路也還在原來的地方直挺挺地躺著,迎接著一雙雙急匆匆的腳步——一切都還是原模原樣。
其實怎么會呢?當(dāng)落在我屋頂?shù)哪切┭┫诘臅r候,一些光陰也就跟著流走了,而捂在雪中的我的那座土屋,誰能知道它當(dāng)時聽到了些什么,看到了些什么?往后的日子里,它又會有哪一些變化,有哪些我根本無法知曉的想法?
雨不停的下
我躺在臨窗的炕上,雨在外面不停歇地下。我翻轉(zhuǎn)了一下身體。我打了一聲響亮的呵欠,又放出了一個沒精打采的屁。只是很快的,那一聲呵欠也罷,那一聲臭屁也罷,仿佛都不曾發(fā)生一樣,我能聽見的只有嗚嗚的風(fēng)聲,只有沙沙的雨聲。
雨好像把所有的事情都掩蓋了,雨好像把所有的聲音都淹沒了。
——雨在外面不停地下。
雨來之前的那些日子,我在為那一塊閑置的土地發(fā)愁。我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把那一片地深翻了一遍,我又用了整整半天的時間思考著該在那一塊地里種下些什么。讓我感到懊悔的是,之前的好長一段時間里,那一塊地就好像不曾存在,或者即便是存在著但卻故意躲了起來一樣,沒有撞進我的眼里,更沒有裝進我的心里。因此,在我忙忙碌碌而又無所事事的那些日子里,它竟也樂得逍遙,放肆地瘋長著一些野草,一些野花,白白地喂壯了誰家貪食的肥豬,招惹了一群群好色的蝴蝶。而我,直到某一天碗里的飯食越來越稀、肚子里的糧食越來越少的時候,才猛然的想起了那一塊閑置的土地。
我以為我把它忘記了,實際上它在我忘記它的那一刻,它也就把我放棄了。
好在我及時地想起了它,好在我在這個雨天不但想好了該在這塊地里種下些什么,同時也想明白了這個道理。這是不是和這場雨有關(guān),是不是和這個看似平淡而實則隱含著某種暗示的雨天有關(guān)?我知道我的這些想法肯定不會被我村里的那些熟人們所理解,他們會說我瞎操心,犯癔癥,甚至有個別自以為懂些幽默的家伙還會在我說出自己的想法后,煞有介事的圍著我轉(zhuǎn)上一圈,然后眼睛瞪得雞蛋似的看著我的腦袋,問我這里面是不是生了蟲子了。我才懶得搭理他們呢,在我們共同生長的這個村莊里,每個人都抱著自己的想法,干著自己的事情,而這些事情,這些想法又有多少必要去向別人解說清楚呢?就像那個四季敞著胸脯的馬六,他一有空就蹲在門口,把他的那把使喚了多少年的鐵锨擦得錚亮,仿佛他那把锨不是用來干活,而是專門用來擦拭的;再比如那個瘦得風(fēng)一吹就會飛起來的趙七,他省吃儉用的,卻總是把節(jié)約的每一粒糧食都喂給自家那條老是認不清主人的黑狗。狗總是肥肥的,他總是瘦瘦的??尚Φ氖牵嗌俅嗡麖耐饷婊貋?,那條狗卻守在門口把它當(dāng)做盜賊擋在門外,忠于職守地叫上一番,咬上一陣。仿佛他養(yǎng)它就是要它來吃他的糧食、找他的麻煩的。
這些事情,村子里的人不會理解,也不會去多費腦筋。但我知道,這中間肯定會有些說頭,有些因由,只是我們還不知道,或者被我們忽略掉了。就像我在這個雨天里想到了那一塊地,想起了該在那一塊地里種下些什么,誰又能擔(dān)保這些和這場雨沒有關(guān)系呢?事實上有好多事情是和雨天糾扯不清的,比如馬六的那個丫頭黃毛。馬六在那一年的那一天本來準(zhǔn)備出趟遠門,可是一大早起來外面卻下起了大雨,馬六只得退回屋里又遛到了炕上,自然而然的又和老婆完成了一場好事。本來只是為了消磨時間,誰知道卻無意間種下了黃毛;再比如趙七的婆娘麥香,麥香在白天里把一件衣服晾在外面忘了收,第二天下了雨,望著濕漉漉的衣服她總是抑制不住要去收回它的念頭,趙七沒有攔住,她一頭沖入雨中,結(jié)果在泥地里摔了一跤,至今落下了一條病歪歪的瘸腿——這些事情為什么遲不發(fā)生早不發(fā)生,偏偏選在了那個時候?如果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如果不是那一場不期而遇的雨,誰又能說這一切不會是另外一種結(jié)局呢?
是雨把馬六留住了,是雨把麥香的腿弄歪了。雨從天上下來,雨注定會在它落下的那一天醞釀出一些情節(jié),制造出一些事情。
雨不停地下,不停地下。
我望著窗外,望著雨中那些低頭納悶的房子,張牙舞爪的樹木,望著那條昏昏沉沉的土路,土路上偶爾經(jīng)過的某一個行色匆匆的身影;我還想到了我頭天晚上做過的一個夢,想到了那一塊此刻正躺在雨中的我的那一塊地。我知道,有很多事情正在這個雨天里不慌不忙地滋生著、上演著;有的盡管暫時看不見,但過不了多久就會冒出來。就像我新開的那一塊地,現(xiàn)在是白地,但雨后的某一天,肯定會有一地的綠苗露出來。
睡著的土路
我從那條路上走回來,坐在窗前喘口氣,順便欣賞一下窗外的風(fēng)光。遠遠地,我看見了那條土路,那條一大早帶我出去,天黑前又送我回來的土路。它躺在暮色里,躺在一大片莊稼的縫隙里。有幾個人懶懶散散地晃著,有幾頭牛、幾只羊悄沒聲息地走著,而時間,像是懸在空中的那一只鳥,那一只鳥展開的翅膀,慢悠悠地,好像是在猶豫著,又好像是要停住了。
——路躺在野外,多少年里總是那樣不慌不忙的樣子,路兩邊的莊稼都習(xí)慣了,路上邊的天空,天空里的白云,甚至?xí)r間都習(xí)慣了,任由著路按著自己的節(jié)奏,打發(fā)著日子。
有事沒事的,我總在那一條路上徘徊。從我的院門出去,只消走上十幾二十步,那條路就準(zhǔn)確無誤地把我給等著了。通常的情況是,我出了院門還沒想好要到哪里去,腳步就不由自主地奔著那條路去了,好像是它在那里牽動著我的心,勾引著我的腳。我在那條路上煞有介事地奔波著,有時候,是去看一看我種在地里的那些種子,看看它們是否全都發(fā)了芽,是否被一些野物或是一些沒有家教的家畜們給糟踐了;有時候,是去找某一個出村的人或者是一頭不安分的豬、一只閑不住的雞——那些豬們雞們有時侯真是不通情理,人給它們造好了圈,修好了窩,又毫不吝惜的供它們吃好喝好,但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卻似乎總是惦記著村外的光景,動不動就趁人不備出走一次兩次,私奔一次兩次,害得人不得不跑上一圈路,出上一身汗,連哄帶騙的把它們請回來。
還有些時候,我走在那條路上,我隨手拉著的車子上擠滿了一些麥子或者玉米。那時,必定是夏天或者秋天,太陽看起來心情不錯,風(fēng)也游游蕩蕩地趕來了,它們嬉笑著,推搡著,蠻有興致地匯集到我的那些莊稼上,我赤裸的脊背上。我頭上冒著汗,臉上帶著笑,步子在那條走了千遍萬遍的路上盡量邁得輕松一些,穩(wěn)重一些。逢到對面走來的某個人,我會沒話找話的和他打一聲招呼,然后停下來說一些閑話,想方設(shè)法讓他對我收獲的莊稼評說一番,對我種莊稼的手藝夸獎一番;如若碰上的恰巧是一個不太會說話的家伙,我也不會計較什么,照樣會停下來,叫一叫他好笑的綽號,聊一聊他新婚的老婆。那個時候,他可能嘴里邊罵著我,心里邊卻一定樂開了花。我哈哈地笑著,再拉起車子的時候,仿佛更輕松了,更自在了。
——沒有人知道,我那天把我種在地里的莊稼拉回家的時候,順帶著把路上的一些好心情也捎回家了。
我一趟一趟地在那條路上走著,一趟一趟,把一些春天呀夏天呀秋天呀冬天呀給打發(fā)完了,在另一個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來臨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是把自己身體中的一些想法在那條路上走完了,把自己生命中的一些光陰在那條路上走完了。沒事可干的時候,我會坐下來看著那條路,想一想和這條路有關(guān)的一些事情。那個時候,我的身后是村莊,面前是這條路,它們?nèi)疾谎圆徽Z,看不出是不是也在打量著我,是不是偶爾也會想起一些關(guān)于我的事情,而我,則會自然而然地想起在這條路上發(fā)生過的一些事情,從這條路上走過的一張張面孔。比如張三的老婆二麗,她坐著馬車從這條路來到村子的時候還很年輕,鮮嫩得像一枚剛剛成熟的果子,而今,不知不覺的,卻已經(jīng)老丑得像一株干黃的玉米;比如那個總是揣著一本書的小子,他從這條路離開村子的時候還哭哭啼啼地,鼻涕眼淚抹了一臉,再回村子的時候個子高了,肚子大了,頭發(fā)也梳得光光亮亮地,一開口舌頭總是打著彎兒;再比如某一天從這條路上來到村子里的那位老人,他腰桿都彎了,頭發(fā)都白了,步子也邁得晃晃悠悠。從他口齒不清的敘述中,我明白了他是在很年輕的時候從這條路離開村子的,幾十年了,他最大的愿望居然是想在這條路上再走一走。
來來往往地,那條路走過了多少人,發(fā)生了多少事,恐怕連路自己都記不準(zhǔn),說不清了。一年一年,它只沉默地臥在村頭,像一個謎語、一個誘惑,一次次地把一些人送出去,再把一些人迎回來——路像是村莊的一根血管,來來回回地轉(zhuǎn)悠著,讓村莊不至于凝固,不至于老掉。只是,那些回來的人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可能再出去,而那些送走的人,有的卻是永遠也回不來了。就像那位回到村里的老人,他在村里只住了不到半年,就又順著那條路離開了。他回來的時候是自己走著的,再離開的時候,卻躺在了一個木頭的盒子里,再也不用自己走了。
我在那個傍晚看著村外的那條路,看著走在路上的一個模糊的身影,后來,暮色越來越濃,越來越重,路看不見了,那個人也好像消失了。那個人一定是回到了他該回的地方,而路肯定還在遠處。當(dāng)村莊在夜色里慢慢入睡的時候,那條路可能也要打個呵欠,伸個懶腰,昏昏沉沉地進入夢鄉(xiāng)了。而我,呆在我村莊的屋子里,在睡意來臨之前,我似乎終于搞清了那條路到底通向了哪。
——好像是,每一條路都只能走到夜晚,每一條路都只通向生命的終點。
院中的老井
我出生前那眼老井就在院子里了。我在炕上呀呀學(xué)語,我在地上蹣跚學(xué)步,我的個子長到了院墻那么高,我的嗓音變到了石碾那么粗,而那眼老井依然在在窗外的那棵梧桐樹下沉默著,像一只傾聽的耳朵,像一只深邃的眼睛,年復(fù)一年,聽著身邊的雞鳴狗叫,望著頭頂飛過的幾只麻雀,飄過的幾片云朵。
老井在院子里蟄伏著,老井把院子里的光陰全留住了。
每一天,我睡眼惺忪地從炕上爬起來,迷迷糊糊地走到院子里,抬頭望一望太陽,望一望院子里走動的雞狗和那些愣頭愣腦的樹木、石頭,看到它們都還在原處呆著,我會長長地舒一口氣,慶幸它們沒有趁著夜里我睡死以后偷偷地跑掉、溜走。這個時候,看也不用看,我知道井一定還在院子里。多少年里,井像是這個院里一位慈祥的長者,它在那些樹們剛剛栽下的時候,在那些雞們狗們剛剛進門的時候,就注視著它們,滋潤著它們,多少年了,那些樹木里流動的水分,那些雞狗們體內(nèi)的血液,甚至那些樹們的在風(fēng)中的一個姿勢,那些雞們狗們在得意時的一聲鳴叫和長吠,都難保不帶有了那眼老井的特征、老井的脾氣。
——老井豐茂了這個院子里的生命,老井讓這個院子里的生命擁有了別處的生命所不曾擁有的性格。我一直相信,只要老井還在,那些生命就不會流浪,不會四處漂泊。
我在這個院子里出出進進了好些年,老井記著我剛出生時的那一聲啼哭,記著我剛剛邁出了第一步時發(fā)出的天真的笑;它看見了我長出第一茬胡須時的慌張,看見了我懷著心事時煞有介事的憂愁。那些年,每一次從外面回來,打上一桶水,先美美地喝上幾口,再把臉上的灰塵和身上的汗水洗去,順帶著,似乎把那些心中的不快和煩惱也都清洗掉了。那個時候,我會在井邊坐上一會兒,想上一會兒。我會想起我的先人們,不知道他們是在哪一個白天或者夜晚產(chǎn)生了要在院中挖一眼井的想法,他們在揮舞著頭滿頭是汗地刨挖時心里在想著些什么,順嘴又說了些什么?坐下來休息的時候,他們是否想到了若干年后院里會多長出哪幾棵樹,生出哪一些人;會不會想到有一個姓著他們的姓氏,流著他們的血液的少年經(jīng)常會坐在井臺邊,想起一些遙遠的事情,想起一些遙遠的親人?
那個時候,可能會有一陣風(fēng)吹過來,樹葉沙沙地響著,恰巧有一片兩片落到了井里,輕輕地,聽不到一點兒回聲。但我知道,井在那個時候一定聽懂了我說過的那些話,看出了我心里那些自以為是的想法。我打算把那面塌了個豁口的院墻補上一補,把那間蒼老得四處漏風(fēng)的老屋修上一修,再在房前屋后的空地里種上一些菜,栽上一些樹。這樣的話,我養(yǎng)的那些雞、狗還有羊就不會因為一時的大意而走丟,那些無孔不入的風(fēng)也休想再隨隨便便地竄進我的房子里,把我的那些瞌睡吹得七零八落,讓我的那些夢無處藏身;而那些樹,幾乎不用我多費心思就會長高長壯,壯到可以做一根房梁,打造一些像模像樣的家具。那個時候,我正好也老大不小了,我就用那棵長得筆直的樹造一棟新房,用那棵粗壯的樹打造一套家具;至于那棵長得有些扭歪的樹就讓它永遠的長下去吧,春日里它將在我的窗前捧出一團綠意,夏日里它將為我的院子留下一片陰涼;最為有趣的是,它將會吸引一窩鳥雀來安家筑巢。這些可愛的小東西呀,早上它們把我從夢中叫醒,晚上了,它們一個一個的飛回來,嘰嘰喳喳地,好像誰都滿懷著一肚子的好事情。
而我,那個時候應(yīng)該已經(jīng)擁有了一個不錯的女人,我們住在我新修的房子里,早上我們一起出門去到地里,晚上了我們又一同回到院里,在她收拾柴火準(zhǔn)備做飯的時候我會跑到井里提上一桶水,在她拉著風(fēng)箱噗噠噗噠地?zé)饡r,我會在一旁悄悄地看著她被灶膛里撲出的火焰映得紅彤彤的臉。之后,雞在架上睡著了,羊在圈里迷糊了,那些鳥們也在樹上叫累了,吃飽喝足的我們也許就該在炕上忙活了。我們誰也不會耍奸,誰也不會偷懶,全都拿出白天在地里播種的勁頭忙著我們的事情。休息的時候,我會向她說起窗外的那眼老井,說起被那眼老井喂大的院子里的那些雞、狗、羊,以及那些長勢良好的樹。我甚至還會向她說起我們正在努力的兒子或者女兒,當(dāng)他或者她出生在這個院子里后,那眼井注定就不會寂寞,不會枯死了——
我為我的這些想法興奮了好久,我一直以為我的這些想法有一日終究會變?yōu)楝F(xiàn)實,就像有一天我終究會變成一位女子的丈夫、幾個孩子的父親。然而,當(dāng)一些歲月流走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原本的那些想法已經(jīng)無可挽回地變成為一種遙遠的夢想了。多少年前,當(dāng)我一遍一遍地想象著遠方的時候,當(dāng)我在離別前的那個夜晚在院子里徘徊的時候,當(dāng)我放開手腳把一切能帶走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裝進包袱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那眼老井是帶不走的,那間老屋以及老屋院里的那些樹是帶不走的。
唉,常聽人說“背井離鄉(xiāng)”,離鄉(xiāng)容易,可是井又怎么能輕易背走呢?
井在院子里,我在路上。若干年后,我可能會在漂泊的途中老去,那座老屋也會在一場又一場的風(fēng)雨中倒掉,但那眼老井肯定不會消失,就算是干枯了,或者被填平了,但它注定還會在院子里,被那些樹記著,被那些樹上一代又一代的鳥雀們記著。就像是我漸行漸遠的故鄉(xiāng),就算是眼睛看不到了,身子回不去了,但卻總是在我的記憶里清晰著,在我的夢里親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