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辰
一
低頭快步,半舊解放鞋擦著沙土路面,沙沙沙響成一陣細雨聲。走到村口石拱橋中間時,小吳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村里隱隱有狗在叫,雞可能還在睡覺。
終于,聽不到豬叫的聲音了!饑餓時的嗷嗷叫,吃撐時的哼哼叫,倒頭酣睡時的呼嚕聲,夢里的胡話聲(他斷定豬也會說夢話)……他感覺渾身輕松,繼續(xù)趕路。
終于離開家鄉(xiāng)進城打工,他迫不及待要實現(xiàn)的第一個愿望,就是租一間干凈的房間,一個人住的聽不到豬叫的房間。
五歲時父母雙亡,童年就沒有了。收養(yǎng)他的是唯一的親戚——表舅。在表舅家的十多年,生活干瘦得像他的身板,連記憶都沒什么營養(yǎng)。在他干枯的記憶里,充斥著嗆鼻的廢品氣味、表舅母刺耳的叱罵。還有,還有就是豬叫聲了。
從來不對他笑的表舅母讓他從小就感覺沒有家。他睡覺的地方是豬圈隔壁的飼料間,冬天透風(fēng),夏天悶熱,里面堆滿飼料雜物,連破木床上都堆放東西。每晚睡覺前,不整理就無法睡下。那時他常做一個夢,夢見自己有一個干凈的房間,冬暖夏涼。夢里總少不了蠢豬們的叫聲。
不回去了,要留在城里!這個決定像種子,埋在他心底多年,今天終于發(fā)芽抽枝,藤蔓一樣攀援。
坐了兩個小時汽車到縣城,又坐十多個小時火車,終于到了省城。一路上,車窗外的景色萬花筒一樣,讓他眼睛都舍不得眨。走出火車站時,高樓大廈把他包圍住,他興奮得喘不過氣來。
小吳很快就實現(xiàn)了他進城的第一個愿望。
幾天后,根據(jù)電線桿上的小廣告指點,他在城東租到了一間小屋,一間自己一個人住的房間。他看清楚了,隔壁沒有豬圈。
整整花了一天時間,他認(rèn)真收拾房間,四壁天花板貼上報紙,床對面墻上貼上舊掛歷的明星照,房間一下子清爽起來。夢里就是這個樣子的。
房東老陳看了直點頭,說沒見過哪個打工的房間收拾得這么干凈。小吳開心地笑起來,有點小得意。
小屋是違章建筑,依附在房東老房子墻邊,像瘦弱的孩童靠在龍鐘老者身邊。房子夾角處有一小塊空地,小吳看上這里自有打算,初中畢業(yè)后他在舅舅的廢品回收站幫工,現(xiàn)在他要重操舊業(yè),小空地可以堆放回收的廢品。
擺脫了舅母的叱罵聲,他就像掙扎著擺脫了蛛網(wǎng)的小飛蟲,有一種驚魂未定的幸福感。他覺得渾身是勁,日子很有奔頭。
小吳的城市生活開始了。每天早早起床,填飽肚子,他就騎著新買的舊三輪車,穿行在陌生街巷,心里滿滿的都是憧憬。這里的樓房那么高那么氣派,這里有那么多好看的女人;這里晚上燦爛得像秋天的果園,紅的燈像蘋果,黃的燈像梨子,閃爍的彩燈像山頂草甸的野花。這里的廁所,比自己睡的飼料間還要干凈……他怯生生地愛上了這個城市。
雖然早出晚歸,流汗辛苦,有時還要看人臉色,被人欺負,但是生活還算安定。他很知足,希望就這么安定下去,慢慢掙錢,過他的日子。
二
可是生活是一片海洋,無風(fēng)會起浪;生活又是勢利的小人,嫌貧愛富,喜歡欺負小吳這樣的打工仔。小吳安定的日子沒過多久就開始搖晃。先是周邊住戶過來告訴他,廢品很臭,他們受不了。一個在街邊補鞋子的漢子很粗魯,他說:“你有點過分哎,垃圾堆在我們窗下,臭烘烘的讓人受不了,趕快清干凈,不然對你不客氣!”此人住在房東老房子的樓上,小吳不敢惹他,只好自我整改,每天回收的廢品盡量當(dāng)天賣掉。但是,有的東西不積到一定數(shù)量不好賣,所以,那房角,少不了還會堆一些東西。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小吳睡著了,幾聲巨響把他驚醒,聽聽,又沒有聲音,轉(zhuǎn)身想再睡時,又一聲巨響在屋頂炸開,抬頭一看,天花板上糊著的報紙開了個口,一個啤酒瓶的頸伸進來,還滴著酒液。他連忙起床,出門看到底怎么回事。夜色中,看見一屋頂?shù)乃椴Aг谠鹿庀抡Q?,那是啤酒瓶的殘骸,其中一個可能學(xué)過跳水,一頭筆直插在屋頂上,上半部穿過油毛氈插在兩塊天花木板中間,屁股朝天頭探屋內(nèi),像一個準(zhǔn)備爆炸的小炸彈。再抬頭,看見老房子板壁上敞著幾扇黑洞洞的窗,似乎有冷笑聲從黑洞中流淌出來。他好像看見黑暗中有許多冷眼對著自己,不由肩膀縮了縮,突然感覺很孤單。回到屋里躺上床,雙眼瞪著屋頂,再也睡不著。他生氣地對屋頂那個啤酒瓶說,你……你們……相煎何太急!他想起課本里的一句詩。
第二天一早,他乖乖地把屋角邊的廢品收拾好,提到房間里,房間一下子不再干凈。
小吳面對一個選擇:繼續(xù)住這里或者放棄操舊業(yè)。兩者都是他不愿意選擇的,但他不能不選擇。好不容易有一間干凈的房間,他不能放棄!
在幾個勞務(wù)市場瞎轉(zhuǎn)到第五天,終于找到工作:社區(qū)清潔工。改行了,但“專業(yè)”相近。
社區(qū)離住的地方不遠。每天清晨五點起床趕到社區(qū),先到幾幢住宅樓收垃圾,乘電梯上到最高層,然后一層一層往下,把住戶門口的垃圾袋收集起來,放到大垃圾桶內(nèi)往下運,順手清掃樓道門口,同時用抹布把樓梯扶手擦拭干凈……就這樣掃帚掃、抹布抹,幾年時間就掃抹過去了。
一天下班回來,小吳看見門前圍了很多人,都戴著鋼盔。他住的小屋不見了,地上趴著一堆破磚碎木。他驚呆了!
路邊停著一輛鏟車,像飽餐過后在打飽嗝的打手。房東老陳把他拉到一邊說:“沒辦法,這是違章建筑,他們通知幾次了我沒拆,以為能應(yīng)付過去,誰知道這次他們來真的!”
小吳說:“那我的東西呢?”
“哎呀你有什么東西,被子和衣服在我家里,其他來不及拿,只好等下去翻找了?!?/p>
小吳蹲在那里,想哭但哭不出來。
城里的第一個家,就這樣粗暴地不辭而別。
三
在城東又找到新住處,不料住了不到一年,又被迫搬家。這一帶被開發(fā)商看上,大批平房被拆,租住這里的打工仔像被大象踩到窩的螞蟻,惶惶然四處逃散,扛著簡單包袱另找棲身之處。
這城東看來不安定,小吳決定到水南租房,總不至于我搬哪里哪里就拆遷吧。在水南蔬菜批發(fā)市場后面的小巷里,租到了一個房間。把房間收拾干凈后,小吳到面館吃了兩碗牛肉面,心神才安定下來。
新居第一夜,小吳睡得正香,被一陣敲門聲驚醒,感覺有好幾個人在踢門。
他很害怕,小聲問:“什么人?”
回答他的是更激烈的踢門聲,感覺那門馬上就要粉身碎骨?!翱扉_門,快開門!”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開門,幾個戴頭盔的壯漢沖進來,領(lǐng)頭的大聲斷喝:“誰叫你住這里?馬上滾出去!”
“我……我租在這里。”
這伙人沒理他,粗暴地把屋里的東西往外扔,小吳趕忙抱緊床邊的編織袋,那是他的所有財產(chǎn)。幾個壯漢圍過來,不由分說拎起他的四肢,來回甩幾下,忽地把他扔出屋外,落在地上倒不覺得疼,但他驚恐地哭了……
他醒了,是一個夢!他坐起來,眼淚還掛在腮邊。進城后就不再做干凈房間的夢了,想不到重新做夢,竟是噩夢!
社區(qū)離這里太遠,清潔工就不做了,在附近工地找到一份雜工,小吳的生活又安定了下來。
這個城市有點慌張,像那些想一夜暴富的人,手忙腳亂地弄出動靜來。到處都在拆啊建啊,塵土滿天。被推倒被挖開的地方,大多就是小吳們租住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他像碰到了催命鬼,被追得到處跑。一個地方平均住不滿一年就要搬家,不是建住宅區(qū),就是建開發(fā)區(qū),還有建高速公路、高速鐵路……小吳覺得自己特倒霉,每次新租一個地方,這個地方不久就要拆遷,好像他是拆遷辦的向?qū)А?/p>
他慌慌如驚弓之鳥。
但是,不管搬到哪里,他總是把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就是千難萬難,必須有一間干凈的房間,盡管從來沒有冬暖夏涼。
幾年來,小吳從這個工地竄到那個車間,賣著苦力吃著辛苦飯,不知怎么的,他總覺得心神不定。這個不是故鄉(xiāng)的城市,臨時的住屋像木筏一樣飄搖,讓他有一種腳踩不到實地的恐慌,感覺自己像逃犯。
做噩夢,成了一件頭痛的事,有時同樣的夢會連著做幾次。所有的夢,都跟住房有關(guān)系。有時做夢收工回家,發(fā)現(xiàn)鑰匙丟了,進不了門,就到處找啊找,就是找不到。只好找鎖匠??墒菨M街的鎖匠都不見了,又是找啊找。好不容易找到鎖匠,卻找不到回家的路,滿城轉(zhuǎn)也找不到家……心里那個急?。∮袝r做夢回來看見門上一個大大的“拆”字,走近一看,那字飄在空氣中,而且身前身后,鬼影一樣跟著他,一揮手就不見了,一收手,又飄得滿天滿地。有時夢里回家,發(fā)現(xiàn)住的房子不見了,一轉(zhuǎn)眼,又看見那房間在不遠處玩漂移,連忙跑過去。可是這房間好像逗他玩,一靠近就飄起來,飄到不遠處看著他笑。他跑得再快也無法靠近,喪魂落魄地滿街追啊追……
白天做工累,晚上做夢也累。做工累身體,做夢累精神。
每次夢中驚醒,就很難再入眠。他開始喝酒,酒就像藥一樣會讓他好受一些,心里也漸漸安定起來,那種漂泊感隨著酒氣一齊消散了。
因為睡眠不好,人越變越瘦。
歲月在汗水中流淌,不知不覺打工二十多年,四十歲不到,小吳看去像五十歲,不知誰把十多年的歲月額外強加在他身上,讓他的外貌負擔(dān)太重。人家都叫他老吳了!
四
老吳喜歡在住宅建筑工地干活,在樓房封頂后,他下班時間會在樓房里轉(zhuǎn)悠。有時在一個套間里,他自娛自樂進行著搬進新居的游戲:床擺在這里,這里放一張?zhí)梢?,這一間做兒童房……他選擇的套間都是樓里最小的。夏季,有時他會偷偷在坯房里過夜,想象著這房子是自己的,這小小的一套要是自己的,做夢都會笑醒??!可惜,就是做夢,他也沒有夢到屬于自己的房子。有時困惑:買房子的都是些什么人呢?他們哪來那么多錢?我們沒日沒夜干活,也攢不起這些錢呀?
這天,天空瓦藍,太陽煤球一樣掉著熱渣,老吳在腳手架上機械地搬鋼筋,滿臉汗水蚯蚓般蠕動,眼角辛辣,嘴角微咸,感覺暈暈乎乎的。突然,撲的一聲悶響讓他心頭一顫,伸出腦袋一看,嚇得雙手緊抱腳手架,渾身發(fā)抖。人聲突然喧鬧起來,機械聲音忽地安靜。戰(zhàn)戰(zhàn)兢兢探頭再瞄一眼時,老吳確認(rèn)了那團趴在地上的血肉團團,就是上工時還喳喳呼呼說今晚要去泡妞的大福。雖然臉朝下,但那件印著8字的紅背心是大福的標(biāo)志,現(xiàn)在已經(jīng)紅得慘不忍睹。老吳胸口一陣發(fā)堵,不禁淚水上涌。
下班時,繞過大福留在地上的人形血印,老吳身子不由自主抖了一下,走過去后,忍不住回頭又瞄一眼,重重嘆了一口氣。
晚上回住處時,發(fā)現(xiàn)樓道口有一個打白圈的“拆”字,身子又開始發(fā)抖。一問房東,這里真的要拆,聽說市里要在這里建紡織城。房東說最多只能住到月底。老吳覺得整個人又飄忽起來。
晚飯后看電視,天氣預(yù)報說有臺風(fēng),臺風(fēng)“龍王”明天中午路過本地。遙控器按來按去,也不記得看了什么節(jié)目就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我操,又要搬家!嘆了口氣躺下,總覺得躺不踏實,頭腦里亂糟糟的像長了一片草,春天里的亂草。出來打工這么久了,改變了什么?得到了什么?老吳想了想,心里一陣荒涼。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睡著了。
轟地一陣巨響,老吳被驚醒了,一睜眼嚇得不輕:黑壓壓的天幕懸在鼻尖,屋頂不知去了哪里!哎呀,“龍王”提前駕到!把屋頂掀走了!沒有屋頂?shù)姆块g像大木槽,老吳感覺自己就是一只脫皮的小蟲遺落在槽底——不知怎么回事自己渾身赤條條,記得睡覺時穿著短褲的。讓他不好意思的是,他襠下的小弟居然臨危不懼,旗桿一樣挺立著,一副想和“龍王”單挑的架勢。雨點竹簽一樣射在身上,冰冷透骨,他哆嗦一下,小弟才不甘心地疲軟下去。這時,四面板壁在狂風(fēng)中四分五裂。他嚇得跳下床來,抱頭裸奔。奔跑中摔下懸崖,一直落不到地……他忽地醒來,天已大亮。
躺著將神魂安定,看看時間不早,忙翻身起床。洗洗刷刷,就一杯隔夜開水,吃了三個冷饅頭,上工去了。
午飯后,靠在工地的水泥柱上休息時,他又想起了昨晚的夢。他媽的,日子過得苦,做夢也沒個好夢,怎么就沒有做過娶媳婦、彩票中獎的夢,好像得罪了批發(fā)夢的那個誰,總把質(zhì)量差的塞給他。沒良心的是,噩夢里不是沒地方住,就是餓得前胸貼后背。昨晚的夢更過分,不僅掀翻了住處,還扒光了衣服,太欺負人了!憤憤不平也不知道該找誰發(fā)火,只能怪自己命苦了。
老吳抽空上街,通過中介在馬站租到了新居。屋子是一個大屋頂上搭蓋的簡易房,風(fēng)稍微大一些屋頂就會嘩啦嘩啦響。
據(jù)說馬站是古代的歇馬驛站,本在荒郊野外,城市像牛皮癬一樣無序蔓延后,這里與城市的尾巴連接起來,周邊的菜地不知不覺中冒起了形形色色的樓房,形成了新的居住區(qū)。這里的主要住戶是艄排工、小商販、打工仔和氣息奄奄國企的一線工人和下崗職工……這是一個熱鬧、焦躁、窮酸氣彌漫的地方。
在馬站住了差不多一年時間,風(fēng)平浪靜,老吳想這馬站應(yīng)該是一個避風(fēng)港了。一天晚上睡覺時,聽到門外有吵鬧聲,起床出來一看,只見房東和一群戴頭盔的人拉拉扯扯。
一個像干部又像痞子的人對房東說:“老趙你想清楚了,當(dāng)釘子戶是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到時吃虧肯定是你?!?/p>
老吳一眼發(fā)現(xiàn)門上一個大大的“拆”字,新刷上去的。這個字他太熟悉了,經(jīng)常在夢里相見。正嘆氣時,突然明白了,他媽的,又是做夢!老吳想想蠻有意思,就優(yōu)哉地在夢里看人吵架。那干部痞子很沖,沒說幾句就對房東推搡起來。
老吳一下火上心頭!平時他哪敢發(fā)火?現(xiàn)在不是在夢里嗎?夢里怕他個鳥!多年的壓抑鼓動著他嗖地沖上去,一把推開那個干部模樣的人,大聲說:“你們想干什么?想打架是不是?老趙,我們就是不拆,我們也不想搬家,看他們能把我們怎么樣!”
老趙激動地說:“老吳,還是你仗義?。 ?/p>
老吳一聽更牛逼了,拿起一根棍子左掃右掃,把那一伙頭盔客打得抱頭鼠竄。后來警車響了,110來了,把老吳銬上了。他感覺手腕有點痛,緊張起來,趕緊用手銬敲自己腦袋:快醒來快醒來,差不多了??墒堑搅伺沙鏊矝]醒來。這下心里明白了,這一次,偏偏不是夢!
他嚇哭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以為是做夢……”
民警聽了都笑起來。他被關(guān)了七天,在里面天天罵自己,媽的,怎么越活越糊涂了,是不是做夢都弄不清了?
放出來后,住的房子已經(jīng)不見了。后來還是房東老趙幫他找了個新住處,才重新安定下來。
心里還是忐忑,搬到新住處當(dāng)晚,他又做夢了,除了“拆”字包圍他,還多了伴奏聲音:手銬銬上手腕時的咔嚓聲。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他幾乎崩潰。
五
忐忑的大腦有時會催生靈感,經(jīng)歷著頻繁的搬家,老吳突然冒出一個大膽想法:買房子。這念頭一出,連自己都嚇一跳。口袋里才有幾個錢,就敢想買房子?他真想扇自己一巴掌,讓這個老吳清醒些。只是,這個念頭像一只小蜜蜂,嗡嗡嗡地在腦海里繞圈圈,好像腦海里開著一朵花。要不然去看看行情?反正這也不花錢。給自己打氣了好幾次,老吳終于下定了決心。
一個休息日,老吳盡量把自己收拾得像有錢買房子的主,坐公共汽車來到房屋中介一條街。在街上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有點像踩點的盜賊。頭頂上的太陽看了都好笑,噴他一身熱,他感覺后背出汗了,像干了重活。
總不能白來一趟吧?隔窗張望了好一陣子,最后選定一家,這家中介屋里只有一個女生,看去好像比較好說話。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大著膽推門進去。
女孩立即站起來迎接他:“先生,您想看什么戶型的?”
老吳小聲說:“小點的,便宜點的……”
女孩說:“大概多少平方?”
“一個房間,10平方左右吧。”
女孩笑起來,笑得很好看:“哪有這么小的戶型?我們這里最小的是46平方,最小了。”
“那……那得多少錢?一平方多少錢?”
“5300元。”女孩在計算器上按了幾下說:“總價243800元。要不要去看房,這很便宜了。不買還會漲價哩。”
這數(shù)字大大超過老吳的想象,他想象的數(shù)字是貓,而真實的數(shù)字是獅子,他被獅子咬了一口,有點后悔誤入危險之地。打工收入低,連吃帶住帶零花,一年也就剩幾千元。
看他被野獸嚇壞的表情,女孩說:“你們鄉(xiāng)下來打工的,其實不要在城里買房,買不起的……”
老吳說:“我不是鄉(xiāng)下的,我是城里的!”
女孩瞪大雙眼看著他,看他推門出去,背影很生氣。
老吳就不相信房子最小是四十多平方,住了這么多年,他就沒有住過超過15平方的房間。這女孩,明擺著是故意作弄自己,看不起自己。
想想心有不甘,下一個休息日,他又來到勝利街。買了一小扁瓶二鍋頭,蹲在街角,喝下了大半瓶。今天,無論如何要做個了斷。
找到一家外墻上貼最多房產(chǎn)信息的中介,用力推門進去。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正談得熱烈,見他進來,馬上展示出笑臉:“先生您需要什么戶型的?”小伙子掂量一下老吳的裝扮,嗅嗅空氣中的酒氣,熱情有點漏氣:“你買房子?”
“買房!”
“請坐,請坐。”老吳打了個酒嗝,大大咧咧坐下。女孩用一次性水杯接水遞過來。
男生問:“你要買什么樣的房子。”
“介紹一下,都有什么樣的?”
男生說:“要根據(jù)你能承受的價位,你大概有多少……多少錢?”
老吳張口結(jié)舌,答不上來。
男生覺得已經(jīng)摸清對方的底細,拿起一個計算器,輕飄地說:“我們這里最大的156平方,每平方5300元,總價826800元。這戶型不知夠不夠?”男生沒指望他回答,繼續(xù)說:“最小的48平方,每平方5400元,總價259200元。你月收入多少?”
老吳順口回答:“至少也有2500元吧?!痹趯嶋H收入上他拔高了些。
男生手指飛快地按著計算器繼續(xù)算賬:“一個月2500元,一年30000元,十年300000萬,買最大的都不要30年就夠了,買最小的10年還有剩余。對了,這些年你最好不要吃飯、穿衣、泡妞……”
女生先是表情古怪地旁觀,這時忍不住大笑起來,銀鈴般的笑聲老吳聽起來像鐵錘敲鐵砧,一錘一錘震得他忍無可忍,他一拍桌子站起來,“你……你……什么意思?”
男生淡定地說:“就是這個意思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p>
老吳的酒氣沒有撐起憤怒的底氣,灰溜溜地出門,他不客氣地對自己說:“老吳,你想在城里買房,就像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六
新房東叫王一,年近四十也沒成個家,偶爾打短工,主業(yè)打麻將,靠老爹的退休金和房租過日子。王一除了打牌還愛喝酒,自稱是享受型的,只是生活資源單薄,他的享受總是捉襟見肘。
喝酒有伴才有意思,所以王一在家喝酒時,喜歡拉老吳入伙。老吳總躲,躲不開才勉強應(yīng)付。老吳喝酒可不像王一是一種享受,這酒對他來說,就像藥品,有時壯膽,有時療傷,沒這兩種需要時他是不愛喝酒的。而且他也不想欠人情。王一不管這一套,喝酒就是喝酒,就是享受,拖你喝酒就是看得起你。所以在外人看來,老吳和王一有點像朋友,至少是酒友。
這一段時間王一手氣不好,手頭緊巴,這天一個人在家里喝酒,喝一口腦筋轉(zhuǎn)幾下,想著怎么弄點錢來花。老吳從房屋中介回來,心里憋氣,臉色鐵青。王一拖住他喝酒正中下懷,他受傷的情緒正需要治療,就不客氣地坐了下來。
喝了幾杯后,王一弄清了老吳的揪心事,腦筋一轉(zhuǎn),喜上心頭。他說:“其實你可以買小產(chǎn)權(quán)房,那就便宜多了?!?/p>
老吳瞪大眼睛。
王一說:“小產(chǎn)權(quán)房就是產(chǎn)權(quán)那個……比較小,我家的房子就是小產(chǎn)權(quán)房知道嗎?直說了吧,你租的那間房我就可以賣給你!”
老吳眼睛一亮,“一間也可以單賣嗎?”
“怎么不能?比如,比如你買豬肉,一定要買一頭豬嗎?”
老吳一聽有道理,就問:“這間賣多少錢?”
王一眼珠一轉(zhuǎn)說:“你住的那間有十五平方,按市價一平方五六千,我賣三千,四萬五怎么樣?”
老吳一聽嚇一跳,這座房子假墻結(jié)構(gòu),墻皮像被熱水燙過的皮膚,地面是黑糊糊的泥土,房門推一下就會亂叫……就這模樣四萬五?我操!借著酒勁,他大聲說:“王八,啊不王一,你這破房間一萬元有沒有人要你要好好考慮一下,你以為我是鄉(xiāng)下人很好騙是不是?”說著倒了一杯酒干下去。
王一大怒,一把搶過酒瓶在桌上一墩,罵道:“你這王八蛋,請你喝酒不如喂狗,老子好心想幫你,你還口出狂言,你以為你是誰?你就是一個鄉(xiāng)下人,你就是打工累死了,也不可能在城里有自己的房子!”王一忙中偷閑喝一口酒,繼續(xù)發(fā)揮:“像你這樣的人,一輩子就是流浪的命……”
老吳一聲不吭,臉色越來越暗,低頭喝酒,聽一句喝一口,就像世仇在身投身少林寺練武的俗家弟子,喝到一定火候算功夫練成,可以下山復(fù)仇了,在臉色由暗轉(zhuǎn)紅之際,他忽地站起來一拍桌子,此時新仇舊恨涌上心頭,打工的艱辛,居住的漂泊,買房被譏笑……這一切的一切,此時都發(fā)泄出來,他破口大罵:“王一你給我聽著,老子不在城里買個住的地方跟你姓王!你個什么東西,這房子要不是你爹留給你,你跟老子一樣沒房子??!”說著搶過酒瓶對著嘴巴吹起來。
王一搶過來對上自己的嘴,喝完正想再罵,看見老吳已經(jīng)進了自己房間,砰地關(guān)上了門。王一的罵聲飛鏢一樣射在門上,口齒已經(jīng)不清。
老吳腳步不穩(wěn)地回到房間,倒頭就睡,呼嚕聲即刻連天。半夜口干舌燥醒過來,撒一泡尿后躺下,酒意已經(jīng)退了幾成,意識如群山退去云霧,崢嶸清晰。細細一想悲從中來:我有什么本事買房子啊,就敢拍桌子夸????安靜下來后想對策,最后決定,大不了讓他叫我老王,那又怎么樣?第二天上班,他悄悄開個門縫,沒看見王一,忙抽身溜走。
七
后來,老吳在這個城市終于有了一個安居之家。
老吳后來從事的工作算服務(wù)行業(yè),頗受人尊重,至少在工作的場所范圍內(nèi),被服務(wù)的對象對他很是配合,他甚至有居高臨下的感覺,這是打工多年來所沒有過的。沒什么意外,這工作老吳想一直干下去。
得到這份工作也屬偶然。那時他在一家水泥廠當(dāng)搬運工,一天下班路上,看見一個人將夾子伸進另一個人的口袋,老吳膽小,失聲“啊”了一聲,錢包的主人一警覺,扒手沒得手。
老吳覺得是自己救了那錢包,正得意著,臉上挨了一掌,火辣辣的,小肚子又被踹一腳,痛得他蹲了下來??匆娝闹荒_戳在跟前,抬頭一看,兩個面目兇惡的壯漢瞪著他,他抱頭等著挨打。這時老吳聽到腳步聲,那錢包的主人過來了,老吳看見他雙手搭在那兩個人的肩膀上,對他們耳語,那兩個人觸電一般撥開他的手,飛快跑了。
“哎,沒事了?!卞X包主人拉他一把,他站起來又蹲下去,小腹縮成一團還沒化開哩。
那人說:“謝謝你師傅!要不是你提醒,我的麻煩大了?!?/p>
一會兒,老吳感覺小腹已經(jīng)柔順,就站起來。他好奇這人對扒手說了什么,把他們嚇成那樣。
那人說:“我只是說我是干什么的。”
“哦,我知道了,你是警察!”
那人笑笑:“也該吃飯了,我請你吃一碗面吧?!?/p>
老吳不敢接受,在城里這么多年,沒人請他吃過飯。
“走吧,走吧,這錢包要是被他們偷走,我這個月可是沒飯吃了?!贝巳苏f他叫蘇良運,看去三十歲不到的樣子。
面館很吵,兩個人匆匆吃完出來。分手時,老吳急急地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給小蘇,然后向他要電話號碼,希望以后碰到麻煩時,能找這位警察求助。
小蘇對他說:“我剛才對那兩個扒手說,我是火葬場的,這手天天搬尸體給死人化妝……”
老吳就像又被人踹了一腳,哇地一聲蹲下來,把吃下去的吐出來,他顧不上擦嘴巴,轉(zhuǎn)身就跑。
回到住處,老吳還惡心,又干嘔了一陣。那天半夜,他被餓醒了。
幾天后,他接到一個電話,一聽“我是蘇良運”他就掛斷。一會兒,收到一條信息:“我們單位正缺個幫工,收入還行,想不想干?”看著這信息,他嚇得不輕。想想吧,整天和死人在一起,哪受得了?嚇都嚇?biāo)?!又來一條信息:“我是大學(xué)生,我能做你也能做,看你厚道才叫你,別錯過機會?!?
老吳四處看看,趕緊刪了信息,怕被工友看見。
可是人是有命的,是福是禍躲不過,這老吳就跟這殯儀館有緣,躲不開這里。而且,現(xiàn)在的人,誰能躲得過這地方?
幾天后水泥廠原料窯塌方,停產(chǎn)了,老吳丟了飯碗,游魂般四處找工,偏偏找不到,眼見坐吃山空,他想起了蘇良運,就想,去試試?下了很大決心打電話,蘇良運說,“有人做了?!边@時,老吳突然很想得到這份工作,可是太遲了。又彷徨了十多天,接到小蘇電話:“那個人不做了,你來試試吧?!彼幌赂吲d起來,像考上公務(wù)員。
活了近四十歲,老吳從來沒有走進過殯儀館,第一次踏進這地方,緊張的心跳得特快。小蘇提醒他,自上次請他入伙到現(xiàn)在的兩個月,幫工已經(jīng)換了五個人,最短的一個待半小時就跑了?!澳阍囋嚢?,干不下去就走人?!崩蠀钦业叫鹿ぷ鞯南矏?,一下子如面湯打翻在沙土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讓人意外的是,生性膽小的老吳堅持了下來,一干就是幾年。適應(yīng)了這里的工作后,細細想,留在這里工作的最根本原因,還是因為膽小。
相對于死人,老吳更怕活人。這死人和活人,就差一口氣。這氣有善有惡,如果一腔惡氣,這樣的活人比死人更令他恐懼。比如那些欠薪還打人的工頭、那些拆遷辦的打手、那兩個扒手、查身份證時目光如刀的警察……
在這里,他很有安全感,這里沒有人找他麻煩。工作不累,抬抬遺體,入殮師化妝時搭個下手,還有一些輕微的雜活。收入不高不低,但不欠薪。他要求不高,就想這樣踏踏實實干下去,安安靜靜過下去。
實際上,老吳想正式在殯儀館工作是不可能的,這是事業(yè)單位,他只是臨時工。幸好,人們對這樣的崗位禮讓有加,他就乘虛而入了,成了入殮師蘇良運的下手。
第一天上工,老吳基本閉著眼睛,留一絲辨認(rèn)方向的目光,看都不敢看遺體。小蘇不想要這樣半瞎子助手,就硬拉著他的手按在遺體上,那一刻,老吳的心都涼了!差一點癱下去。
小蘇說:“人家不會打你,不會罵你,一動不動由你擺布,你還怕什么?好好想想我的話?!?/p>
老吳也想不出為什么要怕,但就是害怕。半閉著眼睛細細想想,確實,只是自己怕,不是別人讓你怕,如果自己不怕了,就沒什么好怕的了。于是,就把眼睛睜大一些。
人如果想要吃飯,很多道理都會想明白的,因為誰都明白,餓肚子才是最可怕的。老吳用了不長一段時間,就把眼睛全睜開了,打量這停尸間,就是一個大房間;這焚燒爐,跟水泥廠的煉爐差不多。那一袋一袋的遺體,當(dāng)成水泥袋也是可以的。有什么好害怕的?他問自己,問了幾次后,就不再害怕了。每月幾次的晚上值班,就睡在殯儀館里,老吳也習(xí)以為常了。
不久,小蘇教他化妝,給遺體化妝。
那是一個年輕女子,雖然臉色慘白,但掩飾不了她生前是絕色美女。老吳明白小蘇的用心,心存感激。
老吳活到現(xiàn)在,從來沒有這么靠近過這么漂亮的女人,剛開始時他不敢動,怕她突然睜開眼睛瞪他,罵他流氓。小蘇手把手教他,一點一點渲染,老吳緊張還帶點興奮,覺得自己是在輕輕喚醒一個睡美人。經(jīng)過小蘇最后的潤色,老吳看到了一個大夢不醒的大美人,他的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為她心痛,猜想她生前是干什么的,這么漂亮為什么這么短命?
見慣了死亡,老吳好像看破了很多。只是自己還活著,所以很多事還是看不破。
八
老吳走桃花運了,這是老天給他灰色生活抹的一縷亮色。
老吳其實也是有過情史的。老吳還是小吳時,工友給他介紹過一個對象,按小吳的條件,他是不敢挑剔的。只是那位是寡婦,比他大五歲。小吳有點猶豫。見面后發(fā)現(xiàn)她有一個孩子,小吳馬上不干了:再苦再累,生孩子這活必須自己操作!另一個對象比他小三歲,聽說是黃花閨女,只是兩腿長短不齊,見面后,小吳覺得可以接受,人都是有所長有所短的,是不是?見面幾次后,他退縮了:那女人左臉輕微面癱,第一次見面時介紹人用心掩護,小吳沒感覺出來。后來的見面才發(fā)現(xiàn)她表情古怪。想想天天要面對這張臉,特別是半夜醒來時面對面,他就崩潰了,只好撤退。
小吳總結(jié)自己的情史就是“情死”,他歸結(jié)原因,就是自己沒有房子,如果有住房,人家能給他介紹寡婦、瘸子、面癱的女人?
這次桃花運的對象叫阿靜,三十六歲,四肢齊全,相貌合格。老吳認(rèn)為,人與人是有緣分的,緣分天注定。阿靜和自己就是有緣,那天在單位食堂門口她東張西望,那么多張飯桌,她就直奔老吳用餐的那一桌,坐下后還沖他一笑。這一笑讓老吳不太老的春心有點蕩漾,春心蕩漾的老吳目光就比較大膽。在他的目光里,這女人是漂亮的,她皮膚不白但光潔。個子不高,但不是籃球運動員要那么高干嗎?胸部不挺,但太挺了有什么好?太挺的胸部會有太多的男人盯著看……總之,這女人老吳怎么看怎么順眼。是女人主動搭話的,這一點老吳很感動,感動得聽不清她說了句什么。打工這么多年,偶爾接觸到的女人大多拿眼白看他??墒撬灰娒婢蜎_他一笑。
第二次在食堂相遇時女人說她叫阿靜,在民政局開發(fā)公司上班,說著把自己碗里的紅燒肉往老吳碗里夾,老吳受寵若驚得黝黑的臉也透出紅來。再后來,兩個人就是老熟人了。老吳多年不近女色,是因為沒有女色可近,平時解決問題靠自慰,自慰解得了身渴解不了心渴,性欲因此如缺水的禾苗?,F(xiàn)在突然靠近水源,就有了想一頭扎進去喝個痛快的沖動,就試探地、笨拙地與阿靜套近乎。
阿靜是個干脆的人,阿靜說:“小吳,我知道你喜歡我,你給我的感覺是靠得住的男人,既然這樣我們就先處處看吧,處得好再考慮后面的事吧?!崩蠀怯忠淮伪桓袆?,阿靜叫他“小吳”,同意和他處朋友,說明在她眼里自己還算年輕!
都說人要是走運擋也擋不住,兩個人相處不到半個月的一天,幸福就突然降臨了。那天晚上阿靜主動要求到老吳的房間坐坐,一進門她就拴上門,老吳也不傻,馬上從背后抱著她,兩個人相擁著歪倒在床上。老吳急促地解她衣服,女人體香撲面而來,老吳褪了褲子,上衣都沒脫就撲了上去。這時,令他想不到的情況出現(xiàn)了,撲上去后他的小弟沒有撲上去,竟敢吊兒郎當(dāng)?shù)仄\浿?
對極度饑餓的人,有經(jīng)驗的人是先喂以稀粥、菜蔬調(diào)理腸胃,而后慢慢再食魚肉。老吳看來不是有經(jīng)驗的人,他連起碼的“調(diào)理”都沒有就直接大魚大肉,就被噎住了?;蛘呤且驗楣ぞ叨嗄瓴粏⒂萌缃駟硬黄饋??不管什么原因,老吳當(dāng)時不行了。
阿靜閉著的眼睛倏地睜開,看見老吳一臉的沮喪,馬上浮起笑容:“沒事沒事,我們有的是時間,不急不急。”老吳滾身下來躺在她身邊,不知說什么好。阿靜開口了,卻是其他話題,老吳松了一口氣,這女人,真是善解人意啊!
阿靜說:“小吳啊,做人其實最重要的是要講孝道,對父母要好,活著要伺候好,死了要安葬好。有生就有死,歸宿要重視;有了好墓地,死了也安逸?!?/p>
老吳說是是是。阿靜問:“你父母高壽了?墓地買了沒有?”聽老吳說父母早不在時她愣住了,安靜一會兒,輕輕哭了,哭聲里有人算不如天算的委屈。她說:“我們都是苦命人啊,你是孤兒,我是獨女,雖然父母都在,但我離婚后出來打工照顧不了他們,不出來打工又沒有錢養(yǎng)活他們,現(xiàn)在掙錢真是不容易啊……”
原來,阿靜上班的開發(fā)公司是掛靠民政局的民營公司,主營墓地,她是推銷員,沒有底薪,靠銷售量提成。阿靜說:“這個月我一塊墓地也沒賣出去,不但沒辦法給父母寄錢,恐怕連工作都保不住了,連抵押金都拿不回來了,怎么辦呀……”她哭出聲來。
老吳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說什么好。阿靜自言自語說:“要是有人先幫我買一塊墓地就好了,等有人買墓地時我再頂給他?!?/p>
老吳忙問:“怎么頂?”
“就是后面有人買墓地時,把先買的轉(zhuǎn)給他,錢就可以拿回來了。這樣工作就保住了?!?/p>
老吳想想也對,這樣誰也不虧。這女人對自己有情,自己不能無義,他想幫她一把。
阿靜說:“小吳,過一段時間你搬到我那兒住吧,這樣也省一份房租?!?/p>
老吳連忙說:“我?guī)湍阗I一塊墓地,到時你再轉(zhuǎn)賣給別人你看好不好?”
阿靜忙說:“不不不,小吳,我沒有這個意思,你誤解了。”
“我是自愿的,這忙我不幫誰幫?”
阿靜感動地摟緊他:“我真是沒有看錯人!”說著又哭了起來。
一會兒,阿靜從隨身帶的包里拿出一疊合同,抽出一張總價目表,“小吳你看看,這里款款有特點,總有一款適合你……”
老吳一看行情,嚇一跳,一塊墓地最貴的居然要十多萬!他眼光掃到最底下,看到一款一平方米多一些的墓穴,標(biāo)價18800元,這是最便宜的了,但已經(jīng)超過了他的預(yù)期。這城里房價頂多一平方米6000元,這比房價還嚇人!他不好意思地說:“阿靜,要不然就買個18800元這款的,數(shù)字很吉利?!?/p>
阿靜說:“可以的可以的,謝謝你謝謝你!我會盡快轉(zhuǎn)賣給別人的。”簽了合同后,阿靜主動撫摸他,老吳卻走神,他的神被那個吉利的數(shù)字牽走了。
當(dāng)晚阿靜留下過夜。天一亮,她就起床出門,買了油條豆?jié){回來,老吳心里暖暖的。早飯后就和阿靜去銀行,把錢打到開發(fā)公司戶頭。走出銀行時,阿靜當(dāng)街吻了老吳,老吳觸電一般黑臉皮像紅棗。盡管如此,老吳還是隱隱不安,割去那個吉利的數(shù)字,他的心有點痛。
晚上一個人時,老吳心里又開始盤算:阿靜她這個月賣不出一塊墓地,下個月不可能一塊都賣不出去,就一個月時間,就利息虧一點,泡上一個女人花這么一點利息,值。阿靜是個好女人,下半輩子有她作伴也該知足了。這么一想,心里踏實了下來。他打算盡快搬到阿靜的住處一起過日子。
阿靜來信息,說要出差一個月。老吳的心忽地又七上八下。再看看信息,最后一句是“我愛你!”心里安定下來。這一個月,老吳的心總覺不歸位,打阿靜手機,基本不接,發(fā)信息,基本不回,有時也回,但是三言兩語的,總說很忙。
好不容易過了一個月,阿靜的手機卻打不通了,老吳一下慌了神。連忙四處打聽,找到了那家開發(fā)公司,公司里一位女工作人員說沒有叫阿靜的推銷員。老吳慌忙拿出購墓合同,她在電腦上對了對,說這合同有效,老吳大大松了一口氣。
他指著經(jīng)手人的簽字問:“那這個人是誰?”
那女人盯著老吳看了幾眼:“哦,可青啊,聽說她回老家了,老爹生病?!迸私又f:“再過幾天墓碑字刻好埋下去后,這墓地就是你的了。”
老吳聽了心里五味雜陳?;钪鴽]個安居之地,卻有了塊屬于自己的墓地!共度后半生的好女人阿靜,轉(zhuǎn)眼變成沒有蹤影的可青。這千年等一回的桃花運,花才半開不開,不知會不會結(jié)果。他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幾天后,老吳拿著合同去墳山對號入座。開發(fā)公司開發(fā)的墓地和民政局的墓地緊挨著,很快就找到了。
這預(yù)售的墓地除了穴是空的,就差墓碑上的字沒有描上紅漆了。青石的圍欄,大理石的墓碑,這墳?zāi)箍慈ソㄖ|(zhì)量不錯。老吳坐在墳頭,看著石碑上自己白生生的名字,感覺很怪異,沮喪如墳山的寂靜,很沉,很深。
阿靜依然聯(lián)系不上。他也想開了: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強求不來。順其自然吧。
想不到的是,才過兩個月,老吳買的墓地就漲價了,過了半年,價格居然翻了一番!老吳的皺紋舒展開了,哈哈,歪打正著,也有老子走運的時候!哈哈,阿靜,謝謝你了?,F(xiàn)在想想,阿靜她也真不容易。奇怪的是,這個女人長什么樣現(xiàn)在竟想不起來了,記憶中只留一些聲音,有時會從耳邊飄起:這里款款有特點,總有一款適合你……唯一遺憾的事,就是那次小弟弟沒有硬起來,要是痛快地干她一次,那就大賺了,賺一宗升值產(chǎn)業(yè),外搭一個一夜情。
老吳盤算著把墓地賣掉,掙它一筆。又一想,猶豫了,買房趕不上漲價,還好買墓地趕在了前頭,現(xiàn)在如果出手賣了它,將來,將來死翹翹時住哪里?老吳想了一天一夜,終于決定,這墓地不賣了,自己住。有了這最后安居之地,就徹底沒有了后顧之憂。老子活著在城里干活,死了也是城里人!
晚上,老吳喝了點酒,把購墓合同拿出來看了又看,然后枕在枕頭下,全身放松地躺下睡覺,很快就睡著了。又做夢了,這次的夢很不一樣。夢中,他又走進墳山,坐在自己的墳頭,感覺像坐在自家的客廳。四處看看,哎呀,這里就是一片社區(qū)呀,這里平等沒有歧視,這里的人文明友善,和平共處。真是宜居之地??!老吳拍拍自己的墓碑,就像拍新居的門。終于在城市安家了呀,哈哈哈,這個家肯定冬暖夏涼,哈哈哈……老吳在夢中笑出聲來。
從此老吳不再做拆遷的噩夢了,人也胖了一些。
責(zé)任編輯 陳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