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眾
疾病是死亡最好的借口
疾病是死亡最好的借口,這是我對老張說過的話。
老張作為我的病人,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時光流得真快,這么長的時間過去,恍如昨日。也難怪,時光如水流逝,而我的思維卻在慢慢退縮。思維如果與時間在某個節(jié)點有交集的話,時光的水面就會打個漩渦,處在這個漩渦里所有的人和事自然讓人記憶深刻,無法忘懷。老張就是處在其中一個漩渦里的人。
也許是這句話傷害了他,或者說這句話觸碰到了他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經(jīng),他出院后禮節(jié)性地請我和同事吃了頓飯,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因此,到現(xiàn)在我不知他在何方。
我依然特別清晰地記得他剛到心內科住院時的情景。那天我正在查房,護理站的電話響了,因為早晨上班的時候護士都很忙,電話自然會延遲接聽。我正好路過護理站,便順手抄起電話,是急診科打來的,聲音急促,說有一名軍人要去住院,懷疑是急性心肌梗死。急診科因病人住院而專門打電話,這一般是因為病人處于危重狀態(tài),來電話的原因就是要科室做好相關的急救準備。我立即向科主任匯報了此事,并通知護士準備好床位和相關的搶救設備??浦魅握f你就在這等他吧。
時間不長,有個軍人以標準的齊步背著個軍挎包就走進了心內科。軍挎包是很老式的那種,洗得發(fā)白發(fā)舊。他三十歲左右的樣子,中等個頭,嚴格軍事訓練過的壯實的身材,基層部隊特有的黝黑的臉,顯得威嚴,與身上軍裝無縫相匹配的嚴肅。
我站在護理站臺前,問他,你找誰?他說我來住院的。我說你拿手續(xù)給我看看。他很嚴肅地看我一眼,從黃軍挎包里掏出一摞資料。我粗略看了一眼,怎么也不相信他就是急診科專門給打電話懷疑是心肌梗死的病人。我說,沒人送你來嗎?他說,急診科非要叫一個護士用擔架車推著我,還要有個醫(yī)生跟著。只是我感覺沒事,就自己偷偷跑過來。我說你還偷偷跑過來呢,趕緊去病房吧。
護士早已給他安排好床位,我指引他來到他的病床,說你躺上去。他說不用,然后一屁股坐在病床旁的凳子上,絕對標準的軍人坐姿。我說你還是躺下去,需要做體格檢查。他看了我一眼,嚴格來說是用眼睛的余光掃了我一眼,然后用命令式的口吻說將水壺給他遞過去。我猜他這樣的表情和眼神無非是為了保持他在部隊時的威嚴,這樣命令式的口吻顯然讓我不爽,但是看他這樣保持威嚴我又想笑。我說老張,你知道部隊是令行禁止的,你現(xiàn)在是在醫(yī)院,不是在你的連隊,如果非要算上下級的話,你是病人而我是醫(yī)生,我自然是你的領導。我半是調侃半是認真,我想打掉他身上對我的囂張,至少我認為他這樣對我的態(tài)度很囂張。
他不說話,衣服也不脫直挺挺躺在床上,緊繃著臉,我這樣說話他很顯然接受不了。我趕緊通知心電圖室,將機器推過來給他做床旁心電圖。對于心肌梗死的病人來說,盡可能限制病人的活動,心臟將大大減輕負荷;這點負荷在心臟健康的情況下,根本不算什么,但是在心肌缺血的特殊時期,這樣的減負就變得非常寶貴。
心肌梗死就是常人所說的心肌梗塞,心肌梗塞更像是掩飾心肌梗死外在特征的語言,是對于死這個字的避諱,同時也反映出人們對于死亡的恐懼和高度的緊張。分管心臟的動脈血管叫作冠狀動脈,某一支血管堵塞就會導致由這支血管供血的部分心肌死亡,這就叫心肌梗死。醫(yī)學是最嚴謹?shù)目茖W之一,在診斷上是盡可能用最客觀最能體現(xiàn)病因的語言,因為只有客觀才會嚴謹,因此不會摻雜著想當然的感情因素,所以不會刻意地去掩飾。有時就是這樣,真實固然可怕,但是畢竟是真實。
心電圖顯示確實是心肌梗死,雖然從病人的情緒和外表,看不出一點心臟病的影子。我雖然從情感上不愿承認這個事實,我寧愿相信這位體壯如牛渾身散發(fā)出職業(yè)軍人氣息的小伙子沒有病,哪怕我對他確實沒有什么好感;不過作為一位職業(yè)軍人來說,這樣的傲氣或者說囂張是軍人必備的氣質,這一點是我所欣賞的,是發(fā)自內心的欣賞;但是事實確實如此。
我趕緊下醫(yī)囑給他采取了必要的急救處理:含硝酸甘油,服水溶性阿司匹林,靜脈給硝酸甘油,監(jiān)測血壓。一通忙后,我才問他從什么時候起感覺胸痛,他說已經(jīng)一周了,痛了兩天,然后就不痛了,隨后幾天就是胸悶得厲害,老是長出氣,以為是肺炎,就過來看了。我說你真的夠可以了,為什么不及時看?他說部隊訓練沒時間。這時我真的有點喜歡他了,多么敬業(yè)的一個人,也可以說是多么職業(yè)的一個人。他問我,真的是心梗嗎?我說目前看是的,但是從你的癥狀和體征來看,問題應該不大,就是有梗塞的部位,也應該是很小的面積,不然,你不會挺到現(xiàn)在。他有點吃驚地看我,我拍拍他的胸,笑了笑說兄弟,你沒事,命大,命大自然是福大。他有些釋然,說你應該沒我大吧?我說我至少看起來比你大,他呵呵笑,說我也長得老。
我之所以叫他老張,是因為他確實比我大兩歲,那年他二十八歲,一個基層部隊的連長。他說,我應該沒事吧,我還沒結婚呢。我說沒事,然后使勁點點頭,表示肯定。說實話,我內心為他感到深深惋惜。
因為老張年輕,科主任和我的老師都很重視他,一番檢查和會診后,決定為他做冠狀動脈造影術,必要的時候做支架植入手術。科里做出決定后,老師說我:你們差不多大,好溝通,你去和他談吧。并且給他排上了手術日程。
手術的前兩天下午,我去他的病房,他正躺在床上看書,很愜意的樣子。見我到來,他立即抬起頭,對我說,我是不是能出院了,現(xiàn)在什么不舒服的感覺都沒有了,渾身輕松。我說你暫時還出不了院,我來就是和你談病情的。一開始我并沒有說要做手術的事情,這幾天的相處,我知道他的性格,近乎偏執(zhí)的固執(zhí),他總是固執(zhí)地認為他的身體就是沒事,也就是和重感冒一樣輸液、吃藥就能完全康復的,對一些相關的檢查雖然沒有明顯的拒絕,但是能看出他內心的排斥。
我說你住院這幾天,不能像你在訓練場上那樣生龍活虎般馳騁,這就像是一只野生的老虎突然被抓進籠子,讓你坐臥不安,這我是理解的。我這樣說很顯然是讓他聽著舒服,有個好情緒,以利后續(xù)的對話。我在臨床一線工作這幾年,見多了病人的各種情緒,同一個人在正常時和生病時的情緒往往是天壤之別。這不難理解,身體的病痛當然會嚴重影響心情,恐慌、低落甚至是如老張一樣近乎偏執(zhí)的固執(zhí)。當然,你不可能要求別人在任何情況下都能理性、客觀地看待每一個問題。
他很詫異,說我還有什么問題嗎?我說當然要做進一步的檢查和治療,要知道,你如此年輕,還沒結婚,人生最美好的洞房花燭夜這樣美妙的時候你還沒有享受呢。說完我大笑,他看著我笑,很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他說你說的進一步檢查,還要怎么檢查?我說你需要做個冠狀動脈造影手術。他一聽手術,很緊張,說我不做。特斬釘截鐵。我說你別緊張,說是手術,只是和輸液差不多的操作,用一根稍微粗點的針管插入你的股動脈,然后導管順著針管進入,直到冠狀動脈,推入造影劑看一下就可以了,當然如果沒問題的話,檢查就算是結束了,如果動脈有很嚴重的狹窄,再放入支架,將支架撐開就可以了,具體時間也就一小時左右。我盡可能說得輕描淡寫一點,說得手術很簡單很容易。
沒等他開口我極快地轉移話題,和他聊部隊的事情。我對他的部隊不是很陌生,因為他部隊的駐地和我部隊的駐地相距并不遠,有戰(zhàn)友和老鄉(xiāng)經(jīng)常往來。他說你也是部隊的?我說是啊,我現(xiàn)在是在這醫(yī)院進修。很顯然,因為都是在部隊,顯得稍微親近些。聊了一會,我說這手術還是要做的。他很不情愿,說你讓我想想。我說你想還得要快想,因為你所做的手術費用相當昂貴,作為軍人,免費治療是一定的,但是需要審批;我明天還要給你去院機關審批,如果審批沒時間,你只能趕下一批了,又要多住幾天。他說怎么審批,我說還要你單位蓋章。一聽說他單位要蓋章以確認身份,他立即近乎原始的反應,說我堅決不做,并對著我吼道,你出去!
我生氣極了,但我知道他的心思,如果他單位知道他的實際病情,他就會退出現(xiàn)役,不會再穿上軍裝了。很顯然,這身軍裝在他心里比他的生命還重要。說實話,我也是一名軍人,我知道軍裝在軍人心中的分量;作為軍人,倒在戰(zhàn)場上,是價值最好的體現(xiàn),倒在病床上,這又算什么?
雖然我生氣,但是我充分理解他的心情。我說不管怎樣,你該檢查和治療的必須要做,知道你不情愿,但是,老張,我告訴你,疾病是死亡最好的借口,你走到這一步,沒有什么可以選擇。我又說,如果真的要植入支架,或者即使沒到植入支架的程度,你也不能再從事大運動量的工作了,因此單位了解還是不了解你的病情根本就無所謂,你現(xiàn)在要做的是必須對你的生命負責。說完后我轉身回醫(yī)生辦公室,將他們單位需要蓋章的審批單拿來放在他的床頭,然后很認真也很誠懇地對他說,老張,你真的好好想想,想好了請你叫你的陪床下午送給單位,明天我自己去醫(yī)院機關給你審批。
第二天我再去查房,他也許是故意不面對我,用被子將頭包裹得嚴嚴實實。我走過去,碰碰他,他一動不動。問陪床的戰(zhàn)士,陪床的戰(zhàn)士對我輕輕搖搖頭。我知道他是在裝睡,于是我掀開他的被子,出乎我的意料,他淚流滿面。如鋼鐵的漢子流淚,說明他心里是怎樣的悲哀,這我能體會。事實上,作為一名優(yōu)秀的軍官,他的軍旅生涯確實是徹底結束了。
我又推了推他的身體,他坐起來。我說,疾病是每個人都不愿面對的,但是疾病真的來了,還需要冷靜面對。他說,我該怎么冷靜?我所付出的一切都毀于一旦,從此我將一無所有。說完后,他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拿出一條煙,使勁往我手里塞,說王醫(yī)生,我求你,這個手術我不做了。昨晚我從網(wǎng)上了解了一些冠心病和心梗的知識,如果我的病確實存在的話,我知道我的后果是多嚴重,但是我寧愿一頭栽倒在訓練場,我也不愿像這樣不生不死地活著。他的這番話讓我很吃驚,讓我更欣賞他的性格,但是不計后果的設想同樣是莽夫所為。我說你既然連死都不怕,你還怕病嗎?有道是條條大路通羅馬,哪條路不能實現(xiàn)人生目標?我又說,你這樣的情況還有一種可能,一般年輕人出現(xiàn)心梗的癥狀和體征,極有可能是冠狀動脈痙攣所致,我希望你是。他情緒稍微緩和,不再說話。我將手里的手術知情同意書遞給他,說你要是有勇氣簽字自己可以簽,如果沒有勇氣的話,讓你家人簽字。他說我簽,我怎么能讓家人知道,上了年紀的父母要是知道我現(xiàn)在的樣子,該是怎樣的傷心欲絕?說完,他接過手術知情同意書,極為仔細地看,然后緩慢簽上自己的名字。
急性心肌梗死在年輕人的身上,多數(shù)是因為外在原因導致冠狀動脈痙攣所致,這確實是真實的,并不是我在欺騙老張,比如醉酒,比如疲勞,還有一些其他原因。真正的由動脈粥樣硬化導致心梗在年輕病人身上較為少見,因為動脈粥樣硬化是由于血脂異常,脂質代謝紊亂導致脂質沉積、附著在血管壁上,日積月累而形成的。到動脈粥樣硬化這個階段需要相當漫長的時間,再導致冠脈堵塞需要更長時間。我多么真誠地希望老張,這位年僅二十八歲還在執(zhí)著追求自己夢想的軍官,是前者。因為冠狀動脈痙攣本身不是器質性病變,解除痙攣以后只要自己避免不當因素就可以了,無需維持治療,愈后也很好。
第二天上午,我推著老張進手術室,他見到手術用的巨大C形X光機有些緊張,我握著他的手,安慰他說沒事,現(xiàn)在的治療設備已經(jīng)是很先進了。其實我比他還緊張,因為在我的心中,一直有個美好的愿望,雖然醫(yī)生講究客觀,但是我寧愿相信愿望的美好能真正成為現(xiàn)實的美好。
愿望再美好,總歸是愿望,現(xiàn)實絕不會跟隨著愿望。手術時,我坐在手術室外間專門為觀看手術準備的顯示屏前,可以清晰看到導管隨著造影劑的注入而緩緩進入他的動脈,直到冠狀動脈口處停留。片刻后,隨著造影劑的推入,他的冠狀動脈立即清晰地出現(xiàn)在屏幕上,現(xiàn)實終于將愿望徹底打破。一位如此年輕患者的冠狀動脈,狹窄程度絕不亞于六七十歲的冠心病老者。在一個分支的末端處有個不甚明顯的堵塞,慶幸的是,這不是致命的堵塞。有兩處因為狹窄嚴重,隨后被支架撐起。
手術很快結束,我進入手術室,準備推他回病房。他一見我,很高興,說還真的沒什么感覺。隨后問我,我這病嚴重嗎?聽手術醫(yī)生說放了兩個支架。我顧左右言其他,說沒事。
隨后幾天,老張出奇地安靜,躺在床上不言不語,大多數(shù)時間雙目緊閉,這樣的狀態(tài)一直到他出院前。出院的那天上午,我照例去查房,他在不聲不響收拾自己的行李。見我來,說,中午有空嗎?我說你有什么事?他說你有空的話中午一起吃個飯,過會單位來人接我,大家正好一起。我說算了,不客氣。他說我是真誠的,都是戰(zhàn)友,不算受賄。我一笑,受賄需要資本,我一個小醫(yī)生不具備。
中午在醫(yī)院旁的小飯館,他端起酒,說沒什么話說了,干了吧。我說剛坐下怎么沒話說?我話還沒說完,他就將一大杯白酒灌進嘴里。我說你從此不能喝白酒了,可以適當喝點紅酒。他說哪顧得了那么多。
飯吃得很乏味,老張不管誰都勸不了,繼續(xù)喝。午餐終于結束,大家站起身,老張摟著我的脖子,在我耳邊含混不清地說,老王,我一直記得你說的那句話。我說哪句?他說就是“疾病是死亡最好的借口”,你他娘的說得真直接。我試圖解釋一下,他沒等我解釋,或者是壓根沒想我解釋;說完之后,他便很自然地從我的身上移開,轉移到他同事的身上,摟著他的脖子,歪斜著身子,很明顯是酒喝多了。出門之后,他的兩個同事架著他,他沒回頭,只是沖后面擺擺手,依然含糊不清地說再見,便上了車。
很快車便開了,一直往前。
罌粟花女孩
許多年來我一直記得,她在病床上,身體來回翻滾,如蛇一般扭動,豆大的汗珠一滴又一滴落在潔白的床單上,印出一朵又一朵花。這一朵朵花相互疊在一起,被她壓在身下,又被她的身體揉碎,跟揉作一團的床單融為一體,形成一個巨大的污點。她的表情因為扭曲而猙獰,本來紅潤的臉在這樣的扭曲下變得蒼白如紙。
當我走進病房的時候,她幾乎用盡全身的力量從床上飛快起身,迅猛而敏捷地撲向我。如果我不是及時伸出雙手,她將被地板毫不留情地接納。她一反往昔可能的細聲細語,從喉嚨深處發(fā)出顫抖的聲音,如同身處絕境的母狼絕望的嚎叫。
我第一次面對這般年輕卻喪失尊嚴的生命,內心悲哀,但我的表情卻平靜無波瀾。我知道,我無法挽救她;即使我能挽救她的生命,也很難讓她重新拾起內心那種極力維護自身生命的尊嚴,因為在我心中,生命的尊嚴遠比生命本身重要。
已是初冬,外面行走的人早已穿著毛衣,在寒風下瑟瑟發(fā)抖。樹上僅剩的零星的葉子隨著寒風,一片又一片落下,地上便顯得斑駁。落在地上的葉子被風吹動,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刺啦啦”的聲音,這種聲音在某年的一個初冬的下午與被陽光照射著的病房的氣氛顯得極不協(xié)調。
就在這樣的一個下午,她被同伴攙進病房。我第一次去她床前采集病史的時候,她趴在床上,臉深埋進被子。她顯然感知我的到來,于是將頭側向床外側,我才得以見到她半張因為疼痛而顯得蒼白、灰暗的臉。就是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她還是朝我笑了笑,她的笑痛苦、靦腆、稍顯羞澀,各種表情摻雜在一起,顯得有些別樣的味道。
本來病人見到醫(yī)生,總是希望將自己的痛苦一股腦和盤托出,但是眼前的女孩,雖然在痛苦中,卻顯得極其安靜,對于我的到來既不關注也不說話,甚至不愿回答我的問詢,好像對于自己的病痛很坦然,而且是必須受之的態(tài)度。但是作為一名醫(yī)生,我必須知道疾病的發(fā)病過程、持續(xù)時間以及病人自身的感受,因為病人自己的陳述對于病情的診斷極其重要,同時也是評價治療效果最重要的指標之一。我問她的時候,她只是看看我,不說話;再問她,她還是看看我,同樣不說話。我不知道女孩這樣的表達意味著什么,也許是不信任也許是防備,也許兼而有之。最后還是送她來的一個女伴先開了口,說她感染了。我說讓我看看具體感染的位置吧。
因為我要看感染位置,女孩將身子動了動,將頭抬起來,這樣我才能看到她完整的面容。一位如此清秀漂亮的女孩,蒼白、灰暗的面色沒能掩蓋她的美,相反顯得楚楚動人。作為醫(yī)生,在診療過程中,這不是欣賞女孩的時間,但是作為那時的我,一名年輕的男子,總是不由自主地兼顧。她的美不光在外表,更是有種優(yōu)雅之氣,看得出來她受過良好的教育,出自一個有教養(yǎng)的家庭。
因為同伴已經(jīng)說了病因,再加上我要做檢查,她不得不開口說話。說因為前段時間上呼吸道炎癥在一家私人門診做肌肉注射,引起了局部感染。我說我要查看病患之處,她顯得很不好意思,說在臀部,我說那也要看。這時我沒有別的心思,這是完全真實的,醫(yī)生會很快從男人轉換到專業(yè)的角色。說醫(yī)生是職業(yè)流氓這話,是對醫(yī)生見多識廣的一種調侃,當以一個醫(yī)生的眼光觀察病人身體的時候,豐滿的還是消瘦的,同性的還是異性的,統(tǒng)統(tǒng)只是一堆肉而已,或者說只是一個物體而已。但是她的羞澀是我所愿,我是希望如此美麗的女孩應該純潔、優(yōu)雅、溫柔。
她不得不褪下褲子,露出臀部,確切地說,露出患處。我看到她左臀部近一半的面積紅腫并高高隆起;在隆起的最高處,一小塊呈灰白色,整個臀部像一座微型的雪山。當然沒有雪山蒼茫和磅礴的氣勢,紅色的皮膚包裹著灰白色的膿腔,顯得猙獰和惡心。我用手輕輕按捺局部,軟軟的像海綿,我的直覺下面灌滿了膿血。
我說你這感染很嚴重了,離坐骨神經(jīng)如此的近,甚至可以說坐骨神經(jīng)穿越了膿腔,這樣的病情需要做切開引流手術,而手術需要家人在場,并做術前簽字。她聽我說需要家人簽字便立即顯得不耐煩,說我家人遠在千里之外又如何能及時到場?
現(xiàn)在電視常報道因為病人家屬不簽字、病人出意外的事件,記者的渲染將民眾的情緒一邊倒地引向醫(yī)生的對立面,于是醫(yī)生成了間接和直接的殺人兇手,仿佛成了十惡不赦的惡魔。我脫離醫(yī)學臨床這么多年,每次冷眼相對這樣的新聞報道時不禁為醫(yī)生感到悲哀。其實這樣的事情在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發(fā)生,因為當醫(yī)生不再是長翅膀的白衣天使時,自然就成了“鳥人”,作為鳥人是需要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來承受這樣的責難和攻擊的,因為也許公眾根本不知道手術前家屬簽字是《臨床醫(yī)療護理技術常規(guī)》上的明文規(guī)定,同時也表明家屬和本人對自己的病情充分了解?!杜R床醫(yī)療護理技術常規(guī)》作為法律存在的一部行業(yè)規(guī)章制度,醫(yī)護人員必須遵從,否則所有的后果必須由醫(yī)護人員承擔。
比如我,作為一名還是很年輕的醫(yī)生,就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只是我比被報道出來的醫(yī)生要幸運得多,因為我手上沒有所謂的人命。
這位年輕的女患者,因為沒有家屬簽字而暫擱了手術。但是抗生素的靜脈輸入很顯然不能快速緩解患者的病情,從第二天開始,患者便開始發(fā)熱。這樣的發(fā)熱自然引起我的高度關注,感染控制不住就會有敗血癥的危險,而敗血癥引起的全身感染會很快奪去患者的生命。于是我請示院長,院長說手術吧,風險自然由醫(yī)院來承擔。
院長此時快退休了,他將在功成名就的歡呼聲中結束自己的醫(yī)學職業(yè)生涯。在此時,他還愿意來承擔本來不該承擔的風險,讓我很佩服,一直到現(xiàn)在。
手術過后,因為膿液的引流同時將大量毒素排出體外、避免被肌體吸收,女孩的體溫很快便降了下來。隨后的兩天,隨著病情的好轉,女孩的氣色明顯好了很多,本來蒼白的面容漸漸變得紅潤。
就在我為她的病情好轉感到高興的時候,有天下午,護士急急忙忙過來叫我,說你趕緊過去看看她,不知是怎么回事,她在床上全身痙攣和抽搐。我很納悶,趕緊過去,看到的就是本文一開始描述的情形。她幾乎使出全身的力量,緊緊將我抱住,本來細弱的胳膊似乎有種超常的力量,勒得我喘不過氣來。我說你放下我,怎么不舒服好好說。她聲音咬牙切齒極其顫抖,說我求求你,醫(yī)生,給我打針嗎啡。
我頓時明白,這是她毒癮發(fā)作。我一邊安慰她,說你躺下我會來處理,一邊將她的手強行掰開,并且趕緊讓護士給她一定劑量的安定靜脈注射。本來如此劑量的安定足可以讓人迅速處于睡眠狀態(tài),但是對這樣處于極興奮的毒癮發(fā)作狀態(tài)的人來說,作用微乎其微。于是我囑護士加大藥物的劑量,終于她敵不過藥物,慢慢放松自己的身體,平躺在床上,昏沉沉睡去。
從女孩住院到現(xiàn)在,從沒說過她臀部感染的具體緣由,現(xiàn)在,她此時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告訴了我一切。這感染分明是自行注射毒品所致;自行做肌肉注射的時候,因為缺乏必要的醫(yī)學知識,沒有進行嚴格的局部消毒。我將她胳膊上的衣袖輕輕上捋,發(fā)現(xiàn)雙臂滿是針孔,密密麻麻,如繁星般,個別的針孔依然紅腫。
吸毒的體征和癥狀對于那時作為年輕醫(yī)生的我來說,只在書本上見過,并沒見過臨床真實的病例;因此,當我親眼目睹毒品巨大的威力時,確實驚魂,盡管我面前的女孩如此漂亮,在平靜期是如此端莊。罌粟花的美讓人過目難忘,而眼前,正是罌粟花一樣的女孩,漂亮的背后是讓人害怕的張狂和猙獰。
身體的疾病并不容易將人擊倒,真正可怕的是心魔。如此強的鎮(zhèn)靜藥物也只能使女孩得到短暫的安靜,很快她便醒來;可能是剛才身體強烈的扭曲和痙攣讓她耗盡了體力,也可能是藥物持續(xù)的作用,她癱軟在床上,汗如雨下。這樣的狀態(tài)下,她仍然泣不成聲不斷乞求我給她注射嗎啡,說實在不行給一片鹽酸二氫埃托啡也成。嗎啡和鹽酸二氫埃托啡都是臨床常用的鎮(zhèn)痛鎮(zhèn)靜藥物,同時具有強烈的成癮性,因此管控特別嚴格。慶幸的是,作為資歷淺的醫(yī)生,我沒有開這類管控藥物的權力,要不然,面對這樣的女孩,我實在不忍看到女孩為了得到藥物而失去自己應有的尊嚴。
尊嚴是生命活著最有說服力的借口,我不知失去尊嚴而活的生命到底有多少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我不忍面對這樣的情景,便轉身離去;當我離開病房時,我仍然能清晰聽見身后的苦苦哀求。
隨后兩天,女孩出奇地安靜。我無須過問,因為我心里清楚地明白她在夜晚的時候已經(jīng)得到毒品,因為護士清理病房時從她的病房垃圾中發(fā)現(xiàn)了用過的一次性注射器。毋須諱言,我不過問的原因是顧及她的病情。
再過兩天,女孩終于出院。我站在辦公室的窗戶前,看著女孩在同伴的攙扶下緩步走出醫(yī)院的住院樓。室外的寒風凌亂了她的頭發(fā),她用手將頭發(fā)攏了攏,便露出清秀的臉;這張清秀的臉還殘存著少女的一絲單純和嫵媚。
門外早已有一輛警車在等。一名中年女警看她走出,便迅速向前,一把將她拉向警車。就在她身體向警車方向移動的瞬間,她一回頭,正好看到站在窗前的我。我能清晰地看到她憤怒、幽怨、痛恨的目光,面孔不再美麗,而是扭曲和猙獰,就像被雨水洗刷過的枯萎的罌粟花,殘破、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