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賦漁
高考結束,知道我大學無望,父親四處借債,讓我到縣城里去復讀。我說,不讀了。背了爺爺留下的鋸子、刨子和一把斧頭,去無錫投奔一個遠房堂叔。
無錫,是18歲的我去得最遠的地方。剛到無錫的那段時間,我就舉著塊寫著“木工”兩字的小木牌,傻傻地蹲在路邊。
木工做了幾個月,堂叔又介紹我到江南大學的一家制作公交站臺的工廠。我的工作就是在那些龐大的鐵架子上,一遍遍地刷油漆。休息時,我常去圖書館門口轉悠。可是進不去,我不是大學的學生。后來,我終于找到一個去處:中文系有個賣書的書店,叫“江南書屋”。
空閑的時間我就去書屋看書。大概在我十歲的時候,我曾在家鄉(xiāng)的一片蓖麻地里,跟我的同學說,我要當一個作家。因為這個夢想,我也就喜歡上了讀書——讀閑書。
江南書屋里的老師對我慈愛地笑笑,聽任我看,并不要我購買。時間長了,老師就問我愿不愿意到書店來,當?shù)陠T,兼搬運工。
第二天我就來了。興奮地踩著三輪車,從遙遠的書店拖來滿滿一車的圖書。老師讓我在書店的倉庫里清出一塊地方,鋪上木板,當我的床。書屋其實是由一間教室改成的。教室被高大的書柜隔成兩半,前面一半開店,后面一半做倉庫。這一夜,我?guī)缀醢褧苌系拿恳槐緯紦崦艘槐椋d奮得無法入睡。
我的顧客大多是學生,我的同齡人。我是熱情的,可是他們很少和我說話。他們一邊在書架前翻著書,一邊嘰嘰咕咕地說話。他們所說的內容,我都關心,可是插不上一句話。
有一天,來書屋的學生,談的都是一個話題。就在學校背后的惠山山巔上,將有一場盛大的聚會。全市有名的作家和學校里著名的詩人都會去,去朗誦他們自己的作品。
我站在柜臺的后面,眼巴巴地聽他們熱鬧地談論著如何在小樹林的樹枝上掛上自己的詩作。沒有人在意我,沒有人漫不經(jīng)心地向我說句順口的客氣話:你也來吧。他們還有請柬,很多很多的人都有請柬。憑這個,可以乘索道上山,可以一直到電視塔。
我是翻過學校后面的圍墻上山的。午后就出發(fā)了,沒有路。其實自己花錢買票也能乘索道上山,可是我怕遇到那些常來書屋的學生。他們如果看到我,一定會驚訝得要命。
我手腳并用地攀援著,一路忐忑不安,怕在山里也會遇見熟人。終于安全到達電視塔,天色還早,遠遠看過去,已經(jīng)來了不少人。我躲在一塊山石的背后,想等天黑下來,再混過去。
已經(jīng)有人在樹枝上掛自己的詩了,有人高聲地讀了起來。我的手放在褲袋里,緊緊捏著一張紙條,我寫的詩??墒俏覜]辦法走過去,只是遠遠地坐在這石頭的后面,一遍遍給自己鼓氣。
漸漸有成雙成對的情侶向僻遠的這邊走過來。我只好向更遠的地方退過去。終于,我在一個殘破的生滿了雜草的古墓旁邊坐了下來。是秦少游的墓。我就坐在這墓的旁邊,等著天黑。
回到山頂?shù)臅r候,晚會已經(jīng)開始了。電燈并不是很亮,還發(fā)出嘶嘶的聲音。非常多的人帶著手電,把站在場地中央朗誦詩歌的人的臉照得光芒四射又斑駁陸離。人山人海。朗誦結束,一批批的人走進了場地中間,后面人的手搭在前面人的雙肩上,圍成一個圈,人們唱起歌,圈子旋轉起來。又有更多的人在外面圍成更大的圈,一樣地旋轉著。所有的人都唱著同一首歌,四周的散客讓手電筒的光芒像蛇一樣地扭動。我站在一棵老樹上,熱切地張望著。我知道,此時我混入其中沒有人會知道我是誰,也不會有人來問我。樹葉遮擋著我的面容,看著這狂歡卻又與我無關的人群,我的內心喊叫著:一起跳吧,一起跳吧??墒俏易卟贿^去,我充滿渴望,卻又滿懷悲傷。
二十年過去,雖然寫過幾本書,但離我想象中的作家還很遙遠,甚至比十歲時離這個夢想還遠。有時候在睡夢中,我會夢到自己又成了那個有著雄心的少年。醒來時,心里就會一陣疼痛。唯有去寫,才能讓這疼痛減輕。
寫作是我的宿命??鄻方栽谄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