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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香門第

      2014-07-25 19:02:51劉建華
      長城 2014年4期
      關(guān)鍵詞:趙明精衛(wèi)彩云

      劉建華

      那天晚上,夜深人靜,我安坐書房在電腦上寫作,漸入身心交由靈感主宰的仙境。突然,家中電話鈴聲大作,靈感就像受驚的狐仙“倏”地逃遁了,我沮喪地起身接電話,心里感慨這個世界怕是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

      電話竟是我媽打來的,這更令我詫異。老爸老媽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內(nèi)組合,家里一切外交事務(wù)都由老爸包辦,這深更半夜什么大事值得勞駕她老人家挺身越位呢?

      事情果然非同小可,我剛拿起話筒,耳朵就沖進她那驚慌萬狀的哭喊:“小風,你快回來啊,你爸他、他、他不、不、不行了……”我駭了一跳,“媽,怎么啦?我爸怎么啦?”老媽在電話里哽噎著答非所問:“小風啊,小比她、她、她出事了!”

      我像被人射了一箭又捅了一刀。天!到底怎么回事,是老爸不行了?還是妹妹小比出事了?抑或他們兩個都……老媽已經(jīng)語無倫次。

      我來不及多說什么,撂下電話沖進臥室擰起熟睡的老公,像消防隊員出警,以速雷不及掩耳之勢往我娘家飛奔。

      我們十萬火急趕到家里,老爸仰著脖子靠在沙發(fā)上,兩只血紅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他的胸脯急劇地起伏著,粗大的喉結(jié)在細長松弛的脖子上滑動不止,像噎著個塞子吐不出又吞不下。我知道老爸這是心臟病犯了,老媽哭得淚眼婆娑,手里拿著一盒救心丸,看樣子已經(jīng)給過藥了。

      “小頌?zāi)??”我馬上想起二弟,他是縣醫(yī)院心血管科的主治醫(yī)師,弟媳馬彩云是縣醫(yī)保局長。他們和爸媽住在一起,老爸心臟病突發(fā),怎么他兩口子倒沒起來呢?

      “嗚嗚嗚……小風,我、我們家出、出大事了,剛才有、有人打電話來,說、說、說我們小比在賓館里賣、賣、賣……”媽媽是良家得不能再良家的老婦人,那些骯臟的詞匯她說不出口,但是我腦中沒費什么勁就跳出了那個“淫”字。我知道一定就是這個字,像一粒子彈穿過老爸的心臟,只差把他的老命結(jié)果了。

      “嗚嗚嗚……電話一打過來小頌和彩云就出去了,你爸張著嘴‘啊啊啊了幾聲就、就、就說不出話了。小風啊,怎么得了,這回你爸怕是活不成了……”老媽說了幾句話,人就有些癱軟,我老公就扶她坐在沙發(fā)上。

      媽媽的話沒錯,小比果真出了那等事,老爸恐怕救活不成了。他不氣死也要羞死,不羞死也要自死謝罪,反正只有死路一條了。我自己的爸爸我清楚。

      老爸今年高壽八十有五,別看他只是個普通的退休教師,但他還有一個非官方的身份——我們“宜蘭書屋”這個書香門第最后的先生。這個獨特的身份,注定了他只能是一個耿介的、清高的、不合時宜的倔老頭。

      解放前,我家世代經(jīng)營著一個名叫“宜蘭書屋”的私學,規(guī)??刹皇枪谡呶辶?、童子六七人那種小書塾。從前我們縣里人才輩出的文化精英,如果沒有在“宜蘭書屋”典過學,那準是個異數(shù)。我們家至今還保存著一套清朝康熙年間的青花瓷餐具,相傳過去的年代,功成名就的學子回鄉(xiāng)恩受一回“宜蘭書屋”里青花瓷餐具的款待,便是可以夸耀鄉(xiāng)里的光榮呢。

      如今“宜蘭書屋”已經(jīng)不存在了,那座破舊的院落早已不蔽風雨,十多年前我出洋美國的大弟小雅帶回美元拆舊建新,把它變成了現(xiàn)在這棟上下兩層的漂亮小別墅。但是“宜蘭書屋”這個驕傲的名號,卻作為一個地名永久保存下來了。每天來往的公交汽車開到我家院口,就像遇到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的豐碑,都會自動自覺地停下,甜甜地說一聲:宜蘭書屋到了。

      老爸像他的爸爸、祖父、老祖父、太祖父一樣,先在“宜蘭書屋”里做學生,學成之后順理成章地當先生。解放后書屋漸漸沒了學生,勉強維持了幾年只得關(guān)張大吉,書屋里的先生也變成了縣中學的老師。但是,老爸骨子里的書香門第情結(jié)卻一點也沒有改變,他為了這塊金字招牌的含金量,付出了常人難以理解的代價。

      那時候,父親一個人的薪水負擔一個大家庭的生活,家里日子就過得清貧。老爸的婚事儼然成了問題,但他卻不識時務(wù),堅持高標準嚴要求的擇偶標準——好女少婦!大概是一部《史記》看得入迷,他把自己當成東方朔了。祖父祖母急得吐血,老爸卻滿不在乎說:“一個俊媳婦,三代好兒孫,我才不隨便找個貓子狗子的女人,生下一窩貓子狗子的兒女玷污我們書香門第?!?/p>

      直到三十好幾,老爸才積攢下一大筆聘禮,娶上小他十多歲的舊式人家的完全稱得上好女少婦的新娘,那就是如今我們最最親愛的老媽。

      老媽嫁給老爸,幾年之間生下一女兩男三個孩子,老爸依次命名:風、雅、頌。停歇多年,媽媽又生下一個女兒,老爸以為另一輪的一女兩男又來了,樂呵呵地準備了比、興、賦的名字。結(jié)果是老媽生下我妹妹小比就打住了,老爸才意猶未盡地不了了之。

      也許是老爸的誠心感動了上蒼,媽媽生下的四個孩子個個都像送子觀音所賜,男的福德智慧,女的端正有相。老爸高興得不得了,常常自鳴得意夸嘴:這才是我們書香門第的孩子呢。

      為了養(yǎng)育我們姐弟四個,爸爸可是吃盡了苦頭。媽媽沒有工作,老他那點可憐的薪水哪里夠家用?記得小時候,每到過年,老爸就帶著我大弟小雅上街書春。所謂“書春”,說白了就是寫春聯(lián)賣。有一回老媽對老爸說:“小風比小雅大,字也寫得比小雅好,你何不帶她去寫呢?”老爸就板著臉瞪老媽:“那怎么行?小風是女孩子,人家要買她的字八成沖著她是女孩子去的。我們這等家庭,還能讓孩子去占性別的便宜嗎?”

      好在我們姐弟四個都很爭氣,個個考上大學不說,小雅還考取公派留學美國讀博士。書香門第的金字招牌與時俱進地熠熠生輝,老爸臉上就時時掛著笑顏,慶幸自己當年好女少婦的倔犟有價值。

      我上大學以后,社會風氣悄然發(fā)生了變化,街上變得燈紅酒綠,異彩紛呈。我們家的日子一天好似一天,但是老爸眼中的憂慮卻一天比一天濃。他就是那時候變得嘮叨起來的,嘴里老是念念有詞,“書香門第”、“書香門第”聒噪得我們頭昏腦漲。小雅留洋,一有電話回來,老爸總要抓住機會,反反復(fù)復(fù)叮嚀:“小雅啊,你可是書香門第的孩子,什么時候都要牢記,德才兼?zhèn)洳攀菍W問大成!”我們常常嘲笑老爸,是不是企圖實現(xiàn)中華文化對美國的滲透?老爸就嘆著氣笑說:“豈敢豈敢,只求你們幾個能夠獨善其身,我就燒高香啦?!?

      事實上,“書香門第”也不是觀世音菩薩的法號,并沒有什么了不得的大威神力。這些年來,我們家也不再是一方凈土,一樁樁一件件生出多少令老爸難堪的事來。小雅拿了國家的錢留學,學成了卻削尖腦袋留在美國,好好的中國書香門第的孩子變成了假洋鬼子,而且他還頻繁地結(jié)婚離婚,像走馬燈似的換老婆,讓老爸惱羞成怒卻鞭長莫及;小頌娶了賢惠淑德的原配妻子卻無福消受,續(xù)弦一個俗不可耐的醫(yī)保局長馬彩云,把家里搞得烏煙瘴氣……

      書香門第撐不起了昔日的光榮和驕傲,老爸像伏櫪老驥隱忍著無可言說的痛苦,常常嘆氣:“唉!偏又斷不了這口氣,眼睛一閉我才不管你們怎么鬧去!”

      如果小比再鬧出一樁“賣淫事件”來,他想不斷氣恐怕都不可能了。

      “這、這怎么可能呢?小比怎么會……”老公聽了我媽的話,狐疑萬分。我也不信這個邪,小比是我們縣電視臺的新聞記者兼女主播,她的丈夫趙明青年才俊,學問人品有一無二。況且他們夫妻同在一個單位上班,天天對進對出,恩愛得讓人羨慕,她怎么至于犯那樣的傻?

      因為不信,所以我并不緊張。我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給小頌,問他到底怎么一回事。小頌沉吟半天才悄聲說:“你告訴爸爸,不是人家說的那么回事!但、但、但是,小比確、確實和、和王金貴在一起……”

      我一陣眩暈,王金貴何許人?他不是我們的縣長大人嗎?

      “這是一個陰謀!有人要搞垮王金貴!成心不讓他當書記!”小頌回到家,臉色和情緒都帶著憤慨。倒是他的二婚妻子馬彩云掩飾不住得意之色,好像她就是那個陰謀的制造者。

      他們兩口子從出事地點打道回府,對事情的來龍去脈總算弄清了個大概。

      前些日子我們的縣委書記突然榮調(diào)市府,書記寶座自然就成了空缺。不知道縣長王金貴是多少有點志在必得,還是多少有點沒有把握,反正這天晚上他在金都賓館宴請了他的正在省委黨校鍍金的好幾位同學,這些同學當然都是市縣兩級方方面面廣有關(guān)系的重量級人物。

      老同學聚會,自然就喝得有點多,東道主王金貴盡管號稱千杯不醉,但是在這關(guān)鍵時刻宴請關(guān)鍵人物,丁點不醉也是不可能的。于是,在半醉半醒的狀態(tài)下,王金貴向賓館服務(wù)人員要了一間房,理由是有客人喝醉了要在里面休息一會兒。

      宴席已畢,酒酣耳熱的客人打著飽嗝互道再會作鳥獸散。賓館方面也沒誰留意王縣長是否有喝醉的客人進房休息,服務(wù)員把鑰匙交給他就忙別的去了。

      王金貴送走同學,乘電梯直上九樓。如果真有客人喝醉了在房里休息,他去陪一陪也是正常的禮節(jié)。

      但是沒隔多時,就有人找到公安分局,舉報金都賓館902房間有人賣淫嫖娼。而且舉報人還不是一個,是三四個一伙。他們都是公安的???,偶爾嫖娼被抓受罰,也不時舉報他人賣淫嫖娼得點獎勵,時間地點具體詳細,而且從來不謊報軍情。

      賣淫嫖娼不是什么大案要案,自然用不著資深警官親自出馬,這回公安就派了兩位新警察前去捉拿。幾位舉報人員也不避嫌疑,大義凜然呼擁著警察而去。

      一會兒,金都賓館902室就響起了敲門聲:“請開門,公安查房?!?/p>

      房間里一陣沉寂,無人響應(yīng)。新公安待了一會兒,把門敲得山響:“開門!再不開門,我們就采取措施了!”

      “你們干什么?我是王金貴!我在陪重要客人,你們扯什么淡!”王金貴惱怒著自報了名號??h長大人的名號誰人不知?他想這震懾力定能發(fā)揮作用。

      新警察辨不出縣長口音,以為里面的人竟敢冒充縣長唬人,愈加要擰出他來興師問罪,以便還縣長一個清白。賓館服務(wù)小姐聽見動靜過來證實,這間房確實是王縣長所要。警察們才猶豫了,不敢造次。

      沒想到那幾個舉報人就嚷了起來,揚言賓館包庇賣淫嫖娼,和嫖客一唱一和,他們像受了多大冤屈似的沖警察們喊叫:“我們親眼看見一個妖媚小妞進了這房間,你說里面的狗男人會是縣長嗎?若要他說是縣長你們就相信,下回我們嫖娼也說是縣長。他媽的,我們還說是省長市長呢,你們就放過我們嗎?”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警察犯難,其中一個沉思一會兒又去敲門:“你聽見外面嚷什么話吧?就算你真是縣長,你不要打開門來證明自己清白嗎?”舉報人也高叫:“說得對,既然是縣長在陪客人,為什么不可以開門接受公安檢查呢?你怕什么呢?”

      這時,金都賓館的九樓突然上來一群不相干的人,男人、老人、抱孩子的婦女可以說是各色人等吧。他們好像未卜先知金都賓館馬上就要上演一出好戲,都來先睹為快。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身居不同之地的王金貴縣長的夫人、我那親愛的老爹和我的小比妹妹的丈夫,幾個人同時接到陌生人的電話,電話彬彬有禮地言稱:您的丈夫(女兒、老婆),在金都賓館902室嫖娼(賣淫),現(xiàn)在被公安逮著了!

      小頌和馬彩云趕到金都賓館九樓,王金貴正好打開房門,他鐵青著臉氣急敗壞朝兩位公安大吼:“你們要干什么?我正在接受吳記者采訪,你們鬧什么?”這時的王金貴和我妹妹吳小比基本上沒有衣冠不整了,所以王金貴說話比較鎮(zhèn)定,語氣也比較凌厲。但是慌亂中他們忽視了不少重要的細節(jié),小比在發(fā)藝館梳得精致的頭發(fā)掉下了發(fā)卡,腦后散下來一束;而王金貴臉上脖子上也留下幾道可疑的印子,和小比櫻桃小嘴上的顏色如出一轍。

      小頌見此一驚,倒是馬彩云反應(yīng)敏捷,見小姑子——主要是見縣長大人——陷入危難,立馬沖過去護駕。她擼起衣袖,揮拳挺身,把縣長擋在她肥碩的身軀之后,張牙舞爪指著公安的腦門大叱:“你們鬧什么????我小姑子采訪王縣長你們鬧什么?壞了她的名聲不怕我把你們告上法庭嗎?你們知道闖了什么禍嗎?啊?你!還有你!啊?你們叫什么名字????我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圍觀的群眾中有人怪叫:“唷,果真是采訪呢!女記者把口紅采訪到縣長臉上去了呢?!庇钟腥舜笮Γ骸巴蹩h長,你接受采訪不要緊,記得把人家女記者的頭發(fā)弄好哦。哈哈哈……”

      鬧了一陣,圍觀的人嘻嘻哈哈散去,兩位新警察倒像丟了魂。

      “你、你們告、告訴我,小比、小比她、她現(xiàn)在在哪兒?”老爸聽了小頌避重就輕的匯報,喘著粗氣問。

      “哎唷,不得了!”小頌一拍腦門跳起來。馬彩云替王縣長解圍的時候,小頌好像瞥見妹妹低著頭站在王縣長身后瑟瑟發(fā)抖。隨后,妹夫趙明從電梯里沖出來,小頌這個醫(yī)呆子恐怕是平生頭一回急中生智,竟然知道趕緊過去把妹夫堵回電梯里。“趙明,這是一場陰謀,你一定要沉住氣,一定要相信小比是清白的……”而后,他送妹夫下樓,囑咐他安心回家,千萬別中了別人的奸計,這里一切他自會妥善處理。

      待小頌返回九樓,圍觀的人已經(jīng)散去,他只看見兩位警察戰(zhàn)戰(zhàn)兢兢向縣長道歉,至于妹妹有沒有仍然站在縣長身后瑟瑟發(fā)抖,他倒沒有注意。

      “喲,是哩,小比呢?”馬彩云也驚叫。她驅(qū)散圍觀者之后,一門心思都在王縣長身上。不僅動嘴罵人,又掏出手絹替縣長擦臉上的東西,且一路陪著他下樓而去,左一個“受驚了”,右一個“誤會了”,一門心思地安慰縣長,哪兒還有精神關(guān)照小比呢?

      我可憐的妹妹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不見了。

      因為又氣又急,我的老爹再度昏死過去。

      家里亂成一團,小頌一邊急救一邊要把父親速送醫(yī)院,但是我那老爹緊咬著牙關(guān)一個勁搖頭。我知道,女兒丟人現(xiàn)眼,他絕對不肯出去見人,寧可死我的老爹也抹不下這張老臉啊。一生視清白為生命,為了堅守書香門第的清高,為了那一份“先生”的光榮,幾十年來,時時勤拂拭,莫使塵埃染,贏得多少人的景仰和敬重。誰料到了風燭殘年卻忽然攤上這么一檔子事,教他如何受得了呢?

      小頌寸步不離開,尋找小比的重任就落到我們兩口子和馬彩云的身上。我們先是打電話,小比的電話不用說是關(guān)機。我們就把小比同學朋友的電話都打了一遍,橫豎這事瞞不住的。

      電話尋人未果,只得出門去找。在空曠的大街小巷無頭蒼蠅似的轉(zhuǎn)了大半夜,小比的影子都沒有見到。后來我們漸行漸遠,不知不覺找到城外的河邊水塘,我心里陡然升起不祥的感覺,似乎小比就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我再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下了早霜濕漉漉的河沿石上,“嗚嗚”地哭起來。

      老公和馬彩云趕緊安慰我。老公說:“小風你放心,我擔保小比一定不會有事?!瘪R彩云更是胸有成竹拍著胸脯嚷:“是啊,是啊,小比都跟上縣長了,往后她的好日子長著呢,她高興還來不及,你說她舍得尋死嗎?”

      要在往日我準會罵她:你以為誰都像你呀!可是如今我還能說什么呢?我臉上熱辣辣的羞愧至極,我這才知道那一份書香門第的驕傲對我多么重要。

      馬彩云見我無語,瞇起胖臉上一雙小眼睛,興奮地說:“女人還是長得漂亮好啊,你看我們小比年紀輕輕就要做縣長夫人了。也沒見她種桃樹,抬手就把別人幾十年辛辛苦苦種出的桃子摘來了,王縣長家里的黃臉婆可就慘了……傻姐姐,你還哭什么?如今我們一家人都要打起精神幫著小比把王金貴牢牢抓住,別讓他像狐貍一樣扔下幾個臭屁就跑脫了……”

      我被馬彩云的話羞得無地自容,眼淚如泉涌出來。丈夫連忙止住馬彩云:“彩云,小風心里難受,你還說這些話寒磣她嗎?”馬彩云就嘆氣閉嘴,臉上浮上不屑的神色。

      東方發(fā)白,我們垂頭喪氣地回來,剛進院門,就聽到我的侄女也就是小頌的女兒精衛(wèi)在哭喊:“媽媽、媽媽,我不要活啊,我不要活了……”天啊,精衛(wèi)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她竟然作此哀音,情何以堪?我的眼淚禁不住滂沱開來。

      精衛(wèi)本來有一個非常美滿幸福的家庭,她的媽媽聶玲就是他爸爸科室里的護士,是個外表和心靈同樣美好的白衣天使。

      有一天聶玲在醫(yī)院當夜班,倆婦女送來一個患心臟病的老太太,交了住院費就嘰嘰喳喳吵架。原來她們都不愿意留在醫(yī)院照顧老人,互相指責一番,都負氣跑走,把病人撂在醫(yī)院不管了。

      老病人躺在病床上傷心流淚,聶玲前去安慰,從此就負起了照料的責任。當班不說,下班聶玲就留在醫(yī)院,替病人家屬,喂水喂飯,端屎倒尿,如此二十幾天。

      病人跑長途貨車的兒子回來了,陪著老太太找上我家的門,送來一箱進口水果和一個大紅包。老太太非要認聶玲做干女兒,聶玲不忍拂老人家的意,叫了干媽,但是干媽的見面禮她卻不肯要。推來推去聶玲急出眼淚了:“干媽,您若是一定要給,我就要上交醫(yī)院。您看我大哥跑車賺點錢也不容易,何必呢?”老太太只得作罷,抱著聶玲一個勁流淚說不出話。

      那箱水果還是留下了,因為聶玲的干大哥發(fā)了話:“你要是這么見外,就不是誠心當我干妹妹,下次干媽有病還敢找你嗎?”

      客人走了,精衛(wèi)歡天喜地要吃水果,她吃過大伯帶回的外國水果,老纏著媽媽給她買。如今有了這么一大箱,她能不高興嗎?聶玲卻說:“精衛(wèi)啊,這箱水果應(yīng)該拿到醫(yī)院和阿姨們一起分享,大家都照顧了老太太,媽媽怎么能一個人獨享呢?”精衛(wèi)聳聳鼻子不情愿:“好的,媽,那、那你就給、給我一兩只好嗎?”聶玲捏捏女兒的鼻子說:“小饞貓啊,開了封再拿過去不好,還是明天吃吧,我把我的那一份帶回來給你。”

      老爸對這個兒媳婦不用說是喜歡得不得了,成天樂哈哈說:“我們書香門第風水好,氣場好,所以得著這么好的兒媳婦。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嘛,哈哈哈……”

      聶玲帶著水果去上班就再沒有回來,一輛汽車把她輾得粉身碎骨。這是我們家里遭到的第一場劫難,老爸被這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擊倒了。他大病了一場,身上本來就不多的肉全給削去了,人就瘦成了皮包骨,看上去卻更加仙風道骨。

      爸爸常常坐著發(fā)呆,我們知道他是沉浸在對聶玲的回憶里。有時候,他眼淚花花地嘆息:“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是我沒有積下福德兒女承受啊,要不玲玲怎么會有那等兇難?”

      那一年,精衛(wèi)只有八歲??拗诰l(wèi)就無須說了,孩子的神態(tài)都有些癡呆。奇怪的是,一向被她彈得硬邦邦的《致愛麗絲》現(xiàn)在竟然變得柔緩起來,充滿了深情和憂傷。有爺爺和小姑的關(guān)懷與呵護,這個可憐的孩子才從喪母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漂亮的小臉上重新綻放美麗的笑容。

      精衛(wèi)躲過了冰雹又遇上了風霜。一年以后,小頌把馬彩云領(lǐng)回家,家對精衛(wèi)來說就變成了鬧鬼的廟。爺爺多少有點鎮(zhèn)鬼的作用,小姑姑又嫉惡如仇跟馬彩云針鋒相對,精衛(wèi)才能夠在這個家里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地生活下去。如今爺爺成了這樣,姑姑又下落不明,精衛(wèi)能不傷心痛哭嗎?

      “精衛(wèi),你哭什么哭??。渴裁床换盍?????讓人聽見倒像誰虐待了你似的!?。俊瘪R彩云進門就瞪眼大喝,把精衛(wèi)嚇了一怔,她瘦弱的肩膀抖了兩下,哭聲戛然而止。那受驚幼鹿般怯怯的樣子,讓我有說不出的心疼。

      “彩云,你話也沒錯,但是,你不能和孩子好好說嗎?你這般粗門大嗓吼她,不把她嚇著嗎?精衛(wèi)從小到大,可沒受過這種吹胡子瞪眼的吼叫?!蔽乙幌蜻€算照顧馬彩云的情面,不像小比那般對她毫不客氣,但是如今老爸和小比都不能保護精衛(wèi)了,我哪能再當縮頭烏龜!

      “是是是,你們家書香門第,人人都輕言細語行不動裙笑不露齒,不飲盜泉之水,不受嗟來之食……”馬彩云雙手合抱胸前開始嘲諷。我心里恨恨,但是喉嚨卻像被什么堵著,一句回敬的話也說不出來。

      老公連忙對我瞪眼:“都什么時候,你們還有心磨牙?”我心里也記掛著老爸,便撂下馬彩云往他房里去。小頌?zāi)弥犜\器正在給他聽診,等他說出暫無大礙,我才心寬一點。

      媽媽流著淚端上早餐,我鼻子一酸,眼淚又如珠滾下來。老娘就是我們這個家里永遠不會停止運轉(zhuǎn)的一架機器啊,無論遇著什么事,無論她自己也是多么傷痛,她總會頑強地給全家準時開飯。

      電話鈴驟然響起,我以為是小比,沖過去抓起話筒。

      “喂,你好?!币粋€渾厚男聲沉緩地說,“我,我是王……金貴,請……請問小比回家了嗎?”這個王金貴大概也緩過神,記起小比來了。

      “你倒問我?我還問你要人呢!”我沒好氣地回答。

      小頌已站到我身邊,他一把搶過話筒:“王金貴,你把我妹妹弄到哪去了?你趕緊給我找回來便罷,她要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

      這話讓我大為驚愕,真沒想到小頌在關(guān)鍵時刻也會顯出丈夫氣概。我這個二弟極像老媽,生性聰明卻本分懦弱,三歲小孩也不敢得罪。在我的印象中,他除了把他的醫(yī)術(shù)鉆研得日趨高超,他還有別的什么本事,不然他怎么會窩囊地娶了馬彩云呢。

      聶玲去世一年多,小頌醫(yī)院領(lǐng)導(dǎo)給他介紹了個對象,是縣醫(yī)保局局長馬彩云。這個馬彩云是個喪夫的女人,年紀和小頌倒也相當,父親常去醫(yī)保局報銷藥費,也認識她。但是看老爸的意思,似乎是頗不能接受這個馬彩云。他笑言:“馬局長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怎么會長得那么胖啊?”在他老人家那傳統(tǒng)的審美觀念中,淑女總該是窈窕的,馬彩云卻人高馬大,肥婆一個,斷不符合我們書香門第的擇媳標準。

      當然這還不是主要原因,老爸怎么說也不會犯那種以貌取人的低級錯誤。主要的障礙是外面有風言風語說馬彩云的局長之位,是她以曖昧方式得到的,并且這曖昧竟然曖昧到了跟一位“要人”有關(guān)。這可就犯了書香門第的大忌。對此等傳聞我倒不大相信,因為我實在難以想像,有什么餓了八輩子的“要人”,會打她那一身肥膘的主意。

      小頌自己沒有主張,就把馬彩云領(lǐng)回來讓全家過目。老爸老媽倒也忙了一天,翻出那套青花餐具鄭而重之地辦了一桌豐盛的酒宴招待她。那天馬彩云盛裝而來,安之若素受用款待。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她嫌盛飯的青花碗太小,皺著眉頭遞給小頌:“去,換個大碗給我盛碗飯來?!蔽覀?nèi)叶紴橹汇怠?/p>

      老爸笑一笑就包容了她的大碗吃飯大塊吃肉,照樣殷勤地勸菜。馬彩云吃得高興就沒了禁忌,笑哈哈地說:“吳老師啊,聽小頌說你們家里不歡迎我呢。”老爸白了一眼小頌,也打著哈哈說:“怎么會呢?他哄你,你別聽他胡說?!瘪R彩云爽朗大笑:“我想也是,怎么可能?一個護士換個局長,你們還有什么不樂意嗎?”我那可憐的老爹聽了這話,呵呵幾聲,臉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馬彩云酒足飯飽而去,出門的時候她的手機響了,只見她聽了電話臉就板了起來,生氣地大嚷:“啊?你還有臉給我打電話,上次你說送給我六十個鴨蛋,我等了這半年,連鴨毛影子也沒見著!”

      我們?nèi)叶荚谀且豢袒ㄈ菔?。送走馬彩云,老爸立馬表態(tài):“此姝不去高攀也罷!”我和妹妹也認為此等仙鶴實在不該立到我們雞群里來。連精衛(wèi)也湊了過來:“她說話嗓門怎么那么大?她一開口我就害怕呢!”

      全家人經(jīng)過討論,一致不同意小頌找這個對象。小頌自己也為難,支支吾吾像個靦腆的小伙子,紅著臉說是院長介紹的,不好拒絕。我和妹妹爭相搶白他:自己的婚姻大事,不能拿去給院長做人情啊,這有什么不好拒絕的?

      老爸一邊嘆氣一邊目瞪小頌:“明天趕緊去回了院長,就說家里父母不同意!這么大的人,掉到茅廁都會藥死蛆!”小頌連聲諾諾。沒想到過了幾天,馬彩云竟跑到家里來興師問罪了,她滿臉怒容指著老爸鼻子大吼:“吳某人,你好歹也算個知識分子?啊?你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對我陽奉陰違?啊?小頌都跟我那種關(guān)系了,你還阻攔他娶我??。窟€說什么書香門第呢!你們書香門第的男人睡了女人都不負責任嗎?你說說看,?。空f說看,說說看,我們到哪去評評這個理????”

      馬彩云手臂揮揚唾沫橫飛,老爸被她“啊”得理屈詞窮,連連后退。馬彩云則步步緊逼,說一句話就甩一下頭,甩得滿頭卷發(fā)花枝亂顫,像攪動了一團活生生的蝸牛。老爸就像做賊被人逮著,羞得沒了主張,惟有漲著一張老紅臉求她小聲點,有什么話好好說。馬彩云這才氣呼呼地往沙發(fā)上架腿一坐,又“哼”了一聲,揚眉揚眼地說道:“問問,啊?問問你寶貝兒子,看他賴得掉嗎????”

      老爸當即把兒子拽進廚房拱手:“大佬官啊,你也太饞了吧?聶玲去了才一年,你就饑不擇食到這種程度嗎?可憐我三十好幾才結(jié)婚,也沒像你這樣丟人現(xiàn)眼呢!”小頌被老爸罵得硬起頭皮結(jié)結(jié)巴巴:“我、我不承想,她、她竟……”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小頌得了全家人的旨意,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拉下面子去回絕院長的好意,沒料院長卻說:“我只跟你們牽了一下線,你們自己也有過交往了,如今你要回絕她,還是你自己去和她說吧。”

      小頌想想也對,就打電話約馬彩云,說有事要和她談。馬彩云猜到所談何事,倒讓小頌上她家去談。小頌心無城府,就如約去了。這一去不要緊,小頌就稀里糊涂成了睡了女人不負責任的男人。

      老爸啞然,渾身僵直,惟有脖子上的喉結(jié)竄動異常表明他是個活體。他二話沒說轉(zhuǎn)身到房里找出戶口本交到兒子手里,喝他趕緊和彩云領(lǐng)證去。小頌猶豫,老爸瞪起眼喝道:“如今她就是一泡狗屎你也得吃下去!”

      為這事我大弟小雅打越洋電話跟老爸吵架,問他到底是書香門第的清白重要,還是小頌一輩子的幸福重要?老爸嘴里不說,心里絕對認為書香門第的清白重要。我和妹妹也替小頌和老爸據(jù)理力爭,無奈小頌自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他實在也擔當不起“睡了女人不負責任”的罪名,生怕馬彩云給他宣傳出去,天天像殺了人的逃犯一樣惶惶愧愧。后來只得窩囊地負起這份莫名其妙的責任,以圖心安理得。

      我老公和妹夫趙明有時開玩笑,說馬彩云就是虎妞嫁給祥子了。話真沒說錯,馬彩云還真有點又虎又妞的味道。她倒是真心喜歡小頌,結(jié)婚以后吃的穿的從不虧待他。小頌上夜班,馬彩云在我家什么活都不干卻愿意給小頌煮夜宵。小頌零點下班回家,電飯煲里一小碗雞蛋面總會溫熱地等他;馬彩云自己穿不出好衣服,她就千兒八百的三天兩頭給小頌買,言稱小頌替她漂亮就等于她自己也漂亮了。小頌對她一手遮天大包大攬的愛,好像也不怎么排斥。苦就苦了家里其他人,馬彩云一進門就喧賓奪主,儼然以女主人自居,發(fā)號施令地把她的是非觀和價值觀統(tǒng)統(tǒng)貫徹到家里的每一件大事小情里,讓我們惡心得像吞下一個個帶殼的活田螺。

      馬彩云先是對聶玲的遺照發(fā)難,要把照片從家里撤出去。我們也覺得馬彩云和聶玲一個生妻一個死婦,天天照面頗為尷尬,便說服精衛(wèi)同意把她媽媽的遺照從客廳撤到她的臥室。馬彩云卻不滿足,她說:“死了死了,死就是了。死了的人跟這個世界就沒了瓜葛,往后精衛(wèi)就是我馬彩云的女兒,聶玲的照片怎么能放到我女兒的臥室里去呢?”

      精衛(wèi)愕愕地睜大眸子,滿眼的淚水就奪眶而出,好像面臨世界末日。爺爺緊忙地攬過精衛(wèi)入懷,皺著眉頭對馬彩云說:“你不要太過分了,聶玲總是精衛(wèi)的媽?!瘪R彩云冷笑一聲:“誰是媽?啊?爸的妻子才是媽!難道不是嗎????如今我馬彩云是精衛(wèi)她爸的妻子,我就是精衛(wèi)的媽!往后精衛(wèi)沒別的媽了,也不準去跟什么死媽掃墓,她的媽十旺八旺地活著呢!”

      老爸就動怒了,放開精衛(wèi)“豁”地站起來揚手惱怒道:“馬彩云,你辦不到!”說罷撫著哭成淚人的孫女安慰道:“好精衛(wèi),聽爺爺?shù)脑挘彀褘寢尩恼掌玫椒坷锶グ?,往后媽媽天天陪著精衛(wèi),保佑我們精衛(wèi)快快長大……”

      馬彩云這一回敗陣了,她對精衛(wèi)就露出了晚娘臉。精衛(wèi)整天以淚洗面,馬彩云的做派是精衛(wèi)越哭她就越要和她理論?!翱奘裁纯??誰虐待你了嗎?啊?你要我對你好,自己不曉得乖一點??。扛嬖V你,我和你爸領(lǐng)了證,你就得管我叫媽……我單位上幾十號人,哪個敢不服我??。课疫€怕了你????”她摩拳擦掌大嚷大叫,把精衛(wèi)嚇得見了她如同老鼠見了貓,哪里還敢叫她媽?

      好在那時小比夫婦住在這里,他們自己也有房子,聶玲去世,為了安慰老人,才回來承歡膝下。小比從小就不是省油的燈,凡事不吃一個錢的虧。馬彩云欺負精衛(wèi),她如何肯含糊?只要馬彩云一開嗓,她就救場如救火似的跳出去和她對罵:“怎么啦怎么啦?你又說我們精衛(wèi)干什么?二嫂,你可別拿根雞毛就當令箭,我們精衛(wèi)不是你的孩子,不勞你多管教!別把她養(yǎng)成你這等德性,讓我們百年之后拿什么臉去見她媽?”小比的嗓門從小嘹亮,老爸一向說她三百斤的野豬四百斤的嘴,沒想到這倒派上用場了。

      有一天,老爸試探著對馬彩云說:“彩云啊,你先前家里也有房子,要不,你帶著小頌出去過二人世界怎么樣?精衛(wèi)我替你們養(yǎng)大?!瘪R彩云眼珠一轉(zhuǎn):“我的房子說好給我弟弟結(jié)婚用,我娘還幫我?guī)Ш⒆幽?,我不該幫幫我弟弟嗎?你們家怎么了?啊?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倒可以住在家里?正?jīng)兒子媳婦倒要趕出去?啊?”堵得老爸二話都沒有了。

      經(jīng)馬彩云這么一“啊”,趙明在我家就住不下去了,趕緊帶了小比搬回他們自己家里去了。從此,我娘家就更成了馬彩云的天下。

      小比出事,家里人都像遭了霜打抬不起頭,惟有馬彩云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她一向瞧不起我們家:一大家子人,連個副科級的也沒有,真不知怎么弄的。在她的慧眼里,人的高低貴賤是以行政級別劃分的,就連博士也比不上副科級。如今突然有個縣長和我們家拉上關(guān)系,她怎么能不亢奮呢?

      小比還沒有消息,不知是死是活,馬彩云在家里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嚷:“王縣長他可要負責任,不能玩玩我們小比就算了!”她還追在小頌屁股后面聒噪:“小頌,這事老爸不好出面,我們做哥嫂的可要幫小比。啊?最好你出面唱紅臉,我來打圓場,王金貴要離了黃臉婆把我們小比明媒正娶就罷了,否則我們就跟他沒完!”氣得老爸喘著粗氣把她喚進房里,淚流滿面哀求她說:“彩云,好、好媳婦啊,如今小頌這孩子好歹還算個橘,拜托你千萬別讓他變成枳罷……”

      兩天過去了,小比像人間蒸發(fā),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王金貴一天幾次打電話來問訊,問得我們兇多吉少的預(yù)感油然而生。小比的單位也停下了部分工作,把尋找吳小比當作一件當務(wù)之急的頭等大事。與此同時,縣長和女記者的桃色新聞在全縣傳得沸沸揚揚。王金貴的政敵不想讓他晉升縣委書記的目的大概是達到了??墒撬麄児Φ聼o量順帶著把我老爸也給害慘了。

      父親的病急轉(zhuǎn)直下,小頌請了醫(yī)院的同事來家會診,一致的結(jié)論是:老先生恐怕抗不過這一劫了。

      這時候,老媽流著淚提起我的大兄弟小雅。老輩子的人總有長子情結(jié),家庭陷入危難,總指望長子可以力挽狂瀾回天有術(shù)。

      或許真有所謂心靈感應(yīng)吧,那天夜里小雅竟然打了個電話回家,說他這幾天心里老膩歪,總擔心家里出了什么事。老媽接著電話,就像受委屈的孩子聽見了大人的聲音,“哇”地一聲就大哭起來。

      小雅在大洋彼岸只說了一聲“我馬上趕回來”就撂了電話。

      得著小雅回來的消息,母親鎮(zhèn)定了許多,似乎長子回來,她丈夫和女兒的生命安全就多了幾分保障。我卻沒有這么樂觀,小雅此時回來,對爸爸到底是安慰還是刺激呢?小雅早已成了他的一塊心病啊。

      我的大兄弟,我們宜蘭書屋的長房長孫吳小雅,在沒有去美國之前,他絕對是父母的好兒子。就算我們吳家所有德才兼?zhèn)?、學問大成的歷代先祖死而復(fù)活,他們也一定會豎起大拇指贊嘆:這才是我們書香門第的千里駒呢!

      小雅從小聰明俊秀,性格柔中帶剛,堅忍不拔,完全是老爹的衣缽真?zhèn)?。小雅從小到大學業(yè)頂級優(yōu)秀,學校的那點功課對他就像駕著輕車跑熟路,父親在功課之余又給他典學,讓他把從前宜蘭書屋的課程也粗粗學了一遍。小雅的好處不僅學貫古今,處世為人方方面面也都沒得說。老爸有時也想給他潑點冷水,可是他又沒什么不對,怎么說他呢?只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以為你真有什么了不得???這是我們家祖先多少輩子人積攢下你這么個東西來!”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似乎是應(yīng)了這句話,小雅考取了公派留美攻讀博士,讀了幾年,人就慢慢變了。開口閉口美國如何如何,賞激之情溢于言表,言語之間對學成回國任教的前途頗感無奈。

      名義上小雅也回來報效祖國了,但他僅在國內(nèi)的大學任教一年,算是點了個卯,第二年就通過美國同學找了一個叫什么鳩莉斯基的美國姑娘,借助涉外婚姻去到美國落地生根了。父親為這事生了小雅的大氣,花了國家的錢上學,卻崇洋媚外遠走外洋,這就是對國家不忠不義;黑眼睛黑頭發(fā)黃皮膚的炎黃子孫,無端去做什么外國人,不惟不孝,簡直就是數(shù)典忘祖;至于借助婚姻加入美國國籍,在老爸的眼里更無異于吃軟飯!

      老頭氣得拍桌子砸板凳,脖子上的喉結(jié)賣力地上躥下跳,好像它稍停片刻,主人的生命就會壽終正寢。老爺子把小雅罵得狗血淋頭,揚言準備不認這個兒子。但老先生再憤慨,怎么拗得過當紅的洋博士?小雅最終還是像從前朱買臣太太那樣,義無反顧地走了。

      拿到美國綠卡,小雅風流倜儻地回來,跟老爹理論。他倒不計老爸痛罵他的前嫌,身眼形態(tài)畢恭畢敬,嘴里卻咬著鐵似的:“爸,您的邏輯比較混亂,您說我在北京當教授是替家里爭光爭氣,我把為人師表的事業(yè)做到美國,替中華民族爭光爭氣,難道不好嗎?中華兒女有資格去外國傳道授業(yè),您為何不高興?”

      老頭來了氣:“拜托你別跟我提什么中華民族了,如今你是美國公民,連我還要尊你為外賓呢。你這就可以走啦,往后不勞再上我家門來。我家小門小戶,擔當不起接待外賓的使命?!闭f著往椅子上一坐,黑著臉紋絲不動像尊煞神。

      多虧我丈夫打圓場,要不說不定這爺兒倆會鬧到什么地步。在我們家里,老爸不開口,老媽斷不敢收留小雅。我老公仗著女婿的身份,想必老爺子總要給點面子,就斗膽進言:“爸爸,您老人家別忙生小雅的氣,依我看啊,您老人家犯了點狹隘的民族主義錯誤呢。您要是站在胸懷祖國、放眼全球的立場上看,小雅并沒有做錯什么呀。再說,他是正當合法途徑出去的,連咱們花錢培養(yǎng)他的祖國都慷慨允許了,您這個當爸的怎么這么小氣呢?小雅他就算跑到月球上去,那還不是您老人家的兒子嗎?往后他的后代,難道不跟您姓吳,倒會跟那個什么鳩莉斯基的姓嗎?”經(jīng)他好說歹說,老頭才嘆了一口氣,罵了聲“冤孽”而罷。

      小雅疏通了老爸的關(guān)系,過些時候就帶著鳩莉斯基回國省親。老爹也真怪,他對龐大的美國不以為然,卻對一個美國小女子敬重有加。提前幾天就灑掃庭除,準備迎接這位洋媳婦,吩咐老伴把那套青花餐具找出來,還研究了西餐菜譜,親自敲定一席中西合璧的菜肴招待洋媳婦。“人家的爹媽也不容易,怎么舍得把個閨女嫁給外國人?”聽說洋媳婦為了回家拜見公婆還特地學習了中文,老頭的心意就更加殷切了。

      到了日子,雖然天氣炎熱,老爸還是穿上了襯衫長褲,不時跑到院子外面去張望。烈日當頭時分,小雅牽著鳩莉斯基的手遠遠走來,金發(fā)碧眼的鳩莉斯基穿了一條短到大腿根的短褲和一件袒胸露乳的背心,四肢甩悠甩悠。老爸接受她的熱情擁抱之時,身子僵成了一根木樁。

      相見問好,寒暄過了,老爸立馬讓小雅去街上給媳婦買套像樣的衣裙。一經(jīng)小雅把意思轉(zhuǎn)達,鳩莉斯基竟然拒絕,她說大熱天她這樣穿著很舒服。

      父親還想給小雅補辦一次中式婚禮,一方面表示對洋媳婦的認可,另外也想對家族的親戚長輩有個交代,畢竟小雅是長房長孫嘛。誰知這番好意鳩莉斯基竟不肯領(lǐng)受,她說她和小雅結(jié)婚好幾年了,不再需要此等形式。小雅竟然也說結(jié)婚是兩個人的事,她不愿意,婚禮就免了吧。

      小雅吩咐鳩莉斯基入鄉(xiāng)隨俗稱呼公婆為爸爸媽媽,鳩莉斯基雖然勉強笑著叫了,但是她一轉(zhuǎn)身就忘記,不斷地以吳先生吳太太稱呼我爹我娘。

      有一天,老爸對小雅說:“既然你們結(jié)婚幾年,為何還沒懷上孩子?要不帶媳婦去看看中醫(yī)?”小雅笑笑:“爸你想哪去了?我們暫時還不想要孩子?!庇謫枺骸澳悄銈兪裁磿r候想要呢?”答曰:“那是未來的事,現(xiàn)在怎么說得上?”

      如此種種,我想老爸一定又有氣可生了,誰知老爸竟然強顏歡笑沒有埋怨小雅半句。他不僅給鳩莉斯基取了個中文名字叫“吳小興”,還把家里那只傳代的翡翠玉鐲找出來,讓小雅送給了這個“吳小興”。

      我知道老頭已經(jīng)不敢對兒子有任何要求了,指望他趕緊給我們宜蘭書屋生下個傳人,哪怕是個有一半外國血統(tǒng)的傳人,他也就心滿意足了。

      但是這個愿望不僅沒有實現(xiàn),過了兩年,小雅就和鳩莉斯基離婚了。老爸得著消息在電話里驚叫:“小雅,你、你們好好的為什么要離婚?”電話那頭說:“我們的愛情冷卻了,婚姻生活變得平淡,我們就離婚了?!崩习謱χ娫挻蠛龋骸昂[!生活平淡就離婚?你們不知道平平淡淡才是真嗎?”小雅甚不以為然:“平平淡淡固然是真,但是激情浪漫也是真啊,相比之下,我們更喜歡過激情浪漫的日子?!崩习诸D覺天旋地轉(zhuǎn):“不必說了,準是你喜新厭舊把人家小興給甩了。你這畜生,你想想當年不是靠著人家小興你才去得了美國嗎?”老爸的語調(diào)變得沉痛無比,“小雅啊,不是我罵你,你在國內(nèi)鬧鬧倒罷,無非丟我的臉,丟我們宜蘭書屋的臉。你這鬧到美國去了,你就是替中國人丟臉啊!”

      小雅在大洋彼岸莫名其妙:“爸,離婚是我和小興商量好的,兩廂情愿,怎么說得上誰甩了誰呢?不信你打電話問小興,我們?nèi)匀皇呛门笥眩總€星期都通電話呢。”老爸心如刀絞,萬念俱灰,想想又問:“那、那個翡翠玉鐲如今在哪里?”小雅說:“爸,那是經(jīng)我手送給小興的,你說一個男人送了點東西給女人還能要回來嗎?那才是給咱們中國人丟臉呢?!?/p>

      老爸這一氣非同小可,躺在床上幾天沒起來,眼睛紅腫了許久。那只翡翠玉鐲是我們宜蘭書屋的傳家寶啊,丟了它,就意味著我們祖先的傳承斷絕了!

      后來,小雅走馬燈似的換女人,先是談了一個日本姑娘沒成,后來又是法國姑娘、英國姑娘,結(jié)婚離婚像孩子過家家。他自己洋洋得意,老爸卻羞得無地自容,電話里對他說:“不管你哪國姑娘,拜托你千萬別給我領(lǐng)回家里來了?!?/p>

      后來,老爸與長子就話不投機半句多,小雅有電話來,他也不接了,倒是把火氣撒向老媽:“你樂意聽他放什么狗屁你就去聽吧,橫豎從小到大都是你溺愛他,如今把一房長子毀掉了,你該安心了。”俺娘委屈得說不出話,別說沒有溺愛,就算真溺愛了,如今兒子都是美國教授了,怎么談得上毀掉?

      可是在父親的眼里,這兒子就算是毀掉了,不管他是不是美國教授。如今老爸生命垂危,這么一個年過四十,還孑然一身如斷線風箏似的長子回來,還會給他帶來多大的慰藉嗎?

      小雅打了電話,三天一過就到家,他衣著光鮮,神采奕奕,步履生風,從大洋彼岸而來,卻沒有半點的車馬勞頓和風塵仆仆,好像他只從鄰家打了個轉(zhuǎn)回來。在歸途他就通過電話了解家中一切,回家進門就直奔老爸的房里,如同醫(yī)生刻不容緩奔向病人。

      “爸,小比這點事很平常也很正常,這說明我們小比優(yōu)秀有魅力嘛,你值得生氣成這樣?難道你生下女兒就是為了把她們都培養(yǎng)成圣女貞德嗎?這要在美國,養(yǎng)下沒人追求的女兒才叫羞人呢。人家美國家庭如果有了大齡女兒未婚,家里人連電話都不敢多用,怕小伙子約會的電話打不進來,耽擱女兒談戀愛。”小雅西裝革履蹲在床前執(zhí)著老爸的手含著笑容說話。

      老爸皺眉哼了一聲,把頭扭過去。我連忙給小雅使眼色:“你回到中國了,不必用中文說著美國的事?!?/p>

      “哦,是是是?!毙⊙盼蜻^來,對我做個鬼臉,站起來坐在老爸床上,換了一種豪邁語調(diào),“……我們中華民族向來不屑災(zāi)難來了用血肉之軀去硬抗!爸你忘了嗎?孔子困于陳、蔡,七日不嘗食,藜羹不糝,卻弦歌于室,真可謂大寒既至,霜雪既降,而知松柏之茂也……如今小比一時糊涂,做出不倫之事,我們做父兄的就算作踐死性命以謝天下,也于事無補啊!何如坦然擔當羞辱,用心靈智慧心平氣和替她化解一切?”小雅巧舌如簧,無非從韓信說到司馬遷再說到越王勾踐,反正把過去老爸給他典的書倒背一遍,對他也不是什么難事。

      真是奇怪,老爸病得很不輕了,他的醫(yī)生兒子藥石無效,不料長子一番之乎者也的廢話,卻頗收藥到病除之功,看來父親與長子之間果真深有玄妙。經(jīng)過小雅細細勸說,老爸慢慢坐了起來,老淚縱橫無語凝噎半天。到了下午,小雅竟然有本事讓他吃下半碗雞湯面。

      似乎真是長子給家里帶來了好運氣,這天晚上小比的丈夫趙明竟然提著一袋水果來看望老爸了,這真是我們想都不敢想的事。

      趙明戴了副大大的墨鏡而來,可想而知他承受了怎樣的羞辱。幾天不見,趙明瘦了一圈又老了一截,從前那種儒雅瀟灑的風采神韻翳然不見了,才三十出頭的人幾日沒見就弓了背。我們?nèi)胰顺笋R彩云見了他都油然生出無地自容的羞愧,連他的死黨精衛(wèi)也怔怔怯怯的,好像欠了他什么債。過去精衛(wèi)見他進門就像只小麻雀跳到他身邊,嘰嘰喳喳纏著他問一通稀奇古怪的問題。

      “哦,趙明來了?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呢!”小雅臉皮真厚,沒事一樣笑呵呵迎上去招呼妹夫。

      “唷,大哥你回來了?爸爸果真不好嗎?我看看他去。”趙明聲音明顯哽咽。

      趙明進了老爸房間,老爸趕緊掙扎著坐起來,那樣子倒像是一個老先生見了比他更老的先生,執(zhí)拗著要執(zhí)后生之禮。

      “爸,你躺著罷,”趙明叫了這聲“爸”,嗓子就噎了,“爸,我是來向您請罪的……”說著,泣不成聲。

      “孩、孩子,你、你說什么話?我都沒臉見你,小比這個賤人,她氣死我了!小趙,我沒教育好女兒,我、我對不起你啊……”老爸喘著粗氣,脖子上的喉結(jié)一扯一扯,好像話都是從那個塞子里一字一字擠出來的。

      “爸,您要這么說,我更無立足之地了。爸,是我對不起您老人家啊,您把世上最美麗最純潔最善良的女兒交給我,而我竟然把她弄丟了……爸,我拿什么臉見您!”趙明坐在老爸床上流下一臉淚水,汪洋恣肆。

      老爸聽了這話,身子微微顫動,他抖動著雙手伸過去,放在女婿的臉上,一點一點抹著那珠子似的男兒之淚。

      “爸,我真是太傻了,我讀了點書本皮毛就昂昂然自以為是……充其量我只是個傻乎乎的書呆子啊,我還以為自己很愛小比,小比跟著我就一定很幸福。我哪里知道人生世上,男人娶妻生子要經(jīng)營財勢富厚……爸,是我害了小比!是我害了小比!我痛悔無極?。 壁w明“嗚嗚”哭出了聲。

      “孩子,我家枉費世代教書育人,怎么就沒養(yǎng)出個像你這樣的好兒女!”老爸也哭出了聲。他們兩個索性就抱在一起“嗚嗚”痛哭,像管風琴默契地合奏著一支哀傷的曲子。

      我從沒見過男人這么孩子般的痛哭,那年聶玲遇難,老爸和小頌淚流成河,我也沒聽到這種“嗚嗚”之聲啊。這兩個男人的哭聲催得我雙眼模糊。

      趙明是我們鄰縣一個寡婦撫育的獨子。他的父親是一個公安民警,追逮持槍歹徒,為了保護年輕的同事,挺身迎上呼嘯而來的子彈。這個父親并沒有當場犧牲,他從一個警察變成了一個植物人。為了用血緣和親情喚醒父親的生命,正上高中的趙明毅然輟學回家,做了一只啼血杜鵑,沒日沒夜聲聲呼喚父親。這一呼就是三年,直到父親生命終結(jié)他才重返學校繼續(xù)學業(yè)。

      如此,趙明就曲徑通幽成了小比大學里的同學,和她戀愛了。畢業(yè),趙明因為是優(yōu)秀畢業(yè)生本可以留在市里工作,只是小比只能回到縣里,趙明才追逐著來到我們這個山區(qū)小縣城。

      趙明到縣電視臺上班,很快成了單位的臺柱子,他制作的節(jié)目頻頻在省市獲獎。沒幾年,省電視臺就要把他挖過去,但是趙明婉言謝絕了。人家都說趙明傻,省臺工資高福利好,事業(yè)發(fā)展空間、成功的幾率都比小縣城大得多??!趙明卻不分辯,照樣每天牽著小比的手樂呵呵上班下班。別人就嘆息:趙明這個人才生生給吳小比纏死了,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啊。

      去年年底,縣里鑒于趙明工作出色,擬提拔他擔任廣播電視局副局長,領(lǐng)導(dǎo)找他談話,他竟然毫不動心堅決地回絕了。馬彩云聽說這事,天天數(shù)落趙明有官不當,有福不享,世上還有這號書呆子,真是笑死人了。

      那回連老爸都不理解趙明,語重心長地開導(dǎo)他:“孩子,男人在社會上應(yīng)世,總要做點事負點責任,不能由著自己任性,貪圖自由自在輕輕松松過日子?!毙”嚷犚娎习謹?shù)落趙明,就噘嘴袒護:“爸,你別說他哦,他有他的想法,他不想當官,我也不愿意他去官場上迎來送往……”老爸就轉(zhuǎn)而埋怨女兒:“你愿意他天天陪著你侍候你玩鬧就夠了?沒心沒肺的人,也不曉得支持丈夫干事業(yè)!”

      趙明就笑笑坐到岳父身邊,半玩笑半認真說:“爸,您可別錯怪小比,她挺支持我干事業(yè)呢,要不怎么舍得把孩子送去給我媽帶?人家就是為了給我優(yōu)化環(huán)境嘛……算了,爸您老人家不必耿耿于懷,不就是個副局長嗎?您的女婿志存高遠,不屑去什么省臺工作,更不屑一個什么副局長職位,往后我定會給您老人家一個驚喜,哈哈哈……吹牛吹牛,爸您可別當真。”

      趙明可不是吹牛皮,他還真是淡泊明志、寧靜致遠呢。趙明也像我一樣愛好寫作,但是他的天分比我高得多,他也比我勤奮。我知道他矢志不渝地朝著一流作家的目標奮進,所以才有所為有所不為。趙明的作品不是很多,但是一寫出來雜志社就搶著要,不像我碼出一堆垃圾只能自我陶醉。

      這兩年,不知為什么趙明開始潛心鉆研佛經(jīng),和我們縣城廣福寺的幾位法師打得火熱,常被寺里請去講經(jīng)說法,迷得一幫善男信女把他當菩薩捧著。

      我擔心趙明劍走偏鋒,提醒小比注意點,小比卻笑嘻嘻地說:“姐啊,你怕趙明走火入魔去當和尚是不是?放心好了,有本美女纏著他,他還能四大皆空得了嗎?姐你不知道,趙明鉆研佛經(jīng)是為了養(yǎng)文學,他常說玉要盤,文學要養(yǎng),玉不盤沒有寶氣,文學不養(yǎng)沒有靈氣?!?/p>

      趙明不僅會養(yǎng)文學,難得他還是個會養(yǎng)女人的好丈夫,他對小比可是好得不能再好。小比長相漂亮,魔鬼身材明眸善睞,但她從小臉上膚色不是很好,有點晦暗,是為美中不足。趙明帶著她四處求醫(yī),中醫(yī)西醫(yī)都說是氣血不足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小比喝下許多補品補藥,臉上依然如故,一點起色也沒有。

      后來還是趙明自己研究古代醫(yī)書,找到了小比臉色晦暗的根源在于肺熱不潔。尋到病根趙明就對癥下藥,每天熬上一碗建蓮銀耳冰糖湯給小比喝,天天雷打不動堅持下來,小比臉上的膚色真就一點一點紅潤白亮起來,終于玉成她做了個十全十美無可挑剔的大美人。

      小比生了孩子,身體發(fā)了點胖,她就發(fā)趙明脾氣,埋怨就是他讓天天喝甜湯才喝胖的。趙明倒像真做錯了什么似的,連連哄著老婆賠不是,一邊又埋頭扎進古醫(yī)書,硬是從那浩如煙海的故紙堆里大海撈針,找出個專治肺熱不潔的無糖驗方——干柿餅日日食之。小比這才轉(zhuǎn)氣為喜,破涕為笑,肉麻兮兮抱著趙明又捶又擰,用她的方式表達感激之情。

      唉,世上人都祈求幸福,可是什么是幸福?平凡的幸福換個角度看也就是平淡無味啊!生活真是個千面妖姬,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這日復(fù)一日平淡的幸福竟是埋在人身邊的一枚炸彈,什么時候遇上點火星,它也會轟轟烈烈地爆炸啊。

      這天晚上,趙明前腳從我家出門,小比后腳就讓一輛高級轎車送回家了。這個被父母兄姊還有丈夫合伙寵壞的女人,她也不問問爸媽這些天在人間地獄里如何熬過來,也不問問大哥為何突然從美國回來了。她一進門就得著什么理似的,沖進房里大哭大喊:“我要離婚!離婚!你們不讓我離,我就死給你們看……”

      小比回家沒幾分鐘,王金貴的電話就打進來了。我接著電話,他先是“你好——”然后緩緩地說:“我是王金貴,請原諒我暫時不方便到府上來請罪,我、我想請吳老先生聽我說幾句話……”

      我聽著這話氣不打一處來:“吳老先生被你們氣死了,你有什么話就和本吳小女士說!”王金貴在電話里“哦哦”兩聲,似乎不知如何是好。這倒讓我生出了一點惻隱之心,真是何苦來著,堂堂一個大縣長,年紀也往五十歲奔了。

      “哦,吳、吳、吳……”王金貴自然不好稱我為吳小女士,“吳”了半天,恐怕是想起我有個作家身份才找到合適的稱呼,“哦,吳老師,那、那就煩你轉(zhuǎn)告老先生,請老先生放心,現(xiàn)在事情鬧到這個地步,我斷乎不會扔下小比不管。我、我一定會把我該負的責任承擔起來,我、我和小比已經(jīng)商量好了,就算天塌下來,我們也要在一起……”

      王金貴這個態(tài)度在我家一石擊起千重浪。馬彩云不用說是松了口氣,直夸王縣長不愧大丈夫,敢作敢當,怪不得當了縣長呢。我老娘卻流淚了:“這、這可怎么好?趙明他、他不會瘋掉嗎?那孩子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怎么對得起親家母?嗚嗚嗚,這命我不活了……”精衛(wèi)聽見奶奶說不活,趕緊跟伴作揖,好像生怕吃了什么虧似的,一頭栽進奶奶懷里哭起來:“奶奶,你不活我也不活了……”

      小頌搓著手急得團團轉(zhuǎn):“這不行,這不行,小比要離婚趙明準、準會發(fā)瘋……或者,哎,你們說,他會不會去當和尚?”老媽聽這么一說,愕了片刻,索性嗚地哭出聲來,似乎趙明已經(jīng)遁入空門了。

      馬彩云忍無可忍,皺著眉頭嚷起來:“我說你們這是怎么啦?給臉不要臉啊?王金貴要對小比負責倒踩著你們尾巴了????他要玩玩小比就算了你們倒開心????一個普通公務(wù)員換個縣長你們還不樂意????真是的,你們這些人,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她氣得直跺腳。

      后來還是小雅一聲令下:“天這么晚了,大家別吵了,天大的事明天再說。我也要倒倒時差呢,大家都回房睡去吧?!蔽覀儾艧o言各歸其房。

      第二天早上,老媽照例流著淚開飯,我這幾天就住在娘家沒回自己家里,總算可以給她打打下手。吃過飯,我看見馬彩云涂脂抹粉從樓上走下來,心里很不受用,忍不住嘲諷道:“唷,彩云,打扮得這么隆重去上班?。拷裉焓鞘裁刺貏e的日子嗎?”我的潛臺詞是,你還沒當上縣長的大舅子夫人??!

      馬彩云也不傻,當然聽出我的弦外之音,停下腳步想回敬我一句什么話??墒撬q豫片刻又放棄了,作出個懶得和我一般見識的姿態(tài),扭著兩瓣大屁股出門,跨上摩托車如飛而去。

      下午小頌和馬彩云下班回家,給我們帶回一個驚心動魄的消息:王金貴的夫人聽了丈夫的離婚宣言,二話沒說摔門進房把整瓶安眠藥一古腦吞到肚子里,王金貴撞開房門才把她救出來,送到醫(yī)院洗了胃。

      幾乎就在同時,小雅像一陣風從外面旋進來,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架起腿沮喪嘆氣:“嘿!不就是離個婚嗎?怎么都這般胡鬧啊!”

      “誰誰誰?怎么了?還有誰胡鬧了?”老媽從廚房踅出來,一只碗端在手里抖動不止,而那碗似乎牽連著她的眼神經(jīng),把她的眼淚抖得豆子似的滾下來。

      不出我們所料,趙明也出事了。趙明的胸襟可以包容小比紅杏出墻,只要她能夠回到他身邊,他還會像從前一樣愛她,這是毫無疑問的。我甚至可以斷言,他一定會比從前更好,他會讓自己變得更優(yōu)秀更完美更成功。我深知趙明,他絕不會讓生活的災(zāi)難白白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他一定會收獲比災(zāi)難本身更為昂貴的東西。但是小比竟然向他提出離婚,這就等于是把他一棍子打死,讓他沒有翻本的機會了。趙明是個把愛情看得高于生命的癡情種子,愛情不在了,可不就是生命不在了。既然生命不在了,一切就無從談起。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以他昨天半夜里提著個小包袱,敲開了廣福寺的禪門……

      “不活啦,不活啦,這還活什么呢?”老媽并沒有哭,是哭不出來的那種干嚎,聞之令人悚懼。她頹然癱倒沙發(fā)上,任憑碗里的芋頭潑散一地。

      父親面罩重霜顫顫的從房里走出來,我的心陡然收縮,腦海里浮現(xiàn)出許多電影里忠良耿介之士慷慨激昂觸柱而亡的悲壯畫面。

      還好,老爺子沒有觸柱,他緩緩勾下腰,拾起地上的幾個芋頭,放進老媽碗里,哄孩子似的輕聲說:“做飯去吧,什么活不活的?女兒是你生的,她出了事你不活就罷了?你不活,她就會變好嗎?”老媽聽了老爸的話,似乎得了點支撐,果真頑強站起,抹了把眼,在憐愛的注目下緩緩踱進廚房。

      不多久,我們?nèi)页诵”榷紘诓妥郎瞎策M晚餐,老媽在這種非常時刻,也沒忘燒幾樣小雅愛吃的菜。雖然沒有人說話,但大家都吃得很認真,尤其是老爸,竟然恢復(fù)了飲食習慣,先喝了一小碗湯,再讓精衛(wèi)給他盛了半碗米飯,用小菜就著吃下了。是的,該來的都來了,最擔心的事都發(fā)生了,還有什么可怕的呢?在這沉悶氣氛中,我感覺家里悄然生出某種力量。

      飯后,老爸沉思許久突然開口問我:“小風啊,明天你有沒有空?”我說:“什么有空沒空,這幾天不是天天呆在家里嗎?”老爸點頭說:“那好,小風,爸派你個差,明天你替爸去、去會會那個王、王金貴,無論如何要說服他……”

      “爸!”小雅正坐在沙發(fā)上洗腳,他高聲打斷老爸的話,卻又低聲小心謹慎試探著說,“爸,你、你是不是有點糊涂?王金貴那么一個人,你倒要派姐姐去勸降?你不怕我姐錦心繡口、大家閨秀風范又牽動那土豹子哪根神經(jīng)嗎?”

      “你長不大是嗎?都什么時候你還有心開玩笑?”老爸惡瞪小雅一眼。

      “我可不是開玩笑,老爸哎,你讓姐姐去勸降王金貴就好比諸葛亮派馬謖守街亭,多少有點不靠譜啊?!毙⊙抛炖镎f不開玩笑,臉上卻分明一臉玩世不恭,他漫不經(jīng)心擦著腳說,“爸,你忘了我回來了是嗎?為什么還讓穆桂英掛帥呢?對付王金貴那種流氓大亨,還是我這種天生反骨的魏延比較合適。”

      “你這種東西!”老爸好像勾起新仇舊恨,吞口氣脧了小雅一眼,厭惡地說,“你跟那個王金貴就是一路貨色,你還說得出什么大情大理的話?言不出于衷,連自己都不信服,還能夠打動別人嗎?唉,如今我們吳家也、也就剩小風,走出去還有個人樣子了?!闭f罷默然,滿臉凄惶。

      “哦,原來我政審不合格?”小雅自嘲地笑笑,“好好好,明天姐姐掛帥,我就當個副將護駕而去,不把那王八蛋縣長拿下馬決不班師回朝?!?/p>

      我和小雅約了王金貴在春雨茶館會面,王縣長禮賢下士,早在房間恭候。我們推門而入,他立馬站起身來,也沒多客套,以人為本心切地先問了:“小比怎么樣?她沒事吧?”然后才問我們,“要點什么,咖啡還是茶?”我用眼角瞄瞄他的神色,一臉敢作敢當?shù)奶谷?,看樣子不是臉皮厚就是豁出去了?/p>

      小雅崇洋媚外遠走外洋自然要咖啡,我和王縣長守土有責故土難離便都要了碧螺春。等待上茶的片刻,我見小雅暗暗地審視著王金貴。對我而言,縣長是“認識”的,我常在電視上見到他。但是如今面對面坐著,四目相對,我突然想起“相由心生”那個詞。確實,這個王金貴精瘦身板、修長四肢、刀削似的鼻梁上掛著近視鏡的一副尊榮,看起來頗符合他的人生歷程。近視標明他的原始身份應(yīng)該也是一介莘莘學子,身板精瘦那是由學子而縣長,曠日持久仕途艱辛的后遺癥,四肢修長則多少給人長袖善舞的感覺,有幾個莘莘學子能夠到達縣長的位置呢?

      我暗中打量打量王縣長,又轉(zhuǎn)頭看看小雅。相比之下,小雅博古通今中外兼修,年紀輕輕做到美國教授,卻雙眸炯炯風采依舊,沒留下半點“莘莘”的痕跡。不知為何,帶著這個弟弟與縣長斡旋如此難堪的外交,我心中竟然暗暗自得。

      縣長遞了一支煙給小雅,他和小比的故事就隨著煙霧升騰。

      王金貴不說我們還真想不到,他和小比交好到這種地步,發(fā)端竟然與趙明有關(guān)。在縣里一次人事研究會上,有人說起廣電局趙明竟然拒絕提拔,王金貴聽了心下一怔,因為提拔趙明正是他的主意??h長聽說趙明謝絕了上調(diào)省電視臺,甘愿扎根山區(qū)小縣干事業(yè),覺得這種人就應(yīng)該提拔。人家連省里都認可了是人才,在我們縣里還不是人才嗎?王金貴就提議把趙明列為重點考察對象。

      誰知趙明竟然謝絕組織上的好意,王金貴就本能地反感,這不是不識抬舉是什么?人家都削尖腦袋往里鉆,打開門讓你進,你還拿什么喬?你以為你是諸葛亮???等誰上門三顧茅廬是不是?哼!王金貴不由得眉心打結(jié),就默認了把趙明從提拔名單上抹去。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話說王金貴坐在縣長寶座上也有高處不勝寒的苦楚呢。縣里的工作千頭萬緒,這事那事眉毛胡子一大把,動不動就簽責任狀,動不動就一票否決,扔了掃把弄笤帚,按下葫蘆起來瓢,當縣長有的時候比掉進蜘蛛精的盤絲洞里也好不到哪里去。最為寒心的是,還要時刻提防那些躲在陰暗角落里的眼睛,那簡直是無數(shù)個發(fā)射暗器的機關(guān),說不定什么時候就飛出支銳箭射你落馬。

      王金貴不用說做夢都想百尺竿頭更進一丈,但是累極了、艱難極了、傷心極了,他也會冷不丁冒出急流勇退的念頭。也不知為什么,每逢腦子里閃出這種意念,他總會無端想起趙明來。如今物欲橫流的社會,哪個男人真拒絕得了功名利祿?就算自己真不想,家人親戚朋友也未必肯讓你不想呢!

      王金貴自然知道趙明是吳小比的老公,每天打開電視機收看本地新聞,他都能“見到”吳小比。因為趙明拒官,他忽然對這個女主播有些好奇起來,這個漂亮女人就真肯讓自己的丈夫逍遙名利場之外嗎?王金貴心知肚明,基層普通公務(wù)員的收入低而又低,許多補貼福利都到不了位,硬邦邦幾個死工資勉強可以養(yǎng)家糊口,若要維持老婆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漂亮和水漲船高的虛榮,談何容易!

      過了些日子,王金貴因為制作一個新聞專題節(jié)目與小比相遇,小比作為出鏡記者面對面地采訪了他。短兵相接之中,王金貴驀然驚艷,眼前的女子比在電視屏幕上嫵媚鮮活許多呢。他腦中立刻閃過給電視臺更換一臺攝像機的念頭,他估摸著一定是電視臺廉價的機器,讓眼前的尤物變成了屏幕上的木美人。

      王金貴如癡如醉向我們報告著隱私,小雅聽得頗不耐煩。他早已主演多場托拉斯規(guī)模的轟轟烈烈,沒興趣聽土包子縣長在孔夫子門口念三字經(jīng),趁著王金貴起身給我們續(xù)茶的機會,趕緊打斷了他:“王縣長,我只問你現(xiàn)在打算怎么辦?”

      “我的態(tài)度很明確,天塌下來我都會和小比在一起?!?/p>

      “聽說你夫人反應(yīng)很過激,你不要照顧照顧她嗎?”小雅笑笑說。

      王金貴低頭沉思片刻自言自語:“我對她付出了二十多年,如今兒子都大學畢業(yè),她也應(yīng)該自立了。”說著,他抬起頭,瞇眼望著小雅說,“哦,當然,我會妥善處理,確保不出問題……”

      “你這等干法,不擔心影響你的政治前途?”小雅抬抬下巴將他一軍。

      “唉,我也到知天命年紀了,還有什么了不得的政治前途?大不了這個破縣長不當了,也省得讓人惦記。”說到前途王金貴立馬神色黯然,看來是真?zhèn)牧恕?/p>

      “老兄,不瞞你說,聽了這話我真替你擔心啊?!毙⊙琶臀丝跓?,吹出幾個漂亮的煙圈,望著王金貴幽幽地說,“王縣長啊,如果我說小比跟你相好是小女子愛慕虛榮的結(jié)果,你一定不認同;當然,我也沒有必要硬把自己妹妹說得如此不堪……但是,有一個問題你恐怕無法回避。你說大不了不當這個破縣長,恕我直言,如果不當這個破縣長,老兄你還能干得出另一番什么事業(yè)嗎?你拿什么讓小比繼續(xù)愛你呢?比方說你比趙明年輕英???還是能夠?qū)懸黄≌f拿出去有人欣賞?抑或可以講一卷佛經(jīng)讓滿堂善男信女法喜多多?唉,若就純粹的個人魅力而論,我妹夫趙明不說登峰造極,也已經(jīng)達到相當境界了??墒牵B他還煮不熟吳小比,老兄你的自信,是不是有些過了頭?”

      王金貴本是懶懶偎在椅子上的,聽了這話身子一振,直挺挺地坐起來了??h長聽慣的是溜須拍馬和阿諛奉承,小雅這樣直言無忌他真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

      “依我看,你大可不必自亂陣腳鬧什么離婚,你和小比那點子破事,現(xiàn)在也沒法認定就是通奸???不是說采訪嗎,何不一口咬定就是采訪?難道組織上還會糾纏一場莫須有的緋聞?實在外面?zhèn)餮圆豢?,也無非給你換個環(huán)境。你何不就去活動活動,三十六計走為上,帶了夫人另覓樂土,把這場風波不傷筋不動骨地平息下去?”小雅吐出許多煙圈,煙霧中看上去他還有點仙風道骨呢。

      “這……”王金貴開口又怔住了,半晌才緩緩說,“我、我真心喜歡小比,我不想放棄她。況且如今鬧成這樣,小比也斷乎丟不起這個臉,我不能讓她受委屈……”

      “你喜歡小比盡管喜歡啊,干嗎放棄她?情人是滋養(yǎng)心靈的甘露瓊漿,又不是解渴的蠢物,大可不必把她像老婆那樣天天窩在身邊。放遠一點未必不是好事,距離產(chǎn)生美嘛;再說私密性也比較有保障,總不至于鬧出金都賓館那樣的事件來!‘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人家秦少游向往的不正是這種境界嗎?依我看,那個秦先生才是最會風流的男人呢!”

      小雅這話不光是我,連王金貴聽了也驚駭愕然。這是小雅兄長該說的話嗎?果然老爸眼里有珠,小雅跟王金貴就是一路貨色,話一多就露餡。我惱怒地瞪了他一眼,趕緊高聲咳嗽,提醒他少胡說八道。

      “……我也常常感慨我們民族的傳統(tǒng)道德文化,一塊豆腐拿在手里就要一動不動拿上一輩子,想想都覺得悲壯啊。”誰知小雅對我的警示不予理睬,打開話匣就關(guān)不住,“有時我也會尋思,既然這種文化根深蒂固短期難以改良,那有沒有什么辦法,能夠把拿豆腐的姿勢稍稍放松一點,讓我們的身心靈魂可以欣然承受呢?誰知辦法還真有啊,我們老祖宗慈悲為懷,早已指明了路徑,只是我們后人沒有領(lǐng)悟罷了?!?/p>

      王金貴云里霧里,看樣子不知小雅究竟要說什么,只不住地吸煙。我惱火不已,恨不得拿手去捂住小雅的臭嘴,又放開嗓子咳嗽了好幾回。

      “有一天我夜讀《詩經(jīng)》,驀然發(fā)現(xiàn)幾句詩。”小雅掏出一支筆,又搜出一張名片寫下一行字,遞到王金貴手里,鬼模鬼樣地笑著說,“本來我準備留著回來申請專利,現(xiàn)在只得無償奉送給你了。”

      王金貴接過名片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皺起眉頭問:“這,這是什么意思?”

      我側(cè)過頭瞄了一眼,瞥見名片上寫著:“有渰凄凄,興云祁祁,雨我公田,遂及我私?!蔽覜]好氣地沖著小雅皺眉,用眼神問他:你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小雅得意地望望縣長,又拿眼掃掃我:“你們都不懂嗎?這詩的前面兩句嘛,是一種起興的法子,無非說下雨之前如何如何的樣子,也不必去管它。后面兩句,才是抒發(fā)襟懷呢:雨啊雨啊,請先下到公田吧,公田有水,才能惠及我的私田啊?!毙⊙耪f著,竟恬不知恥地當起老師,“這種先公后私的思想,本是老祖宗教給后人的為臣之道。但是仔細推敲推敲,為夫之道又何嘗不是這樣?先把家庭搞好,為夫為父行有余力,才可以有私心啊。我很難想像一個無視老婆死活,不負責任單方面拆毀家庭的蠻橫丈夫,會給另一個女人帶來真正的幸?!?

      “行了小雅,說夠了嗎!”小雅正自滔滔不絕,我已經(jīng)忍無可忍,想起我可憐的老爸,眼淚不由在眶里打轉(zhuǎn)。

      “好吧,縣長老兄,我只能給你點到為止。師傅引入門,修行在個人,該怎么辦你自己拿捏吧。至于如何平息小比的一時沖動,我想你肯定比我更有辦法?!闭f著,小雅站起來,伸出手與王金貴握別,“我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韙,才給你說這番話。你看我姐都咳破嗓子了,如果她閣下回家告我一狀,我就有禍可惹??h長老兄啊,你可不要辜負我這番苦心哪?!?/p>

      從春雨茶館出來,我氣急敗壞罵起小雅:“這倒好,你干脆教唆王金貴長期包養(yǎng)小比了?”小雅聳聳肩膀攤攤手:“這有什么不好嗎?往后小比有兩個男人寵著,她的幸福就上了雙保險,我這個做大哥的也放心多了。”

      “放屁!世上竟有你這樣做大哥的?”我怒喝。小雅在我背上拍了一掌,厚顏無恥地笑:“怎么?姐你妒忌小比了?要不我一碗水端平,回去給你介紹個懂漢語的美國紳士,天天給你打越洋電話,保管你每一天都過得如沐春風。”

      “夠了!你能不能有點正經(jīng)?什么大事你都敢荒腔走板胡鬧!看你回去如何跟老爸交代!你要氣死他嗎?”我氣呼呼立住腳,站在大街上罵著。

      “拜托,姐,這街上人來人往,可不是大男人挨訓的地方,姐你就放我一馬吧。走走走,去店里買點東西消消氣。姐啊,你已經(jīng)徐娘半老了,竟然還有一位漂亮先生陪著你,敗家子一般地花錢給你買東西,人家可要羨慕死了?!毙⊙叛劬|張西望,伸手把我往一家皮具店里拽。

      “誰希罕你花錢?”我甩開手揚起眼沒好氣。小雅愕然道:“這還用問?自然是我希罕為你花錢唄。姐你不知道嗎?男人要時時保持為美女花錢的能力和激情,他才不會老呢。一個男人若要不為女人花錢了,不管他芳齡幾何,他都是個小老頭嘍!不瞞姐說,美國那邊薪昂米貴,我也快變成小老頭啦,這才不得以?;氐絿鴥?nèi)找找感覺過過癮。姐,你就當成全弟弟,好嗎?”小雅拉著我的胳膊像小時候那樣撒嬌,我哪有心思陪他玩鬧,我一心盤算著回家如何向老爸復(fù)命,老爸要知道小雅對王金貴說了那通話,一定要活活氣死。

      小雅看出我真生氣了,只得收斂了玩笑,挽起我的胳膊邊走邊說:“傻姐姐,你看不出我對王金貴使了連環(huán)計???”小雅瞄瞄左右,神秘兮兮地說,“你說我奉勸王金貴活動調(diào)換個環(huán)境,那不是調(diào)虎離山是什么?只要他閣下帶著夫人滾他媽蛋,小比還會鬧著跟趙明離婚嗎?退一步說,萬一他不肯滾蛋,或者滾不了蛋,至少他聆聽了本博士故弄玄虛山高水深的一番教誨,以為尾大不掉學問,少不得把離婚的心思灰去了許多,你說這不是緩兵之計是什么?只要他笨蛋這么一緩兵,我們就贏得了寶貴的時間。在這寶貴時間里,事態(tài)慢慢平息,高壓過去,他和小比發(fā)燒的頭腦漸漸降下溫來。那邊縣長夫人和趙明也有了回旋余地,各自使出渾身解數(shù),就把出墻的紅杏捋回墻內(nèi)也未可知啊。姐,你說我這個法子不比打水淋石頭說教一通仁義道德管用嗎?”

      “這……”我愕然了,停下腳步望著小雅好像不認識他,“可你也不能那樣說啊,讓他聽著還以為我們是那等馬虎人家呢。”小雅哈哈一笑:“姐啊,我看你不是誠心想幫小比和趙明呢!你要誠心想幫他們,就應(yīng)該一切以他們的利益為重,至于王金貴以為我們是哪等人家那還重要嗎?”

      “小雅,你說……”我仍然憂心忡忡,“如果、如果那個王金貴果真就照你說的那樣辦去,那該如何是好?不成了小比往后長期跟他不葷不素的?”

      “哈哈哈……”小雅又是一陣爽笑,“姐,你愛情小說看多了。告訴你吧,這個世上俗男俗女多,真愛情少,你就少操心吧!”

      一路聽小雅半真半假、嬉皮笑臉地胡侃,不覺就到了家。老爸不用說是望穿秋水在盼著我們,見面就迫不及待問:“怎、怎么樣?談得怎么樣?有點效果嗎?”小雅一邊脫著外衣,一邊搶先笑說:“這還用問?當年安陵君派一個唐雎出使秦國就能不辱使命,如今你老人家一次出手兩個唐雎還拿不下一個王金貴?”老爸橫過眼掃了掃小雅,臉色凝重如霜。

      “姐,你是主帥,你向爸匯報戰(zhàn)果吧。如今我要用三寸不爛之舌,找小比挑撥離間去呢?!毙⊙艑ξ彝峦律囝^甩個眼色,幾步繞進廚房,喊道,“媽,家里有什么吃的嗎?餅干、奶糖、蜜餞什么都可以啊??鬃诱f,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如今我去攻關(guān)小比姑奶奶,不下點誘餌行嗎?”不一會兒,他轉(zhuǎn)回身來,手里提了半袋什么東西沖上樓去,十萬火急大嚷:“開門開門,小比,王金貴來了!”小比果然上當,霍地開門。

      老爸聽我說小雅很有辦法,勸說王金貴放棄離婚初見成效,喜得眼淚花花?!斑@就好,這就好……”老爸說了半天好,突然話鋒一轉(zhuǎn),“小風,你明天再陪爸爸跑趟腿,行嗎?我、我想去看看王、王縣長他、他太太。”

      我聽了這話渾身一哆嗦:“爸,你真老糊涂了?這會兒跑去見她?人家正在火氣頭上,不定怎么咬牙切齒恨我們呢,你要送上門去受她一陣羞辱嗎?”老爸默然良久,回過神來嘆了口氣,緩緩地說:“小風啊,記得你小的時候,有一回騎自行車載著同學摔了一跤,把那女孩的胳膊摔開個口子,爸還帶你到那同學家道歉了。我記得清清楚楚,還替那孩子承擔了三毛五分錢醫(yī)藥費呢。如今小比做下壞事,把人家王太太傷得尋死覓活,女兒是我養(yǎng)的,我沒管教好她,你說我不該向人家賠禮道歉么?”

      這天晚上,我們?nèi)胰司蛧@老爸要不要去見王太太展開了大討論。不用說馬彩云是頭一個反對的:“這根本就是脫下褲子打屁!犯傻!莫名其妙!”她還說,如今我們要做的就是要幫助小比盡快嫁給王縣長。她話剛出口,小頌立馬附和,但是及至她說出后面一半,小頌就趕緊倒戈:“你有良心沒有啊,你打算真讓趙明當和尚???”

      老媽夫唱婦隨堪稱典范,這回卻投了老爸的反對票,她說:“要論這個理,王金貴他爸怎么不來給趙明賠禮道歉?他更沒把兒子教養(yǎng)好,不僅帶壞了我們小比,還傷得趙明住到廟里去了,會不會出家做和尚還說不定呢?!闭f罷淚水漣漣。

      小比聽說老爸要去見王太太,從床上一躍而起,沖下樓來哭著說:“爸你少給我丟人現(xiàn)眼!誰傷得她尋死覓活了?問問她寶貝老公去!她愛死不死,我還要死呢!嗚嗚嗚……”說罷,一屁股歪在沙發(fā)上痛哭。

      說來說去,一大家人竟然只有精衛(wèi)認為老爸應(yīng)該去見王太太,老爸就找到知音似的,摟著精衛(wèi)左親右親,哽咽著說:“寶啊,你要是個男孩子多好,我們宜蘭書屋就算后繼有人了……”老爸這話大概說得小雅心里不是滋味,他就欠了老爸債似的,皺著眉頭遷就他說:“你非要去讓人家罵一通心里才舒坦,那就去一趟吧,全當治病。”

      小雅話音剛落,小比霍地一挺身,瞪起眼睛大喝:“爸,你怎么這么賤?”

      老爸這就動氣了,緩緩站起來,目光炯炯盯了女兒半天,突然君子動手,“啪”地在他心愛的女兒臉上甩出一記耳光,卻氣喘吁吁老淚縱橫說不出話。

      在老爸的堅持下,去見王太太的事還是敲定了。第二天吃過早飯,我硬著頭皮陪著老爸衣履隆重出門,一家人除了小比都送到門口,大家的心情都很沉痛,真有點像易水送別呢。

      我們父女倆按照馬彩云說的位置,找到了王金貴的住處。站在他家別致的小樓前,我止住怦怦亂跳的心,怯怯摁下那個紅色的門鈴,感覺就像按下一觸即發(fā)的炸彈,隨之而來轟響,將把我們自投羅網(wǎng)的父女倆炸得血肉橫飛,一種舍身成仁的悲壯感頓時涌上心來。

      開門的是個臉上掛著淚痕的農(nóng)村老太太,瞇著一雙蒙眬老眼問:“你、你們找誰?”老爸便對老太太躬了躬腰:“我們找、找王縣長太太說、說點事?!?/p>

      老太太一邊挪開身子讓我們進門,一邊扭頭對里面說:“英子,有人找你?!蔽覀冊诶咸囊I(lǐng)下穿過門廳,進到客廳,一個老漢陪著一個頭發(fā)散亂有氣無力的中年女子歪在沙發(fā)上。見到我們,中年女子身子一怔,眼睛一抬,緩緩站起來,愕愕地問:“你們找、找我干什么?”

      我瞥見老爸脖子上的喉結(jié)又上躥下跳起來,也不知他怎么犯上了這種毛病,只要一緊張,喉結(jié)就亂跳,那個樣子實在難堪。

      “說來真是慚愧得很吶,我、我就是吳小比的父親……”老爸稍稍側(cè)過臉望望我又說,“這是我的大女兒吳小風,王太太,我、我們今天是、是來給你賠禮道歉的。”說著,就向這位比他身邊的女兒大不了幾歲的女子深深鞠躬下去,幾乎把腰彎成九十度,仙風道骨的筆挺身材折成了慘不忍睹的直角。

      “這……”王太太乍一聽說我們是吳小比的家人,臉上的皮肉為之一聳,本因疑愕而張開的眼睛也睜得更大了,胸前急劇地起伏,傳出喘息的聲響,那真是一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架勢。但是及至老爸說出賠禮道歉并彎腰下去,王太太正要發(fā)作的憤怒瞬間凍住了,人就定格在無所適從的尷尬之中。

      “王太太,真是、真是不好意思,我、我空長一把年紀,為父為師,卻沒管教好女兒,讓她做、做出傷、傷害王太太,破壞王太太家庭的壞、壞事來了……真、真是羞死人啊。養(yǎng)不教父之過,王太太,我、我替吳小比向你道歉不算,我自己也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王太太,你福德雙備,大人大量,你就君子莫計小人過吧?!崩习钟忠淮紊钌畹貜澫卵ィ瑤缀醢杨~頭碰到了沙發(fā)前的茶幾上,及至直腰抬起頭來,他的皺皮老臉已是蝦公掉進熱鍋里,燦爛一片夕陽紅了。

      “這、這……”王太太顯然不知所措,連我也沒見過八旬老者向晚輩如此行禮的奇觀,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得愕愕地站著。

      “哦哦,老人家,你、你坐著說罷,我們英子年輕,哪里當?shù)闷鹉憷先思疫@么給她行禮?”沙發(fā)上的老漢站起來,把老爸扶到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又讓我和她女兒也坐下來說話,看得出這位老爹也是忠厚本分的人。

      “敢問老哥老嫂可是王太太爹娘?這更該向二老賠不是了——”老爸屁股剛挨著座位,聽見老漢說“我們英子年輕”又站起來朝老漢拱手彎腰作揖,害得人家也只得忙不迭站起來謙讓:“不敢當不敢當,老哥比我年長多了,哪有老哥倒給我行禮的?”兩人如此廝敬廝抬一番,方才坐定。

      “唉——”老爸長嘆一聲,正待發(fā)表長篇檢討,忽然聲音哽咽未語淚流,話語就在喉嚨卡殼,說不出來了。

      “哦、哦?!崩蠞h許是見老爸難堪,倒輕輕嘆口氣說:“老哥不必難過了,我們都是做爹娘的人,哪個不指望兒女安安妥妥過日子?可年輕人偏不遂我們的愿,我們做爹娘的,生得他們的身,生不得他們的心,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老哥啊——”老爹聽了老漢這幾句話,倒像苦大仇深的人伸了冤屈似的,激動得顫顫站起來,又對老漢彎著腰,感激涕零說:“得著老哥這番話,我更無立足之地了?!崩蠞h也只得又站起說:“幾句實心話罷,老哥何必這樣?不敢當!不敢當!”兩人互稱老哥,禮讓不迭,許久才又坐下。

      “昨晚一宿,我和她娘總算說通了英子,好歹如今英子答應(yīng)和金貴離婚了,我和她娘也就安心許多了……”老漢抹了把臉,無可奈何說。

      “這怎么回事?老哥老嫂——”父親轉(zhuǎn)臉向一旁的老太太望了望,甚至也把眼光掃了掃我,回過頭去問老漢,“二老為何主張孩子離婚呢?”

      “老哥不知道啊——”老漢聳起干瘦雙肩,朝前坐了坐,可憐巴巴地望著我爹,“我們養(yǎng)下五個孩子,只有英子從小懂事愛讀書,考上中專得了好工作,這就算我家祖先墳上冒青煙了。不承望她又嫁著金貴得了好姑爺,更不承望金貴的官越當越大,居然做上縣長了。不瞞老哥說,這些年吃的穿的用的,英子可真沒少給過,我和她娘心里就老不踏實……你說如今這花花社會,像我們英子這般實心實眼、笨嘴笨舌的女子,還攏得穩(wěn)金貴的心嗎?……前天金貴突然開車去我家里,說是英子生病住院了,要接我們老倆來陪陪她。不知怎的,我心里就咚咚亂跳,料著英子絕不會無緣無故生什么病?!闭f著老漢的聲音也哽咽了。

      聽著爹的話,歪在沙發(fā)里奄奄一息的英子再也忍不住了,“嗚——”地哭了起來。一旁那個老太太見女兒哭,趕忙躍過去抱著,哄孩子一般地哄:“好英子,莫哭莫哭,我們不希罕穿金戴銀,也不希罕做官坐府,只要你給爹娘留著這條命,就算回家種田又怕什么呢?我們祖祖輩輩都靠種田吃了飯,田里放下了大籮大籮的鐵,還會放不下你這一口針?何況我還不用回家種田呢!”說著眼淚撲簌簌地流。

      “老哥,如今世風成了這樣?!崩蠞h扯起袖子在眼角抹了抹,“你說金貴鐵心要和英子離婚,這是英子尋死覓活扳得住的嗎?可別鬧到把一條命搭上,那就害人害己不劃算,所以我們倒勸英子索性想開點,就權(quán)當沒有嫁過金貴罷。”

      “老哥你竟這樣想?不是我說你,這就是老哥不對了。年輕孩子們遇著事,沒有主張,全靠我們做爹娘的幫他們支撐著。怎的老哥老嫂不思量想法子替他們補臺,反倒主張他們拆臺呢?”老爸驚愕地嗔怪老漢。

      老漢聽了老爸的話,愣了半晌:“這……我、我們聽說英子尋短,嚇得渾身篩糠打抖,六神無主,除了勸說女兒順著女婿保住性命,還有什么法子呢?”

      老爸默然一會兒,把臉轉(zhuǎn)向英子:“孩子,你怎么竟這般傻?王縣長是你什么人?你又是他什么人?按著舊社會的說法,他殺頭,你就是給他收尸的人,他坐牢,你就是給他送飯的人。如今他不過犯了點錯,別人揪著大做文章罷了,怎么你也不跟他共處患難呢?”

      “看你說的什么話?你有沒有搞錯啊?”英子聽了老爸一席話,直直挺身坐起來,睜著大眼惱火地吼,“如今是他要跟我離婚!我還怎么跟他共處患難?”

      “哦,他說跟你離婚,你就離婚?你知道他這會兒是什么狀態(tài)嗎?他正發(fā)著高燒呢!況且又遭人暗算了,心里冷到極點了……外燒內(nèi)冷的人說兩句胡話,你就當真?你這不是把他往火里推嗎?孩子,這個時候你該沉著冷靜,忍耐委屈幫助丈夫渡過難關(guān)才對啊……”老爸也不臉紅,口口聲聲把人家縣長夫人叫做“孩子”。

      “可、可他說,如果我不離,他就上法院起訴去……”英子大概是被老爸的話打動了,語氣和緩許多。

      “他說說你就怕了?這孩子,太不經(jīng)事了,人家剛一開弓,還沒放箭呢,你就嚇慌了?這倒好,你自己尋了短,他連起訴都不用了,豈不太便宜他?”老爸說著,竟然笑笑一揮手道,“你就放手讓他起訴一回怕什么?你又不短理虧心,還怕跟他打一場官司嗎?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孩子,老伯我就替你出頭,把這場官司打贏它!看他往后拿什么臉見人!”老爸這么一說,倒把幾個眼淚兮兮的人全逗笑了。連英子也在淚臉上展開笑顏,把年輕時的美麗單純泄露無余。

      后來,話越談越投機,氣氛也輕松多了,好像一場風雨已經(jīng)過去,天空復(fù)又重現(xiàn)彩虹。到了告辭的時候,英子和她爹娘把我們恭送到門口,英子一口一聲:“吳伯伯慢走!”“吳伯伯走好!”一股暖流襲上心來,我一陣炫目,感覺這個世界真是不可思議的溫暖和美好。

      十一

      從王縣長家出來,老爸臉上漸漸又冷凝起來,剛才那談笑風生的神色好像被風吹走了。我自然知道老爸心里又想起誰放不下了,我也不想多說什么話,索性人情做到底,招輛出租車扶了老爸坐上去,吩咐司機直往廣福寺奔。

      車開到山腳停下,司機得了車費調(diào)轉(zhuǎn)車頭如箭而去,我這才記起,通往山頂?shù)膹V福寺還要爬一百多級石臺階。

      “要不我背你?!蔽姨ь^望了望臺階,覺得讓老爸自己爬上去不太現(xiàn)實。

      “不不,我自己爬,你攙著我吧?!崩习忠贿呎f,一邊就抬腳跨上去。

      一級、兩級、三級……老爸開始氣喘吁吁,額頭上冒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這怎么行,還是我背你。”我不由分說蹲下去,把老爸扯到我背上。

      一級、兩級、三級……我也不行,腿腳軟得不聽使喚,不時打個絆子,老爸拍我肩膀說:“放下放下,可別摔下去了,你怎么背得起我?”

      “爸,我們還是回去吧,看樣子我們兩人沒本事爬上去呢?!蔽乙娎习掷鄣貌恍?,打起了退堂鼓。

      “不不,我要去,我——要——去?!崩习执f,“讓我慢慢爬上去?!?/p>

      “要不我去把趙明叫下來見你?”我想了想,覺得這是個好法子。

      “不、不?!崩习粥量次乙谎?,扯住我的衣襟說,“哪、哪有這種禮?這該我、我去求趙明下山,怎么能把人家叫下來?小風,你真、真不懂事。”

      我嘆了口氣,無話可說。有什么好說呢?老爸就是這么個迂腐的老書生?。∑饺瞻雅霎攦鹤右粯涌创?,可一旦有什么事,卻又本能地退到界外,耿介地要執(zhí)著賓主之禮,這就是我謙謙君子的可憐老爸啊。

      在此艱難時刻,正巧有個化緣回寺的小和尚從山下拾級而上,我也顧不上冒昧,趕忙央求他把老爸背上山。小師父淡淡一笑,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就蹲下身子去了。

      到得山頂,我向小師父通報來意,正說話間,趙明就和一位叫祖云的法師從禪房走出來。他一見我和老爸,愕然問:“爸,你、你們怎么來了?”

      老爸還喘著粗氣,喉結(jié)里的話半天擠不出來,祖云法師趕緊扶了老爸進禪房:“老施主,先歇歇吧?!蔽腋M房,見趙明走在我旁邊,嗔看他一眼道:“爸怕你一時想不開出家呢,急得不行,來求你還俗。”

      “這……”趙明愣了一會說,“唷,爸,你想到哪去了?我、我怎么至于……嘿!我真該死,怎么就忘了打個電話跟家里招呼一聲呢?那天晚上,我實在難受得很,就想來和祖云師父談?wù)勌欤l知夜里竟病了,發(fā)起高燒來。祖云法師就替我向單位請了假,硬留我在寺里靜養(yǎng)幾天,不想就讓爸懸上這份心了?我真該死了,累老爸爬上山一趟……”趙明歉疚地站在房里解釋,祖云法師已經(jīng)端上茶來了。

      “小趙啊,這我就放心了。孩子,你沒事,我比得著什么都高興??!”老爸一把攥著趙明的手,倒像受了委屈得著撫慰的孩子,眼淚泉水似的滲出眼角。

      “爸,你盡管放心——”趙明自己扯張板凳在老爸面前坐下來,“我想得通,就算小比真要鬧到和我離婚去嫁給王金貴,我心里仍然會像以前一樣愛她。爸,這就好比小雅大哥,他違拗你的意愿去做了美國人,你老人家雖然生他的氣,可心里對他的愛不會減少一絲一毫。不信你問祖云師父吧,剛才我們都還談?wù)撝鴣?。這爹娘夫妻兄弟朋友之間的愛,若是把自私占有的心除去了,那才真正是溫暖人間的大光明……”

      祖云法師見趙明抬頭把目光移到他臉上,連忙躬了身子雙手合在胸前含笑念佛:“老施主實可放心,出家人不打誑語,趙老師果真心性正大光明……”

      “嗚嗚嗚——”老爸沒等祖云法師說完,忍不住竟哭出了聲,他緊緊攥著趙明的手,不住地顫栗,“孩子,我、我一生的失敗,就、就是沒養(yǎng)下一個像你這樣的好兒子。我、我抱恨終生?。鑶鑶琛崩习趾⒆影愕貑柩势饋?。

      “爸、爸爸——”趙明淚如雨下站起來,“我是個沒爹的苦孩子,你老人家要是不嫌棄,我就拜在你膝下做個干兒子吧。往后就算小比真和我離婚了,我們爺倆的緣分也永遠不會斷絕?!闭f著,他就跪了下去,磕頭行禮。

      “小賦!”老爸猛然站起來,喊了一聲,一把拉起趙明抱在懷里哭喊,“我的好兒子!”

      這天中午,祖云法師留下我們在寺里用齋飯,一桌子素菜做得很是清爽,老爸愕愕地坐著,連筷子也沒拿,大家好歹勸說,他才勉強喝了小半碗湯。

      用過齋飯,我和老爸要下山回家。老爸是趙明背下山去的,正好有輛的士送香客過來,我們就坐了回家。趙明請了一星期假還沒滿,祖云法師又強留他把剩下的兩劑中藥喝完了再下山,老爸也就堅持讓他回寺去把病徹底養(yǎng)好。

      出租車一溜煙把我們送到家門口,媽媽正急得在門前探頭探腦。見了老爸,她像久別了半輩子,眼淚汪汪奔過來攙扶他,讓他把半個身子靠在她身上。

      “喲,怎么了,老頭子,你、你這怎么啦?”誰知老爸進屋剛在沙發(fā)上坐下,老媽就大驚失色叫起來。

      我應(yīng)聲扭過頭一看,天啊,剛才還好好的老爸,怎么這一下眼睛就凹下去了,好像被挖出了兩個坑。再定睛一看,他臉色也鐵青鐵青的,胸脯起伏不定,嘴唇大大張開著,而脖子上的那個喉結(jié)這回竟然懶洋洋的,好像打定主意要罷一回工!

      “爸——爸爸——”

      在我的尖聲大叫中,樓上午睡的人全沖了下來。精衛(wèi)大概沒有睡覺,她搶在最前面,沖到爺爺跟前卻突然定住了腳,身子一扭倒在沙發(fā)上,“哇”地哭了起來。在她的帶動下,我們家里頓時哭成一片。

      老媽坐在老爸身邊抱著他,配合著小頌把他的衣扣解開,讓小頌給他聽心音。她自己也在痛哭,但卻堅強鎮(zhèn)定地抬起頭,責備愕愕不知所措的小雅:“你也站著哭嗎?還不快去后面老屋里把椅子搬出來!”

      老媽的話提醒了小雅,他抬腳就往后房沖。我們宜蘭書屋世代有規(guī)矩,凡是老先生臨去世,都要在大廳里椅子上堂堂正正地坐著壽終正寢,以示一輩子心地無邪,品行端方,光明磊落,問心無愧。好讓身后子弟銘記在心,以為榜樣,有本可依。

      頃刻,小雅搬出那張巨大的鏤空雕花黑漆鑾金太師椅,端放在大廳正中間。馬彩云趕忙墊好了褥子,流著淚緊緊盯著小頌。小頌彎著的腰慢慢直起來,取下聽診器往沙發(fā)上一扔,揮淚伸手托起骨瘦如柴的老爸,緩緩走向那把太師椅。

      老爸被放到椅子內(nèi),似乎歇回來了一點氣,胸脯起伏得平緩了些。只見他的頭靠在椅背上,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找到老媽就定住了。老太太心有靈犀,撲過去行了老輩子女人對丈夫的大禮,跪在地上伏在他懷里,拉著他的手嗚咽不止:“老頭子啊,我對不住你啊,我、我沒給你生下好兒女……”

      老爸眼眶里突然淚流如注,他吃力地動了動腦袋,好像是搖了搖頭。他眼珠繼續(xù)轉(zhuǎn)動,嘴巴張合好幾下,吐出含糊的兩個字:“彩云?!?/p>

      老媽知道老爸要跟兒女們最后告別了,忍痛站起來,把位置讓給兒媳婦。馬彩云迎上去跪下哭著說:“爸,我、我對不起你,可我喜歡小頌是真心的啊,爸啊,你老人家可要原諒我……”老爸使勁點頭,老媽這就明白,抹把淚轉(zhuǎn)身拉起沙發(fā)上痛哭的精衛(wèi)送到老爸跟前。

      老爸的嘴里咕嚕著:“玲、玲……”馬彩云把頭伏在老爸膝蓋上哭泣:“爸,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說,聶玲不在了,你就把精衛(wèi)交給我……爸,你放心吧,???我以后一定好好待精衛(wèi)……”

      精衛(wèi)早已嗚咽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時突然自己止住哭,抽著鼻子說:“爺爺,我、我也對不起你啊,因為、因為我不是一個男孩子……”老爸臉上的皺皮抽搐般聳了聳,我想那一定是個生命沒有力量讓它成形的笑。

      “小風、小雅……”老爸吐字清晰了些,大約是剛才精衛(wèi)逗得他開心了。馬彩云垂淚緩緩站起,拉了精衛(wèi)退到一旁去。我和小雅趕緊在老爸跟前跪倒,失聲痛哭。老爸張了半天嘴吃力地說:“小、小雅,你、你只比……”小雅傷心泣涕:“爸,我知道,我只比姐姐小兩歲,可、可姐姐的兒子都上大學了……爸,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我們這個家啊!爸啊——”小雅痛心疾首嚎哭起來。

      “小頌——”老爸深情地呼喊,小頌像漏風的長笛“嗚——”地哭出了聲。

      “爸,你這是干嗎?你干嗎?”這時小比站在樓梯口尖聲大叫,那雙嫵媚的大眼睛充斥著從未有過的驚恐和疑惑。她的人生正處在驚濤駭浪之中,不用說她是無暇顧及任何人的,她根本就沒想到老爸會在這個時候不測啊。

      “小、小比,你太……”老爸的聲音已經(jīng)非常微弱,我和小雅哭著站起身來,我們知道老爸已到彌留之際了。小雅和小頌趕忙跨到椅子兩旁,一人一邊攙扶著老爸的胳膊,幫助他端端正正坐著,坦然面對生命的最后時刻。

      “爸啊,你這是干什么啊——”小比撕心裂肺哭著沖過來,一頭栽倒老爸膝下,“爸,是我氣死你的,是我氣死你的??!嗚嗚嗚——爸,我求你別這樣、別這樣,好嗎?爸,我聽你的、我什么都聽你的好不好?爸啊、爸啊——”

      老爸的嘴唇張合幾下,可我們已經(jīng)聽不清他說什么了。小雅俯下身子把耳朵貼在老爸嘴上,眼淚就“撲瀝撲瀝”掉到老爸衣服上,像雨打芭蕉不勝蕭蕭。

      “小興?”小雅終于聽清了老爸的話,老爸在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惦記著他曾經(jīng)的長媳鳩莉斯基。小雅愣了一瞬,大放悲聲,“爸,我替小興謝謝你老人家了!爸啊,小興上個月還給我打電話,她說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爸,她還說,往后還要來看你呢。爸啊——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啊,爸,你能不能、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等著我把小興再給你領(lǐng)回來?嗚嗚嗚——”

      “小賦——”突然,老爸嘴里迸出一聲清脆的呼喊,大家都聽得清清楚楚,但是,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我們家沒有人叫小賦?。?/p>

      我突然想起廣福寺里深情的父子結(jié)義,淚如泉涌,強忍悲痛推開小雅,附嘴在老爸耳邊說:“爸,你就放心吧,小賦跑不了,他永遠是你的好女婿!”

      老爸儼然聽見了我的話,干枯的臉上綻開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像金秋里迎著艷陽盛開的菊花。老爸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化作了一顆母珠,總算把四散的小珠緊緊吸住在自己身旁了。他無法知道他的笑容冷卻之后,小珠會不會依然朝著各自的方向滾散開去,但是,他真的是盡力而為了。

      “書香門第”最后的先生,就這樣端坐在太師椅上去世了,給我們后人留下一幅死生如一、俯仰無愧的正大仙容。

      責任編輯 楊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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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聯(lián)(2013年9期)2013-11-14 08: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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