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旺

1

在我的記憶里，1987年的秋天總是灰蒙蒙的，天空并不高，云彩變成了黑色或灰色，它們在頭頂上蕩著秋千。天和地，白天和黑夜的界限不再明朗。那個秋天似乎一直在下雨，從早到晚，無休無止地下。

每當(dāng)我想起1987年的董村，總會不由自主地嗅到一些味道。它們藏在我的記憶里，跟半空中的云彩一起彌散著，飄蕩著：院墻和柴草被雨水浸泡的味道，食物霉變腐爛的味道，潮濕衣服酸餿的味道，老鼠屎臭烘烘的味道，還有旱煙的味道，鋸末的味道，牛糞的味道……這些味道充斥了整個院子，甚至，充斥了整個秋天。這些味道成了一道又一道的繩索，纏繞著我，也纏繞著我的父親。

牛毛一樣的細(xì)雨，讓我的身體浸泡在難捱的濕氣中。我懷疑，我的身體已開始發(fā)霉。真的，那時候，要是我的胳膊上忽然長出苔蘚，或者脖頸下生出一兩朵草蘑菇，我一點兒也不會感到意外。父親的狀況也和我差不多，半夜醒來，我總能看見他一個人坐在炕上，呆呆地看著窗戶外頭。有時候，他還會下意識地笑一下，好像，透過窗戶，他看到了他期望看到的，人或者物。

我知道，父親其實什么也看不見，他只能看見黑暗。

伴隨著那些淅淅瀝瀝的雨，我感覺到，一種難以制止的頹敗正在蔓延。它像緩慢的流水淹沒莊稼和村莊，像黑暗席卷大街小巷。它緩慢，但是一直在蔓延。

這種糟糕的感覺，讓父親變得無精打采。他的眼神逐漸失去了光芒，神情也變得恍恍惚惚。掛在嘴邊的事情，總被他忘得一干二凈。那個什么，那個誰，我想干什么來著？他總是拍著自己的腦袋，問自己。就像，他腦子里的某根神經(jīng)被切斷了，就像，他的魂兒丟在了某個地方。

沒了魂兒的父親，變得落魄而懶散。有好幾次，我提醒他，是不是考慮把墻角的麥秸填到豬圈，它已經(jīng)在那里堆了整整一個夏天，麥秸的下面已經(jīng)生滿了潮蟲子和蝲蝲蛄。我提醒父親，應(yīng)該把家里徹底打掃一下，把那些該死的老鼠從炕底下趕出去，你不知道，它們有多放肆，即使在白天，它們也敢在屋頂上賽跑，那些老鼠屎的臭味兒熏得我透不過氣來。

還有，我對父親說，你最好少抽點兒煙，你應(yīng)該到莊稼地里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這樣對你的肺會有好處。

對于我的說法，父親予以了堅決否認(rèn)。簡直是胡說八道，他說，我怎么聞不見你說的那些味道，我怎么看不見一只老鼠，就你眼尖，就你鼻子靈，就你長著貓頭鷹的眼睛，長著一副狗鼻子。趕快把你的眼睛和鼻子收起來，看你的書，寫你的作業(yè)去！

嘆息，是父親在那個秋天做得最多的，它和那些難聞的味道一樣令人擔(dān)憂。那時候，父親常蹲在門檻上，趿拉著鞋，時不時地抬起頭，眼巴巴地看著天。那些蕩著秋千的黑色或灰色的云彩，讓他的眉頭鎖成一個疙瘩。

“唉，這該死的?！备赣H總是這么抱怨。他的抱怨沒有明確指向，但是“這該死的”顯然給父親帶來不小的麻煩。

“唉……”

“唉……”

父親的嘆息一聲接著一聲。因為那些沉悶的嘆息，1987年的秋天顯得單調(diào)而漫長。

2

我的父親是個木匠，在我們董村，他的木工手藝遠(yuǎn)近聞名。那時候，村里人家擺的酒柜、被擱子、臉盆架、桌椅板凳，他們種地用的耙母子、小推車、揚锨和木犁統(tǒng)統(tǒng)出自父親之手。那時候，同樣遠(yuǎn)近聞名的，還有父親的勤勞。夜以繼日地，他不停地刨著、鑿著、鋸著，他是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他讓自己拼命地旋轉(zhuǎn)，拼命地把那些收購來的木材做成各種家什。

在董村，提到我的父親，人們肯定會說，李金貴啊，他可是個能吃苦的人，他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時，恨不得一天四十八小時都是白天。他可是閑不住，要是一天不讓他干活兒，他準(zhǔn)會悶得發(fā)瘋。他們還說，我父親是個心靈手巧的人。假如他不當(dāng)木匠，而是改行去拉小提琴或者去當(dāng)工程師，他也照樣能干得得心應(yīng)手。

為了證明自己的說法不是獻(xiàn)殷勤，不是故意討好或者吹牛皮，他們還會說起一些例子。比方有一年農(nóng)忙時候，大隊澆地用的電機(jī)燒壞了，村里幾百戶人家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父親主動跟隊長請纓，把那臺壞電機(jī)搬回家里，用了不到一個晚上，就把電機(jī)修好了。不僅如此，父親還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剃頭、嫁接果樹、做風(fēng)箏……總之，在董村人眼中，父親是個能人。

我的天才父親，在那個陰雨迷蒙的秋天，突然陷入了困境。那時候，他做的家什已經(jīng)遍布全村，董村人已經(jīng)不再需要父親的木工手藝。通常的情形是父親滿懷希望地把家什推到集市上，又原封不動地把它們推回來。后來，父親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他的家什再也賣不出去了。那些賣不出去的桌椅板凳們，堆在我們家的偏房里，它們成了父親的心病。

接連不斷的陰雨天，讓家里的愁悶增加了一倍。父親的臉上凝著黑色和灰色的云，他的臉上也要下起雨來。

生意的蕭條，給父親沉重的打擊。有段時間，他索性不再干活兒，也不再去趕集。他就蹲在門檻上，看著外面的天。父親抽旱煙，一袋接一袋地。給他打擊的，還有墻角的麥秸、屋頂?shù)睦鲜?、地上的臟衣服。還有，這個破敗不堪的家。他不是看不見，也不是聽不見。只不過，他不想承認(rèn)。

那時候，父親的狀態(tài)一天不如一天。他像一只撒氣的皮球，一點一點委頓下去，委頓下去。

“唉，這該死的?！彼闹淞R也顯得有氣無力。

3

那年秋天，米娜跟隨劉翠蘭從遙遠(yuǎn)的哈爾濱來到我們董村，這件事在董村引起不小的轟動。

對于這對遠(yuǎn)道而來的母女，村里人有著一百分的好奇。那天下午，那些擅長刨根問底的人們，自發(fā)地聚攏在大隊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米娜、劉翠蘭和李昭友依次從拖拉機(jī)上下來。人群里立刻喧鬧起來，他們互相擁擠著，推搡著，一些人的嘴巴咬著另一些人的耳朵，另一些人的眼睛瞪成了葡萄，他們的嘴巴則發(fā)出嘖嘖的贊嘆。一群小孩子圍著拖拉機(jī)到處亂跑，他們像是一群光滑的泥鰍。

在喧鬧的人群中，我的堂哥李昭友面帶笑容地跟大家打招呼。他穿了套紅色的西服，系了一條鮮艷的紅色領(lǐng)帶，他的下巴上留著一撮小胡子，就像馬戲團(tuán)里耍雜技的小丑。他嘴里叼著煙卷，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態(tài)。

他把父親和劉翠蘭叫到一起，像一個真正的媒人那樣，熱情地為他們做了介紹。

見到我，堂哥伸出手掌夸張地摸著我的頭。

“這是李茂？這么大了，今年有十二三了吧?！彼麊枴?/p>

我瞥了他一眼，沒說話。打心眼兒里，我不喜歡這個來自遠(yuǎn)方的堂哥。他的紅色領(lǐng)帶有些扎眼，他的胸口文著的那只老虎，讓我感到害怕。他耳朵上釘了一枚金燦燦的耳釘，這是多么離譜的事情啊！在我們董村，只有女孩子才會往耳朵上掛這種東西。

劉翠蘭顯得有些拘謹(jǐn)，這個皮膚黝黑的中年女人，有著一副結(jié)實的身板兒。她比照片上要胖些，這讓我懷疑，堂哥此前寄來的照片，其實是在幾年前拍的，或者，眼前的劉翠蘭和照片里的劉翠蘭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

劉翠蘭拎著一只棕色皮箱呆在那里，那些交頭接耳的人把她嚇壞了，她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她一邊伸出指頭擺弄皮箱拉手上的鐵扣，一邊緊張地朝我堂哥看。現(xiàn)在，堂哥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按照父親的吩咐，我點著了鞭炮。噼里啪啦的響聲把劉翠蘭嚇了一跳。她捂著耳朵，蜷縮到拖拉機(jī)斗下。這一幕，把周圍看熱鬧的人們逗得哈哈大笑。他們用手指著膽小如鼠的劉翠蘭，笑得前仰后合。劉翠蘭一直貓在拖拉機(jī)下面，直到父親穿過鞭炮爆炸的濃煙，走上前去，接過她手里的皮箱。

米娜緊跟在她母親后頭，就像一只羊跟在頭羊的后面。和她膀闊腰圓的母親相比，米娜實在有些單薄。她瘦削的身體，被一件粗糙的舊毛線衫裹著。她大概有些冷，身子篩糠般地顫抖著。顯然，對于一個十幾歲的姑娘來講，那件衣服顯得過于寬大。不僅如此，那件過于寬大的衣服上面，散布著一些硬幣大小的破洞，下擺的線頭已經(jīng)斷裂，長長地拖在地上。堂哥悄悄走到劉翠蘭身邊，毫不客氣地指出她的疏忽。

他說：“太不像話了，這么喜慶的日子，怎么可以讓一個姑娘家，穿一件別人的舊衣服？”

還好，人們并沒有把米娜的寒酸放在心上。劉翠蘭才是今天的主角，他們?nèi)康淖h論都是圍繞著她展開。

他們說：“這個女人可不簡單，她的命硬得像塊石頭?！?/p>

他們說：“她的肩膀可真寬，她簡直壯實得像頭牦牛?！?/p>

我父親根本沒有聽到那些議論，鞭炮聲遮住了他的耳朵。此刻，這個優(yōu)秀的木匠完全沉浸在喜悅之中，他拎著劉翠蘭的行李，一溜小跑兒地走在前頭。為了迎接這位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他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熱情。

等到傍晚，村里人已經(jīng)不再議論父親這場簡陋的婚禮，他們把矛頭對準(zhǔn)了米娜，我突然多出來的妹妹米娜。他們的矛頭對準(zhǔn)了米娜的腳。他們管米娜叫“小瘸子”。他們說，劉翠蘭帶來一個瘸閨女，那個小瘸子，走起路來一高一低，像是踩在棉花上。他們說，那個小瘸子的腿，要是用砂紙打磨一下，或者干脆用鋼鋸鋸掉一截的話，或許走路會穩(wěn)當(dāng)些。

這些流言，夾雜著挖苦和嘲笑，一傳十，十傳百。那是1987年的秋天，那個秋天的某個傍晚，關(guān)于我的妹妹米娜是個跛子的消息跟那個傍晚的冷風(fēng)一起，迅速地，傳遍了整個村子。

4

米娜來到董村的那天晚上，我扛著被子去了四叔家。我的房間被米娜占領(lǐng)了，這當(dāng)然是父親的主意。我說過，他對劉翠蘭和米娜有著一百二十分的熱情。

父親說：“李茂，先去你四叔家住吧。過一段……過一段……我再想想辦法?！?/p>

搬出去就搬出去吧，反正房間里總是在漏雨，到處都是濕乎乎的，床單也能擰出水來。我扛著被子徑直去了四叔家。劉翠蘭塞給我的手電，被我塞回她手里，并且，塞給她的時候，我用了足夠的力氣。父親在背后叫我：“李茂，李茂?！蔽颐缮献约旱亩?。我知道他一定很著急，他著急時，雙手會掐著腰，雙腳交錯著用力跺在地上。有時候，他還會漲紅著臉，不住地咳嗽。這樣最好，他氣急敗壞的樣子，讓我的心里舒暢起來。

住在四叔家也挺好，四叔是村里的拖拉機(jī)手，他家的瓦房高大而氣派，并且從來不漏雨，他家的地面是水泥抹成的，光滑得能夠照出我的影子。

可是，為什么我在四叔家反倒睡不著覺呢？

在四叔家的新房子里，我被一種莫名的悲傷包圍著。那悲傷巨大、虛無，像一張無形而堅韌的網(wǎng)。那悲傷毫無來由，卻那么真切地存在。窗戶外頭是風(fēng)吹電線的聲音，是偶爾傳來的狗叫聲，是無邊的黑暗以及比黑暗更黑的樹。我睡不著，躺在四叔家的炕上，像一只受傷的蚯蚓，翻過來，調(diào)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困意來臨之前，一束光突然照進(jìn)來。它來自院子的外面，一明一暗，并且有節(jié)奏地晃動著。在漆黑的夜里，那束光顯得格外明亮。

我趿拉著鞋走到院子里，發(fā)現(xiàn)米娜正在探頭縮腦地朝里張望，那些光來自她手里的手電。

她的臉從門縫中露出來，窄窄的，像只狐貍。

“喂！”她叫我。她的聲音很低，低到只有她自己能聽見。

我站在籬笆的里面，看著她，沒有回答。那時候，我還沒有把她當(dāng)成妹妹。那時候，她不過是一個莫名闖到我家里的入侵者。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臺小收音機(jī)，遞給我。

我沒有接她的東西。她的手掌厚實而粗糙，一點也不像女孩子的手。同樣的粗糙還出現(xiàn)在她的臉上，她至少三天沒洗臉了，她的臉花里胡哨的。

我憑什么要收下她的收音機(jī)呢？

“爸爸讓我給你送來，他說……他說……”米娜支支吾吾的。她的牙齒泛著黃，門牙中間還有一個米粒大的豁口。

我知道她在說謊，因為父親此刻正在氣頭上。我敢斷定，跑出來給我送收音機(jī)的主意，一定是米娜想出來的。她可真是個有心計的家伙。

米娜把收音機(jī)放到地上?！拔一厝チ?，”她說，“要是你悶得慌，就聽收音機(jī)吧，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泵啄日f完，轉(zhuǎn)身離開了。

“米娜！”我叫住她。

“嗯？”

“你睡覺的時候會聽到什么動靜嗎？比如說，咳嗽？哭？”我的心里藏著一條小蛇，它開始蠢蠢欲動。

“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住的那間房子曾經(jīng)死過人。真的，是一個七歲的男孩，他得了嚴(yán)重的肺病，從早到晚，他會一直拼命地咳嗽。他死得很慘，他的胸口都是咳出的血。我總覺得，他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那個房間。真的，我不騙你。有時候半夜醒來，我會聽到他的咳嗽。咳咳……咳咳咳……有時候，我好像看見那個孩子的臉，他站在炕頭，直直地盯著我。米娜，米娜！咳咳……咳咳咳……”

一切像我預(yù)料的那樣，米娜被我的故事嚇壞了。沒走多遠(yuǎn)，她便哇地哭了起來。她哭得十分傷心，嗚嗚嗚嗚的哭聲，在靜寂的夜里格外響亮。

她跑起來的時候忽高忽低，可真好笑。

5

那段時間，我的堂哥李昭友經(jīng)常到我家做客。

看得出來，父親對堂哥充滿感激。堂哥一到我家，父親準(zhǔn)會停下手里的活兒，把他讓進(jìn)屋里。

“昭友，屋里坐，屋里坐。”他說。

堂哥呢，他可一點兒也不客氣，他把自己當(dāng)成了這個家里的主人。進(jìn)屋以后，他會一屁股坐在進(jìn)門的炕頭上（那個座位原本屬于父親獨有），把兩條腿疊在一起，架在炕沿上，他一個人占了整個炕的一大半，他鞋子上臟兮兮的泥水，就那么粘在我家的炕上。那天，他竟然翻出了父親放在柜子里的紅棗和花生，把它們大把大把塞進(jìn)嘴里。他這么做的時候，臉上缺少起碼的羞臊。他吃我們家的東西，就像吃他自己的一樣。

令人不解的是，堂哥的過分舉動并沒有惹惱父親。不管堂哥做什么，父親都點頭哈腰地賠著笑。

“喝水，昭友?！?/p>

“抽煙，昭友?！?/p>

“別客氣，昭友。”

然而，父親的熱情并沒有得到堂哥的回應(yīng)。堂哥的脾氣越來越大。有一回，他當(dāng)著父親的面，把一只茶杯摔在地上。

對于堂哥的挑釁，父親保持了足夠的克制。

“是是是，對對對。”他說，“昭友，別生氣，有話好好說，好好說?！?/p>

父親的樣子讓我覺得很沒面子。那時候，我已經(jīng)十五歲了。我的胳膊變得越來越粗壯，我的聲音變得日益渾厚，一些胡須已經(jīng)開始在我的下巴上發(fā)芽。我清晰地感覺到，在我的身體內(nèi)，一股莫名的力量正在翻滾涌動。當(dāng)時，要是父親一聲吩咐，我會毫不留情地沖上去，把那個不知好歹的堂哥揍成一只破燈籠。

問題是，父親為什么不發(fā)火呢？

那些日子，父親整天憂心忡忡。他好像欠了堂哥什么東西，他對堂哥既恨又怕。

不知道從哪天開始，堂哥不再來我家搗亂。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忙著和來自各地的陌生人打牌。堂哥包下了我們學(xué)校旁邊一家廢棄的工廠，他在那里開了家賭場。那段日子，經(jīng)常有一些騎著摩托的外鄉(xiāng)人，向我們打聽李昭友和他的賭場。

堂哥不再來我家搗亂，我們家終于清靜下來。然而……

某個晚上，父親跟劉翠蘭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那時候，我正在四叔家睡覺，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住在四叔家。米娜到四叔家找我，她用手拍打著木門。啪啪啪，啪啪啪，她的拍打一下比一下緊，一下比一下重。

開門見到米娜時，她的臉上寫滿了驚恐。她看著我，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喂，爹和娘吵起來了！他們，他們?！泵啄葲]有把話說完，她的話被后來的哭聲打斷了。

說是吵架，其實并沒怎么吵。我看到的情形是，劉翠蘭坐在地上抹眼淚，我的父親則蹲在一邊抽煙。他們倆的爭吵已經(jīng)接近了尾聲，變得斷斷續(xù)續(xù)，有氣無力。

劉翠蘭說：“你不是有錢嗎，你不是錢多得花不了嗎？”她的手指指向父親的腦門。

劉翠蘭說：“你最好給我要回來，你聽見沒，你——最好——把錢——要回來?！?/p>

劉翠蘭說：“你要是不敢去，我就去。你怕他，我可不怕?！?/p>

劉翠蘭說：“那兩千塊錢，那兩千塊錢……”

父親沉默著，他的臉色十分難看。他蹲在墻角，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把頭埋進(jìn)胳膊里。他的身體不停地抖動。他的嘴巴張了幾下。

“我，我?！备赣H吭哧了半天，終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兩千塊錢。要是我沒猜錯的話，那應(yīng)該是堂哥和父親事先談好的價碼。

6

父親和劉翠蘭的爭吵仍然在繼續(xù)。吃飯時吵，睡覺時吵，閑著的時候也吵。一點兒雞毛蒜皮，一點兒七零八碎的事都成為導(dǎo)火索，都能點燃他們的身上的炸藥。通常，他們的爭吵會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要么，父親把某件東西摔在地上，一頭躺在炕上不再言語。要么，劉翠蘭滔滔不絕地把自己的身世復(fù)述一遍，并一口咬定，嫁給父親這個窩囊廢，將使她原本凄慘不堪的命運更加雪上加霜。然后，她會嗚嗚嗚地哭起來——她總是被自己的委屈弄得泣不成聲。

父親是找過堂哥的。劉翠蘭的嘮叨讓父親選擇了妥協(xié)。按照父親的說法，他已經(jīng)找遍了整個董村，他到堂哥的家里找過，到賭場找過，到大隊找過，到常立清的診所和張世民的小賣部找過，可是，都沒找到堂哥的半點影子。

父親說，既然找不到人，那我也沒辦法了，說不定，他早就離開了董村。

我知道父親在說謊，他肯定不敢去找堂哥要錢。父親從來就不是一個善于迎難而上的人。

劉翠蘭表達(dá)了同樣的懷疑。她當(dāng)然不會相信堂哥的失蹤，她質(zhì)問父親，難道一個大活人就這么消失了？我就不信，他還能飛到天上去嗎？

劉翠蘭的質(zhì)疑讓父親的情緒變得很激動。他梗著脖子說，我哪知道，沒準(zhǔn)兒他變成了地老鼠，鉆到地洞里去了。反正我已經(jīng)盡力找了，父親說，找不到可不能賴我。

堂哥沒有變成地老鼠，也沒有躲到地洞里。他其實一直在我們董村大搖大擺地晃蕩著，該吃吃，該喝喝。有一天，我還親眼見過他。那個留著小胡子，穿著尖頭皮鞋，頭發(fā)上打著摩絲的小瘦子，除了堂哥，還能有誰呢？

那是一個有些陰沉的傍晚，天空的云彩依然像秋千一樣蕩來蕩去。在我們學(xué)校的門口，我看見了我的堂哥。看樣子，他應(yīng)該又要去賭博。這個可惡的家伙可真夠自在，他一邊走，一邊驕傲地哼著小曲，每走幾步，就把手伸進(jìn)口袋，摸一顆花生米扔進(jìn)嘴里。

那個傍晚，堂哥的粗心大意把他推到了危險的邊緣。他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對于我們家最近的爭吵，他毫不知情。當(dāng)然，他也不知道，這些天，我跟父親一樣，一直在找他。

那個傍晚，在陰冷的晚風(fēng)和昆蟲的啾鳴聲中，我跟在堂哥身后，小心翼翼地，輕手輕腳地。我跟著他繞過校門口的小賣部，繞過春風(fēng)理發(fā)館和向陽紡織廠，我像一名捕獵者，全神貫注，伺機(jī)而動。我的心里燃起一團(tuán)火，它灼燒著我，也刺激著我。我一只手緊緊地握成拳頭，另一只手伸進(jìn)書包里，那把水果刀增強(qiáng)了我打敗敵人的信心。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跟他好好算一算這筆賬。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我要讓他乖乖地把錢吐出來，要是他說半個不字，我會二話不說，直接揮舞拳頭，把他揍成一灘爛泥。

這樣的跟蹤令時間過得緩慢，一分鐘變成了一個世紀(jì)那么長。跟在堂哥身后，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我的手心里已經(jīng)浸出了汗。

終于，在一座廢棄的橋上，我聽見自己叫他：“堂哥，你站?。　?/p>

堂哥沒有聽到我在叫他，陰冷的風(fēng)和昆蟲的啾鳴掩蓋了我的聲音。或者，他根本沒想到會有人找他，他正急匆匆地趕往賭場，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堂哥！”我的心跳快了一百倍，我的嘴巴一張一翕，我成了一條干涸的鯰魚。

“嗯？有事兒？”堂哥停下腳步，回頭看了我一眼。

“呃，沒什么，堂哥?！蔽艺f。堂哥的襯衣敞開著，一只兇猛的老虎盤踞在他胸前。

我天生害怕老虎。

“沒事兒就回家吧，小家伙?！碧酶缭俅蚊嗣业念^。

我沒有立刻回家，我想一個人坐一會兒。于是，我坐在石橋上。橋底下的河水稀里嘩啦地流著，它沖走了我的勇氣，也沖走了我的憤怒。我的拳頭早已經(jīng)變得軟塌塌的，我垂著頭，倚在欄桿上。我忽然很想抽支煙，就像父親那樣。我承認(rèn)，我和父親有著同樣的怯懦。我們是兩只膽小的老鼠。

我怎么忽然掉眼淚了呢？

7

幾天后，誰也沒有想到，米娜突然失蹤了。

起初，我們誰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寡言少語的姑娘。我們都有各自的忙碌：父親忙著給張世民的小賣部做貨架。這樁久違的生意，讓父親的臉上開出一朵小花，院子里再次響起叮叮當(dāng)當(dāng)美妙的聲音。

劉翠蘭正在做飯。除了脾氣有些糟糕，劉翠蘭基本上是個善良的女人。她承擔(dān)了家里的全部家務(wù)，洗衣做飯、刷鍋洗碗、往水缸里加水、給家里的牛拌食，她還給我和父親每人縫了一副套袖，以使我們在寫字或者干活時，保證袖口的干凈。她對我們父子的關(guān)心，讓我們深受感動。此刻，潮濕的柴火在灶膛里冒出濃煙，嗆得她不住地咳嗽，于是她捂著嘴巴跑到院子里來，咳得眼淚汪汪。

“李茂，你能不能把門簾撂下來，這煙太嗆了！難道你樂意在寫作業(yè)的時候哭成一個淚人嗎？”

我在寫作業(yè)，一道難題擺在我的面前，我的作業(yè)本撕了一頁又一頁，那道題讓我感到絕望。有些來不及了，我需要跟時間賽跑，我即將在幾個月后走進(jìn)中考的考場，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重大考試，它讓我的心頭壓著一塊石頭。按照父親的要求，我需要考上一所師范學(xué)校，將來成為一名老師，回到董村教書。

那天晚上，我們誰都沒有注意到米娜。也許她又去對門的李紅家里跟她去學(xué)織毛衣了。最近，米娜迷上了織毛衣，她還向我們保證，在冬天來臨之前，我們每個人都會穿上她親手織的毛衣。為此，她成了李紅的跟屁蟲，顧不上吃飯倒是常有的事情。

我們誰都沒有注意到米娜，直到吃過晚飯，父親才忽然提了一句：“米娜呢？”

那天晚上，米娜的失蹤讓我們每個人的心頭蒙上了一層陰云。

就像幾天前父親尋找堂哥一樣，我們找遍了整個董村。我們挨家挨戶地敲門，向他們發(fā)出同樣的提問，你們看見過米娜嗎？遺憾的是，我們沒有得到任何關(guān)于米娜的消息，他們都說沒看見。后來，我們擴(kuò)大了尋找的范圍，樹林里，打谷場，池塘邊和水井旁，我們沒有放過任何可疑的地點。可是，那些地方都沒有米娜，我們的尋找成了撒進(jìn)水里的籃子。我們一次次抱著希望，又一次次無功而返。

天已經(jīng)徹底黑下來，霧也越來越濃。黑暗增加了我們的憂慮。這么晚了，米娜能去哪兒呢，她一個弱小的女孩子，況且她的腿腳還有殘疾。

劉翠蘭率先抽泣起來，她又開始念叨她不幸的人生。她再次提到了她半途而廢的婚姻，提到她的丈夫：“那個不務(wù)正業(yè)的混蛋，要不是他整天跟那幾只老虎混在一起，要不是他整天拿老婆孩子出氣，要不是她失手打傷米娜……”

同樣的憂慮也隱藏在父親心里，不過，他沒有像劉翠蘭那樣哭哭啼啼。他拉著劉翠蘭的手，安慰她：“別哭了，哭有什么用，咱們再找找，再找找，說不定……”

我們料想了米娜失蹤的各種可能：不小心滑進(jìn)池塘，這完全可能，早就聽人說，村東的大灣是個“饞灣”，每年都有人淹死在里面。被人拐走也說不定，鐵匠家的姑娘不就是被拐走了嗎？那個可憐的孩子，被一個精明的買賣人騙去，賣到南方的深山里面，給一個五十多歲的光棍當(dāng)了老婆，一年之后才逃回來。

我們回到家里，沮喪而疲憊。我們不知道該怎么做，我們在房間里沉默著，大眼瞪著小眼。最后，劉翠蘭率先打破了沉默。她說：“也許米娜回東北找米四虎了，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想著他，雖然她的腿被那個混蛋打成了殘廢，雖然那個混蛋被關(guān)進(jìn)了監(jiān)獄，雖然他從沒給她送過一件禮物，從沒給她買過一份零食，但是，她還是惦記他。人啊，都是這副德行，欠人的，別人欠你的，都是前世造下的孽?！?/p>

米娜重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是在第二天的傍晚。一開始，我們誰都沒有認(rèn)出站在門口的米娜，她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她的身上沾滿了泥巴，她的頭發(fā)亂成了鳥窩，她的臉上還有已經(jīng)干透的深褐色的血跡。米娜站在門口，吃力地往前挪動著步子，顯然，她的腿受了更嚴(yán)重的傷，她身體擺動的幅度更加夸張。每走一步，她都用盡了全身力氣，每走一步，她都似乎要摔在地上。

最先認(rèn)出米娜的是劉翠蘭。她用了半分鐘的時間，辨認(rèn)眼前這個邋里邋遢、傷痕累累的女孩子。當(dāng)她終于確認(rèn)面前這個孩子正是令她心急如焚的米娜時，她狠狠地在自己臉上抽了兩巴掌，隨即，她犀利的哭聲像箭一樣刺破了寂靜的黃昏。

“我的兒??！”她一把將米娜摟在懷里，哽咽得透不過氣來。

8

這個秋天太過漫長，漫長得讓人逐漸失去了耐心。在心里，我開始企盼著冬天趕快到來，最好下一場大雪，蓋住滿地的爛泥和枯枝敗葉，蓋住衰敗和不幸。

我們董村每年冬天都會下雪，董村人都相信，大雪會給人帶來好運。然而，1987年的冬天卻遲遲未到。看得出，父親一直心懷忐忑，一連串的變故讓這個老實巴交的木匠變得疑神疑鬼。天一擦黑，他就早早把門插上，他還在自己的枕邊放了一把菜刀。然而，這并沒有減少他的擔(dān)憂，在他看來，霉運一刻都沒有離開過這個家，壞消息一直在路上。

果然。

就像忽然刮起的一陣風(fēng)一樣，關(guān)于米娜的傳聞在村子里迅速傳播開來。那些傳言五花八門，裹挾著風(fēng)和沙、毒和刺，裹挾著嘲笑、挖苦和幸災(zāi)樂禍，在村里四散傳播。

他們說，米娜被人關(guān)在一間不透光的屋子里，她遭受了殘忍的毒打和戲弄，他們叫她“小瘸子”，他們把一串鈴鐺系在她的腳上，讓她圍著屋子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她不許停，也不許摔倒，否則，他會遭到更加嚴(yán)厲的懲罰。他們還說，事件的罪魁禍?zhǔn)撞皇莿e人，正是我的堂哥李昭友。

對于外面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我、父親和劉翠蘭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在米娜把裹著兩千塊錢的報紙交到劉翠蘭手上時，事情的經(jīng)過便已經(jīng)不再重要。

有時候，我真想問問她，究竟是不是像他們傳說的那樣，是不是李昭友把她折磨成這副模樣。我相信，父親和劉翠蘭有著同樣的好奇。但是，我們誰都沒有問。世界上有些事情，如果沒人問，它就沒有發(fā)生過。

除了右腳稍微有些跛，除了走路有那么一點起伏，我的妹妹米娜其實是個可愛的姑娘。雖然她的話不多，但是她什么都明白，她的心里裝著一面鏡子。

接下去的幾天，米娜似乎變得更加敏感。在別人面前，她盡量減少走動，她努力遮住自己丑陋的一面。即便迫不得已地走動，她也盡量提著身子，讓自己的起伏變得微不足道，盡量讓自己跟正常人沒什么區(qū)別。這給她的行走增加了難度。她走得很吃力，她緊繃著身子，把自己的一只腳用力踩向大地，即便在深秋時節(jié)，她的頭上也常常掛著汗珠。但是，她把吃力也一同隱藏起來，看起來，她走得輕松自如，仿佛一條快樂的金槍魚游走在海水里。她幾乎很少笑，當(dāng)然，她也很少生氣或是難過，在父親、劉翠蘭和我面前，她從來沒有任何表情。她總是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情：幫劉翠蘭刷鍋、擇菜、洗衣服，把鐵鍋里淘出的泔水端進(jìn)牛欄，或者撿起父親干活兒留下的碎木頭和細(xì)刨花，把它們一點一點裝進(jìn)麻袋。沒事兒的時候，她就安靜地在課本的空白處畫畫，她擅長畫各種各樣的冰燈。她畫的冰燈可真漂亮，她用蠟筆給那些冰燈涂了顏色，讓那些漂亮的冰燈，在她的課本上發(fā)出彩色的光來。

我們家的日子稍微有了些活氣，用村里人的話說，算是“好歹成了戶人家”。父親有了足夠的動力，他的勤快也增加了一倍。堆在墻角的麥秸，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他填進(jìn)了豬圈，原來的位置上，栽了一棵半米高的香椿樹。他從供銷社買來油漆，把破舊的木門重新漆了一遍，那把生銹的鎖頭也被他扔在一邊，他買了一把新鎖，并特意在鑰匙上系了紅繩，交給我和米娜。父親還用了整整一天的工夫，把炕洞扒開，他捂著鼻子，把里面兩只死老鼠弄到外面。

父親不斷給自己的肩上增加分量，他真的把一天當(dāng)作了四十八小時，真的把四十八小時都當(dāng)成白天。他做的桌椅板凳一層摞著一層，擺滿了整個房間。為了把那些新做成的家具賣出去，父親讓自己起得更早，他頂著星星和月亮，用小推車把它們帶到更遠(yuǎn)的集市上，帶到烏馬營和黑龍村，雖然路途遠(yuǎn)了些，但畢竟，他的生意有了起色，久違的笑容重新回到他的臉上。

我的繼母劉翠蘭同樣展示了她的勤勞，她的本領(lǐng)一點不比父親差。她有她的忙碌。紡線、織布、納鞋底，后來，她還跟四嬸學(xué)會了做面醬和腌咸菜。她總能找到一些占住手的活兒，那些活兒讓她感到日子的充實。劉翠蘭是個愛熱鬧的女人，她喜歡在干活兒的時候，周圍有熱鬧的聲音。閑下來，或是突然的安靜，會讓她心里懸起十五個吊桶。

高興時，她還會放開嗓子唱上幾句：

說什么忠孝兩難全，女兒言來聽根源，大姐配的蘇元帥，二姐配的魏虎讒，唯有女兒命運苦，彩球單打薛平男，先前道是花郎漢，到如今花郎坐金鑾。

米娜的情緒好了很多。每天早上，她都背著書包跟著我一起去上學(xué)。米娜還是那么內(nèi)向，在校園里，她很少主動跟我打招呼，她似乎很擔(dān)心別人知道她是我的妹妹，她似乎很擔(dān)心別人知道我的妹妹是個瘸腿。她故意跟我保持著距離，即使走個對面，她也會把臉扭到一邊。只有在上學(xué)或者放學(xué)的路上，在身邊沒人的時候，她才會怯生生地叫我“哥”。

9

刮了幾天大風(fēng)，氣溫越來越冷，似乎，我們已經(jīng)看到冬天的影子，聞到了冬天的氣息。這種感覺令人高興，更令人高興的是——雪。是的，某天清晨，我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那場大雪，它足夠大，足夠厚，它讓世界都安靜下來。

正如我們期待的那樣，冬天的雪，掩蓋了那些牛糞、軟泥和枯枝敗葉，掩蓋了衰敗和不幸。父親和劉翠蘭不再愁眉苦臉，隱藏在他們心頭的那些陰云已經(jīng)散去。那些天，我們家常常被喜悅包圍著，我們每個人的心里都裝了一罐蜜。

父親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在劉翠蘭的督促下，他已經(jīng)徹底把煙戒了，這使他一下子胖了不少。他的話也越來越多，他喜歡在不忙的時候，跟我們說些他小時候的事兒，有時候，他會被自己逗得哈哈大笑。我知道，父親的開朗跟他日見起色的買賣有關(guān)。在更遠(yuǎn)的集市上，在烏馬營和黑龍村，父親的手藝備受青睞，他帶到集市上的桌椅板凳很快被搶購一空。父親把那些家具換成了錢，然后把那些錢裝進(jìn)皮夾子里。這讓他的心里美滋滋的，讓他覺得，日子充滿了奔頭。

私下里，他和劉翠蘭盤算著，等到明年秋后就把舊房子翻蓋一下。在飯桌上，他們?yōu)榉孔拥拈g量，包工還是不包工，磚坯和檁條價格進(jìn)行著愉快地爭論。在他們的想象中，我們家的新房子將會跟四叔家一樣，起脊掛瓦，紅磚灰墻。劉翠蘭還提議，在進(jìn)門的地方修一面影壁，影壁上要用瓷磚貼一個大紅的“?！弊?。這個提議得到父親的認(rèn)可。他說，這個很有必要，他四叔家的影壁上就貼了一個福字。

這些愿望讓父親的喜悅得以延長。每天，他都樂呵呵的，有時候，他還跟我和米娜開幾句玩笑。不僅如此，他還會帶給我們一些意外的驚喜。我說過，他是個多才多藝的父親，只不過，他的本領(lǐng)長時間不用，暫時銹住而已。

劉翠蘭也越來越忙。她在鎮(zhèn)上的玻璃廠找了一份零工，負(fù)責(zé)用吹瓶機(jī)把窯爐里的玻璃吹成各種器皿。這份工作，把劉翠蘭從瑣碎的家務(wù)中解脫出來。每天，她能從工廠里拿到三到五塊錢的報酬，錢雖然不多，但她已經(jīng)很滿足。她把那些錢存在一個罐頭瓶里。她打算用這些錢去趟縣城，她想到縣醫(yī)院打聽一下，米娜的腿還有沒有治愈的可能。

劉翠蘭對自己的工作十分珍惜，這份工作也帶給她無上榮光。每天吃完飯，她都會驕傲地跟我們打招呼：“我去上班啦?！?/p>

值得一提的是，在冬天行將結(jié)束之際，我的堂哥李昭友被抓了。他的罪名是伙同他人聚眾賭博和盜竊變壓器。他們一伙人在不到半年的時間里，拆掉了附近村子幾十個變壓器。他們的所作所為，給三里五鄉(xiāng)廣大人民群眾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帶來巨大損失。

就像父親迎娶劉翠蘭那天一樣，堂哥被抓走的那個傍晚，董村人再次圍攏在大隊門口，他們對著堂哥的背影指指戳戳。

他們說：“造孽啊，造孽啊。”

他們說：“報應(yīng)啊，報應(yīng)啊?！?/p>

他們說：“可憐的米娜?。　?/p>

在人群中，堂哥的情緒看上去有些低落，他低著頭，躲避著人們的目光。他的小胡子已經(jīng)好久沒有打理，他的領(lǐng)帶早已經(jīng)不知去向，那身紅色的西服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戴著手銬的堂哥，變成了拔掉牙齒的老虎，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風(fēng)光。

堂哥被抓走的那天晚上，我隱約聽到米娜的哭聲。那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從她的房間里傳出來。

或者，也許是風(fēng)聲吧。那天晚上的風(fēng)格外地大，風(fēng)聲混淆了我的判斷。或許，我的妹妹米娜根本就沒有哭，她像往常一樣，早早地躺在炕上睡著了。

10

第二年的八月，我順利地接到了泊頭師范學(xué)校的錄取通知書。

父親的喜悅?cè)紝懺谀樕?，那些天，他更樂于到大隊部閑逛。他會千方百計地把聊天的內(nèi)容引到他想要的話題上。然后，他故作謙遜地說，其實，我們家李茂怎樣怎樣。

米娜考得不太理想，她的成績離錄取分?jǐn)?shù)線相差很遠(yuǎn)。劉翠蘭希望她再復(fù)讀一年，可是，米娜對此不感興趣，她已經(jīng)放棄了復(fù)讀的念頭。用米娜自己的話說，她長了一副木頭腦袋，就算復(fù)習(xí)三年五年，她的木頭腦袋也不會開竅。米娜說，她想盡快找份工作掙點錢，她早就迫不及待地想掙錢了。

開學(xué)那天，父親和米娜一起送我去學(xué)校。泊頭師范比我想象中大得多，徒然的空曠讓我有些茫然，我有些懷念董村了。

父親讓我和米娜看著行李，他一個人擠在報到的人群中，交錢、蓋章、領(lǐng)鑰匙……

我沒有參與到父親的忙碌中。父親說，這些事還是由他來做吧。那天，我和米娜在花池旁的臺子上坐著。米娜的話出奇地多，她成了一個啰里啰嗦的姑娘。她問我會不會用頂針，能不能自己縫衣服上的扣子。問我敢不敢吃辣椒，知不知道海帶跟水果一起吃會容易讓人拉肚子。她還告訴我一些稀奇古怪的竅門：刷完球鞋之后，一定要用衛(wèi)生紙包一下，再拿到太陽下面曬。晚上盡量避免在床上看書，要是有可能，可以在枕頭邊放一些橘子皮。

辦完手續(xù)，已經(jīng)到了中午。父親帶我們在校門口吃了燴餅。返程的汽車還沒有到站，父親提議帶米娜去逛商場。米娜卻沒了興致。她說，她想在學(xué)校隨便走走。她說，她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學(xué)校，她想多待一會兒，好好參觀參觀，回家之后，她要跟她媽媽好好炫耀一番。她還說，要是她也能考上泊頭師范該多好啊。

返程前，米娜有些戀戀不舍。她跟在父親身后，不住地扭過頭來沖我揮手。大概是累了的緣故，她的身體起伏得更加厲害。

汽車終于啟動了，她忽然從窗戶里探出頭來，大聲叫我：“哥！”

我看見她的嘴巴張了張，好像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墒?，她最終什么也沒說。她就那么沖著我一直揮手，直到汽車消失在公路盡頭。

11

事實上，在父親和米娜離開沒多久，我就把他們拋在了腦后。一同被我拋在腦后的，還有遙遠(yuǎn)的董村以及董村的人和事。在學(xué)校里，需要做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

大約一個月之后，我和一個來自東光的女孩戀愛了。她來自美術(shù)系，在學(xué)校組織的舞會上，我們倆一見鐘情。我承認(rèn)，那個名叫李婷的姑娘長得并不盡如人意，她的個子不太高，眼睛也有點兒小。不僅如此，她的嘴角有一道長長的傷疤，據(jù)說，那是她小時候從窗戶里跌出來，被玻璃劃傷的。那道傷疤增加了她嘴巴的長度，看上去，她的臉上像是掛了一條拉鏈。

舞會的那天晚上，我特意為李婷朗誦了一首詩：親愛的姑娘，哦，親愛的姑娘……那首詩并沒有讀完，實際上，我只是起了個頭而已。我的熱情被李婷打斷了。她說，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肯為她朗誦詩歌。隔著我的胸口，她感覺到的是一顆真誠而熾熱的心。

收到米娜來信的時候，我正陷入甜蜜的愛情之中。每天晚上，我跟李婷都會手牽著手，一起在操場上散步。我們一邊散步，一邊聊天。那時候，我們聊的最多的是理想啊，人生啊之類的東西。聊得興起的時候，我們就躲在操場的一角，在黯淡的星光下相互擁抱著，品嘗彼此的舌頭。我們嘗到了愛情的甜頭，它使我們枯燥乏味的生活變得充滿了生機(jī)。我和李婷的關(guān)系日益升溫，我們像真正的小兩口那樣出雙入對，從早到晚膩在一起。即便如此，仍不能減輕我們對彼此的思念。我的日記本上，寫滿了李婷的名字。而李婷則對我說，每天晚上，我都會進(jìn)入她的夢里。

我和李婷的關(guān)系發(fā)展迅速，很多次，她都向我暗示，要是我想對她多做點兒什么的話，她將會毫不猶豫地放棄自己的矜持。

問題是，我是個膽小如鼠的人。面對李婷的暗示，我心里充滿了忐忑和不安。不知道為什么，每當(dāng)我的內(nèi)心波浪翻滾時，我的腦海里，總會浮現(xiàn)另一個人的面孔。沒錯，那個人是米娜，我的妹妹米娜。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想起她，但她就那么真實地存在著。她盤踞在我的內(nèi)心，一瞬間，她就讓我變得無比渺小，小成不值一提的沙子和水滴。當(dāng)然，我還會想到父親，想到劉翠蘭，他們在我的腦子里亂作一團(tuán)。強(qiáng)烈的愧疚感，會擊退內(nèi)心洶涌的潮水，讓一切變得風(fēng)平浪靜。

在心里，我不斷地往后退，往后退。我暗自乞求李婷：李婷啊，李婷，讓我們點到為止吧。

我的躊躇不前讓李婷感到失望。有一次，她這么對我說：“李茂，你想不想知道圍墻的外面是什么。”

我說：“嗯？”

她說：“想知道的話，你就勇敢地爬上圍墻?！?

然后，她忽然鉆進(jìn)我的懷里，問我：“李茂，我想知道，你到底有多愛我?！?/p>

我一時沒有明白她的意思，我問她：“李婷，你這么說是什么意思。我當(dāng)然愛你，可是，這跟爬墻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李婷無奈地嘆了口氣說：“唉，你這個悶頭悶?zāi)X的傻瓜。”

米娜的來信就是在這時候飄到我手上的。那個午后，在美術(shù)系的畫室里，我和李婷一起興致勃勃地打開了米娜的來信。在信里，米娜詳細(xì)地描述了家里最近發(fā)生的事情。她說，我們家的舊房已經(jīng)開始拆了，院子里堆滿了磚坯、木頭和水泥，父親和劉翠蘭每天都忙得暈頭轉(zhuǎn)向?，F(xiàn)在，父親、劉翠蘭還有她都搬進(jìn)了四叔家，他們將在那里住上一個月。一個月后，房子就蓋好了，要是不出意外，等到放寒假，我們就可以搬進(jìn)新房子了。到時候，我們會每人擁有一間房子，一想到這些，她就興奮得睡不著覺。米娜在信里還告訴我，最近，她一直在跟鎮(zhèn)上的周掌柜學(xué)做衣服，每個月，她能從周掌柜那里拿到一點錢。周掌柜一家對她都很照顧，周掌柜的兒子周磊還經(jīng)常到供銷社給她買零食吃。米娜說，她將來打算自己開一家裁縫店，她還答應(yīng)我，等她學(xué)成手藝之后，一定給我做一套好看的西裝。在信的最后，米娜囑咐我，要是有時間，就給她回信?，F(xiàn)在她有很多空閑時間，她總覺得，她身邊的朋友太少了。我算一個，周磊算一個。

看完米娜的來信，李婷說：“你妹妹的字寫得真漂亮，她怎么會沒有朋友呢？你最好給她寫封回信，雖然她不是你的親妹妹，可是她……你說呢，李茂？”

聽得出，李婷的話里藏著另外的話。在我印象中，李婷一直是個敏感多疑的姑娘。

我終究沒有給米娜回信。我似乎太忙了。

12

在那年寒假來臨前，我們家的新房徹底竣工了。

那天，當(dāng)我信步走進(jìn)寬敞的大門時，迎接我的是影壁上一個鮮艷的“?！弊?。院子保持著干凈整潔，木料整齊地堆在墻角。水缸的旁邊，栽了一棵臘梅和幾株美人蕉，另一片空地則被籬笆圍成一個菜園，要是順利的話，等到明年，那里將長滿韭菜、黃瓜和西紅柿。窗玻璃上貼了幾幅漂亮的剪紙，我猜，那一定是米娜的主意。

我和米娜都有了自己的房間。我們的房間寬敞明亮，陽光可以直接照在床頭。房間里面的床、書桌和椅子都是父親親手打制的，松油尚來不及揮發(fā)，木頭的香味充斥著整個屋子。父親房間里的擺設(shè)都還是老樣子，鏡子還是掛在原來的位置，相框在另一面墻上，桌子上照舊擺著茶碗、花瓶和一只棕色的暖壺。不過，我總覺得，這個家跟以前不太一樣，究竟哪里不一樣，我卻說不清楚。

父親又重新開始抽煙了，看起來，他比以前瘦了不少。父親說，他忽然感覺自己老了，有時候會覺得家里空蕩蕩的，抽煙會暫時減輕他的空虛。父親的身體已經(jīng)大不如前，米娜說，最近，他正被嚴(yán)重的胃病困擾，他每天只吃很少的東西。但是，他死活不肯去醫(yī)院做檢查，就那么硬撐著，疼得難受了，就去常立清的診所里拿點兒止疼片。父親只信得過常立清，他說，整個董村老老少少的都找他看病，要是連他都看不好的病，到醫(yī)院檢查就成了沒有意義的事情。

劉翠蘭還是老樣子，只不過，她的頭發(fā)上稍微摻進(jìn)了白色。她走路時不再風(fēng)風(fēng)火火，她的步子比從前慢了許多，說話的語氣里夾雜著疲倦。聽父親說，這半年，劉翠蘭在玻璃器皿廠干活很辛苦，為了多掙點兒錢，她沒白天沒黑夜地加班。有好幾次，她就趴在車間的機(jī)器上睡著了。父親說，他明白劉翠蘭的心思，她是想趁著還能干得動，多攢點兒錢。她總不能照顧米娜一輩子。

最高興的是米娜。從我回家那天起，她就一直跟在我的屁股后頭，纏著我問長問短。關(guān)于學(xué)校的老師、關(guān)于吃的穿的住的、關(guān)于學(xué)校的女生以及我對她們的印象。除了提問，米娜還會主動跟我說起她自己，她說，她最近在趕集時買了幾本書，《天下奇聞》《薛剛反唐》還有《小英雄雨來》，晚上，她就靠看書打發(fā)時間。她還說，她在周掌柜的裁縫店里干得很開心，她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鎖扣眼，扦褲邊和裁剪布料，用不了多久，我就能穿上她親手做的衣服了。

看起來，米娜開朗了許多，她的心里長滿了陽光，從前那個米娜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跟我聊天時，米娜提到最多的是那個名叫周磊的男孩子。米娜說，他是個性格靦腆的男孩子，每次跟她說話，他都會變得吞吞吐吐，他的臉也會變得通紅。米娜說，有一次，她在周磊的桌上看到一封信，信封上寫著米娜的名字。米娜問我，哥，你說，我跟他天天見面，他為什么要給我寫信呢？他有什么話不能當(dāng)面對我說呢？米娜說，不過，我挺喜歡周磊的，他的腦子很聰明，他的手指又細(xì)又長。我喜歡手指好看的男孩子，雖然他的眼睛有些殘疾……

晚上，劉翠蘭炒了幾個菜，父親拿出一瓶高粱酒，執(zhí)意跟我喝兩盅。父親很少喝酒，他的酒量不怎么好，那天晚上，他喝著喝著就醉了。醉了的父親開始講那些陳年往事，講起他當(dāng)年的風(fēng)光。

那天，父親和我一直聊到很晚。在我記憶里，那是他第一次主動跟我說這么多。

13

劉翠蘭出事那天下午，我正跟父親一起在家做木工。

原本父親打算做幾輛小推車，以應(yīng)對即將到來的春耕?？墒牵铝蠒r，父親竟然意外地劃錯了線，一塊很好的木料無端被鋸成了兩截。父親為此懊惱不已，他陷入深深的自責(zé)中。整個下午，他的情緒一直很低落，只要一停下來，他就喃喃地念叨著自己的過錯。

他說：“唉，真是可惜了，這么好的材料?！?/p>

他說：“唉，真是老糊涂了，不中用了?！?/p>

玻璃廠的師傅驚魂未定，他進(jìn)了我家院子，先給自己卷了袋旱煙。說起剛才的一幕，他的聲音仍然忍不住地顫抖。他說，鍋爐爆炸時，劉翠蘭已經(jīng)干完了手里的活，她正跟幾個女工閑聊。她和那幾個女工聊起了米娜和周磊的婚事，這件事，她已經(jīng)說了無數(shù)遍，整個玻璃廠的人都知道，周掌柜已經(jīng)答應(yīng)過幾天上門提親，她的米娜，會在不久的將來嫁到周家。劉翠蘭還說，從現(xiàn)在開始，她就開始給米娜準(zhǔn)備嫁妝，她要讓米娜嫁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起碼，不比董村任何人家的姑娘嫁得差。

爆炸就是在這時候發(fā)生的。爆炸的原因是由于車間的鍋爐水箱被私自改造了，鍋爐的氣壓超出了它能承受的范圍?，F(xiàn)場一共三個女工，另外兩個僥幸逃脫了災(zāi)難，只有劉翠蘭沒跑出來。跟她一起的女工說，她原本也可以逃過一劫的，可是，她忽然又跑回去，她好像忘了拿什么東西。然后，爆炸就發(fā)生了。我們眼睜睜看著，劉翠蘭的身子被巨大的氣流沖到空中，她就這么悄無聲息地走了。唉，有什么能比命重要呢？

米娜是天黑前得知的消息。那時候，現(xiàn)場已經(jīng)被清理干凈，劉翠蘭的尸體被蒙在一塊藍(lán)色的塑料布下，就像一個沙丘或者一堆柴草。

“我媽呢，她在哪兒？”米娜問父親。顯然，對于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她沒有做好足夠的準(zhǔn)備。

父親淌著渾濁的淚，指著蒙在塑料布下的劉翠蘭，說不出話來。

我看見，米娜伏在劉翠蘭的身體上，軟做一團(tuán)。一顆子彈從槍口射出，擊中了她的心臟。

那天晚上，米娜在我們的攙扶下回到家里。好像，她的耳朵出了點問題，不管我們怎么叫她，她都沒有一聲回應(yīng)。她的眼睛也出了點問題，我們把晚飯端到她面前，勸她吃點東西，她全都沒有看見。出了問題的還有她的舌頭，它被一塊堅硬的冰凍住了。我們一遍一遍地叫她的名字，她只是默默地看著我們，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她就那么呆呆地坐在門口，望著黑洞洞的院子。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直到天邊漸漸泛起亮光，公雞的啼叫聲刺破寂靜的村莊。

然后，我聽到她喃喃念叨著：“天都已經(jīng)亮了，媽怎么還不回來？”

父親為劉翠蘭打制了一口棺材。原本，村里幾個年輕木工要來幫忙?？墒牵赣H堅決不讓。他說，他怕那些人毛手毛腳的，刨不平，鑿不正，讓她躺在里面不舒服。

父親一邊干活，一邊埋怨劉翠蘭：“別看你死了，我也要咒你，你這個沒良心的女人，你倒是一了百了，躲了清閑，撇下米娜怎么辦，她一個女孩子家，她的腿又有毛病，你怎么就這么忍心？你這個女人，可真夠狠心的，難道你的心是石頭做的，是鐵做的嗎？”

罵著罵著，父親的眼淚就吧嗒吧嗒掉下來。

劉翠蘭下葬的那天，出了點兒意外。米娜要把劉翠蘭存下的錢放進(jìn)她的棺材里，一起下葬。包括父親在內(nèi)的許多人，對這樣的主意表示了反對。究竟把錢留下，還是埋進(jìn)土里，在這個問題上，米娜和大家發(fā)生了分歧，他們?yōu)榇税l(fā)生了爭論。

他們說，那些錢是留給活人花的，埋進(jìn)土里有什么用？

他們說，你心疼她，我們都知道，可是人死不能復(fù)生，你埋再多的錢也沒用了。

他們還說，那些錢，是劉翠蘭留給你的，你要是不收下，她在地下也不會安心。

眾人的勸說，并沒能改變米娜的想法。這個幾天來一直保持沉默的姑娘，此刻向眾人顯示了她的固執(zhí)。

米娜說，我知道，她是嫌我拖累她了，從小到大，我一直是她的累贅，現(xiàn)在，她終于解脫了。

米娜說，我就是不原諒她，我就是不花她的錢，我就是不讓她安心。

米娜說，不，絕不。

14

半個月之后，我再次離開董村返回學(xué)校。

天氣有些陰冷，因為要趕最早的一班車，我需要在天亮前出發(fā)。米娜早早起來，為我做了面條。吃飯的時候，我們誰都不說話，米娜忙著為我盛菜端飯。又給父親盛了面條。父親說他不餓，一個人躲進(jìn)里屋抽煙。米娜坐在我旁邊，安靜地陪著我一起吃。屋子里安靜得出奇，我能清晰地聽到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這種安靜讓人難受得想哭。

米娜看起來精神不錯，這些天，她的情緒恢復(fù)了不少。她已經(jīng)從巨大的悲痛中擺脫出來。她又開始在紙上畫畫，畫那些五顏六色的冰燈。她還試著畫過劉翠蘭的模樣，不過，那些畫并不成功。米娜說，她總是畫不對她的眼睛，她總覺得畫上的人冷冰冰的，一點也不像她的母親。

有時候，她會拿著她的畫讓我看，給我講那個遙遠(yuǎn)的北方城市的冬天。她跟我說起她們小時候玩兒的羊骨牌、沙包和跳繩，說起她跟伙伴們到河面上溜冰，到附近的火葬場撿拾死人身上丟棄的東西。她還跟我說起了她的父親米四虎。她說，在她眼中米四虎是個脾氣古怪的人，她打劉翠蘭，也打她，可是，他好起來會特別好。她想恨他，可是她無論如何也恨不起來，哪怕他打斷了她的腿。要不是他犯錯進(jìn)了監(jiān)獄，要不是劉翠蘭一再堅持，她怎么也不會來到董村，怎么也不會成為我的妹妹。

臨行前，米娜背著父親，偷偷塞給我一些錢。她說，那些錢是她在裁縫店掙的。她說，反正那些錢她暫時也用不上。她還開玩笑說，等你將來有錢了，再加倍還給我。

吃完飯，我要去三里外的堤口坐車。父親堅持去送我，他說他覺得有點悶得慌，正好出去透透氣。一路上，我跟在父親身后，不敢靠近他，我怕看見他的眼神。自打劉翠蘭出事之后，我越來越怕跟父親獨處。雖然他從未向我們表露過什么，但是，他的衰老，以及由此帶來的健忘、嘮叨、敏感和抑郁，成了一塊一塊的巨石，它們用力撞擊著我的心臟，讓我——心疼。我不敢回頭看他，我不想讓他發(fā)現(xiàn)我流淚的樣子。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早晚有一天，我會離開董村，越走越遠(yuǎn)，雖然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自己將去向哪里。我總覺得，早晚有一天，身后的村莊將不再屬于我。

回到學(xué)校后，我的脾氣變得有些古怪，經(jīng)常莫名地與李婷生氣，我們的關(guān)系開始疏遠(yuǎn)。終于有一天，我和李婷大吵了一架。原因是，當(dāng)我跟她說起家里的事情時，那個沒心沒肺，心有怨氣的姑娘竟然說了句，那個小瘸子……

“那個小瘸子……”李婷沒有繼續(xù)往下說，她一定是被我的憤怒的眼神嚇壞了。

她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不快，就改口說：“算了算了，我們還是不說她了?！钡牵磺幸呀?jīng)來不及了。

“把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我說。

“聽見沒有？我讓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我敢肯定，我從沒用過那么大的聲音說過話。

在李婷的眼中，我的樣子一定十分可怕。很快，她就鉆進(jìn)我的懷里，嗚嗚地哭起來。

“她又不是你親生妹妹，她母親又不是你親生母親。嗚嗚，有什么了不起，嗚嗚?！?/p>

我一把將李婷推開，我警告她，趕快在我的面前消失，否則，我的拳頭會毫不猶豫地落在她的身上。

李婷很識趣地哭著跑開了。臨走前，她咬著牙恨恨地說：“李茂，有本事，你就守著你們董村、守著你的妹妹過一輩子！”

15

米娜和周磊的婚禮定在那年的八月。

此前，父親專門找村里的老會計李連甲看過日子。李連甲捧著一本殘破的老黃歷，跟父親說，歷書上寫著，八月是大利月。父親不放心，又找了教書先生朱廣玉，朱廣玉拿了同樣一本黃歷，告訴父親，八月吧，八月是個好月份。

父親為米娜打制了一套家具，給她當(dāng)嫁妝。家里所剩的木料已經(jīng)不多，他又到烏馬營的木材廠選了一些。父親說，做完這套嫁妝，他就考慮歇業(yè)。他的眼睛有些花了，手上也沒了準(zhǔn)頭，干一點兒活就氣喘吁吁。父親說，干不動了也好，那是老天爺心疼他，想讓他多活幾年。父親已經(jīng)為自己以后的生活想好了出路，他打算買幾只綿羊，去地里放羊。父親說，這活兒不累，而且一年下來，少說也能掙上萬八千的。

父親安排我送米娜出嫁。那時，我已經(jīng)從泊頭師范畢業(yè)。正如父親希望的那樣，我在省城的初中找了份工作，負(fù)責(zé)教語文。米娜結(jié)婚那天，我特意請假回到董村。我給米娜買了一只玉手鐲，那只鐲子幾乎花去了我全部的積蓄。據(jù)說，玉能給人帶來好運。這正是我想要的，我想把好的運氣送給米娜。

看得出，米娜很高興。她把那只玉鐲戴在手腕上，高興得合不攏嘴。

婚禮那天，米娜格外漂亮。她穿了一件鮮紅的大衣，頭上戴著金色發(fā)卡，她甚至還把自己的嘴唇抹成了玫瑰的顏色，這些好看的顏色把米娜襯托得優(yōu)雅而高貴，讓她一夜之間變成了美麗的白天鵝。

鞭炮響起。

在一陣笑聲和喧鬧聲中，我的妹妹米娜，坐在周磊锃亮的自行車上，跟著迎親的隊伍一起，緩緩走出董村。

多年以后，人們對于米娜的婚禮仍然記憶猶新。他們熱情稱贊了婚禮的熱鬧和禮節(jié)的周到，人們說，這是董村最好的婚禮，米娜嫁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一點也不比別的姑娘差。還有，米娜豐厚的嫁妝也引起不小的議論。人們說，除了專門打制的家具外，父親還額外給了米娜兩千塊錢。他們據(jù)此對父親的家底產(chǎn)生了猜測，他們一度以為，父親手頭至少有上萬塊的存款。當(dāng)然，另一種說法是，那些錢其實是當(dāng)年米娜從李昭友手里要回來的，現(xiàn)在父親只不過把它物歸原主罷了。

米娜結(jié)婚后，日子似乎沒什么變化。隔三差五，她就帶著周磊到家里看望父親。除了眼睛有些殘疾之外，周磊基本上是個不錯的小伙。每次上門，他總幫著父親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兒。閑下來呢，就安穩(wěn)地坐在炕上，陪父親聊天，聽父親跟他講自己當(dāng)年的風(fēng)光。

周家人對米娜很好。周掌柜已經(jīng)把裁縫店交給米娜打理，他說，米娜這孩子心眼兒好，人又聰明，把店交給她，保準(zhǔn)沒錯。米娜很珍惜這份生意，除了定期到家里看看父親，就是跟周磊一起，盡心盡力地經(jīng)營著她的裁縫店。

好消息接踵而至。第二年夏天，米娜生下一名男嬰。父親給他起名叫“福來”。福來滿月那天，周掌柜親自把父親接去喝喜酒。那天父親又喝多了，喝多了的父親變得敏感而固執(zhí)，他執(zhí)意要去劉翠蘭的墳前燒紙。父親說，他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地下的劉翠蘭，讓她也跟著高興高興。

福來長到兩歲半時，米娜干脆把他送到董村，交給父親照顧。父親樂得有人跟他做伴，每天領(lǐng)著福來到鄰居家串門聊天。又過了半年，福來已經(jīng)長成面目清秀、輪廓分明的孩子，他出色的記憶力逐漸顯現(xiàn)出來。父親帶他到菜園玩兒，他已經(jīng)能很快就認(rèn)出韭菜、西紅柿和豆角。照片上的合影，只需要教他一遍，他就能記住哪個是他的姥爺，哪個是他的舅舅。不僅如此，他還知道了我們的名字：米娜、周磊和李茂。每次他叫這些人的名字，總會狡黠地看著我們，帶著一臉壞笑。父親沉浸在喜悅當(dāng)中，整天樂呵呵的，逢人就夸，我們家福來天生是個狀元命，將來肯定會怎樣怎樣。

沒事兒的時候，父親就坐在門前的臺階上，教福來唱童謠。

父親唱：羊巴巴蛋，上腳撮，我是你兄弟你是俺哥，打壺酒，咱倆喝，喝醉了，打老婆，打死老婆怎么過，有錢，再說個，沒錢，背著個鼓子唱秧歌。

父親唱：尬悠尬悠車，姥姥來接，接去揍嘛去，聽?wèi)蛉?，聽滴嘛戲，聽滴好戲，搬閨女，接女婿，親家母想去你也去。

父親唱：杜李子樹，結(jié)大桃，老鼠逮了個大貍貓，蜢蟲子下了個天鵝蛋，到明天，官兒來驗，吹行鑼，打喇叭，鞍子背底個馬底下，東西街，南北走，姓張的出了個李老頭，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蹊蹺事兒，口袋馱著驢子走。

父親真的老了，有時候，他唱著唱著，就打一個長長的呵欠，眼里不由自主地涌出淚來。

16

一轉(zhuǎn)眼，福來已經(jīng)九歲了。九歲的福來變得越發(fā)俊朗，眉毛又黑又濃，眼睛大而有神，臉蛋兒白白凈凈，就像畫上的童子一樣。父親和米娜給他買了許多玩具，可是他一律不怎么喜歡。后來，父親驚奇地發(fā)現(xiàn)，福來對水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澆地的時候，他跟著水流一路走下去，興奮地手舞足蹈；下雨天，他不顧阻攔，光著腳丫去淌水；有時候，他還把頭探進(jìn)水缸里，對著水里的自己齜牙咧嘴地做各種鬼臉。用父親的話說，這孩子，上輩子一定是水里生的。

福來九歲那年，董村發(fā)生了幾件奇怪的事情。村頭那口干枯了多年的水井，突然間泛出了水花。真是怪事，那口井足足干了十來年了。十來年，人們都不曾聽到井里的水聲，即便是全村人掃灣、掃井，帶著貢品敲鑼打鼓地去求雨，老天爺也沒讓水井里有半點水花，偏偏那天就……首先發(fā)現(xiàn)這一狀況的是常立清的老婆，她回憶說，那天，她正準(zhǔn)備去八奶奶家打牌，經(jīng)過水井旁邊時，忽然聽到水井里傳出一種犀利的叫聲，那聲音像狼，又像虎。常立清的老婆就好奇地扒在井邊看。

說到這里，她的臉色驟然間變得緊張，她開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看見，井里，有有有，一條龍。”

還有一些事情，比如老鼠成群結(jié)隊地在大道上跑來跑去，蝗蟲吃光了莊稼的葉子，沙土地里有成群的蛇爬過的痕跡……

那一年的六月二十四，下了鋪天蓋地的大雨。據(jù)董村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們回憶，他們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雨。一夜之間，董村變成了一片汪洋，大雨填滿了大灣小灣，溝溝坎坎。灣邊的大樹全都沒了頂，只留下岸邊幾棵歪歪斜斜地豎著。青蛙的叫聲此起彼伏，攪得人們睡不著覺。他們的腦子里也有成千上萬只青蛙。

誰都不知道，九歲的福來是怎么跑出家門的。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忽然一個人到大灣去玩水。從大灣經(jīng)過的一個生意人，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他說，當(dāng)時，那孩子正蹲在水邊玩，忽然水里發(fā)出一道耀眼的光。那孩子就被那道光拽進(jìn)水里。起初，他在水面撲騰了幾下。生意人想要跳水去救。但是，一切都太遲了。

那是一個炎熱的午后，太陽像火一樣炙烤著大地。那個午后，父親正在炕上熟睡，通常，他的睡眠會持續(xù)一個小時，他會在二十分鐘之后醒來，而那時，他對即將發(fā)生的一切一無所知。米娜在給福來做衣服，福來的個子一天比一天高，去年的衣服都不合身了，米娜想趁著中午的時間，給他趕制一套。可是她總是覺得心神不寧，她想可能是這幾天太累的緣故。

后來，米娜忽然聽到空中傳來了福來的笑聲。她還兀自納悶，福來，他不是在董村的姥爺家嗎，他怎么會從半空中笑呢。

17

米娜最終沒有見到福來的尸體。

福來的尸體被人從大灣里打撈上來之后，人們征求父親的意見，要不要讓米娜看一眼。

父親想了想說，算了吧，看一眼會讓她惦記一輩子。

父親還說，這孩子原本就不屬于米娜，他是專門向米娜討債的，上輩子，米娜一定欠了他的債，現(xiàn)在他們兩清了。

按照董村的風(fēng)俗，老人不給孩子服喪，據(jù)說會耽誤孩子投生。當(dāng)天夜里，父親叫了幾個人幫忙，把福來埋進(jìn)土里。按照父親的意思，他們把福來埋在劉翠蘭的身邊。對于這樣的安排，父親同樣沒有告訴米娜。所有人，所有董村的男女老少，都替父親保守著這個秘密。哪怕米娜磨破嘴皮子，他們還是沒有告訴米娜，她的孩子究竟埋在什么地方。

埋完福來，父親跪在墳前磕了幾個頭。他對地底下的劉翠蘭說：“你不是想孩子，念孩子嗎？現(xiàn)在好了，你把他要走，這回你能讓我安心了吧?！?/p>

米娜是在福來死后的第七天瘋了的。

周磊說，那天晚上，她們正在吃飯，米娜忽然抬起頭，幽幽地對他說，你這個老不死的，現(xiàn)在你終于滿意了吧。周磊以為她累了，就把她扶進(jìn)屋里，讓她早點兒休息。半夜里，米娜就瘋了。黑燈瞎火地，她下了炕開始翻箱倒柜地找東西。我問她找什么，她說，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福來的衣服不合身了，她要趕緊給他做幾件。我勸她說，現(xiàn)在天黑了，等明天一早再做也不晚啊。米娜就突然沖我發(fā)脾氣，罵我沒良心，罵我不疼孩子。我想攔住她，讓她趕緊休息，她就用牙齒在我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周磊說到這里，用拳頭捶打著自己的胸口，周磊用得力氣很大，我聽到咚咚咚的聲音。

他一邊捶，一邊嗚嗚地哭著說：“我不疼孩子，我怎么會不疼孩子?。　?/p>

那天晚上，米娜并沒有給福來做衣服。當(dāng)她找出布料和剪刀之后，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福來不見了。她大叫著福來的名字，到院子里找，到水缸里找，到房頂上找，到柴火垛里找?？墒牵趺茨苷业弥?。米娜變得越來越焦躁，越來越絕望，她的脾氣也越來越大。后來，她就開始罵人，罵米四虎、罵劉翠蘭、罵她的公公婆婆，也罵我和福來。她說，是我們弄丟了他的福來，她說，我們沒有一個好東西。

米娜的狀況一天比一天差。她在大街上撿拾別人扔掉的冰棍簽子、吐出的杏核。鉛筆頭、舊報紙和一些瓶瓶罐罐也成了她的寶貝。她把那些臟兮兮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裝進(jìn)纖維袋子里，背回家，擺在最顯眼的位置。任何人的阻攔都會引起她強(qiáng)烈地反抗。后來，她開始不斷地闖禍。她把趙金鐘家的麥秸垛一把火燒了個干凈，她把張世民家的板凳扔進(jìn)大灣里，她還爬到常立清家的藥鋪里，把擺在架子上的那些藥打翻一地。

父親干脆把米娜接回董村。他把米娜安置在她原先的房間，為了防止她逃走，父親用磚頭把窗戶封住，房門上加了一把鎖。米娜的一日三餐，都由父親從門縫里遞進(jìn)去。吃完之后，米娜會自覺地把飯碗放在門口。

在父親的悉心照料下，米娜的病情有了好轉(zhuǎn)。她已經(jīng)逐漸恢復(fù)了意識，她記起了劉翠蘭和李茂，記起了周磊和福來。沒事兒的時候，她就倚在墻上，嘴里默默地念著那些名字：劉翠蘭、李茂、周磊、福來，她這么念著，把她的手指頭一個一個地按下去。

她的眼里汩汩地流出淚來。

米娜的尸體是在一個清晨被發(fā)現(xiàn)的。父親說，原本他是想去給米娜送飯，在門口，他叫了幾聲米娜的名字，可是，屋子里面沒人應(yīng)答。父親推門進(jìn)去，發(fā)現(xiàn)了躺在床上的米娜，那時候，她的身體已經(jīng)冰涼。父親說，米娜似乎沒受什么罪，她的臉色紅潤，表情安靜，嘴角帶著微微的笑容。按照村里的說法，她死得還算安詳。

那時候，我已經(jīng)離開董村多年。我在省城那所學(xué)校干得不錯，很快，我就當(dāng)上了年級組長，還在市中心買了一套房子，我把父親接到省城，跟我住在一起。除了過年過節(jié)，我很少再回董村了，關(guān)于董村的那些人和事也正在我的記憶里慢慢消失。不過，有一件事，我必須跟你們交代，米娜去世的那些天，我總是無緣無故地夢見她。我夢見，1987年的秋天，她跟在劉翠蘭的身后，一瘸一拐地走進(jìn)董村。我夢見那間漏雨的土房、院子里堆著的腐爛的麥秸、發(fā)臭的老鼠。我夢見了影壁上那個碩大的“福”字、紅磚的瓦房、美人蕉和臘梅。

真的，那些場景就跟真的一模一樣。

18

父親在省城住得還算習(xí)慣，他把自己的一天安排得滿滿的。每天清晨，他總是早早起床，到小區(qū)附近的河邊散步，順便買點兒早餐回來。上午八點，他會準(zhǔn)時打開收音機(jī)，聽單田芳的評書聯(lián)播，聽相聲和河北梆子。吃過午飯，他就回到自己房間里，安穩(wěn)地睡上一覺。下午，他就擺弄陽臺上那些花花草草或者喂浴缸里的幾只金魚。有時候，他還會把他的木工箱子翻騰出來，把里面的刨子、鋸、墨斗、折尺、鑿?fù)ㄍ贸鰜?。父親把它們整齊地擺在地板上，看著它們，有時候，他還把它們拿起來，放在臉上貼一下，再把它們一一放進(jìn)工具箱。

某天晚上，父親在擺弄完那些寶貝之后，突然向我提出一個請求。

一開始，我沒有聽清他的話，我以為他不過隨便說了一句什么。那時候，父親的腦子似乎出了點問題，他總是突然冒出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他的話前言不搭后語，有時候，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說什么。

“那年啊，大隊澆地用的電機(jī)燒壞了……”

“要是福來活著，他該娶媳婦嘍。”

“米娜好久沒來看我了吧?！?/p>

往往，他只是起了一個頭，就想不起該說什么了。然后，他的眼里就掉下淚來。他總是用雙手蒙著眼睛，盡量不讓我看見他在哭。

那天傍晚，父親突然拉住我的衣角，諾諾地說：“李茂，我要去哈爾濱。”

“什么，你說什么？”我問。

“我想去趟哈爾濱，你……能不能……能不能……”父親停止了他的請求，眼巴巴地看著我，等著我的回答。

我答應(yīng)了父親，我沒有理由拒絕他。在我記憶里，父親從沒向我提出過請求，在他最難最苦的時候也從來沒有過。

父親長出了一口氣。接下來，他終于有了一次完整的表達(dá)。

父親說：“李茂，我要去哈爾濱，我要到米娜的老家，找他的父親米四虎。我想把米娜的事講給他聽?！?/p>

那是一次漫長的旅程，火車要在路上行駛?cè)烊共拍艿竭_(dá)目的地?；疖囬_到唐山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深夜。父親倚在靠背上睡熟了，窗外的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的頭發(fā)和睫毛，他臉上那些深深淺淺的皺紋，全都有了月亮的顏色。

火車依然在緩緩前行，在深深的夜幕下，它像一把巨大的刀，劈開無邊無際的黑暗。我知道，在黑暗的盡頭，一定有一束溫暖的光，它雖然微弱、渺小，但卻在這個漫長的旅途中閃爍著，跳躍著。

責(zé)任編輯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