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國平
一座城的顏色
◎ 周國平
我出生在上海,童年是在城隍廟附近的老城區(qū)度過的。20世紀前半葉,上海成為中國最西化的都市,一塊塊租界內(nèi)興建了成片的高樓大廈和小洋房。幸好,老城區(qū)仍保留了下來。低矮的木結構房屋,狹小的天井,沒有大馬路,只有縱橫交錯的一條條鋪著蠟黃色大鵝卵石的窄巷,這一切會使你覺得不像在大上海,而像在某個江南小鎮(zhèn)。你可以說那里是上海的貧民區(qū),但一個開埠以前的上??赡芫筒卦谀抢?。然而現(xiàn)在,在全上海,再也找不到哪怕一條鋪著蠟黃色大鵝卵石的老街了。外灘和舊租界的洋樓當然是舍不得拆的,所以,在日新月異的上海新面孔上,人們畢竟還能讀出它的殖民地歷史。
我不是在懷舊,也絲毫不反對城市的發(fā)展。我想說的是,一個城市無論怎樣繁華,都不能丟失自己的個性。
在今日的西方發(fā)達國家,維護城市的歷史風貌不但已成共識,而且已成法律。凡是歷史悠久的街道和房屋,那里的居民盡可以在自己的屋子里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但決不允許對外觀做一絲一毫的改變。事實證明,只要合理規(guī)劃,新城區(qū)的擴展與老建筑的保護完全可以并行不悖,相映成趣。我相信,即使同一個有鮮明特色的城市,不同的人對它的顏色也一定會有不同的判斷,在其中交織進了自己的經(jīng)歷、性格和心情。但前提是這個城市有個性。
在巴黎時,一個普通的黃昏,我和一位朋友沿著塞納河散步,信步走到河面的一座橋上。這座橋叫藝術橋,和塞納河上的其他許多橋一樣古老。橋面用原色的木板鋪成,兩邊是綠色的鐵欄桿。
我們靠著欄桿,席地而坐,背后波光閃爍,暮靄中屹立著巴黎圣母院的巨大身影,橋的南端通往著名的法蘭西學院。朋友翻看著剛剛買回的畫冊,突然高興地指給我看畢沙羅的一幅風景畫,畫的正是從我們這個位置看到的北岸的景物。在我們近旁,一個姑娘也席地而坐,正在畫素描。在我們面前,幾個年輕人坐在木條凳上,自得其樂地敲著手鼓。一個姑娘走來,駐足靜聽良久,上前親吻那個束著長發(fā)的男鼓手,然后平靜地離去。又有兩個姑娘走來,也和那個鼓手親吻。這一切似乎很平常,也自然,那個鼓手敲得的確好。倘若當時有人問我,巴黎是什么顏色,我未必能答出來,但是我知道,巴黎是有顏色的,一種非常美麗的顏色。
(摘自《善良·豐富·高貴》湖南人民出版社 圖/趙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