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 真
鋼鐵也成繞指柔
◎ 傅 真
在加爾各答的日子,我每一天都面對著極度的貧窮、臟亂和喧囂,這是印度北部大多數城市的常態(tài)。你大概會以為我不喜歡加爾各答,不喜歡印度,但事實上,我被它深深地吸引著。
印度的“臟”幾乎已經成為所有旅人的共識。政府的公共服務能力不夠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我逐漸意識到,印度人所認為的“臟”和我們的定義不太一樣。
譬如,所有的印度神廟都會要求到訪者脫鞋入內,可是神廟的地面非但遠遠達不到“干凈”的標準,有時甚至污水橫流。往往一圈轉下來,我的腳底已經是一片黑色,還沾滿了各種來歷不明的固體和液體。尤其是在加爾各答的卡利女神廟,由于這里供奉的卡利女神嗜血成性,人們每天都要宰殺山羊獻祭。儀式本身非常癲狂,完畢之后更是滿地狼藉。我覺得,這神廟的地面比我球鞋的鞋底更臟,可是印度人認為骯臟的鞋底會玷污神廟神圣純潔的環(huán)境,地面本身的干凈與否則根本不在考慮之內。印度人的清潔觀必須放在種姓制度的背景下來理解,而這個制度強調的便是社會秩序的純潔性優(yōu)先于身體的純潔性。
在印度旅行,需要比較強大的忍耐力和隨和的心態(tài),因為很多的事情都可以激怒你——從衛(wèi)生習慣到公德心,從辦事效率到生意誠信……有時候,我覺得印度人性子很急。堵車時,整條街的喇叭聲簡直可以把所有正在冬眠的動物吵醒。買票時總有人插隊,地鐵和火車還沒到站就開始迫不及待地推擠??墒?,他們工作起來又不緊不慢,尤其是政府部門和國營單位,窗口里的大叔大媽常常自顧自地聊天,根本懶得搭理你,好不容易取得了對方的注意力,可是你在開口提問之前,還要有足夠的耐心等他把手里的茶慢慢喝完。
街邊招攬游客的司機、生意人、推銷員和各種“閑人”卻又殷勤得過分。為了搶到一單生意,他們不惜夸下???,聲稱可以滿足你所有的需求,又賭咒發(fā)誓說他為你所做的一切都只出于“友誼”……他們的狡猾往往由一種放縱的天真所支撐,于是到最后,他們會提出夸大得完全不合理的要求,但只要能得到所求的極少一部分,便也很快心滿意足。久而久之,你發(fā)現自己很難相信別人的承諾,無法判斷他們表現出來的善意是否真誠。
同時,我又注意到印度人性格的另一面。在中國,如果我對插隊的人說“去排隊”,對方大概會說“關你屁事”;如果兩輛車發(fā)生碰撞,兩車的車主一定會吵個天翻地覆甚至大打出手;如果對洗衣店表達不滿要求重洗,店主很有可能會賴賬:“你自己搞臟的,不關我們的事!”可是在印度,我很少看到人們大吵大鬧,往往是你抱怨幾句,我解釋幾句,就相安無事各走各路了。有時,我已經非常生氣、抓狂,對方卻忽然“嘿嘿”一聲,或是一邊微笑一邊搖頭晃腦地認錯:“OK! OK!”我滿腔的怒氣頓時消掉一大半。真的,吵架時對手忽然亮白旗,你再怎么心如鋼鐵也成繞指柔??!
和路上遇見的朋友交談起來,有些人同意印度人不容易生氣,也不愛記仇,認為這是印度人沒心沒肺的表現。我卻覺得,這正是他們自然流露的忍耐力和寬容心,更體現了他們隱藏于噪聲之下的平和、純凈。(摘自《泛若不系之舟》中信出版社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