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凱,1975年生于陜西綏德,現(xiàn)為空政文藝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高級研討班學員。著有長篇小說《全金屬青春》、小說集《指間的巴丹吉林》等。
一個離鄉(xiāng)在外的年輕人,遭遇了突如其來的婚姻危機,決定從“南方”回一趟小興安嶺的林場故鄉(xiāng),同背叛自己的妻子一道進山,為自己逝去的祖母上墳。如果要給王明明的短篇小說《上墳》擬一個故事梗概的話,我覺得這樣也就差不多了。畢竟——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王明明想說的一定不僅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
如果我們試著把主人公回鄉(xiāng)的起點和終點設定在其他地方,這個故事其實依然成立。對這篇小說而言,一切外在的看似具體的因素其實都是抽象的,像一個方程式,我們可以代入其他相應的值,然后去求取作者想尋找的答案。從這個意義上講,作者寫這篇小說的出發(fā)點顯然不是去講一個歐·亨利或者莫泊桑式的故事。故事只是一種介質(zhì),意圖在于能夠傳達出作者想表達的東西,這就夠了。所以我想,也許這可以算是一篇以“尋找”為主題詞的小說,假如作者不反對我給他賦予這樣一個主題的話。
小說中,寶平和妻子阿蘭到深山老林中去尋找祖母的墳塋,這是結(jié)構全篇的基本線索。他們之所以要這么干,是因為阿蘭背叛了自己,跟“別的男人”搞在了一起,作為對丈夫的一種補償,她答應陪丈夫回一趟老家。至于那個不具名的“別的男人”究竟是哪根蔥,他的職業(yè)、年齡、相貌、婚姻狀況以及有沒有絡腮胡子,作者沒有交代,因為這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此人是寶平妻子產(chǎn)生外遇時不能沒有的一個合作者。被戴上綠帽子的寶平當然極為不爽,于是打了妻子一個耳光,并決定離婚。而此次他回鄉(xiāng)省親上墳,只不過是他們“離婚前的一個儀式”。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安排。以現(xiàn)代人的視角考察,婚外情的發(fā)生雖然古已有之,并不局限于身份和階層,然而在當下的語境中,它無疑更多地被視作一種道德缺陷和現(xiàn)代生活的產(chǎn)物。既然準備離婚,直接去民政局就完了,協(xié)議不成去法院也沒問題,在我不多的一點法律常識中,第一次起訴要是不判離,過六個月再起訴,百分之九十九都會判離,干嘛要搞這么一個文藝而多余的儀式,貌合神離地前往遙遠的故鄉(xiāng)呢?在我看來,這也是一種有趣的設計。作者肯定清楚,這種“儀式”只有發(fā)生在眼下這個時代——上網(wǎng)看看就知道了——它才可以成為活生生的現(xiàn)實。而作者想要說的,也正是這個時代才集中出現(xiàn)的困頓和茫然。
接下來,寶平去見了父母,再和妻子進山。于是,破敗的老屋、廢棄的學校、停駛的列車、荒草遮蔽的山路一一出現(xiàn)在寶平的眼前,和寶平腦海中關于故鄉(xiāng)的回憶構成強烈的反差。這種反差既存在于現(xiàn)實與回憶之間,更存在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有趣的是寶平和妻子找路上山的過程中那幾句對話,比如妻子問寶平“你愛過我嗎?”身處遠離現(xiàn)代文明的原始森林,他們探討的卻是如此高端書面又如此難以回答的問題。幾句短短的對話,更像是被現(xiàn)代生活同化了的主人公精神世界的某種易于辨別的標識。
與之相對的,是寶平對祖母在世時童年生活的細致回憶?!白婺妇拖窦依锕┲哪亲鸱穑綍r盤個發(fā)髻,帶著古時婦女才帶的發(fā)帶,在炕里一坐,家里就安穩(wěn)了?!彼o寶平手上的傷口上藥、指點父親做柴油燈,以及自己兒時的“灑燈”……每個細節(jié)都不厭其煩地揮灑筆墨。祖母逝去,家庭的核心消失了,而我去了南方成家立業(yè),父母也離開林場住進樓房。一個家分散了,一個人遠離故土,本質(zhì)上并非家庭變故,而是時代變遷。無疑,祖母是寶平眼中過往傳統(tǒng)和人生秩序的象征,她的離去并非一個生命消逝,而是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同時也意味著用從前的方式再也無法解決現(xiàn)在的問題,就像弓箭永遠也干不過機槍。傳統(tǒng)秩序的崩潰和現(xiàn)代秩序的重建,這之間隔著一個類似拆遷之后的不適期:你知道自己所熟悉的舊的東西沒有了,你卻不知道新的東西會以何種面貌在何時出現(xiàn)。
親情的疏離、婚姻的變故、故鄉(xiāng)的衰敗、未來的困惑,寶平所遇到的困境同樣沒有好的解決辦法。作者在讓寶平努力尋找上墳的路時,實際上也是在尋找破解人生困局之路。只是祖母已經(jīng)無法再為他提供任何有效的人生指南和生活策略。我想,這也是為什么我能從小說中讀出那么濃重的茫然的原因,這不僅是屬于寶平的茫然,也是屬于這個時代的茫然。
我和王明明從未謀面,但我們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交流。在我看過他的不多幾篇小說中,都透露著讓人贊賞的才情和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成熟。這也許跟他早早離家到南方求學,大學畢業(yè)又獨自在南方工作,遠離父母和故土時生出的鄉(xiāng)愁般的心緒有關。他作品中對敘述的有力控制、對細節(jié)的準確刻畫和淡而有味的憂郁,容易讓我想起我很喜歡的理查德·耶茨。不過我并不希望王明明成為另一個耶茨,成為中國的某某某或者成為第二個某某某在我看來絕不是什么好事,一個作家能成為自己就足夠了。如果他真成了耶茨那種外科醫(yī)生式的冷靜和絕望,可能又會過猶不及。事實上,我更喜歡王明明作品中那種年輕的感傷,以及雖然迷茫卻依然保有的希望。
再回到這篇小說,也依然有它的不完美。如果能把祖母的睿智再作一些更細致的描述,如果對寶平與阿蘭的婚姻圖景再作一些更巧妙的渲染,那么它所能傳達的意蘊可能會更豐厚一些。不過這依然不是重點。正如寶平在回歸山林的途中最終找到了目的地一樣,我相信王明明在未來的時光中,會找到屬于自己那條或許崎嶇難行但必定風景壯闊的文學之路,對他來說,這大概才是最重要的。
責任編輯:李 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