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張潔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中的愛情觀

摘 要：作為張潔的代表作，《愛，是不能忘記的》憑借其鮮明的女性現(xiàn)代性愛意識頗受文壇關(guān)注。然而仔細推敲，卻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根深蒂固的男權(quán)觀念。本文擬以《愛，是不能忘記的》為研究范本，立足小說中的愛情，探究張潔的愛情觀以及其女性意識中的男權(quán)藩籬。

關(guān)鍵詞：女性主義；張潔；《愛，是不能忘記的》；愛情觀

以1976年10月“文化大革命”的結(jié)束為標志，中國文學的發(fā)展進入了一個新時期。 “恢復人的價值、尊嚴與地位，成為新時期文學初期對歷史進行反思的理論基礎(chǔ)?！卑殡S人的解放的思潮，新一代女性作家步入文壇視野，開始了女性作為“人”與“女人”的書寫。

作為新時期女性文學的旗手亦是新時期女性文學的開拓者，張潔，在這場言說中擔當了急先鋒的角色。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她以《從森林里來的孩子》、《愛，是不能忘記的》等作品引發(fā)文壇關(guān)注，“這些作品大多以知識分子尤其是知識女性為描寫重心，在中國社會變遷的廣闊背景上探討了人類的情感尤其是女性的心靈，在當代作家中較早地闡釋、表現(xiàn)了女性意識。”

愛情，是張潔小說中重要的主題之一。其名作《愛，是不能忘記的》（下文簡稱《愛》）是新時期首次對女性的生存境遇與心靈進行探索與書寫的作品。小說體現(xiàn)出的女性現(xiàn)代性愛意識頗受贊譽，然而由于時代所限，也未能完全跳出傳統(tǒng)男權(quán)的窠臼。本文擬以《愛》為研究范本，立足小說中的愛情與男性形象，探究張潔的愛情觀以及其女性意識中的男權(quán)藩籬。

讓我們從三個詞語出發(fā)，重新梳理《愛》中鐘雨與老干部的愛情：

崇拜，是這場愛情中的第一個關(guān)鍵詞。

“他在上海做地下工作的時候，一位老工人為了掩護他而被捕犧牲，撇下了無依無靠的妻子和女兒。他，出于道義，責任，階級情誼和對死者的感念，毫不猶豫地娶了那位姑娘。逢到他看見那些由于‘愛情而結(jié)合的夫婦又因為為‘愛情而生出無限的煩惱的時候，他便會想：‘謝天謝地，我雖然不是因為愛情而結(jié)婚，可是我們生活得和睦、融洽，就像一個人的左膀右臂?！?/p>

這是珊珊基于母親筆記本的記錄，對老干部的身份背景進行的重組和轉(zhuǎn)述。從如此的介紹中，我們可以獲得的信息是多個方面的：其一，老干部的身份與經(jīng)歷。他是一位老革命，解放前曾從事地下工作，是新中國建立的直接參與者、推動者、甚至功臣。其二，老干部的性格。他投身革命事業(yè)，有抱負；娶恩人女兒，懂感恩；堅守幾十年的無愛婚姻，有擔當。頗有意味的是，面對這樣的男性，作者采取了“轉(zhuǎn)述”的方式進行塑造。所有的話語均借助這場愛情的旁觀者——珊珊的口里說出，因而具有了看似客觀的表達效果。

然而，這種看似客觀的陳述方式實際上體現(xiàn)出的，是作者借鐘雨之筆表達出的對老干部這樣的男性報以的全心全意的認同與信任的主觀態(tài)度。這是一種不動聲色的肯定：在鐘雨眼中，在珊珊眼中，在作者眼中，老干部“就是”如此極具魅力的“三有”男人，象征著革命，象征著新中國，象征著責任擔當，象征著“尋找男子漢”的模型范本。

“對了，她準是崇拜他。她說過，要是她不崇拜那個人，那愛情準連一天也維持不下。”

于是，鐘雨對老干部的好感便因此而生：她向往男性世界、崇拜男性世界，從而作為個體的老干部便因其革命身份成為了鐘雨眼中男性世界其一般性的代名詞。老干部的出現(xiàn)，與其說滿足了鐘雨對情人、男子漢的幻想，不如說是滿足了其對由男性主導的、整個男性世界的渴望。

距離，是這場愛情中的第二個關(guān)鍵詞。

婚姻的本質(zhì)是世俗的、現(xiàn)實的、也是瑣碎的。在男權(quán)社會，走過愛情的夢幻，女性步入婚姻，面對的不是持續(xù)不斷的花鳥纏綿，而是傳統(tǒng)身份與現(xiàn)代自我的來回博弈。正如方方作品《出門尋死》中為我們呈現(xiàn)的空有瑣碎責任，無愛無趣的婚后生活——婚姻現(xiàn)實與愛情神話的巨大落差，使婚姻不能成為愛情的溫室與花房。

“她的精神明明日日夜夜都和他在一起，就像一對恩愛的夫妻。其實，把他們這一輩子接觸過的時間累計起來計算，也不會超過二十四小時。”在小說中，鐘雨為這種現(xiàn)代牛郎織女式的相望不相守痛苦一生，然而殊不知，他們的愛情正是在這樣的不完滿中獲得保鮮與永恒：在不能相守的愛情中，他們驅(qū)逐了現(xiàn)實，僅保留了童話；通過距離，他們將藝術(shù)等同于生活。

然而，鐘雨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一生的痛苦都來源于沒有婚姻的愛情。作為新中國知識女性、職業(yè)女性，她深陷于“愛情-婚姻”這一男性陷阱，并因求而不得而痛徹心扉。

我們可以試想，如若鐘雨和老干部真的有勇氣沖破一切阻礙結(jié)成夫妻，誰又能斷言褪去距離、墮入平凡的愛情以及徒留瑣碎的婚姻生活，不會使他們成為又一對《無字》中的吳為和胡秉宸？愛情，而后婚姻。這是男性為占有女性、保持家族血統(tǒng)純正而鑄造的最大的謊言。而文中，鐘雨因為這樣的謊言不得而痛苦，這不是人性的痛苦，而是奴性的痛苦，是身為女性的作者對傳統(tǒng)男性觀念最大程度的接收和貫穿。

禁欲，是這場愛情中的第三個關(guān)鍵詞。如果說距離讓這場愛情獲得持續(xù)的生命力，那么情欲的缺席則為這段愛情鍍上了不食人間煙火的神圣色彩。通覽全文，無論是鐘雨還是珊珊，肉欲的愛情與愛情中的肉欲始終處于被否定的、被忽略的狀態(tài)。

這種禁欲式的女性愛情書寫始于五四。伴隨逆子們進攻父權(quán)大廈的狂風驟雨，女性浮出歷史地表，開始了其第一次話語表達。然而，由于女性解放的不自發(fā)以及對逆子同盟的依附性，這一時期的女作家“被要求”塑造娜拉、歌頌愛情，其看似自由的書寫下其實并未跳出被迫言說的他者境遇。

在此語境下，愛情，成為她們筆下唯一的反叛武器。不管是馮沅君《旅行》中的發(fā)乎情止乎禮，還是凌叔華《酒后》中的理智戰(zhàn)勝情欲，她們以對肉欲的否定態(tài)度彰顯著愛情有別于以往的現(xiàn)代姿態(tài)。

然而，這樣一種姿態(tài)的出現(xiàn)，其體現(xiàn)出的并非是五四女性對于性愛的唯恐避之不及，而是五四逆子鑄造現(xiàn)代柳下惠神話的必不可少。五四時期的女性，作為逆子們攻擊封建父權(quán)堡壘的有力武器，其男性掌控下的愛情書寫本質(zhì)上以犧牲女性情欲為代價，成就了逆子一代有別于封建之父的坐懷不亂以及民主科學。

而在《愛》中，張潔延續(xù)了五四女作家這般頗具男性色彩的愛情書寫，這無疑沒有跳出傳統(tǒng)女性書寫的窠臼。這是巨大且綿延的男權(quán)話語中心對蘇醒中的女作家其在意識與話語深層領(lǐng)域的慣性與無意識影響。禁欲，使鐘雨和老干部的愛情成為神圣不可侵犯的宗教；禁欲，使老干部成為可遠觀不可褻玩的金身佛像。

崇拜引發(fā)愛慕，距離帶來持久，禁欲鑄就神圣。通過三個關(guān)鍵詞的分析，在鐘雨和老干部這場看似完美平等的愛情中，其實我們看到的是鐘雨，抑或說是作者對傳統(tǒng)男性觀念的全面繼承和表達：對象征男性世界的男性個體的崇拜、對傳統(tǒng)女性“愛情-婚姻”命運的艷羨、對男性塑造下無性之愛的推崇……這樣的書寫無疑沒有走出“男-女、陽-陰、剛-柔”的傳統(tǒng)兩性定位以及女性對男性的傳統(tǒng)仰視視角。而這種對于愛情的無限制贊美無疑與傳統(tǒng)才子佳人、花好月圓式的男性書寫無異：尋找愛情，尋找男子漢，其看似鮮明、現(xiàn)代的女性意識之下，其實尋找的不過是又一個當下的焦仲卿和劉蘭芝、唐明皇和楊貴妃、張生和崔鶯鶯的故事。

那么，在這場愛情中，作為“被崇拜”的老干部的愛情觀又是什么呢？

在文中，我們可以看到老干部這樣的話語：

“逢到他看見那些由于‘愛情而結(jié)合的夫婦又因為為‘愛情而生出無限的煩惱的時候，他便會想：‘謝天謝地，我雖然不是因為愛情而結(jié)婚，可是我們生活得和睦、融洽，就像一個人的左膀右臂。”

“要知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產(chǎn)生感情原沒有什么可以非議的地方，她并沒有傷害另一個人的生活……其實，那男主人公對她也會有感情的。不過為了另一個人的快樂，他們不得不割舍自己的愛情……”

從這樣的話語中，我們可以看到老干部的愛情觀：在他看來，沒有愛情的婚姻并非不道德、不幸福或是不應該存在。他滿足于現(xiàn)階段“左膀右臂”般的親人式的婚姻，他清楚地知道愛情在婚后便會變質(zhì)，生出無限煩惱。而與此同時，他卻肯定并向往愛情。愛情的產(chǎn)生對他而言無可非議，然而他不會為了圍城之外的愛情放棄原本的婚姻。

兩相對比，我們不難看出老干部愛情觀中的矛盾之處：他一面稱滿足于無愛的婚姻，一面卻對愛情充滿向往；一面對告訴鐘雨你不應該非難這樣“不道德”的愛情，放任曖昧蔓延，一面卻說家庭對我很重要，家庭是愛情的墳墓。

這樣的矛盾深層體現(xiàn)出的是老干部冠冕堂皇光環(huán)之下赤裸裸的自私與大男子主義。魚和熊掌不可得兼，他卻試圖在“無愛婚姻”與“無婚愛情”中左右逢源。一如美國女作家瑪格麗特·米歇爾在《飄》中所描繪的阿希禮對斯嘉麗的默認挑逗和保持距離同時存在，老干部對鐘雨抱有的不過是證明自身魅力以及彌補無愛空虛的愛情游戲心態(tài)。

“我們曾經(jīng)相約：讓我們互相忘記。”相約忘記亦不過是情場老手在愛情中的男性手腕罷了。這樣一個自私的男人懷有著絕對男權(quán)本位的愛情觀，他用欲擒故縱讓這個女人為他死心塌地，以女性禁欲為代價彰顯自己的崇高責任，甚至用一個女人的一生來滿足自己無愛婚姻的遺憾。

由此可見，在這場看似自由、平等、美好的愛情中，其實鐘雨與老干部的地位從未平等。面對作為男性的老干部，鐘雨的身份更多的是波伏娃筆下一個純粹的戀愛的女人。

她仰視他，她的心為他所牽，她的生命甚至因為他才獲得光彩與意義。老干部，成為牽動她一顰一笑、喜怒哀樂的情愫所在，成為她生命的全部。而對于老干部呢？他有妻子、有事業(yè)，鐘雨于他，或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但絕對不是全部。

然而，此時的張潔并未看到這場愛情中如此的男性本位與不平等。出于對女性愛情命運的全盤認同與推崇，她用愛情的空泛與神圣掩蓋了這樣的不平等，從而忽視了光環(huán)之下，赤裸裸的傳統(tǒng)男性觀念與觸目驚心的女性悲劇。

在《愛》中，老干部，是作為高大、完美典型的“男子漢”形象出現(xiàn)的：他代表著革命、代表著忠貞，他懂愛、懂感恩、有堅守、有思想。同時，老干部這一形象亦是作為一般性出現(xiàn)的。作者以第一人稱進行講述，卻以轉(zhuǎn)述珊珊母親筆記內(nèi)容的方式再現(xiàn)了鐘雨與老干部的愛情故事：作為愛情男主角的老干部其直接話語與行動在小說中完全缺席——讀者直接感受到、接觸到的只是鐘雨的回憶、記錄中經(jīng)歷濃縮提煉、甚至重新組合的名為“老干部”虛像，而非姓甚名誰的男性具象。

對老干部如此的虛化處理體現(xiàn)出上文提到的父權(quán)社會里，女性以男性為中介，眺望世界的姿態(tài)：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她們是深閨中不知世事變遷的局外人，她們通過父親獲得階級身份，通過丈夫獲得存在價值。面對男性，她們報以的是觀望世界的態(tài)度。男性于她們而言，代表著權(quán)利、榮華、階級，代表著高尚、責任、偉岸?？梢哉f，她們愛上的那個人，已經(jīng)不是作為涓生、盧嘉川等有血有肉的作為“個人”的男人，而是象征著知識、革命等社會代碼的作為“類”的男性。十全十美的老干部，與其說是作為情人而存在，不如說是作為整個男性世界而存在。

這樣的兩方面特征體現(xiàn)出這一時期的作者面對男性進行文學塑造時矛盾而微妙的心態(tài)：一方面，她們無法完全跳脫“天-乾-男-夫-君-陽尊”的傳統(tǒng)二元化分與“男人視事業(yè)為生命，女人視愛情為生命”的傳統(tǒng)女性命運規(guī)定。仍對男性抱有引導者、啟蒙者的憧憬，對愛情抱有花好月圓的幻想。而另一方面，伴隨文革之后“人”的意識的回歸，她們亦開始關(guān)注女性作為不同于男性的性別存在以及其內(nèi)心的渴望。文中老干部話語的缺席，除開女性慣性“仰望”的傳統(tǒng)思維所致，其也可以看做是新時期女作家對于男性的一次大膽閹割：在這場儀式中，女性反客為主，從“被塑造”到“塑造他人”。作為女性的鐘雨在從屬于自己的、女性的眼睛里，記錄了自己認為的，而非男性認為的?？菔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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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驥（1990-），男，四川省都江堰市人，四川外國語大學中文系2012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女性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