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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由故(中篇小說)

      2014-08-15 00:54:08孫頻
      文藝論壇 2014年17期
      關鍵詞:女博士

      ○孫頻

      “一種反抗。一種吞噬。一種再生。一種殺人見血?!?/p>

      ——夏宇

      這一日,博士樓里所有的目光傾巢而出圍剿著呂明月,真是上了二十多年的學都沒有享受過如此殊榮。因為她決定退學。

      剛才和導師拍桌子的英雄氣概還如余燼一樣炙烤著她,直烤得她渾身上下冒火。活了近三十年,頭一次做了回自己的英雄,真是漂亮,她不能不高看自己。只恨樓道里空蕩蕩的寂靜無聲,連個給她喝彩的人都沒有。她踩著自己的回聲出了中文系古舊陰暗的樓門,一頭扎進了外面的陽光里。陽光很好,在她頭頂流光溢彩,她幾乎忘了腳下的臺階,只如偉人塑像一樣屹立在那里環(huán)視著這校園。從碩士到博士在這校園里居然已經(jīng)窩了六年,卻從不曾真正看過它一眼,這校園對于她來說從來只有兩條路,一條是通往圖書館的,一條是通往食堂的。如今,她卻要與它們道別了。最重要的是,是她自己選擇了這種戛然而止。她有些豪邁還有些悲壯。她去意已決,導師再罵她三天三夜也沒用。

      當天晚上她就被左鄰右舍的女博士們圍攻了。左邊的鄰居永遠穿著睡衣蟄伏在宿舍里看書,她最驕傲的事情就是讀博幾年委實省下了不少衣服錢。她說,你這是腦子進水了嗎,博士都讀了三年了,再堅持個一年半載就畢業(yè)了,你現(xiàn)在退學了干什么去?右邊的鄰居又瘦又小,永遠留著可愛的童花頭,表示她永遠不會長大。這發(fā)型果然讓很多人以為她還是本科小妹妹,她當然得意。然而最讓她得意的并不是她長不大,而是她日益增長的學識與她不朽的外表所形成的鮮明對比。天山童姥似的。她口氣也是童姥的,長輩一樣教訓著呂明月,不要以為就你一個人累,誰不是在這脫皮掉肉地熬著,要不為什么叫我們博士狗,總有像狗的地方吧。我知道你肯定是發(fā)愁畢業(yè)論文,沒事,我也才寫了幾頁,誰也沒寫了多少,是不是?你說你退學多不劃算。聽眾中唯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女老博士熱烈地支持她,她晚上愁論文,白天愁嫁人,她說,真佩服你,其實我也早就不想往下讀了,現(xiàn)在我最想做的事情是生孩子,可惜沒人和我生。說到生孩子她兩眼放光,立刻把昏暗的宿舍照亮了。有人又問,呂明月你退學后打算去做什么?

      呂明月被一群人圍剿著,表情卻很淡定,只是微微笑著,并不多說話,有如鬧市里的僧人入定,看上去略有些詭異。她自然已經(jīng)想好了退學后去做什么,只是不能和她們說。她對這幫女人的了解絕不亞于對自己手指頭的了解,她們和她都不過是一路貨色。當年為什么讀研,因為找不到好的工作,后來為什么讀博,因為還是找不到好的工作。其實她們對做學問的興趣遠沒有對看肥皂劇的興趣大。長得略有姿色的,恨不能一見導師就撒嬌。據(jù)說這系里那個最有姿色的女博士就是坐過導師大腿的,雖然坐過之后后事不詳,但她顯然自以為有了導師的蔭蔽,走在路上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F(xiàn)在博士堆積如山,像她們這種院校畢業(yè)的中文系博士只能遠銷三四線小城市。更何況像呂明月這樣的女博士。

      她身材五短,滿臉雀斑,五官當中最為碩大醒目的是那一副鼻孔,別人與她對視的時候最先看到的永遠是那兩只黑洞洞的鼻孔,在這副鼻孔的威壓下其他部位都不顯眼,在她說話或笑的時候還會看到她長著兩只很大的門牙,一笑就像只兔子似的。從幼兒園到博士,將近三十年的時間里她一直在扎扎實實給人做配角,誰都不會正眼看她一眼。所以她一直奇怪父母為什么給她起了一個如此皎潔璀璨的名字,明月,與她如影相隨這么多年好像只是存心要嘲諷她一般。不過只要一想哥哥的名字也就釋然了,她哥哥叫呂明亮,比她更金碧輝煌了一圈。當農(nóng)民的父母一心想讓他們出人頭地熠熠發(fā)光,才起了這樣的名字以托重望,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們與叫張發(fā)財李進寶的沒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她不過是個女版的張發(fā)財。

      活了近三十年就談過一次短暫的戀愛,最后還是對方說喜歡上別人了堅決要和她分手,并且還補充說他發(fā)現(xiàn)他其實從未愛過她。好像她不過是他一塊實習基地,從她這里出發(fā)他才得以投身于真正開始的戀愛事業(yè)。果然,此后她站在宿舍樓的窗口就會看到男友和他的新女友拉著手走過,她一邊看著他們的背影一邊號啕大哭。此后很長時間里,她都默默地把自己劃定為一個棄婦,一個一無是處的女人,然后忍辱負重發(fā)奮考研再考博。她并不是什么讀書天才,但一個人一旦覺得自己除了讀書什么都做不了時,那就誰也攔不住她了,她便一路飆車讀到了博士三年級。讀博期間倒是有個隔壁的女博士要給她介紹男朋友,結(jié)果那男人看上了介紹人,而她,縮在那里只不過是一團不小心長成了人形的空氣。

      就是在這一年里她忽然感到了哪里不對勁。這種感覺有點像剛進大一時的迷茫,好像把她從一只碗里倒進了一口鍋里,她一時不知道該游向哪里。但是這種感覺比大一時更孤獨更強烈,好像苦心孤詣搭了很多年的積木,快搭到頂了卻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圖紙就是錯的。

      然而這積木的坍塌也還是需要最后一根羽毛壓下來的。這根羽毛是由她的一篇論文引出來的。有一篇論文她自認為下足了功夫,卻四處投稿無果,讓她付高額的版面費她又不愿意,覺得與在地攤上賣處理的豬肉無異。就在這時候有個編輯給她回信了,說是異常欣賞她的才學,并要幫她送審至一個學術評獎機構(gòu)。這封電子郵件她不厭其煩地讀了一遍又一遍,像撫摸戀人的手一樣怎么都摸不夠。她開始時是一邊讀一邊興奮,到后來是一邊讀一邊流淚。她流淚并不是因為能發(fā)出一篇論文,而是,這么多年里終于有一個人肯把她當金子一樣從砂堆里撿了出來。他居然不吝筆墨用了異常欣賞四個字,每個字對她來說都是電閃雷鳴,把她荒廢了三十年的人生全照成白晝了。要是那編輯現(xiàn)在就站在她面前,她一定會涕淚交流地為他鞍前馬后,像個真正的仆人一樣。這個形象是她后來才為自己想出來的,當時她感激涕零,根本無法看清自己的嘴臉。

      即使只被一個人欣賞了她卻覺得像得了什么天下大赦一般揚眉吐氣,恨不得能奔走相告。好似她忽然便站到了地球的中心,再給她一根杠桿她就把地球撬起來了。此后她便按他的說法,靜候佳音。她每天要翻看郵箱無數(shù)次,就是為了看看那人給她回信了沒。沒有,一直沒有,她只好不停地往下翻郵箱。這樣幾個月后,還是杳無音訊,她卻患上了強迫癥,只要往電腦前一坐,第一個動作就是開郵箱。晚上睡覺前的最后一個動作還是開郵箱,沒有,郵箱是空的。她再一次咣地一聲關上了郵箱,都能聽見在這宿舍里激起的巨大回響,好像她正寄居在一只空罐頭瓶里一樣。躺在床上她義正言辭地告誡自己,明天絕不再翻看郵箱了,他愛回不回,她憑什么讓自己像只隨時準備著討好人的狗……可不,真是像狗。

      但是她絕望地發(fā)現(xiàn),第二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她又是習慣性地翻開了郵箱。好像這郵箱已經(jīng)變成她的呼吸和血液了。她像受刑一般每日被荒蕪空曠的郵箱傷害十次,睡一覺之后接著再上刑,再來下一輪十次。她停不下來,好像在湍急的河水中被沖著一路向前狂奔。四個月里對方再沒給她回過一個字,她卻無時不刻不想著對方和對方即將施舍給她的恩典。情形如同一場無邊無際的暗戀。受虐四個月后,她終于身心疲憊無力再應付,便鼓起勇氣腆著臉給那編輯去了一封郵件詢問下文。結(jié)果,此信發(fā)出便泥牛入海。她不甘心,更何況已經(jīng)厚了一次臉皮了,再厚一點也無所謂了。她便又寫了一封信問詢,結(jié)果這次是自動回復,該郵箱已停止使用,徹底廢棄了。

      她渾身一哆嗦,忽然明白過來,對方大約就是為了躲避像她這樣的人的糾纏才換郵箱的吧,就像一個人為了躲避追殺而不得不喬裝整容。她居然逼著人家不得不更換了郵箱?這和逼著一個人亡命天涯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她居然有這么大的能量,簡直是核武器的威力。

      她急急忙忙離開宿舍,只想離那臺電腦遠一點,唯恐與它再打正面,唯恐再被它羞辱。她跌跌撞撞開始下樓梯。她沒有任何目的地繞著樓梯往下走,一圈又一圈,蜘蛛吐絲布網(wǎng)似的。她走得氣喘吁吁,顛三倒四,有時候一步就跨了兩個臺階,卻是一步也不敢停留,只覺得那可怕的郵箱還跟在她后面,一路追過來,一定要再把她捉回去。她只能更快地逃走。

      這樓梯居然也有走完的時候?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外面的陽光里了。明晃晃的陽光打在她身上讓她有一種雙重的羞恥感,好似她沒穿衣服就跑出來,站在陽光下面丟人現(xiàn)眼。宿舍樓下人來人往,有人忽然扭頭看了她一眼,她心里一驚,立刻便覺得自己被人認出來了,好像她剛剛殺過人,剛從犯罪現(xiàn)場逃出來。她驚恐得那么逼真,幾乎連自己都要相信了。她趕緊跑到宿舍樓后面,樓后面是一塊狹窄的空地,除了鳥兒和蟲子鮮有人至。因為是樓的背影處,陰涼安靜,倒像一座小禪院。她一個人在那里坐了整整一下午,像一枚果實被鑲嵌在了那道縫隙里。

      她坐在那里專心致志看著自己的手指,好像在數(shù)自己究竟有幾個指頭。十個指頭數(shù)了又數(shù),她忽然無聲地冷笑了,冷氣從她碩大的鼻孔里噴出來。她開始解凍,開始漸漸蘇醒。他為什么要給她希望,給她一點可憐的希望把她釣起來再扔下去,然后看著她在岸上掙扎,是覺得這樣好玩嗎?她情愿他根本就沒有理睬過她,就讓她在那黑暗的地方一直呆著一直呆下去她會更感激他。

      也就是在這個下午,她幡然醒悟,其實真正該恨的是她自己,她從來不過就是個軟體動物,別人賜給她一句贊美就像是賜給了她一根嶄新的脊椎。這么多年里那些深埋在她軀體的地窖里的幽靈忽然全部復活了,突然之間她如此渴望那些從來不曾存在過的自己,她渴望自己能從頭來過,她想在三十歲的時候再從頭活一次。這三十年里她平庸、順從、卑微,渴望認可而從不被認可,想諂媚而沒有機會,想坐男人大腿而不得。原來從她心里,已經(jīng)不下一百次地幻想過坐到導師的大腿上……可事實上,她和導師關系很差,她幾乎得了妄想癥加被迫害癥,總覺得導師不會讓她畢業(yè)。難怪她要仇視那個有姿色的女博士,因為她只能望梅止渴。

      更重要的是,這還只是個開頭,一眼望過去,簡直是一種無期徒刑??傄厴I(yè)吧,總要找工作吧,一切她向往的東西都即將拒絕她羞辱她,根本輪不到她。就像那封郵件,飛過來也不過是為了更好地羞辱她。她插翅難逃。也就是在那一瞬間里,她忽然做出了一個決定,退學。她不想再和她們一起頭破血流地往一個方向擠了,她要一個人與她們背道而馳。

      她們繼續(xù)讀她們的博士,進她們的高校,削尖腦袋過她們的體面生活去。而她……回頭是岸,她要去過一種最自由自在的生活,此后再不需要懼怕導師不讓她畢業(yè),再不需要為找一份體面的工作憂心忡忡夜不能寐。

      這時候已經(jīng)夕陽西下,她忽然看到一個高大節(jié)烈嶄新的自己正站在金色的光線里,如廟宇里的佛陀一般正慈悲地俯視著這校園里的眾生。她慢慢向宿舍走去,昏暗下來的光線里,夾著書本的女博士們與她匆匆擦肩而過,她們正忙著去圖書館或?qū)嶒炇?。她們熱火朝天地與每一分鐘搏擊著,誰都不會留意一個逃兵即將誕生。她繼續(xù)慢慢地慢慢地往前走,像影子一樣從她們身邊飄過,好像她已經(jīng)是不存在的了。這種感覺讓她打了個寒顫,就好像她和她們已經(jīng)陰陽兩隔了。

      這個晚上,坐在萬分熟悉的宿舍里,她卻不知道該怎么處置這個全新的自我。她自然還在留戀著那個曾經(jīng)的自己,那個人多年里雖然卑微渺小但勤奮刻苦,堪稱是被社會機器批量拓出來的五好青年??墒乾F(xiàn)在,這個新生的自己,多少帶著點邪氣的自己正脅迫著那個曾經(jīng)的自己,她讓她沒有容身之地,要把她趕出這間宿舍。折騰到半夜都睡不著,她開始偷偷哭泣,為自己那個丟失的身份。她第一次感覺到了隱藏在她身體里的其他自己,一個又一個的自己,裝在透明的瓶子里標本似地全都羅列在了她面前。她們讓她覺得自己面目全非。

      她們陪著她一宿無眠。

      離開京城呂明月終于如愿以償?shù)靥ど狭宋魅ブ谩?/p>

      坐在火車上她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先告訴桑小萍。桑小萍是她大學時代的唯一閨蜜,當然,在大學期間,兩個文藝女青年的友誼還是靠譜的。她們平庸得相似,丑陋得相似,這樣的女生在大學里比比皆是,走在一起簡直像孿生姐妹,難以區(qū)分。雖然相似但她們也經(jīng)常相互鄙視,她曾嘲笑桑小萍的名字,小萍,這名字掉進沙子里就揀不出來了。桑小萍也笑,給你起了個明月就真把自個兒當輪月亮了?你家不是還有尊明亮么……呃,還是你哥比你更有殺傷力一點。

      但這不影響她們黃昏時分在校園里的林蔭路下一圈一圈地散步,紙上談兵地辯論著究竟什么是人生。她們自然都知道自己是大學校園里永遠不被男生們注意到的那種女生,但只要她們組合到一起了,氣場便驀然壯大了,像兩個人合成了一個龐大的巨人或者是胖子,還帶著森森的妖氣。那時候她們對人間的一切都躍躍欲試,恨不得立刻跳進這口煮沸的鍋里讓自己萬劫不復。她們鄙視漂亮女生,因為覺得女人既然漂亮了肯定就沒有腦子,而她們既然不漂亮那就必定有一個能量驚人的大腦。她們深信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宇宙間剛剛被刨出來的新鮮真理。

      她們一起去逛街的時候,雖然只敢從那些廉價的批發(fā)市場上買東西,卻不妨礙她們高高在上地冷睨著這個世間。呂明月說,看看這些人們,把自己做的事情都真當成那么回事兒,還好像真的很重要似的。桑小萍也覺得這些人好笑,同時又覺得她們兩個本身的存在就是一個滑稽的符號,倒像是兩個小丑看著一群小丑在笑。

      呂明月認為桑小萍霸道而刻薄,永遠喜歡壓迫侮辱與自己關系最親近的人。桑小萍則認為呂明月太矯情,比如呂明月老說,現(xiàn)在工作這么難找,怎么掙扎都沒有尊嚴。不如將來我們兩個一起去德令哈吧,那里有大片紅彤彤的枸杞和藍色清澈的湖。找個牧民嫁了,跟著他浪跡天涯,多自由自在,也不用考慮一平米房子多少錢,攢個首付還得勒多少年的褲腰帶。

      桑小萍說呂明月的矯情足夠讓她死幾次。

      就是這個女人大學畢業(yè)后居然去寫小說了,大約也是因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自知這輩子做美女無望,只好拼著命往才女的方向靠攏。好像一旦做了才女便有資格朝著美女們冷笑了。呂明月為此鄙視她,說你不過是因為考不上博士才去寫小說,就算你寫上幾本小說出來,賣又賣不掉,就是送人了還要被人當廢紙賣掉。難不成你在舊書市場淘到自己的書時,一看居然扉頁還在,于是悲憤之下大筆一揮,寫上再贈XXX先生,然后再顛顛送到人家門口去?桑小萍則鄙視她是因為寫不了小說才去讀博士。她們都認為對方是什么都干不了才會去做手頭的事情,不過終究是一路貨色,也算沒白做一回知音。

      她靠著車窗,看著外面的無邊夜色和夜色里飄過的幾點燈光。她都可以想見,現(xiàn)在桑小萍一定正鉆在黑屋子里,衣衫不整蓬頭垢面地坐在電腦前敲字。她活像個盲人一樣,終日依靠小說來幻想,一邊還為自己幻想出來的人物呲牙咧嘴地掉淚或竊喜,甚至喪心病狂地以為自己是他們的上帝。還沒見她寫出一個像樣的小說呢,身體已經(jīng)捷報頻傳,她時不時向她匯報她的孤獨,她的脊椎,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牙齦,她的內(nèi)分泌。她看起來像一部行駛在半路上的破車,所有的零件都在搖搖欲墜,她隨時有半路上拋錨的可能。

      不過呂明月并不同情她,她不能不鄙視她的職業(yè),因為在她看來這些寫作的人不過都是些染有窺視癖和暴露癖的患者,不僅喜歡暴露自己身體里大腦里的每一個隱秘角落,還喜歡窺視他人的一切隱私,并以觀察到位,以能夠一刀見血而竊喜。

      而桑小萍對她的評價是,你除了會寫點誰都看不懂也不愿看的論文還會什么?她想咆哮,奶奶的,姑娘可是搞學術的女博士,學——術,懂不懂?可是她最終還是把這兩個金碧輝煌的字咽下去了,因為事實上桑小萍也沒有給她夸張多少。

      不過她們終究是知音,無話不談,桑小萍時常向她訴說自己遭受的委屈,她說有個女作家每次給編輯投稿的時候一定要附上照片,讓對方先瞻仰一下她的美貌再看文字。她說這和你有一毛錢的關系嗎?有本事你也發(fā)張照片傾國傾城去嘛。她說當然沒有一毛錢關系,可是她就是覺得委屈還不行嗎。其實她真正的委屈在于,她沒有這個美貌可以在小說的前面先兜售照片。她不過是想做主角而未遂。

      后來讀博的時候呂明月發(fā)現(xiàn)自己在悄悄憎恨那個最有姿色的女博士,一開始她對自己產(chǎn)生了可怕的錯覺,以為自己是過于正義過于大義凜然。后來她才恍然大悟,因為深諳自己的丑陋她才這么憎恨旁人的美貌。原來她也不過是個未遂者。她頭一次肯定了自己的猥瑣,確實猥瑣,一點兒也不亞于桑小萍那個女人。她愈發(fā)篤定,她和桑小萍真是一路貨色。

      此刻,桑小萍還苦兮兮地坐在電腦前焦頭爛額,而她已經(jīng)輟學坐在了逃亡的火車上,明顯地,她的境界已經(jīng)勝出那個女人一籌。此等偉大勝利一定要有人和她分享才好,她開始在昏暗的車燈下給桑小萍發(fā)短信。

      女人,我決定不讀博了,我退學了,雖然只有一年就畢業(yè)了。

      女人是她們從本科時代開始對一切閨蜜的統(tǒng)稱,就像無產(chǎn)階級兄弟之間統(tǒng)稱同志一樣。盡管那時候都不過是些無知少女,就是因了這無知,女人這稱呼才足夠她們意淫將來。除了敬稱她為女人,她還必須得強調(diào)一年這個關鍵的前提條件,一年啊,轉(zhuǎn)瞬即逝,傻子都知道。不是這殘酷的短促便不足以襯托出她此次決定的英勇,有了這時間的襯托,她氣質(zhì)上就更接近于舍身炸碉堡的烈士了。

      你是不是瘋了,還有一年就畢業(yè)了。

      她看著短信微笑了,這個女人還是這么俗,真是俗得不可救藥。居然連她都勸她不要退學。她根本就無法理解她,所以她也就只配寫點不成器的小說聊以自慰。她以高僧的姿態(tài)回了一條??嗪o邊,回頭是岸,我要獨自前往德令哈了。

      真想到那找個牧民嫁了?你除了讀點書什么活都不會干,不會放羊不會生孩子還老端著個女博士的架子放不下,沒有哪個牧民會娶你的。

      那個女人的意思是,在德令哈,她會比在偉大的首都更像個廢物。這個刻薄的女人,詛咒她一輩子嫁不出去。事實上,自打她開始以寫作為生之后確實更嫁不出去了。因為操此職業(yè)的女人老是得意洋洋地在解剖男人們的肉體和靈魂,而男人們早就打著哈欠去找胸大無腦的小姑娘去了。胸大點是真的,別的都是假的。恕不奉陪。

      不過她并不生氣,她知道短信那頭的女人一定在吃酸葡萄了,大約是因為她知道自己這輩子也不會跟電腦拍屁股走人前往德令哈。就像她知道自己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在小說前面先附上一張美人照,還是搔首弄姿拋媚眼的那種。她微笑著,回她一句,繼續(xù)寫你的小說吧,我要前往德令哈啦。

      德令哈,美麗的德令哈,世外桃源的德令哈。

      桑小萍沒再回過來,她在手機背后消失了,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又拋下了孤零零的呂明月。呂明月望著車窗外轟隆隆碾過去的夜色,凜然一笑,好像在慶祝自己想象出來的一種偉大的勝利。繼而,好像連她自己都感覺到這勝利的可笑了,她又一陣悲涼,裹了裹衣服。忽然她看到了車窗玻璃里自己的影子,這個其貌不揚的矮個子女人裹著一件衣服呆頭呆腦坐在那里。車窗外呼嘯而過的列車車燈一節(jié)一節(jié)映在了她透明的身體里,好像她是一艘漂在海面上的船只,滿載著異鄉(xiāng)的璀璨燈光正不知要漂往何處。

      她一陣恐慌,連忙拉上窗簾。

      兩天兩夜之后她終于到達德令哈了。她幻想多年的德令哈,那里有枸杞有湖水,有牦牛有戈壁,人們在原野里快馬奔跑,在戈壁灘上迎著地平線上升起的太陽奔跑。在蒙古包里,他們在姑娘們綿長不絕的歌聲中暢飲青稞酒,一碗又一碗。晚上則頂著星光露宿草原,頭頂是曠廣蒼穹,身下是遼遠大地。從現(xiàn)在開始,做一個自由自在的人。

      她拖著自己唯一的箱子擠進了熙熙攘攘的火車站,陌生的疲憊的焦躁的面孔們匯聚在一起,看起來像條猙獰的河流。河水嘩嘩退去之后只剩下了她這唯一一塊礁石了,所有的人都有去處,只有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里去,于是,她像塊贅肉一樣被滯留了下來無法消化。

      她拖著箱子在火車站前面的廣場里一圈一圈地徘徊著,因為行動可疑,一個保安已經(jīng)開始注意她了。而她此刻心里正困惑的卻是,今晚怎么睡覺。她坐了幾十個小時的火車硬座來這里,與苦行僧磕著長頭一步一步跪拜到圣地有什么區(qū)別?圖的就是自在。而自在已經(jīng)無邊無際地展現(xiàn)在她眼前了。

      她看著廣場里的長椅,打定主意就在這里過夜了。正是六月,睡在露天之下倒是不算冷。她把包當枕頭,剛躺了上去便被那個盯著她的保安叫了起來,這里不能過夜,快點離開。呂明月拖著箱子被趕出廣場在街上走了半天,走到了一座陌生的橋頭。她看到有兩個真正的流浪漢正睡在橋下,卷著破爛的鋪蓋,隔著幾米遠都能聞到酸臭味撲鼻。她站在那里渾身一怔,好像站在電影的幕布下面看到了不該看到的血腥鏡頭,兒童不宜。這就是她想象中的波西米亞式的自由?她打了個寒顫。

      她拖著箱子狂奔過橋,不敢再停留一分鐘。半個小時以后她終于找到了一家便宜旅館??磥磉€是有錢好啊,有了錢才能到處做人。

      毫無懸念的,一晚上有蟑螂蚊子甚至一只老鼠的陪伴。這就是自由的代價?躺在黑暗中,她開始思念那間博士生宿舍。如果不是那些九頭鳥一樣的嫉妒、無窮無盡的期待和恐懼終日糾纏著她,那間斗室倒還能算得上一只遮風避雨的花盆,她要是想像株植物一樣在里面多賴幾年,也沒有人會把她連根拔掉。可是,在那她還沒有呆夠嗎?呆在那里也不過是受刑罷了。無論等待什么,只要在等待便是牢籠,便會剝奪自由。尤其是當你心里還僥幸殘留著一線希望的時候,那簡直是一種酷刑。她周圍的那些女博士們,她不能不在深夜再次想起她們,過不了兩年,她們會紛紛走進高?;蛘吣晨蒲袡C構(gòu),打著女學者的幌子嫁個體面男人,絲毫不覺得這只不過是積蓄了三十年的對生活的陰謀終于得逞了。她們是充滿將來時態(tài)的一群女人,將來會站在食物鏈的頂端位置,指揮著腳下的那些后來者。

      而她呢?她沒有將來時,她把它們連根切掉了,她只有當下,只有現(xiàn)在時。她起身拍死一只蚊子,就著那點鮮艷的蚊子血她忽然問了自己一句,她究竟在做什么。這一問,她忽然又打了個寒顫。覺得黑暗中有一群女人正圍剿著她嘲笑著她,她究竟在做什么?她是不是不過是把懦弱當任性,把任性當驕傲,把驕傲當自由,把自由當榮譽,榮譽當宗教?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混亂復雜的數(shù)學公式里,無法換算,也無法得出結(jié)果。

      這個夜晚漫長荒蕪,卻并不寂寞,那群女博士通宵陪伴著她,寸步不離。黑暗中,她與她們的目光赤裸裸地相對著,像一種古老的深入骨髓的格斗。不,她不能輸?shù)簦欢ㄒ屗齻冎?,身在牢籠中的人和過著波西米亞式生活的人是多么的不同,她一定要讓她們都羨慕她。想到這里,她兩只大鼻孔里噴著熱氣,儼然覺得自己是卡門的魂魄附身,她恨不得披上毯子,鬢角戴一朵金色合歡花,捧著占卜命運的水晶球,咯咯笑著斜睨著這個世間。

      不錯,以目前的格局來看,那群女博士是一群穿著禮服帶著禮帽在岸邊觀光的女人,而她是那個脫光了在水里裸泳的女人。不過,慢慢的,想脫光的人越來越多,到最后一絲不掛的最終會成為正面人物,而她們的道德境界也在同步攀升,由傷風敗俗上升至天人合一的光輝頂點。而那些衣冠整齊的觀光客倒成了反面人物,她們雖然衣服捂得嚴嚴實實,道德境界卻每況愈下,恐怕要由衛(wèi)道士墮落為窺視者,還經(jīng)常未遂。

      她躺在逼仄的黑暗中為自己想象出來的前途笑了,還沒笑完淚卻出來了。

      好容易在蚊子的呻吟中熬到了天亮,天亮之后謀生問題浮出了水面。是啊,就是要自由也得先吃飽,囊中本就沒幾個錢,先找個工作吧。可以一連幾天都未果,除非她拉下臉去小飯店做服務員,她一個肄業(yè)女博士去做服務員?白天找工作,晚上再回那間小旅店。她雖然害怕回那里過夜,但不回去怎么辦?肯定不能讓自己像乞丐一樣去露宿街頭,可是,在這骯臟的小旅店里住著分明要比露宿街頭更陰損,就像有處傷口發(fā)炎了,卻還要努力用一層皮把它包起來。

      她走在黑暗中忽然就嘲笑起自己,原來,至今她心里想的仍然是一種體面的生活,一個體面的工作一個體面的住處。她明明情愿被這種體面綁架,但卻放棄前途來西北流浪。這簡直是南轅北轍。她明白了,她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其實不過是想在社會秩序中建立起她自己可笑的殖民制度,并插上自己一個人的旗幟。

      又過了幾天找工作還是未果,她撐不住了,決定先租個房子住下,起碼先從這骯臟的旅店里逃出去??磥?,吃和住的問題永遠是一切問題的祖宗。這天她剛拐進一條巷子,忽然在巷子口看到一張啟事。有人在找合租者。她猶豫了兩秒鐘,撕下了這張紙,上面寫著聯(lián)系人王先生。電話打通之后她在附近一棟破舊的老樓里找到了這套房子。敲門之后,有人從里面開了門,探出一張臉來。她被這張臉嚇了一跳,忍不住后退了兩步。怎么說呢,她從沒有見過這么大的嘴巴長在人臉上,兩只嘴角像匕首一樣直直劃過兩頰,一直劃到耳根下才罷休。因為嘴太大,所以很難合攏,露出了兩排白森森的板牙,像一只秋天的大石榴實在難以藏住滿腹的果實。王先生熱情地把她請進去讓她參觀房間,一邊介紹房間一邊介紹自己,他說他是東北長白山人,幾年前也是只身來到了德令哈,他說他叫王發(fā)財。

      呂明月又是倒退三步,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王發(fā)財。

      你叫王發(fā)財?

      是啊,怎么了?

      確定不是你的筆名?

      我爹給起的,打小就這名字,從來沒換過。

      可是你怎么能叫王發(fā)財?

      我為什么不能叫王發(fā)財,難道你也叫王發(fā)財?

      呃,不是……

      確實,她是不叫王發(fā)財,可是從心里她一直根深蒂固地認為,自己只不過是王發(fā)財?shù)囊粋€變種,從本質(zhì)上講,她其實就是另一個王發(fā)財。無論是呂明月還是呂明亮,距離王發(fā)財都不過一步之遙,甚至連一步都要不了,他們就是遠親,他們都是從同一種土壤中長出來的植物,生命棲居于生命,骨頭長出骨頭,王發(fā)財長出呂明月或者呂明月長出王發(fā)財。就是在那一瞬間,她決定要暫時寄宿在這房子里,就是因為身邊這個陌生人名叫王發(fā)財。他給了她一種親人的假設。

      她提出能不能先付一個月的房租,因為她實在沒有多少錢。發(fā)財看起來并不滿意,他咧著大嘴說,一個月太少了,你最少也要付三個月的。他要趕她走,她拉開箱子急忙往外掘?qū)毑?,掘來掘去只掘出整整齊齊一沓證書,因為羞愧和急于炫耀,她的兩只手急得亂抖,話在嘴里也像沙子一樣松散不成形。你看你看,我可是正經(jīng)人,這是我的本科畢業(yè)證,這是我的學士證書,這是我的碩士畢業(yè)證,這是我的碩士學位。她多么多么想再追加一句,這是我的博士畢業(yè)證書,這是我的博士學位??上Я?,下面是空的。盡管空口無憑,她還是不肯罷休地痛苦地補充了一句,她發(fā)現(xiàn)在那一瞬間她真的很痛苦,痛苦得遠遠超出了她自己的想象,她說,我是博士肄業(yè),其實只剩一年我就可以畢業(yè)了。是我自己退學了。我想來德令哈是因為……覺得在這里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

      一摞證書擺在她手里像一摞大大小小的牌位,好像她是一座廟宇,這些牌位都是供在廟宇里的,每一個牌位都在證明著她的身份,證明她是誰,她這個人群里的丟失者。她的淚忽然就下來了,但又覺得自己此刻好像沒有理由流淚,所以一邊流淚一邊卻覺得生澀羞愧,好像不應該,好像是把別人的眼淚偷了過來用的。

      然而這些牌位神奇地顯靈了。發(fā)財看著那摞證書眼睛忽然直了,他伸出兩只手握住了呂明月的兩只手,像是與前來接頭的同志終于相認了,他的淚也幾乎要落了下來。他表情激動,三十二顆牙齒無一遺漏地全部暴露了出來,展銷會上搞促銷似的,他說,我初中畢業(yè)后就再沒上過學,十幾歲的時候就離開長白山出來打工,我做過廚子,做過建筑工地上的小工,什么都做過,你看你看,這根指頭就是那時候在工地上被砸的,已經(jīng)徹底廢了。說著他向她擺弄著右手的食指,果然,那根指頭彎不下去也伸不直,像一根強裝在他手上的木頭假肢,榮耀地呆呆地站在那里。這根指頭使他的整只手看起來像是血肉與木材的古怪混合體,事實上,他整個人看起來都像一個古怪的混合體,他的臉上縱橫交錯著天真與蒼老,淳樸與狡猾,像個長得像祖父的孩子,又像個長得像孩子的祖父。

      他像扛著自己的旗幟一樣搖著那根指頭,語氣越來越激動,他說,這些年里我?guī)缀醢阉械穆殬I(yè)都做了一遍,睡過馬路掃過廁所,三天吃不到一粒米也有過,找不到一口水喝四處找水龍頭也有過。這輩子我最痛恨的就是我上學太少,你不知道啊,只要看到讀書多的人我就會覺得無比崇拜,我就恨不得和他們換一下,讓我變成他們該多好。我曾經(jīng)一心想當作家,所以這么多年里有一點空就寫點小豆腐塊往報紙上投,投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我為什么來德令哈,說來也可笑,就是因為當年讀了海子的那首詩,我就一路找過來了。

      那你現(xiàn)在做什么?

      現(xiàn)在我是一家報紙的記者,以前我經(jīng)常給他們投稿,后來他們主編就收下我做了記者。

      王……記者。

      發(fā)財忽然亮著三十二顆牙嘎嘎大笑起來,頓時滿屋子的白光閃爍。他邊笑邊說,快不要笑話我了,我就上到初中畢業(yè),一見到你這樣的文化人我就覺得崇拜死了,快住下快住下,先住下再說。說著他就過來奪呂明月的箱子,好像生怕她從他指縫間溜走了。一秒鐘之內(nèi)他們已經(jīng)成了二十年重逢的故人。他奪下箱子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又咧著嘴追問了一句,那你為什么不把博士讀完呢?呂明月現(xiàn)在既怕人家問這個又盼人家問這個,問她好像是在把玩她新鮮的傷口,真是殘忍。不問又好像壓根就不尊重她這個人,根本就是無視她的英雄氣概及其行為,更殘忍。她幽幽嘆了口氣,一幅欲言又止的表情,說,想換種活法,想活得自由自在一點。你不聽說現(xiàn)在有很多人扔了好好的工作跑到麗江開旅店嗎?就是圖個自由。

      發(fā)財又嘎嘎大笑,說,我爹說得對,書讀多了腦子就被糊住了,所以他不讓我再上學……呂明月略略有些惱怒,她聽出他這弦外音是說她腦子進水了。她想奪回箱子,卻聽發(fā)財又說,對于我這樣的人來說,有一碗飯吃就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不餓著我就什么都不怕了,看來你還是沒有被餓過,現(xiàn)在找一份工作多難啊,我能當上記者簡直就是想都想不到的事情?,F(xiàn)在走到街上別人還是以為我是個民工,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長得像民工?哈哈。只要他們不趕我走,我就絕不離開這里。我是恨不得像蘿卜一樣種下就再不動了,實在是流浪夠了,自由夠了,你是……他沒再讓自己往下說。

      他捂著嘴想阻止自己大笑,無奈還是笑聲四濺。他說,一分錢難倒英雄漢,餓了你就知道還是有飯吃要緊。要不你先跟著我跑吧,給我打打下手,房租我全出,你住著就行了。

      呂明月覺得自己已經(jīng)感激涕零了,她那沒有節(jié)操的原形馬上就要暴露了,這么多年里誰給她一點恩惠她就會這樣。她想,真是骨子里的下賤。她連忙加以掩飾,王顧左右地問,這是你租的房子?

      可不是,能租個房子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哪能買得起。你看到旁邊那個富麗堂皇的小區(qū)了沒,對,就是那個愛華苑小區(qū)。聽說這兩天小區(qū)里的人們正郁悶著,你猜怎么?這小區(qū)最初的規(guī)劃是個經(jīng)適房小區(qū),不知怎么到了開發(fā)商手里,搖身一變就變成了高檔小區(qū),后來又聽說這小區(qū)為什么起個艷俗的名字,愛華小區(qū)?原來開發(fā)商的情人就叫曹愛華,這小區(qū)是開發(fā)商獻給自己情人的禮物。并且據(jù)可靠情報,這小區(qū)的整體規(guī)劃就是按照他情人躺下的睡姿設計的,所以才蜿蜒曲折,別有洞天。你知道現(xiàn)在住在這小區(qū)里的人們郁悶什么?他們都擔心自己是不是正好住在了曹愛華的襠部。哈哈哈。我雖然連曹愛華的襠部都住不進去,雖然只能住在他們附近的貧民區(qū),但是就是靠著這些有錢人,每天看著他們的小車出出進進也覺得生活是很好的啦?;钪趺茨芾虾腿吮饶亍?/p>

      原來世界上還真有不想做主角的人。呂明月由不得對他肅然起敬。她又仔細打量了一下這房子,房子是很舊了,里面有幾件家具都是缺牙豁口的,散發(fā)著時光鑿刻下來的霉味,不像是家具服侍他,倒像是他在這屋里收養(yǎng)了幾個殘缺不全的家具老人。這些家具老人的身上擺設著各種簡陋的小東西,一個牙膏盒做的筆筒擺在桌子上,用紙板剪出的雪花狀的杯墊,用飲料瓶做的花瓶,里面插著一枝孤零零的玫瑰。就連窗臺的那扇玻璃上都貼滿了花鳥魚蟲,她走過去一看,原來都是些已經(jīng)干枯的標本,有春天的小草,夏天的薔薇,秋天的落葉,有蝴蝶的標本,燈蛾的標本。她可以想見他在燈下捕到一只燈蛾,然后小心翼翼地笨拙地把它夾在書中,像等著一壇酒發(fā)酵一樣等著它慢慢變干變枯變絢爛,最終變成了一枚時光中的標本。

      她的眼睛忽然又濕潤起來,在那偉大的首都,混跡于那群女博士里的時候,她從不知道世界上還有王發(fā)財這樣的人。好像生活就是唾棄他一千次,他還是要眼含熱淚去擁抱它。

      既然有人收留,她決定就在這里閑云野鶴一段時間。

      第二天早晨,天光未亮,她就聽到樓道里傳來震耳欲聾的歌聲,歌聲雖然跑調(diào)嚴重,卻鏗鏘嘹亮,猶如雄雞打鳴響徹整個樓道。她被吵醒再無法入睡,只好躺在床上假寐。她正躺在床上想發(fā)財不知道起床了沒,卻聽外面的門鎖咔噠一聲,有人從外面開門進來了。她一驚,莫非有人打劫?緊接著,她又聽到和來人一起殺氣騰騰地破門而入的還有樓道里那嘹亮的歌聲,“澎湖灣啊澎湖灣,外婆的澎湖灣,有我許多的童年幻想,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還有一位老船長?!备杪曉谒查g便像結(jié)實的磚頭一樣砌滿了房間里大大小小的角落,一時竟有了水泄不通的感覺,好像空氣都是固體的。她慌忙穿好衣服,走出自己睡的那間臥室,探頭一看,客廳的窗前站著一個人,王發(fā)財。發(fā)財雙手捧著一枝玫瑰捧到胸前,正站在窗前繼續(xù)歌唱外婆的澎湖灣。一曲唱罷,他換成了淺吟低唱,一邊哼著澎湖灣,一邊把塑料瓶里的那只舊玫瑰取出來,把手中那只新鮮的玫瑰插了進去。

      一回頭他看到了呂明月正在他背后,便裂開大嘴亮著三十二顆牙齒大笑,起來了?睡好了沒有?呂明月說,都被你的歌聲吵醒了。發(fā)財繼續(xù)大笑,哈哈,早起是我多年的習慣,改不了,我每天早晨五點就準時醒了,然后我就下去跑步,跑完步去菜市場買菜,順便給自己買一枝玫瑰。

      每天一枝?

      對,每天一枝獻給自己的玫瑰,雷打不動。

      說著說著他又唱了起來“我早已為你種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她懷疑他無論看到什么,大約都要為之高歌一曲,過會還要歌唱牙刷歌唱早飯歌唱蔬菜。他不知從哪里翻尸倒骨刨出來這么多古老的歌曲,歌詞上都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他也不去撣,抓起來就唱。還唱得如此投入,旁若無人。

      她說,你每天這么大聲唱歌也不怕把鄰居們吵醒了?

      發(fā)財咧著嘴說,他們早就習慣了,你過兩天也就習慣了,你也應該向我學習,活著一天就要大聲唱歌,我每天都是從菜市場一路唱著回來的,手捧玫瑰放聲高歌,從來沒有人過來阻撓我。每天唱歌的時候我就想,人能活著真好啊,活著本身就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啊。

      她想,這么熱愛生活的人倒也少見。她眼前出現(xiàn)了他把一枝孤零零的玫瑰捧在胸前,張著大嘴昂著頭一路放聲高歌的情景。頓時臉頰發(fā)熱,好像他替她丟人了一般,她不由得要替他臉紅。發(fā)財沒去注意她臉色的深淺,兀自高歌著游弋到廚房做早飯去了。他開始在廚房里放聲歌頌豆角,西紅柿還有雞蛋。她覺得在早飯之前他還應該劃著十字架再來一番祈禱,感謝上帝,感謝您賜予我們蔬菜和糧食,感謝您讓我們活著的人每天能填飽肚子。

      呂明月一邊替他臉紅著,一邊卻又忍不住偷偷瞻仰著發(fā)財?shù)谋秤埃粋€人熱愛生活熱愛到了這種地步人也算條好漢。她不得不佩服。

      早飯之后,呂明月跟著發(fā)財去下鄉(xiāng)采訪。兩個人換乘了數(shù)種交通工具,最后在鄉(xiāng)間土路上找到了一輛名叫蹦蹦車的三輪車抵達了線人家中。發(fā)財咧著大嘴說,沒辦法,沒錢人沒有車,去個偏僻的地方就只能把人類交通史橫坐一遍。再找不到車的犄角旮旯就只能騎毛驢了,不過真有毛驢騎那是好事,也算名士風流。

      他的大嘴裂開,牙齒在陽光下閃著釉光,表示他很向往騎著毛驢的名士生活。他看起來會輕易滿足于任何一個最小的細節(jié)。好像一切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額外的恩賜。

      采訪完畢,發(fā)財問主人借了摩托車,帶著呂明月向村外的油菜地駛?cè)?。他們帶著風聲從無邊無際的油菜地里飛過,對著那油菜花看久了就感覺它們馬上要燒著了,金色的大火即將把一切吞噬。遠處有個山坡,山坡下有一幢白色的屋子,那房子看似近在眼前,他們卻走了幾十里地,繞過一條寬寬的河流后終于到了山坡下的白房子前。此處綠草從坡頂傾瀉而下,陽光從云端灑落萬丈,空氣清澈,一群眼神天真的牛羊在草坡上啃著草隨處游走。他們坐在了山坡上,眼前平地無垠,天空又低又藍,坡下片片青稞綠地,不遠處橫亙著一條彎曲的河流,河流對岸是一望無垠的金黃色大地,油菜花開滿了整片平川。那大片的金黃一直延伸到深青色的山腳下,群山之中,一座座沖入云端的雪山威嚴而立,上接藍色的天空,天空中則隨意擁著大堆大堆蓬勃的白云。

      她在草地上跑了幾步,覺得此等景色簡直令人窒息。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機拍照,然后發(fā)到微信上去。她看到了不算看到,更重要的是要讓那些還趴在電腦前憋論文的女博士們看到。她覺得自己此刻的心理就像是一個可憐的小孩子好不容易搶到一塊糖,連忙要把這塊糖向所有的人炫耀一遍,似乎因了這塊糖的存在便可以減少她的可憐。連自己都覺得自己真是齷齪,齷齪而可憐,然而,手卻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了,兩只手獨自行駛著愣是一口氣把十幾張照片全部傳了上去。

      她一定讓她們看,一定要推到她們眼皮子底下給她們看,讓那些女博士們看看她已經(jīng)掘到了怎樣一處寶藏,她已經(jīng)占領了怎樣一處風水寶地。這哪里是人間,分明就是天堂,此刻她就是新住進來的神仙。她在這里自由自在,沒有論文,沒有導師,沒有工作,不用期待不用幻想也不用幻想落空。懲罰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讓她向往而不得。而她是她們放在遙遠的德令哈的一只眼睛,她會替她們看到一切,替她們忠實地記錄一切匯報一切。

      照片發(fā)上去沒一會,有女博士開始給她回復了,她們說一句,好美。太美了。真美。然后附加一個大大的感嘆號。回復太短了,字太少了,這遠遠不能滿足她的虛榮和預期,她一邊悲愴著,一邊卻也得到了些略略的滿足。她相信此舉已經(jīng)給了她們一個打擊,也不枉她扔掉即將到手的博士學位而遠去云游。她突然發(fā)現(xiàn)此刻的自己是這樣的憤懣和委屈,她此時的氣場如同一只尖叫的貓,似乎急于抓住點什么撕碎點什么才能平息搖搖欲墜的她自己。她就是化成灰就是變成一個乞丐,她也是個女博士,沒有人能抹殺得了這點。沒有。

      她胸口愈發(fā)疼痛,連忙對著這傻藍的天空大口呼吸。忽然發(fā)現(xiàn)發(fā)財不見了,四下里一找才發(fā)現(xiàn),發(fā)財正躺在草地上對著天空靜靜流淚。她向來見不得男人流淚,覺得這是女人的專利,但她還是問了一句,你怎么了?發(fā)財眼淚汪汪地說,我是覺得這天實在太藍了,我一輩子沒有見過這樣藍的天,這一切怎么能這么美,美得讓我忍不住要掉淚。呂明月聽得頭皮發(fā)麻,連忙調(diào)轉(zhuǎn)頭去,不忍直視發(fā)財那張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臉。她想,這個男人,好像來到世間就是為了感謝這世間的一切,簡直像個朝拜的圣徒。

      此后她就跟著發(fā)財?shù)教幉稍L到處游蕩,然后再向她們炫耀她如今的自由自在??墒悄切┡┦總儩u漸不再理她,甚至一個字都不回了。她們的冷淡令她的身體里忽然再次裝滿了羞辱,她為什么要退學,是因為她智商低因為她真的就不配博士畢業(yè)嗎?她只是厭倦了像后宮一樣的爭斗,而不是真正怕了她們。也真是奇怪,只要充斥著女人的地方,即使沒有一個男人居然也能像后宮。雖然自我撫慰了一番,但心中的余怒未消,仿佛她身體里裝滿了發(fā)育不成熟的少女的怒火,不恰當卻又完好無損的怒火。是啊,就她這樣一個女天才,這樣一個聰明人,現(xiàn)在卻除了自由什么都沒有,沒有工作沒有積蓄沒有體面沒有前途。她狠狠用手砍著地上的一棵草,仿佛那草就是她自己,它該被砍。

      這時候發(fā)財采訪完了,咧著大嘴向她走了過來。他永遠都這樣咧著大嘴笑著,她不知道他在睡夢中是不是也這樣,但是只要是他醒著的時候他都是同一種表情,仿佛對生活賜予他的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無比滿意,滿意到了骨頭里,以至于睡著都能笑出聲來。發(fā)財站在她面前大聲說,還想去哪我就帶你去。她抬起頭來看著這個大嘴丑男人,他長得是真丑啊,可是就連這樣一個丑男人都沒有表現(xiàn)出對她的一點點想法,當然如果他追求她她會毫不猶豫地拒絕他,可是他居然根本不追求她。她一邊用手下意識地遮掩自己的大鼻孔,一邊想,她和他在一套房子里住了三四個月了,他也沒有表現(xiàn)出對她的一點點企圖,好像她連女人都不算。

      以前她是女博士的時候,聽人說到,你們女博士樓上住的女生都不像女生,個個都是面無表情,只有眼睛間或一輪。盡管把她們說得性別不明,可她聽著也并沒有生氣,因為她知道那還是對她們女博士的一種變形贊美??墒乾F(xiàn)在,除掉女博士的身份之后,她卻仍然沒有變成一個女人嗎?難道她已經(jīng)變成四不像了嗎?不像男人不像女人不像天才不像廢物,什么都不像,也什么都是。分明是一只長著四只腳的怪物。她再一次告訴自己,她從來就不值得任何人渴望,她三十年的人生猶如一樁罪惡一樣令她羞恥。

      她忽然就號啕大哭起來。

      發(fā)財安慰她的法寶永遠是,想去哪兒?我?guī)闳?。想吃什么?我?guī)闳コ?。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好像她只是幼兒園的一個兒童,所有的哭鬧永遠與吃喝拉撒有關,而他時刻打算像縱容一個無知的兒童一樣縱容她,似乎他是她一個慈祥的父親。這讓她有些許幸福還有幸福背后更深的恥辱感,他為什么就不能把她當成一個女博士來哄?為什么就只能當做女童來哄?可是,女博士又該怎樣哄呢?難道兩個人躺在床上討論學術課題,討論有幾篇論文發(fā)在核心期刊嗎?她哭得更兇了,以示對他和她的懲罰。他們都是該懲罰的人,都是。她放著即將畢業(yè)的博士不讀,任性地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大西北來游蕩,該罰。而他面對著一個智商超群的女博士不追求,不是把她當成無性別的人就是當成六歲的兒童。也該罰。

      發(fā)財忽然看著她兩眼放光,大嘴幾乎要裂到耳根處了,她仰著鼻孔看著他,心里一驚,怕他即將要說,我發(fā)現(xiàn)我喜歡上你了。要是這個丑男人真這么說了這么辦,她忘記了自己的其貌不揚,心里又是緊張又是得意。仿佛這句話已經(jīng)說出來了。如果他真這樣說了,她當然得拒絕他。怎么可能?他一個初中畢業(yè)生,嘴還長得這么大,簡直是巨大,要是和他接吻,他的這張嘴肯定能把她的整個頭都吮吸下去。不僅嘴大,還有一個指頭是殘廢的,即使全身所有的地方在動,那根指頭也絕對不會動,它已經(jīng)死了,已經(jīng)蛻變成了一截木頭。她怎么可能答應這樣一個男人的追求?

      她正兀自想象的時候,發(fā)財開口了,可她聽到的是,要不我?guī)闳コ允肿パ蛉夂貌缓??要吃白條還是黃燜?我知道有一家羊肉做得特別好,他家還有黃酒,我們可以吃著羊肉喝著黃酒,這是天下最好的享受了,哈哈,好不好?她已經(jīng)做好全副武裝準備好對付他的反攻了,沒想到卻一招撲空,因為防衛(wèi)過當用力過猛,還差點摔倒在地。她坐在原地半天沒吭聲,好像她沒有反應過來,根本沒聽懂他在說什么,他講的羊肉與黃酒對她來說都不過是天外來物。

      黃昏的天空與湖面呈現(xiàn)出一種更為奇異的藍,從地里回家的人們?nèi)齼蓛沙炜粘瑁諝鈱⑺麄兓▋阂话愕纳ぷ幼兂闪艘粋€歌唱的花園。再遠處的房子里飄出了飯菜的香味。又一天要結(jié)束了,她鎮(zhèn)定情緒,抬起頭來,像個兒童一樣天真地對他說,好,去吃羊肉喝黃酒。

      發(fā)財帶著她又翻過一個山坡來到了河邊的一家羊肉店。二斤羊肉二斤黃酒,大塊的手抓羊肉垛在他們面前,雖然夕陽西下,陽光還是很刺眼,兩人坐在店門口,一人戴了一頂草帽。連著在外跑,呂明月比剛來時已經(jīng)黑了好幾圈,發(fā)財則早已是漆黑如碳。她看著發(fā)財忽然笑了,說,你真像個小老頭。發(fā)財咧著大嘴,牙齒閃著白光,說,你現(xiàn)在也挺像個小老太婆的。這句話居然沒有讓呂明月生氣,她戴著草帽坐在一堆羊肉前面,手里捧著黃酒,對面坐著發(fā)財。忽然此時這種情景讓她心里一動,這樣生活下去其實也沒什么不好。這些天里她就這么無恥地吃他的喝他的住他的,也從沒有聽到過他一句怨言,好像倒是他欠了她的債。她是多么無恥啊。她心里又是冷又是熱,她忽然就抬起臉仰著大鼻孔審視著發(fā)財,挑釁地說了一句,發(fā)財,你就不喜歡我嗎?

      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已經(jīng)輸了,她等他這句話實在等不到便自己先替他說出來了。因為她心里毫無理由地固執(zhí)地認為,這句話就是發(fā)財該說的話,他只是沒有說,不等于它不存在。而她只是像個性急的牧羊女一樣提前替他把它放出來了。可是這羊兒一旦提前放出來了看著竟也不像羊兒了,像基因突變了一般面目可憎。如果他殘酷地拒絕她怎么辦,再委婉也終究是殘酷的,他說,我覺得你很好,可是我們還是做普通朋友吧?;蛘撸沂菫榱四愫?,你應該找更好的男人。天哪,如果她居然被一個只上過初中的丑男人拒絕了,她怎樣才能把這只羊兒趕回羊圈?若是被那些昔日的女同窗們知道了,她還有何臉面存在于世?

      她活著只不過是她們的一個笑話罷了。越往后這個笑話越堅硬,直至石化。

      她連忙低頭擺弄一塊羊肉,仿佛正在專心地伺弄她的一塊土地。

      這時候她聽到發(fā)財說話了,那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一時她竟疑心發(fā)財已不在人間,更不在她身邊。她不看也知道,他此時必定是咧著大嘴露著三十二顆牙,她聽見他說,何止是喜歡,我簡直是崇拜你。她心里隨著這句話轟隆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剛剛經(jīng)過了爆炸,然后她努力平靜下來剖析這句話的意思,崇拜?崇拜是什么意思?就是把一樣東西當神一樣供起來而決不去使用?還是他在委婉地巧妙地用崇拜去遮掩那個真相,那就是他根本不喜歡她,而她卻還要在這里自作多情。不僅自作多情還要自取其辱。

      此時她想對桑小萍說,女人,我真的不值得任何人渴望嗎?她的淚忽然又下來了。

      發(fā)財卻忽然抓住了她的一只手,他慌里慌張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這人不會說話,要不,要不你就嫁給我吧。如果你肯嫁給我肯和我一起在這里生活,讓我做什么都愿意。你可以不工作不賺錢,我東跑跑西跑跑賺的錢也夠兩個人用,如果你愿意旅游我就陪你去,去哪都可以。我會每天送你一朵玫瑰花,直到我……不在了。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女博士,以前我做夢都想不到的,因為自己文化太低覺得實在配不上你,只要你不嫌棄我。

      她驚呆了,這是突如其來的求婚嗎?可是,他們之間怎么連個戀愛的過程都沒有就直接跳到求婚上去了?他是看她可憐而施舍給她的求婚嗎?還是為了節(jié)省戀愛的成本?確實,談戀愛多多少少是要成本的,發(fā)財大約是覺得談戀愛不劃算吧,不如干脆結(jié)婚。這段表白有兩處讓她感到不舒服,第一處是每天一朵玫瑰,就算是她不出現(xiàn),他不也照樣每天給自己買一朵玫瑰嗎?就是隨便換了哪個女人,他也可以賣個人情說這花是送她的,其實不過是送他自己的。第二處是她是他見過的第一個女博士。難道他愿意娶她的原因僅僅因為她是個女博士?也就是說,如果他真的喜歡的話,喜歡的也不過是女博士這頂帽子,而不是那個戴帽子的女人。其實帽子的下面就是一只母豬也沒關系。

      盡管耐不住她的任何剖析,但畢竟還算是一番表白,平生第一次被人求婚,她不能不稍稍感動一下。繼而她又是一陣悲涼,難怪這么多年沒有男人追求她,原來是沒有遇到發(fā)財這樣的丑男人。可是她怎么能答應他呢,怎么可能?難道她會嫁給這樣一個男人嗎?她需要的只是他的表白,她并不需要做出回答。原因很簡單,因為她不愛他,所以她需要他愛她。

      如果剛才發(fā)財拒絕了她怎么辦,她簡直出了一身冷汗。她以為自己逃到了與世無爭的地方,從此以后只剩下了自由自在,沒想到,等待的背后還是等待,幻想的盡頭還是幻想,她不過是一個環(huán)球旅行的麥哲倫,無論繞地球幾圈終歸還是要回到那個原點。

      似曾相識的屈辱,好面熟啊。她連連冷笑,又想流淚。她抓起那只碗大大喝了一口黃酒,什么是自由?自由就是她有主宰權。今晚她要把自己喝醉。喝醉了好和他上床。她不會和他戀愛不會和他結(jié)婚,但她要和他上床。似乎不和他上床便不足以懲罰自己不足以懲罰這個世界,而發(fā)財正好又長得那么丑,真是足夠懲罰的籌碼。不過,和一個這么丑的男人上床終究是個挑戰(zhàn)。尤其是他那張巨大的嘴和三十二顆牙齒。她又喝了一口酒,喝醉了把眼睛一閉,那就和誰睡都一樣了。

      最后她如愿以償?shù)匕炎约汉茸砹?,然后她如愿以償?shù)睾桶l(fā)財在黑暗中在酒醉中睡到了一起。她的意識躲在重重疊疊騰云駕霧的酒精里,不肯鉆出來辨認發(fā)財,即使認出了發(fā)財也恨不得裝作不認識他。她縮在殘留的最后一點意識里把黑暗中的發(fā)財想成了別的男人,那是她中學時代暗戀過的一個老師,暗戀了他好幾年,當年不是靠著這暗戀還未必能考上大學。還是那種暗戀好啊,你可以用你全身的所有器官去想著他接近他,你會背熟他身上的每一絲氣味,卻永遠不會和他說一句,我喜歡你?,F(xiàn)在她要把這丑男人想成是他,在想象中終于和他做了一次愛。雖然發(fā)財?shù)拇采瞎Ψ驅(qū)嵲谑遣辉趺礃?,她也只能勉為其難,替那想象中的中學老師抱歉了。

      倆人睡過之后的第二天,發(fā)財滿面紅光地在屋子里出出進進,當然仍然不忘買了一朵玫瑰花。她可以以為是為她買的,也可以以為是為他自己買的,反正花上又沒貼標簽。發(fā)財一邊在廚房做早飯一邊大聲唱歌,她躺在床上聽著他的震耳欲聾的歌聲一陣厭惡,以前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他跑調(diào)跑得如此嚴重,簡直是五音不全。除了跑調(diào)還是覺得額外的刺耳,她想了一想才想明白,大約是因為今天這歌聲里充滿了志得意滿。志得意滿什么?因為昨晚剛睡了一個女人?不,她斷然否定。他得意的是,他睡了一個女博士。準確地說,是睡了一頂女博士的帽子。她敢保證,那博士帽下即使是那只母豬躺著,他也照睡不誤。對他來說,能睡一頂女博士的帽子就是一種榮耀。她獨自冷笑。

      這時發(fā)財扯著洪亮的嗓音叫她吃早飯了,他說過的,只要她喜歡他就可以為她做任何吃的,他什么飯都會做。她下床款款走到飯桌前,好似一個新生的慈禧太后。

      又是他最拿手的羊肉面片湯加煎包。她想,也沒見待遇比以前好了,便有些笑自己先前的天真。趁著吃飯的當兒,發(fā)財提出一個要求,從今往后他們倆就搬到一間屋睡吧,兩個人各睡一屋顯得很怪異。她想,才過了一晚上怎么就怪異了,她在這住了三個月都沒顯得怪異過。食物從胃里轉(zhuǎn)移到了心里,塞得滿滿當當,吃了兩口她就借口說不舒服回到自己屋里了。

      黃昏時分,下起了小雨,站在窗前,荒涼堅硬的西北漸漸模糊漸漸柔弱,而遠處的黑暗已至,這點柔弱即將縮進那黑暗的蚌殼里。發(fā)財采訪未歸,她在窗前站了一會,給桑小萍發(fā)了條短信,女人,今晚我忽然覺得從沒有過的孤獨,我現(xiàn)在有大片大片的空白時間,沒有人再逼我趕我,為什么我卻還是覺得不自由。

      短信回過來了,那是你還不習慣,就像你戴枷鎖戴得時間太長了,就算給你摘掉了,你還是會保持著原來的姿勢走路。

      她說,這幾天我本來想好要發(fā)狠把中國哲學史讀一遍,卻也只看了幾頁。因為讀的時候我也并不快樂。我想和男人睡覺是不是會快樂一點,結(jié)果還是不快樂。

      短信半天才回過來,這讓她懷疑那女人是不是一邊正和男人約會一邊給她發(fā)著短信。那女人說,哲學解決不了的問題和男人睡覺肯定也解決不了。

      她說,女人,來德令哈吧,我們在一起總會好一些,就算是沒有男人,兩個女人在一起生活也挺好。只要我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我們的短處才會相互得到彌補,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才能變得邪惡而強大,無所畏懼。

      短信回過來了,女人我也想你,可是有些東西只適合遠遠地思念著。

      有些東西只適合遠遠地思念著?比如和父母,比如最好的朋友,卻無法在一起。好像人活著就是為了和所愛的人不停地分離,分離。她獨自發(fā)了一會呆,然后決定出去一個人看場電影,很久沒有去電影院看過電影了。她打著一把傘走到了電影院,懨懨欲睡的賣票員忽然驚醒,詫異地看著她,像看著剛剛降落到地球上的外星人。她拿著票走進影廳,燈光轉(zhuǎn)暗,電影開始了她才明白了售票員的目光,原來偌大的空曠的寂寥的影廳里只坐著她一個人在看電影。她想坐在哪就可以坐在哪,坐到天花板上看都沒有會管她。幸好不是恐怖片,她抱著一桶碩大的爆米花,機械地往嘴里填著爆米花,像個白癡一樣看完了一部白癡的喜劇片。她一個人在黑暗中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蹬腿拍椅子,笑得像個真正的傻瓜,像個真正的外星人。她一個資深文藝女青年,一個研究現(xiàn)當代文學的女博士,一個兩天不看文藝片就會死的女人,竟一個人看完了這樣一部垃圾喜劇片。

      電影結(jié)束了,她抱著那把濕漉漉的相依為命的傘踽踽走進了雨中,一切都是濕漉漉的,夜晚是濕的,電影是濕的,她也是濕的。她一只手高高撐著傘,一個人在雨中邁著自創(chuàng)的舞步,此刻她是多么自由,自由得隨時能跟著這把傘飛起來,飛到外太空去。她不用再寫論文,不用再討好別人,不用再苦苦等待別人的贊美,不用再覬覦著導師的垂青,她不用再期待任何事,也不用期待落空后再被羞辱?,F(xiàn)在,她在一個牛羊肥美的世外桃源里,甚至不用工作,有個丑男人愿意養(yǎng)著她,居然愿意養(yǎng)著她這寄生蟲??涨敖^后的自由,從沒有過的自由就這樣降臨了,有什么不好?她一圈一圈地旋轉(zhuǎn),像只螺旋槳一樣隨時都要飛起來,飛走??墒?,她的淚還是下來了,她在雨中開始哭泣,大聲地哭泣。

      一切都是濕的,沒有人會看到她在哭泣。

      回到家中,發(fā)財已經(jīng)回來了。問她干什么去了,她說去看電影了。發(fā)財咧著大嘴笑道,看個電影還去電影院啊,在電腦上還不是一樣看,何必花那個冤枉錢。她冷笑一聲,不屑再說一個字。發(fā)財見她不說話了,忙過來看著她的臉色討好地問,今晚看的什么電影啊?其實我也喜歡看電影的,沒事干的時候我也會偶爾在電腦上看部電影,只不過看電影不劃算,還不如寫個小稿子掙點稿費實惠。你都喜歡看誰的電影啊,我喜歡看香港的警匪片,尤其喜歡看劉德華演的。你喜歡看什么電影啊?

      她接著又冷笑了一聲。她本想著用博格曼、費里尼、塔可夫斯基、安東尼奧尼、帕索里尼、戈達爾、波蘭斯基、布努埃爾這一連串名字砸死他,可是忽然又覺得可憐,不只是他可憐,她也可憐。他們真是一對可憐蟲。

      雨還在下,西北居然也有這么多的雨?!斑@個世界——你開得再快也躲不開它——帶著許多匕首向你撲來?!边@是誰的詩,也被淋濕了。

      發(fā)財在她身后發(fā)出遙遠的清晰的明顯在發(fā)抖的聲音,是因為興奮?她警惕地想,他興奮什么?他說,該睡覺了吧。

      又該睡覺了?這可是他一天中望眼欲穿地等待著的唯一時刻?就因為可以和她睡覺?或者是可以和一個女人睡覺?

      當然,一個性關系不純潔的人,簡直像坦克軍團,從來都所向披靡。從理論上講,奸淫是最大的自由,可是,她睜大眼睛,仔仔細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今晚沒有喝酒,沒有酒精的遮蔽和掩護,一切竟像放到了顯微鏡以及放大鏡下一樣,連每一根汗毛都纖毫畢現(xiàn)。她驚恐地看著他咧到耳根處的大嘴,三十二顆明晃晃的牙齒,嫁接上去的樹枝一樣的手指,還有他的香港警匪片以及他的劉德華。天哪,她居然和這樣一個男人睡了一覺。

      如果附近有個神父,她一定要跪到他腳下去懺悔。發(fā)財被她看得有些怕了,后退了兩步,臉色開始變灰變暗,剛才那點灼燒著的興奮像木炭一樣漸漸熄滅下去了。

      她看著他的臉忽然再次感到自己的可怖了,四個月里她吃他的喝他的住他的,不掏一分錢地心安理得地賴在這里,她心里是沒有他,沒有就罷了,居然還這么吝嗇與他睡過一次。也夠小氣與無恥的??墒侨绻偈┥崴淮?,她還必須得把自己灌醉,好把他想成是別人,不能是那個中學老師了,還得再換一個男人意淫。虧得她這么多年還是暗戀過好幾個男人,她也只能暗戀人家,無邊無際的黑暗一般的暗戀,如今正好拿他們補償自己。但今晚沒有酒,她也不想喝。她連忙說著涼了頭痛要早點睡了,然后便跑進自己住的那間屋子,然后還下意識地從里面把門拴上了。她趴在門上聽外面的動靜,生怕發(fā)財會過來敲門??墒牵蛷d里久久都是靜悄悄的,發(fā)財好像一直就保持著剛才那個姿勢,一動沒有動過。她內(nèi)疚而羞愧,羞愧而恐慌,恐慌而解恨,這一解恨居然好像平白無故又占了發(fā)財很多便宜。然后她一邊解恨著一邊睡著了。

      雨下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她照例聽到了發(fā)財嘹亮的歌聲,卻不想起床,一直賴到他上班走了,她才起床。走到客廳里她忽然發(fā)現(xiàn)窗臺上的玫瑰不是一枝,而是忽然變成了五枝。顯然是發(fā)財今天早晨臨時加的。她又看到桌子上的籠屜下面扣著留給她的飯,還冒著熱氣。她一口也不吃,就呆呆看著那繚繞的熱氣。平心而論,發(fā)財也算個好人,除了長得丑了些沒文化了些。可是她也長得不美,要不就真的和這個男人結(jié)婚吧,他畢竟是這么多年里唯一愿意收留她的男人。如果長得帥點的那也根本輪不到她,如果還有些才氣的那就更可怕了,看看系里的那些男博士們就知道了,恨不得能找個有錢的岳父來解決他們這些鳳凰男的棲息問題。據(jù)說數(shù)學系有某男,追求到了某領導的女兒,偏偏這領導看不上他,不過他也并不灰心,只管一趟一趟金石可鏤地往領導家跑。領導終于同意了愛女的婚事,并且為愛女買好了房子順便裝修了,這日要帶著全家過去參觀新房,正好領導家四口人把一輛車剛好塞滿。領導便對某男說,那你自己想辦法過來吧。某男顛顛同意了,于是騎上自行車一路尾隨著領導的小車去看新房。

      雖然事實如此她還是覺得不舒服,還是覺得心里硌得慌,想了半天忽然明白了,還是因為發(fā)財不夠體面。別說嫁給發(fā)財了,就是和發(fā)財睡過,她就已經(jīng)輸給那些女博士們了。她居然在這么偏僻的地方還這么無休無止地惦念著她們,好像連自己的性生活都要請她們批準和觀摩似的。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無藥可救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

      可她仍然覺得不對,好像有一種更深的恐懼正潛伏在她身體的某個地方,然而,這種恐懼又好像是別人的,正在別人身上發(fā)生,因為是旁觀她才看得這么清晰這么殘酷。她明白了,她是不愛發(fā)財,可是,發(fā)財怎么能也不愛她。她相信她確信,發(fā)財不愛她。因為有前三十年豎在那里墓碑一樣提醒著她,她根本不值得人渴望,她丑陋猥瑣充滿欲望和野心,她只不過是個主流之外的未遂者。

      那他為什么愿意娶她?她冷笑了,對他來說,她不過就是個渾身赤裸的女人頭上戴了頂博士帽站在他面前,因了這赤裸和赤裸之上唯一的帽子,所以才加倍刺激了他的性欲吧,倒像是,這變成了一種適合他的性愛情趣,而她其實與那些扮護士扮空姐的色情表演者無異。

      原來是她在表演給他看,還順便勾引了他。

      她忽然又想起了發(fā)財討好她的目光,濕漉漉的,狗一樣的目光。她便又安慰自己,也許也許,發(fā)財并沒有這么可怕。而只是她自己被一種古怪的方式綁架了。

      她對桑小萍說,女人,你說為什么真的有個男人愿意對我好,我還是這樣孤獨這樣不自由?

      短信回過來了,你們知識分子就這樣,得意時候做做儒家和寵婦,失意時做做道家和棄婦,還要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你現(xiàn)在就是獨坐幽篁里,卻又不甘心,一定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正一身風骨地坐在竹林中彈琴。你真正需要的是燃燒的城市,為你燃燒的城市,所有的男人都是你的俘虜,跪在你想象中的風華絕代的腳下苦苦哀求,而你策馬揚鞭追逐你無盡的疆域,如果換個時代你其實最愿意做的是一個女成吉思汗。所以一個人對你好怎么夠用?

      可是他只是愿意對我好,卻并不愛我。

      你覺得他應該跪下來求著你舔你的腳指頭?女人,我說句實話,不要因為自己博士退學了就覺得天下所有的人都欠了你。

      ……連這樣一個男人都不愛我。更可恥的是,他不愛我卻想和我睡覺。

      男人可以隨便和一個女人在一起,而女人得和比自己優(yōu)秀的男人在一起才甘心,即使不比自己有錢,也一定要比自己聰明聰明再聰明。

      她知道桑小萍下一句沒有說出的話是,正因為你既不漂亮也沒有錢,所以只能要求男人一定要比你聰明聰明再聰明。因為你知道自己唯一可以自恃的就是聰明了。然后,她像是為了安慰她一樣,在短信里又補充了一句,不過這年頭,誰但凡有一點點可驕傲的資本不是用到極致呢?

      她回她,你這個自以為是、得意洋洋的女人,這世界上壓根就不會有哪個男人想和你睡覺。

      然后她關掉了手機,感覺這樣就可以把桑小萍推在門外了。

      就在這時敲門聲響了,她嚇一跳,恍惚間覺得是桑小萍來看她了。她當然不會拋下她不管,她相信。她向那扇門沖去,站在門外的卻是發(fā)財,他下班回來了。她把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只眼睛窺視著門外,雖然只是一條縫,發(fā)財?shù)拇笞旌腿w牙齒還是像空氣一樣頑強地擠進來,向她撲過來。她下意識地往后一步,問,怎么了?發(fā)財在門縫里舉起一本書遮住了自己的臉,她一看,是一本厚厚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大學時代的教材忽然出現(xiàn)在這里,她嚇了一跳。發(fā)財怯怯地說,你能出來一下嗎?她想,明明是在他自己家中,他卻不說讓我進去而是說你出來一下。她心里軟了一下,覺得自己鳩占鵲巢不說,還這么霸道。

      她走出屋子,發(fā)財立刻咧著大嘴,重新把那本書明晃晃地送到她眼前去,似乎她是個盲人,根本看不清那上面斗大的幾個字。他對她說,這是我今天新買的,打算好好學習一下。他的語調(diào)聽起來很古怪,有點緊張有點炫耀,接近希望、信仰,還有一點慈悲。似乎站在他面前的是決定著能不能錄用他上大學的校長。她有點憐憫有點厭惡還有點內(nèi)疚,忙說,那你看吧,我去做晚飯。發(fā)財忙跳起來阻攔,我來做我來做。她一臉嚴肅地說,你不是要看書嗎,我來做吧,反正我也閑著。這話沒錯,她確實閑得發(fā)慌。

      帶著補償和內(nèi)疚,她把自己關在廚房里一口氣做了三個菜一個湯。做飯的時候她看著鍋里冒出的白汽再次安慰自己,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其實也不錯。就像那個海邊曬著太陽打漁的漁夫,打漁是為了掙錢,掙了錢為的卻是能在沙灘上曬著太陽。她現(xiàn)在不已經(jīng)提前一步到位了嗎?她懷揣著剛剛破土而出的一點點溫柔把菜端到了客廳的桌子上。因為沒有書房,發(fā)財正坐在那張桌子邊看書。一出廚房的門,她就和手里的那盤菜一起被釘在那里了。

      發(fā)財坐在桌子邊睡著了。他仰躺在椅子里,耷拉著頭,正一下比一下更猛烈更辛苦地打著盹,那本書被翻了一頁,正蕭索凋零地躺在他懷里,好像上面蓋滿了厚厚的落葉。她輕輕地走了過去,像是怕驚醒了他,放下那盤菜,她又重新仔細地打量著他,一遍一遍地殘忍地打量他。他大嘴里拖著一道明亮的長長的涎水,好似一只剛吐出絲的蜘蛛。原來睡覺的時候他的眼睛是閉不攏的,此時他的眼睛半閉著,殘留著一圈可怕的眼白。她細細地端詳他,幾乎要把自己的整張臉都湊上去了。他的頭看上去那么大那么大,顯得下面的身體那么小,小得好像不過是他頭上長出來的一個腫瘤。她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其實有那么多黑色的小洞,隨便跳進去一個都足以把她淹沒掉,可是此時,她拼命想往里跳,只想墮落進去。

      就在這時,發(fā)財忽然驚醒了。他一睜開眼睛猝然看到了她那張臉,一驚,差點連人帶椅子一起跳了起來,好像她那張臉具有炸藥的威力。他眼睛里依然空著茫然著,顯然還沒有搞清楚自己坐在這里干什么,但是,他的手,已經(jīng)背叛了他的大腦獨立出來了。那兩只手都顧不得擦掉嘴角的涎水就迅速地,絕對是以非正常的速度抓起了腿上的那本書。然后,他坐在那里一眨不眨眼地認真讀了起來。幾分鐘過去了,呂明月終于說了一句話,書拿倒了。發(fā)財又一驚,再朝著書上仔細一看,可不是,他連忙把書倒了過來。再抬起頭,呂明月已經(jīng)不見了。她回到自己房間里去了。那頓晚飯,呂明月一口沒吃。

      窗臺上的玫瑰在以幾何速度增加,由五枝變成了十枝,然后是十五枝,二十枝,好像它們學會了自身繁殖一般,一夜之間就能繁衍出一倍多的玫瑰來。發(fā)財外出采訪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出去游蕩,她把自己扔在草地上,大朵大朵的白云從她頭頂上萬馬奔騰而去。更遠處的藍天離她好像不過咫尺。她相信再沒有第二個人像她這樣看到了這么多的白云,這么近的藍天,還有身后這無邊的草原。好像這天空這草地這白云都是她一個人的。是啊,她多么想離這個世界近點再近點,可是,她的天空是孤獨的,草地是孤獨的,玫瑰是孤獨的,嘴唇是孤獨的,乳房是孤獨的,桌子是孤獨的,晚餐是孤獨的,自由是孤獨的。她的眼淚流下來了。眼淚是孤獨的。

      發(fā)財除了孜孜不倦地增加了玫瑰的數(shù)量,還像螞蟻一樣陸陸續(xù)續(xù)往家里搬回了幾十本磚頭一樣厚的世界名著。每次他把書搬回來的時候都要先向呂明月邀功請賞一番,他重重地友好地拍著那些書的書脊,好似它們是他剛從外面招募來的工人,正等著給它們安排苦力活,不免先慰勞一下。他咧著大嘴說,《戰(zhàn)爭與和平》,打三折買的,你們大學里肯定讀過的吧?哈哈,我打算用三天時間把它們讀完,等我讀完了再和你探討。他做出一個學者的預備姿態(tài),似乎三天之后,將從這本厚厚的《戰(zhàn)爭與和平》里誕生出一個新鮮的學者來。

      她不敢與他正視,連忙把目光移向他處,似乎這幾本小說是她的仇人,一看見它們她就深受恥辱。她躲回房間里了,發(fā)財則坐在客廳的桌子前用功。過了半個小時,她要去衛(wèi)生間,不得不再次走進客廳。然后,毫無懸念地,她看到發(fā)財坐在那里已經(jīng)睡著了。涎水從嘴角垂下去一直接到了地上,像榕樹新長出的氣根,正向下探索,馬上就要在地板上安營扎寨了。她躡手躡腳地走進衛(wèi)生間,怕把他吵醒了。她實在不忍心看見他乍醒來時的那種表情,好像猛地醒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綁到刑場上了。然后她再從他身邊悄悄經(jīng)過,偷偷溜回房間,就讓他一個人在那無邊無際地打盹打盹。有時候他睡得過于投入,一個盹就栽到地上去了,連氣根都不需要了。

      過了幾天他又訕訕地過來敲門。她掀開一條縫,露出一只眼睛,問,怎么了?他局促緊張地笑著,嘴咧得更加巨大遼闊了,他躲避開她的目光說,今天我買了瓶很貴的紅酒,你想不想……喝一點啊?

      她用全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鄙視著他,他想故伎重演?看來也不是惦記了一天兩天了。她忽然感覺到了他身上的另一個部分,另一個可怕的部分,好像在他身上還住著一只生物,這只生物與他的膽怯他的懦弱正是一對孿生兄弟。

      她殘酷地告訴自己,他只不過想睡她。這些天里他用更多的玫瑰花,用幾十本世界名著來臨時搭建一條簡陋的船,好乘著這船順利游到她的床邊。他大約覺得她就值幾只玫瑰花加幾十本打折的世界名著,另外還得浪費他一瓶紅酒。他簡直是在替她明碼標價,然后再跑過來替她蓋戳驗收??墒?,如果連他都不想和她睡覺呢?她會不會更加覺得挫敗?她臉色慘白,雙眼卻像燒著了一樣聚精會神地瞅著他,好像他是她剛剛發(fā)現(xiàn)了的一幅巨幅海報,這海報上面只有他孤零零一個頭像。想看不清楚都不行。發(fā)財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往后退了兩步。

      她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巨大的冷笑,然后當著他的面重重把門關上了。

      客廳里久久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好像發(fā)財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她疑心他是不是已經(jīng)去睡了。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客廳里傳來了低低的抽泣聲,一個男人的笨拙丑陋的抽泣,接著,抽泣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響亮,簡直要變成號啕大哭了。她僵直地靠墻站著,一動不動,似乎稍微一動一回頭就被外面的發(fā)財看到了。她只覺得有一種很酸澀的東西正從她腳底下往上涌,這種酸性物質(zhì)腐蝕著她,讓她幾乎有點站立不穩(wěn)了。她幾次想把手伸出去想打開那扇門走出去,可是終究還是沒動。她久久地屹立在那個靠墻的地方,像被綁架在那里一千年了??蛷d里的哭聲漸漸小下去了,漸漸變得斷斷續(xù)續(xù)絲絲縷縷。

      在那一瞬間她忽然有一種恐怖的沖動,她想像只鷹隼一樣沖出去,再次挑開他的那團傷口和那團傷口里的哭聲,讓他重新響亮起來。因為,就在剛才,就在那一片哭聲里,她忽然對他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憐憫和心疼,還夾雜著一種奇異的滿足,似乎她是他的債主,今晚她終于討債成功了。

      客廳里的哭聲終于停止了,異樣的死寂像金屬一樣砸下來,砸得她無處可逃,她終于推開門沖進了客廳,發(fā)財正在客廳里收拾一只行李包。她怔怔地看著他收拾東西,最后當他背起包準備出門的時候,她忽然在他身后大喊一聲,王發(fā)財你要去哪?發(fā)財回過頭來,他紅著兩只眼圈看上去分外丑陋,丑陋到了略帶猙獰的地步。燈光從他頭頂上壓下來,榨出了他小小的影子,那影子只有那么一點點,好像他是剛從童話里逃出來的小矮人。他看著她說,我知道你不想看見我,我出去找個地方住,你一個人睡的時候記得把門關好了。說完他又往外走。

      她在他背后竭斯底里地又喊了一聲,王發(fā)財。發(fā)財回過頭時她已經(jīng)滿臉是淚了。她一邊嘩嘩流淚一邊對他喊著,王發(fā)財你對我到底有沒有一點喜歡?有沒有?

      有。

      可是你喜歡我的什么?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走進你這屋子的是另一個女人,你照樣會喜歡她是不是?也就是說,你喜歡的其實并不是我,而只是那個走進來的女人。

      ……其實,不管是你還是我,在這人世間都不過是一只蟲豸,我們都是些卑微的小人物,沒有人會在乎我們的生死。今天我們活著,也許明天我們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可是我真是貪戀這世間的陽光,我覺得就是每天什么都不做就只是能躺在秋陽里,我就很滿足了。所以我總是拼命地想去愛我活在世上的每一天,去愛我遇到的每個人。你說得對,如果走進這屋子的是別的女人我也會去愛她,可是,走進這屋子的是你,所以我會去愛你。

      她終于把他們最上面的那層皮剝?nèi)チ?,她看到了裸露出來的鮮血淋漓的創(chuàng)口,鮮紅鮮紅地直往她眼睛里跳。她已經(jīng)分不清這傷口到底是在她身上還是他身上,她先是感覺到一陣劇痛,就像是這傷口確確實實是長在她身上的,然后,劇痛之后她卻感覺到了一種奇異的快感,一種受虐時才會有的快感,似乎那傷口越是鮮血淋漓她便越是過癮。這真相,她本來就知道。她流著淚忽然就指著他的鼻子尖叫了一聲,王八蛋,你這王八蛋。

      他扔下包,走過來抱住了她。她尖叫著,你走啊,你不是要走嗎?然后她泣不成聲地也抱住了他,她不住地說,你這王八蛋居然要把我一個人扔下,你居然要把我一個人扔在這里,連你也不管我了。

      他輕輕拍打著她的背,像在哄一個夢魘中的嬰兒,他一邊拍打她一邊說,我怎么會扔下你不管呢,你這傻孩子。也許,你的自由就是被束縛,被一樣東西緊緊地束縛著你才會感到自由。有的人天生適合戴著腳鐐跳舞。你就是。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久久抽泣著,抽泣著。

      一年時間快過去了,他們?nèi)匀簧钤谕晃蓍芟?,有時候他們會像一對真正的戀人一樣牽著手散步。有時候又會像仇人一樣吵架謾罵,哭泣。后來王發(fā)財勸她出去找個工作,不為掙錢,但是可以改變心情。她自己也早已厭煩了這無所事事的生活,便臨時找了一份工作。她去了一家小文化公司里給老板做秘書。當然,應聘的時候她仍然帶來了她的所有證書,一本一本給老板看了,最后還隆重補充了她的肄業(yè)博士學位。她重點強調(diào),不是她畢業(yè)不了,她只是想活得自由一點。

      老板當場錄用了她。老板叫王進,看不出年齡的一個男人。聽有的員工說他五十了,還有的員工說他已經(jīng)六十了,只不過保養(yǎng)得好。不過有一次她進他的辦公室時他正看著一張照片,照片里他抱著一個一兩歲的小女孩。見她進來他慌忙把照片反過來,像是怕被人看見了。一兩歲的小女孩總不會是他的女兒吧,那就是孫女或外孫女了。想到這男人居然也怕像女人一樣唯恐被看出年齡,她便覺得有些好笑。

      公司里一共只有六個員工,其他幾個都是二十來歲剛剛畢業(yè)的小孩,無論是年齡上還是學歷上都讓她覺得自己鶴立雞群,同時又讓她覺得深受恥辱。在這公司里出沒的時候,她感覺自己活像個沒落的貴族不幸流落到了民間巷陌,盡管她高高昂著頭還是能感覺到那幾個小孩蔫蔫的目光一有空就審視著她。好像他們正在瞻仰,究竟什么是肄業(yè)博士或者究竟什么是老女人。而且她覺得他們看的關鍵不是前者,一定是后者。她一遍一遍憤憤不平地想,倘若多年前她本科畢業(yè)時就去找工作也不至于連這樣一份工作都找不到吧。結(jié)果兜了一大圈,一大把年紀了卻和這樣一堆小孩混在一起了。她便盡量不和他們說話,免得知道他們正在窺視她。

      好在王進對她表現(xiàn)得很是熱情。他中午叫外賣的時候,會給她也叫一份。其他員工當然享受不到如此殊榮了。有時候他買回一堆水果,一定要把最多的一份分給她。他在辦公室里哈哈笑著說,這是照顧人才嘛。其他幾個小孩看她的目光更意味深長了,一個個像小老頭小老太太一樣坐在那里捻著胡子看大戲。她暗暗想,現(xiàn)在的小孩子們真可怕。他們這樣看她,好像她已經(jīng)不再是人,她成了一種新型的機器人,或者是,老板的情婦。而在他們的眼里,這二者之間顯然是沒有什么區(qū)別的。

      老板的情婦?她把自己嚇了一跳,好像真的從鏡子里看到自己變成了一個新型的情婦。她居然引誘自己往這個方向想?她吃不下去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又是慌張又是喜悅。她推開盒飯,自己下樓找釀皮吃。

      懷揣著這點喜悅和慌張,她仍然每天按時上下班,然后道貌岸然地坐在辦公室里,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活像個守株待兔的獵人。果然,王進的殷勤眼看著有了熊熊燃燒之勢。他去深圳出差幾天,回來時把她叫到了辦公室,把一只裝在盒子里的精致皮包推到了她面前,嘴里仍然是打著哈哈,我這可是照顧人才,誰讓你是博士呢。她看著那只皮包上的吊牌先是一驚,繼而身體里面像被電熨斗剛剛熨過一樣,渾身上下的舒展熨帖。她真想立刻告訴桑小萍,女人,這個男人在追求我,他確實在追求我。盡管短信沒發(fā)出去,她的小人得志還是把自己嚇了一跳。她擔心自己被這得意一烤,已經(jīng)成了透明的,所有的人都能看到她心里這條短信。她連忙義正言辭地推辭,說自己不能要這么昂貴的包。

      然后不出她所料,她不接受王進便不依不饒,連說這不是不給他面子嘛,如果她不要的話那以后真是無法在一起工作了。接著他再次強調(diào)了她對他的重要性,甚至于聽起來他公司的一半前途都捏在她手里了。好像她是他千里迢迢歷盡艱辛終于取回來的真經(jīng)。

      作為一個肄業(yè)女博士,又流落到如此寒酸的小公司,她不能讓自己太小家子氣,于是她半推半就地收下了這只包。事后回味起此番情景,又讓她覺得她好像已經(jīng)是他半推半就的半個情婦了。然而,給一個已經(jīng)有孫女的老男人做情婦大約也不是什么太體面的事情??磥恚袼@樣的女人,只有一種宿命,就是找丑男人或者是老男人。

      她把那包往桌子下一塞,猛然呵斥住了自己,想什么呢?她怎么一定要把自己往一個情婦的方向誘拐?呆坐了片刻她忽然想明白了,王發(fā)財,就連這個丑男人也并不是愛她,他只是泛愛,像上帝一樣愛他的每個子民。這么一解釋,似乎不做王進的情婦倒是對不起她自己了。她從桌子上的小鏡子里瞥了自己一眼,看可有異樣,恍然覺得情婦這個角色好像已經(jīng)真實地附在她身上了。

      繼而她又飛快地悲從中來,天哪,難道她就廉價到一個包就收買了?可是無論怎樣,她必須偷偷承認,此刻她心底確實有一種隱秘的可恥的喜悅。她又仔仔細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想看看自己其實是不是并沒有想象中的丑陋。不然王進為何要對她如此殷勤。鏡子里的女人卻丑陋如常,沒有半點讓她驚喜之處。她看著鏡子里的女人想,她這么亟不可待地想上鉤莫非是因為活了近三十年卻從沒有一個男人誘騙過她?也就是說她其實一直在暗暗等待一場誘騙?以此類推,可不可以說,這個世界上一切平庸無奇的女子其實都暗暗渴盼著一場引誘?被引誘而拒絕與從沒有人引誘畢竟是兩個本質(zhì)上就不同的概念,怎么也不應該被換算到一起。

      她站在鏡子前多么想告訴桑小萍她現(xiàn)在的感受,自我實現(xiàn)的驕傲,難以名狀的惆悵,渴望被征服的強烈欲望,柔腸寸斷的未遂。真是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發(fā)財每天下午來她公司樓下等著,接她回去。她一再申明不要他來接,他還是照來不誤,風雨無阻。有那么幾個瞬間,她簡直要懷疑發(fā)財是不是真的愛上她了。可她轉(zhuǎn)而又想起了他耷拉在椅子上的睡姿,他睡得那么投入那么丑陋。她忍不住又對比著眼前的王進,他倒是比發(fā)財有錢有風度有情趣,美中不足的是,他太老了。可是,不管怎樣,他的殷勤確實讓她更有成就感。

      為了不讓幾個同事看到發(fā)財是來接她的,她下班之后還要在辦公室滯留一會,等到其他人都走光了,確定周圍沒有人了,她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下樓,坐上發(fā)財?shù)哪ν熊?。然后戴上墨鏡,用紗巾捂住嘴,一副倉皇逃離犯罪現(xiàn)場的樣子。

      這樣一段時間之后,又先后有包的親戚們,比如絲巾衣服鞋子都死皮賴臉地向她涌了過來。她把它們一一藏在辦公桌下,一有空就偷偷窺視著它們,似乎它們是她在一場戰(zhàn)役中獲得的戰(zhàn)利品,她暗暗感謝它們,因為它們讓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尊嚴和驕傲。王進是如此看重她,以至于想用這么多名牌來收買她。作為一個被人用重金收買的人,她當然得意,可是又一邊得意一邊害怕,她看出來了,事態(tài)越來越清晰了,他絕不是真的把她當成了一個所謂的人才,他顯然是使出了追求一個情婦的伎倆。繞來繞去還是要與情婦這兩個字迎頭撞上,好像它們本來就在前面等著她一樣。因為從沒有給人做過情婦,才會如此惶恐。她本是想著貞潔地為人妻的,沒想到突然有一天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塊做情婦的料。簡直是過于意外的收獲。

      上班時間她有空便躲在衛(wèi)生間里端詳著鏡子里的自己,他真的喜歡她嗎?她既不美貌也不年輕,在這樣一個小公司里也絕沒有她發(fā)揮現(xiàn)當代文學修養(yǎng)的機會,她也不可能把在核心期刊上發(fā)表的幾篇論文一一貼在額頭上讓他們觀瞻。然而他還是要追求她,想來想去,那就只有一種解釋了,那就是,他和發(fā)財一樣,也是在追求一頂博士帽,至于帽子下面的女人總是其次的。她對著鏡子連連冷笑。誰讓她是女博士,她為什么偏要是個女博士。就像一個女富豪拷問著一個覬覦她的男人,為什么我是個女富豪,誰讓我是個女富豪,所以你只可能愛我的錢。

      此時她真想對桑小萍說,女人,我們是多么病入膏肓啊。

      那女人一定會說,如果沒有人把你當女博士了,你也許會更失落會更覺得他們看不起你。因為,因為,那畢竟是你唯一可自恃的。

      如果她這么說,她一定要反擊她,如果有人不把你當女作家了,你肯定會惱羞成怒,會懷疑對方的品位。而事實上,對方不過覺得你窮酸,落魄,除了寫字一無是處。

      虛構(gòu)出來的短信讓她有一種虛構(gòu)出來的勝利,她站在鏡子前,死死往那鏡子深處看去。鏡子深處站著一個人,她恍然覺得那并不是她自己,那也是一個女人,一個面目模糊的女人。她知道,那是桑小萍。這么多年里,她和這個女人一直就是這樣,一個站在鏡子里,一個站在鏡子外,看著彼此。她把一只手放在鏡子上,好像是要去摸到那個鏡子里的女人,這么多年里,她們相依為命,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知己,可是她也必須承認,這么多年里,她們也很深地厭惡著對方。因為,看著對方就是看著自己。她的淚下來了,她把濕漉漉的臉貼在了冰涼的鏡子上,鏡子里的女人也把臉貼在了鏡子上,她們離得那么近那么近,似乎她們馬上就可以擁抱在一起了,就像她無數(shù)次想象中的那樣。

      這天快下班的時候,王進忽然給她發(fā)來短信,說讓她下班后等他,他要請她吃晚飯,還說他備了一瓶上好的紅酒。她一怔,忽然就覺得這條短信似曾相識,一瓶上好的紅酒?她忽然想起來了,王發(fā)財,王發(fā)財就說過同樣的話。他們一心讓她把自己灌醉,讓她躲在酒精里面不出來。然后,她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和他們睡覺了。最后的結(jié)局不過就是和她睡覺。多么沒有懸念。

      她再看桌子下面堆放的那些禮物時忽然心里一驚,它們躲在這里其實早已為她債臺高筑了。這債務堆到一定程度的時候,王進來討債了。她對著它們久久發(fā)呆,然后又獨自笑了。其實她早知道的,她自恃這么聰明的女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下班之后,等其他人都走了,呂明月開始行動,她捧著他送給她的所有禮物走進了他的辦公室,他正坐在那里等她。見她手里拿的東西不免一愣。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禮物,忽然,長久以來對愛的渴望猛地都轉(zhuǎn)變成憎惡了。一種面目模糊的憎惡,她不知道自己在憎惡什么,只覺得她必須得爭取出一種抽象的,不太擬人化的,更高層次上的道德來。她看著他終于開口了,老板,我決定辭職了,謝謝你這兩個月里對我的所有關照,這些禮物我想我還是退還給你的好。

      說這番話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臉上正起著某種挑逗性的變化。似乎她一邊往后退著,一邊卻向他撩起了自己的裙擺。她站在那里像潛水者剛出水的一瞬間里渾身披著一層完好的水簾,像層盔甲一般閃閃發(fā)光。他不說話,以一個六十歲男人諱莫如深的目光注視著她,那目光像是順著某一種紋路鋒利地進入了她的骨骼里,血液里,她被他看得渾身發(fā)虛,好似一只風箏馬上就要飛走了。他再不拽住她她就要飛走了。她正轉(zhuǎn)身欲走,他忽然說話了,既然……你決定要走,我也就不留了,本來嘛,這樣一個小公司也是留不住你這樣的人才的。他還是要執(zhí)拗地叫她人才,似乎這才是她真正的名字,這多少讓她有些毛骨悚然。他的話還在繼續(xù),不過已峰回路轉(zhuǎn),至于這些禮物,本是我的一片心意,你要是覺得實在不喜歡我也不勉強,還希望你以后有更好的前途。

      她后背上一陣發(fā)涼,好像背上開了一個洞,里面陰風陣陣。他居然連預想中的假意的推辭都沒有?他居然沒有說,送出去的東西怎么能再收回來。然后不顧一切地把它們再還回到她手中,告訴她,這本來就是送給她的,她值得擁有這些禮物。她迅速朝那些禮物掃了一眼,帶著一種猝不及防的惶恐,就好像它們真的要與她不辭而別了,她卻連個心理準備都沒有。那些包那些衣服,她連吊牌都沒有剪過,更不用說用過了,它們再回到他手中之后,還可以以一個嶄新的面目流落到下一個女人的手中。真是環(huán)保,它們是可以回收利用的。

      她想對桑小萍說,女人,今晚我想和你一起在德令哈的草原上飲酒,頭上是浩瀚星空,腳下是蒼茫大地,我們不醉不歸。

      她大義凜然地對他一笑,轉(zhuǎn)身要走,她感覺自己腳步不穩(wěn),略有踉蹌,她立刻命令自己,快出去,有尊嚴地走出去。可是他再次峰回路轉(zhuǎn),他站起來攔住了她的去路,今晚可以請你吃個飯嗎?相識一場也不容易,你既然要走,今晚就算是為你餞行了。她看著他的眼睛,她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已經(jīng)潮濕了,他說,很久沒有好好喝過酒了,你今晚想喝點酒嗎?我們不醉不歸。他像是看到了她透明的身體里正游動著的那條未發(fā)出去的短信,一瞬間她幾乎淚下。

      她給王發(fā)財發(fā)短信說今晚不要來接她,她要和朋友一起去吃飯。然后她坐上王進的車,他帶著她去了一個偏僻的飯店吃飯。他說這兒人不多,清靜,但有幾個菜做得極好吃。喝下幾杯酒后,她開始和他說,我有個好朋友叫桑小萍,我們酒量都不好,但我總幻想著能和她一起來大草原,在星光之下,兩個人徹夜聊天喝到爛醉就睡在篝火邊。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再沒有見過面?,F(xiàn)在她要是也在該多好,不過還是她不在的好,她要是坐在我們身邊,喝上幾杯她肯定要流著淚對你說,我就把她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對她。哈哈,你說可笑不可笑。她是見我和哪個男人在一起就想把我趕緊托付出去,唯恐我一個人活不下去??墒牵@世上只有她是真的心疼我。

      他卻狡猾地避開她的話題,開始講他年輕時候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講他這么多年里怎么維系著這樣一個小公司,然后又講起了他的外孫女,這是他第一次和她講起他的外孫女。他講得眉飛色舞,忽然之間就復原為一個真正的慈祥的外公了。他是想刻意提醒她什么?她冷笑一聲,又喝下去一杯酒。

      兩個人漫無邊際地說著話,喝著酒,漸漸地都有些喝多了。他眼睛血紅,忽然伸出一根指頭僵硬地指著她說,不管你以后去哪里去做什么了,我都會覺得你是我認識的女人里最優(yōu)秀的。她的淚嘩的就下來了,她抬起頭來直直地看著他,嘴唇在哆嗦,她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問什么了,要是再不問就沒有機會了,明天她就不會再見到這個男人了。她心里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懼,這恐懼幾乎可以把她整個吞噬進去了。然而,她還是沒來得及勒住它的韁繩,她聽見自己的嘴唇里吐出了那幾個可怕的字,你喜歡過我嗎?

      天哪,她為什么要如此可憐又如此可怕。她為什么見一個男人就想求證,你喜歡我嗎?難道我就不值得你喜歡嗎?他的回答她不用聽就能想到,果然,他兩眼放光,毫不猶豫地說了一句,當然喜歡。

      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前所未有的厭倦,前所未有的自我唾棄。

      她猛地起身,一陣頭暈,她確實喝多了,她喃喃地說,我該走了,我該回去了。他搖著酒瓶說,還有這么多,喝完了,再喝一點。她搖頭,漫無目的地搖頭,他還在挽留,再喝點嘛,以后想和你喝酒也沒有機會了。她眼前又出現(xiàn)了那排禮物的魂魄,它們蹲在她面前,哭著喊著向她涌過來,要她帶它們回家。她是多么委屈,同時又確定自己是多么下賤啊。她更劇烈地搖頭,說,我該走了該走了。他拉住她一條胳膊,試圖留住她。她突然就歇斯底里地喊了一聲,我要走,不要攔我。

      他提出開車送她回去,她沒有反對,坐在了副駕駛的位子上。他開著車,沿著一條寂靜的馬路慢慢往前走,好似這輛汽車在散步。前面有兩盞路燈壞了,馬路上拓下好茂密的一片陰影,車慢慢駛進了那片陰影,然后忽然停住了。

      在一片金屬般的寂靜中,她忽然聽見了自己陌生起來的聲音,因為陌生顯得加倍尖利,怎么了?沒有人回答。過了幾秒鐘,忽然有只手伸過來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她一驚,想要掙脫,他的另一只手也伸過來了。她嘴里喊著,你放開,再不放開我要報警了。然而她的手并沒有動,他的手也并沒有停下。她感覺到她的全身開始融化,但是分明的,她心甘情愿這種融化,或者說,整個晚上她其實都在暗暗等待這份融化。她竟然一直等待著做他貨真價實的情婦,即使他已經(jīng)收回了所有送給她的禮物。收得片甲不留。

      最后,在一片如雜亂電壓的喘息聲中,她再一次聽見了自己鬼魅般的聲音,你喜歡我嗎?告訴我你喜歡我嗎?

      兩個人穿好衣服后都有點不敢直視對方的臉,都說要下車去透透氣。王進一下車就迫不及待地點起一支煙,順便問了她一句,要不要來一支。她猶豫了一下,說,好。她剛把那支煙點好,還沒有送到嘴里就站在那里呆住了。前面不遠處的樹影里站著一個人,他旁邊停著一輛摩托車。盡管他周身躲在一片黑暗中,她還是不費力地就認出來了,他是王發(fā)財。

      這時,站在陰影里的王發(fā)財走了過來,他咧著那張大嘴走到了王進面前,他忽然指著他說,我看到了,你在車上把我女朋友強奸了。呂明月和王進同時愣住了。然而王發(fā)財根本不給他們說話的機會,他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戾氣和兇狠,把那只不會動的殘疾指頭指著王進說,你想公了還是私了?私了的話對誰都好,你出十萬塊錢我就不再追究這件事。你要不同意我現(xiàn)在就報警,怎么樣,你考慮幾分鐘。

      王進迷惑地看著呂明月,問了一句,他是你男朋友嗎?呂明月看看他又看看王發(fā)財,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王進以一個六十歲男人的目光深不可測地飛快掃了這兩個人一眼,然后他忽然拿起手機,報了警。在他報警的那一瞬間,王發(fā)財一愣,她發(fā)現(xiàn)他連連后退了幾步。王進掛斷了電話,以一種可怕的冷靜對他說,是不是強奸還是等警察來了再說吧,你說呢?說著他又把臉轉(zhuǎn)向了呂明月。

      然而呂明月只是怔怔地盯著王發(fā)財,她從他臉上看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她看到他踉蹌著又往后退去,他退到了樹蔭下轉(zhuǎn)身要扶住自己的摩托車。這時候忽然警笛響起,警車已經(jīng)到了。一番羅生門式的詢問之后三個人都被帶走了。

      最終她否認是強奸,說自己是自愿的。因為她不想要王進那十萬塊錢,不要這錢她還可以高看自己幾眼。她以為此事就此就可以了結(jié)了,但結(jié)果還是讓她意外了。只有她和王進走出了警察局,王發(fā)財被扣留下了。他是一個被通緝中的畏罪潛逃犯。

      過了好幾天她才相信了事情的真相,原來王發(fā)財本名叫王東滿,東北人,十年前他十九歲,在東北四平市的一家建筑工地上做工人時,因為被砸殘一只手指而得不到賠償,與包工頭發(fā)生了沖突,失手打死了包工頭,然后畏罪潛逃至大西北。在德令哈隱姓埋名了十年,如果不是這次被警察檢查身份證時發(fā)現(xiàn)了問題,他還可能繼續(xù)把身份隱瞞下去。

      呂明月最后一次去看王發(fā)財?shù)臅r候,他因故意殺人罪已被判死刑,并且放棄了繼續(xù)上訴。她用對講機問他,你為什么要那么做,訛他的錢是因為你恨我嗎?

      他神情冷淡平靜,他說,我早就知道我隨時可能會被發(fā)現(xiàn),被抓走,因為我畢竟殺過人。從十九歲我就知道我是一個沒有明天的人,只是多活一天算一天。你不是總笑話我熱愛生活嗎?那是因為每一天對我來說都可能是最后一天。我知道我不可能照顧你一輩子的,所以我總想著要給你留點什么,錢是最實用的了,一分錢餓倒英雄漢啊,給你留下一筆錢,我就是走了也可以安心了。

      她的淚嘩得下來了。

      他又說,這么多年里你是我唯一一個女人,我知道,你并不愛我,可是我還是要謝謝你,因為對我來說愛就是贖罪。這些年里我把愛當成了信仰,我一直拼命地去愛這人世間的一切是因為,我幻想著哪天我把罪孽贖清了我就真正自由了,我就沒有罪過了,就不用再坐牢再償命了。我一直想,等到真的自由了,我就終日與世無爭地躺在搖椅上曬著太陽,聽著落葉的聲音和花開的聲音,你說那該多么好。可是,我等不到了。

      她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

      他忽然笑了,他說,至于你這傻孩子還是去找能真正束縛住你的東西吧,對你來說,大束縛可能就是大自由。比如宗教,比如愛情,比如一種至死不能改的依賴。

      此后呂明月就從德令哈消失了。后來這個女人只出現(xiàn)在過桑小萍那些俗不可耐的小說里,她每次出現(xiàn)的時候桑小萍都會給她換一個新的名字,而事實上她們都不過是呂明月。在小說里她時而去了貴州支教,時而又去了甘肅最貧苦的定西孤兒院,后來又去了西藏尋找那些朝拜中的苦行僧。她一直居無定所也一直沒有結(jié)婚。

      她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桑小萍的小說里是一個叫馮一燈的人物形象,她被誘騙進了某宗教組織,并且愛上了這個組織的頭目,他們一起四處詐騙錢財。最后當事情敗露被警方追捕的途中,馮一燈為了救自己的組織頭目,自焚而死。最后一段描寫是這樣的,“……他向站在窗前的她伸出手去。卻聽見她站在那里安靜地對他說,我不會恨你,我們都罪孽深重,可是你活著比我活著更有用,那么多人需要你,所以你應該活著。謝謝你最后對我的愛,它像大雪一樣能覆蓋一切,我收到了。說完她就站在那里猛地關上了窗戶,然后從里面栓死了。然后,她最后看了他一眼便拉上了窗簾。他在離開的一瞬間又回頭看了一眼三樓的那扇窗戶,夜已深,其他窗戶都已經(jīng)熄滅了,只有它還亮著。突然他發(fā)現(xiàn),那扇窗戶里起火了。深夜里,紅色的火焰把那扇窗戶染得鮮紅剔透,如同黑暗中一塊血色的琥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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